第一百零一回
且说吴熳发现二鬼藏于一方角柜中, 因请他们出来。
祝生也不扭捏,一手牢牢擒住寇三娘细白的手腕,堂堂正正现了身, 理直气壮瞪着吴熳“哼”了一声,丝毫不惧。
而寇三娘只跪在地上, 掩面哭泣,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往下掉。
原被抓走时, 还唤求吴熳救她, 如今吴熳至了跟前儿,却只顾哭泣不再言语,眼中、面上愧色难掩。
吴熳静待了会儿, 便道, “你若无话,我便走了。”婆母那头并不十分安全,她需回去照看。
说着便转身, 寇三娘且又来拉她裙角, 再次被金光震开。
吴熳摸了摸发热的腹部, 回首垂眸看她, 只见其一双美目泪汪汪的, 仰面凄婉解释道, “嫂子, 我方才只是一时情急,想寻个地方躲一躲, 并不是想占侄儿的位置。”
吴熳默然, 对这不知真假之话, 不作反应。
寇三娘见状,只觉心酸难忍, 她被毒害多年,从未想过寻替死鬼,直至经不住倪媪哀求,帮她给祝生端了那杯“香茗”,祝生见色起意,再三索要,她怕露馅,只得又斟了一杯。
可她真真不知祝生连喝两杯,能叫她也有机会投胎转世。
能再世为人,不再空守孤寂冰冷,寇三娘又愧又期待,且判官告诉她,原她只能投生成一妾生女,可因着身上有琛大哥的气运庇佑,她便能投胎到太太肚里,日子比这辈子还好些,她便心动了。
今日,见祝生来阻她,她一时慌了手脚,胡乱挣扎,才闹出那番动静,现下被祝生捉住半日,也冷静下来了,心中愧疚更甚,只想着这胎投不成便投不成罢,任凭祝生处置,好将这罪孽还了他去。
但她还是想与这位嫂子解释清楚,她当时只想着琛大哥气运不凡,他的母亲、妻子必也是,因才想往她们身边去,想依凭在环佩中暂避,并无恶意。
只没想到,这位嫂子有神通,能见鬼,她不想家中亲人知晓她心坏了,叫父母失望。
吴熳见寇三娘分证完便丧丧的不再言语,因出声问了她一句,“若你不去,任夫人腹中的孩子能活吗?”
寇三娘闻言,愣愣低下头,“活不了的。”她就是她,没魂儿的胎儿只是一团血肉而已。
她这几日伴在任夫人身边,亲眼瞧着任夫人高龄怀胎受了许多罪,言行中对这个老来孩子多有期待,因有此母亲,她才一时忘了罪孽,期许着转世为人。
吴熳怀了身孕,对孩子总多些怜惜,得了无意外的结论,只轻叹一声,这世间的因果也是够难算的。
如此想着,便撤去了茶肆外的火焰。
祝生明显察觉到了屋外那股威胁他的热意消失,倒对这能见鬼女子的明事理感到意外,因向她拱了拱手。
吴熳见了却没回礼,这书生有此下场,固有寇三娘与老媪害他、寇家老爷太太私心为女之故,可他若不见色起意,被寇三娘美貌迷惑,又何至于此。
寇三娘既无所求,吴熳也不需念在这层亲戚关系下,背道行事。
遂叫护院开了厨房门,准备离去,只临出门前,寇三娘又出声唤住她,“嫂子,恳请你勿将我还存在这世间之事告知家父家母,就让他们以为我已投胎转世去了。”
祝生的同年曾到寇家去求过她生前穿过的裤子煎服救命,想父母已认定她寻到替死鬼,投胎去了,如此,也不必再叫他们为她这不堪的女儿白操心了。
吴熳顿了顿,方道,“如此,你可是会极辛苦的。”
祝生拘住寇三娘,一不想叫仇人投胎,二是要她去服侍老母幼子,日夜操持井臼、纺绩织衣,一个千金小姐怎会做这些事儿。
原著中,寇三娘主动请祝母告知她家中,寇母心疼她辛苦,使了丫鬟到祝家伺候,才减了她负担。如今,她不愿叫父母知道处境,那往后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可就苦了。
只见寇三娘眼含泪水,跪在地上祈求道,“这是我该受的,万望嫂子怜我,应了我吧!”
吴熳抬眸瞧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祝生,便点头应下了。
原本寇家为着寇三娘,给祝生起了房舍,万事周到齐备,只祝生犹记恨寇家父母旧日所为,从不上寇家门拜访,如今寇三娘不叫家中知晓也好,日子虽苦些,倒省了她夹在中间两难。
如此,二鬼缩回衣柜中,等待夜幕降临后离开。
吴熳带了护院与周婆子祖孙,同茶肆东家告辞,仍往花肆去。
护院二人经与王官儿同行一路,早对神鬼之事见怪不怪,只周婆子祖孙俩吓得不轻,她们全程只见姑娘一人在厨房内走动说话,跟中邪了一般。
若不是护院拦着,周婆子都想上前去拉住自家姑娘掐人中了。
但出了门,又见姑娘行动如常,她悄悄靠近姑娘的帷帽瞧了瞧,眼神清明,不像那中邪糊涂的,她只携住姑娘温热的手,仔细打量半晌,方才放心下来。
吴熳才入花肆门,便见婆母带着人往外走,原是担心她,速挑了些,正欲去寻她。
吴熳忙迎上去,询问她又选了些什么品种,动作间,望向兆利,见他轻轻摇头,知是平安无事,略松了松心,又问婆母可要也去那茶肆中坐坐,吃口茶,歇歇脚。
可婆母似着实被今儿这桩事儿吓到了,不仅不坐,还令家下慢慢运着花回,她们先走。
吴熳只顺意笑笑,搀着她往外走,上马车行了一段,护院去唤了胤礽来,方由男人护着她们家去。
到了家中,婆母仍提心吊胆,直令她去歇着,还欲着人去请大夫上门来诊脉。
胤礽劝了好久,又开了一剂安神汤,叫厨下熬了给她服下,方才算了。
回到房内,胤礽等丫鬟伺候妻子盥漱毕,方问起今日她与母亲发生了何事。
只听着妻子轻描淡写叙任家事、寇三娘之事,胤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怪道母亲吓成那样儿!
后便将妻子圈在怀里,上上下下检查。
直至听妻子道寇三娘不至,任夫人腹中那孩儿活不成时,胤礽方顿住,疑惑看向妻子。
盖因他在茶楼中听人闲话,任夫人在不远处的医馆平安诞下一女婴,那茶馆里一群大老爷们儿且在探讨甚“七活八不活”的。
吴熳听得胤礽的话也讶然,但又想寇三娘没必要骗她,这又是怎一回事?
胤礽见她好奇,便叫明群去查一查,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有内情。
晚间,明群立在里间门口回道,“那女婴原生下时,脸被憋得紫胀,确实没了气息,大夫都言没救了,但任夫人不信,抱在怀里不停摇哄,那孩子便真活了过来,奴才从一医馆小伙计处探听到,那女婴喘气后,并未发出哭声,而是说话了,”
明群回着此事,且有些犹豫,曾猜测为小伙计胡说,只事实又佐证如此,“如今任侍郎府上,正私下寻黑狗血”
胤礽没听过这样的事儿,只问明群是否为任家听错了,毕竟婴儿偶尔的叫声,也如说话声一般。
吴熳却联想到莲香篇中转世为人的莲香,也是如此,生时便能言,其父母认为不详,便灌了黑狗血,于是,莲香前尘尽忘。
任家女婴如此,她猜测会不会是因寇三娘没投成胎,那空壳小身子被人穿了,或被其他鬼占了
吴熳正想着,周婆子端了碗奶。子糖粳粥进来。
她怀孕后胃口见长,晚间不用些东西,便饿得睡不着觉,周婆子每晚这时候都会给她送吃食来。
似已闻几人言,又见胤礽对此事儿不大信,便听她道,“大爷别不信,这种事儿在乡下更常见些,老奴在家乡时也听过一两案,说是因着没喝孟婆汤便投胎,就会如此,只要喝了黑狗血就好了。”
胤礽好奇,便多问了几句。
只吴熳听几人来回说黑狗血,觉着含进嘴里的奶粥也有股子血腥味,仿佛她知道黑狗血是甚味儿似的,因捂了嘴下炕,对着痰盂干呕起来。
这可把几人吓了一跳,胤礽连忙跳起,一面给她拍背,一面把脉,并未见不好。
直至好一会儿,甚也没吐出来,干呕止了,胤礽方从丫鬟手上端了茶水来,给妻子漱口,忙又问她哪里不适。
吴熳直起身,只摇头,因着刚呕过,眼中带了些生理泪意。
胤礽却觉妻子眼中似闪着泪花,脆弱极了,便是被阴气折磨得在床上打滚,也不曾见她这般模样。他心想其中必有事儿,便挥手叫人将屋内收拾干净,退出去。
“怎了?”胤礽揽着她,摸了摸她的眼尾。
妻子只默默靠在他肩上,许久才道,“明儿,你打发人去将我离都前立的那座衣冠冢平了,里头东西不必取回来了,只将那碑砸了就是。”
胤礽闻言,又联系方才的事儿,眼中闪过了然,应下之后,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离都前,他没问过妻子为谁立的衣冠冢,离都后,知晓了她来历,便猜到那是妻子占了吴氏女的身体,觉得亏欠立下的,不想,今日又有了新景况。
只听妻子淡淡道,“难怪我会有她的记忆”
莲香篇里,李小姐附身张燕复生,可没她这样的“金手指”。
原吴熳发现吴漫长相与她一模一样,声线也一致,只以为是巧合,也是一种契合,因此,她才能附在吴漫身上重生。
不想,这些都是她可笑的臆测。
她是投胎至钱氏腹中的,只她出生的日子是五月初五端阳节,人们眼中的恶月恶日。
世人普遍认为这一日出生的男子克父,女子克母,所以,钱氏厌恶,甚至畏惧她,又兼她出生后眼神冰冷,不似孩童,钱氏益发觉她邪性,便悄悄叫人给她灌了黑狗血,此后,她便忘记所有,如普通幼儿一般长大。
直至当日遇险,她恢复前世记忆,却没想起出生时之事,便先入为主以为她是借尸还魂。
更可笑的是,当日她见了丫鬟和杨大年的鬼魂,却不见“吴漫”,只以为“吴漫”如她一般,到别的世界去了,不想,竟是这么个结果。
方才,她真实记起了黑狗血的味道,进而想起了那段短暂的记忆。
再一想她给自己收拾衣冠冢、行善积德等行为,吴熳只觉脸热,遂将脸埋进男人颈间。
胤礽可不知妻子的羞窘,只以为她在为有此父母神伤,只搂着人静静坐着。
第一百零二回
且说胤礽照妻子所说, 次日便派人去山上扒那空坟。
只前去的护院忽而便派一人返回,报道:那坟竟叫打了狐洞,里头住了大小十几只狐狸, 护院们因听过九山王灭狐,被报复之事, 担心给主家惹祸,遂未随意打杀, 只将洞挖开、狐狸全部赶跑, 便算。
只那箱子如何处置,若如原来般置于地下,恐遭狐狸糟蹋, 因回来请示。
胤礽闻言, 询问妻子意见。
只见她沉思片刻,便令护院们将那箱子挖出来,只不用带回府, 在城里便将里头一应首饰、摆件当了, 换成银钱, 明日买些好米好面送去养生堂, 积德行善, 至于衣物等, 连同箱子一并烧了就是, 其余,不愿多说。
此事也就算过去, 吴熳如今知了吴家是她的血缘亲人, 关系并未有大变化, 以前如何,今后还如何。
倏忽又入十一月, 二人成婚已一年,吴熳怀孕也四月有余,小腹微微隆起,胤礽似极新奇又宝贝,日日摩挲、俯身听动静,乐此不疲。
吴熳每每见了,都用手指划过男人的脸庞,面露恬静浅笑,只觉岁月静好。
这日,窗外朔风凛凛,屋内温暖如春,吴熳歪在炕上昏昏欲睡,胤礽曲膝倚在她身旁,又给孩子念书。
忽的,一道人化斋声音在耳边响起。
夫妻间浓意温存的氛围顿消,吴熳骤然睁眼起身,胤礽也蹙眉转向院门方向,犹听那道人道,“贫道善卜算之术,今路经贵宝地,又得施舍,可与主人家算上一卦,聊表谢意。”
东屋里烤火听侍的兆利与丫鬟们也听得声音,皆是一惊,忙起身四处查看院中可是进了生人,又寻守门两婆子来问,却都言无人入内,可那声音不止一人听见了。
兆利遂至外间门口,声音谨慎戒备请示道,“大爷?”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主子已披好斗篷,手持青铜,沉了脸,搴帘出来,一面唤他去寻护院,一面叮嘱屋外丫鬟照看好大奶奶。
兆利抓了斗篷,不及穿好便跑了出去,刚出院门,就见太太身边的锦绣姐姐带了个小丫头子来,面色严肃,似也问这事儿。
他有急事儿,只边跑,边回首回道,“姐姐只去回太太,大爷正去料理。”
锦绣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心里也着急,回头便见大爷也出来了,又得了同样的回答,“……你只管去守着太太,别出院门。”
如此,又走了。
锦绣瞧了瞧大爷大奶奶的院门,大奶奶眼下是第一金贵人,万不能有闪失,更不能惊扰了她,遂也不进院门了,原道儿又回去。
吴熳始终不放心,有此隔空传音道行的道士,可不能小觑,遂释放异能,将他们与母亲的院子都罩入其中,如此仍不能放心,又叫丫鬟将她的狐裘取来,随时准备去助男人一臂之力。
只被大爷嘱咐不能叫大奶奶出门的丫鬟们万分为难,只轮番上前劝着大奶奶。
大门外,门房瞧这邋遢道士,百般驱赶不走,只后悔开门施舍了这一遭。
原家中遇上这化斋、求香供的道士、和尚、神婆等,都是不应的,只今年中秋后,大奶奶有孕,太太发了慈悲,凡求上门来的,不管是甚人,皆施茶施粥施钱,不想,今儿还施出事儿来了。
他给了银钱米粥,这人却纠缠他一定要见见主人,他好说歹说家中不信道,不算卦,此人亦不走,还抓着他衣袖,不叫他进门。
也不知这跛脚道士哪里来的力气,他竟挣脱不开,正欲唤人,转头,就见大爷带着两溜护院来了,道士也放开了他。
他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心里打鼓大爷会不会责罚他,便听大爷叫他回宅里去。
他忙回去,又见一护院将大门拉了起来,门房心中更慌了,也不知这道士到底是何来历,能引得如此阵仗。
胤礽只冷冷打量着这道士,一头花白乱发,足下一脚高一脚低,身上挂一褡裢,鼓鼓囊囊,与王官儿装扮倒有几分相似。
只眼中并无王官儿身上那股未脱凡的人之气息,此人虽是道士打扮,眼中却目空一切,高高在上,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哪一位神仙。
只不管神还是鬼,闹上他的府门,就是不行!
胤礽遂轻笑,涳濛眼神后暗潮涌动,身上紫气浓郁弥漫,问那道人,“不知道长能替我算什么卦?”
渺渺真人亦在打量此间主人,原他瞧着这府中漫天紫气,只以为是那位皇子皇孙的私第,不想竟是世外之人转世,他还真瞧不出此人命运如何,只其扰乱的因果线却清晰可见。
半月前,他在扬州发现金陵十二钗正册首位之父命运线发生偏移,正掐指卜算缘由,却遇警幻仙子联系他,副册之首命运已逆转,请他前往探查。
他遂去了一趟如州,见了副册首位,观其面相,果由有命无运、祸累爹娘,转为福禄寿三全之命,下世历劫难已成空话。
为追其根由,他从如州至都中,不想,又发现一本该由正册之一引起邪思妄动、历生死抉择的风流孽鬼命运被改,如今,那孽鬼竟与另一凡尘女子搅合在一处,生死劫已破。
他循三者因果,推算演卦,竟都与眼下府邸主人有关,遂上门来,点化劝诫一番。
便道,“施主,各人有各人缘法,天地因果自有定律,妄动他人之命运于己不利,恐遭天谴。”
胤礽但笑不语,这话倒与青帝之言相差无几,只这些神啊仙啊的,是否太只许州官放火了些。
当日被画皮鬼挖心的王生已死,青帝试炼了一番王氏之妻的决心,便救下王生,此就不知妄动他人命运?
又说眼前这道士,若他猜的不错,应是妻子所述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日后贾宝玉会有一劫,被神婆施术用小鬼暗害,他与那癞头和尚又为何不顺应发展而出手阻拦,此就不算改人因果?
何以,他们夫妻出手,便要遭天谴,真是好没道理的话。
如此想着,胤礽便扬起下颔,“何谓‘动因果’?出家人难道不讲行善积德?我好心助人免去一死,老天若不算我行善,反用雷劈报应我,我倒要同它算算什么叫公平公道!”
渺渺真人一听此言,便知此人不凡,且清楚一些事情,遂收起些许傲慢,好言劝道,“若施主相助普通人,当然算行善,只如今施主所动者皆是下世历劫之人,妄动他们之命线,对其有害又于施主无益,何劳也?”
胤礽闻言只笑,“道长又错了,我所助者并不是你口中那些历劫之人,而是与我有关之人,怪只怪你那些历劫之人偏投生在与我有关的人家!”
妻子助封老太太寻甄英莲,不过是因他与父亲同贺成瑞关系匪浅,而封老太太又对贺家有恩,他们是帮贺成瑞夫妻还封老太太的恩,与甄英莲并不相干。
而贾瑞,一个对他妻子抱有不纯心思之人,胤礽没杀掉他,是他有几分造化,遇了个“贵人”而已。
再说林黛玉,他的远房表妹,一家子亲戚都见死不救,他算什么人?
渺渺真人没想到会得如此一番诡辩,又见此人心志坚定,并不是那等轻易改意志之人,知多说无益,只摇头叹息,便欲离去。
胤礽却不轻易放他走,运气堵住其去路,见人果停下脚步,回首看他,但眼中不见畏惧,看来,此人确实不是妖鬼邪物,不怕他的紫气,胤礽遂抽出青铜剑,身后护院亦拔刀,利器飒声骤响。
胤礽眼神漆黑。道,“道长想来便来,施术吓我母亲、妻儿、家下,如今一点儿歉意没有,便想走吗?”
渺渺真人愕然,他与道友自来随心所欲惯了,常在人前说些不中听的谶语,愿听者受益,只大多数人顿悟不了,不放心上,如此,也只抱怨、唾骂两句,何曾受过凡尘束缚,被要求道歉?更何况,他今日见人,并未口出恶言。
见人仍固执瞧他,不道歉便欲动手的架势,渺渺真人并不理,紫气对修炼有用,却伤不了他,无惧也,遂转身直穿过而去。
不想,一层极厚的功德火焰从身后的宅邸内扩散而出,将他围在其中。
此倒叫渺渺真人顿脚驻足,略微惊讶,没想到,尘世中竟有如此善人。
遂又回首,眼角却见一利器破开冷风袭来,渺渺真人神色淡定,脚下轻轻飘移,便躲了过去,耳边传来一剑重插。入地砖的铿锵声响。
待站直身体,便瞧那原关上的大门又开了,一身披红色狐裘的女子出现门口,微隆起的腹部金光闪烁,其中威慑之意,叫他敛了姿态。
又一世外之人,并一神胎。
渺渺真人暗道“难怪”,难怪动了如此多的因果,亦无碍。
遂恭敬执了道家礼,“多有得罪,万望见谅。”
吴熳摸着发光发热的腹部,眼眸漆黑冰冷,若是没她这肚子,这道士怕就无视她男人就此走了。
哪有这不请自来,扰人一通不安,又若无其事离去的道理。
第一百零三回
且说渺渺真人迫于神胎威慑, 执一道家礼后便欲扬长而去,哪知这对夫妻不打算轻易让他走。
只见那女子盯着他的褡裢道,“道长那风月宝鉴, 如今想是已无处可用了吧,便舍与我们夫妇作赔礼如何?”
渺渺真人闻言, 低头看向褡裢中露出些微镜把的风月宝鉴,心中骇然, 此女竟知此镜名讳?
暗忖许久后, 他只道,“此物并非贫道所有,遂不能做主, 且此物贫道虽无用处, 于二位亦无用。”
风月宝鉴专治邪思妄动之症,这二位皆不是那心志不坚、易沉迷美色。淫思之人,压根儿用不上。
却闻那女子不在意道, “眼下无用, 不代表日后无用, 也不代表于他人无用, 道长只说给不给?”
渺渺真人听得这话, 气笑摇头, 这对夫妻真真不识好赖, 又兼贪得无厌,与他们纠缠作甚?他只管离去便是。
只未走远, 那女子声音又飘然入耳, “道长想走, 我们夫妻乃凡人之躯,决计是拦不住的, 只那劳什子命运因果,我们却动得,那府里人不少,想是随意拨弄几下也使得,道长觉得呢?”
渺渺真人立时顿住脚步,愕然回头,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无耻之女子,只道,“二位若真不怕遭天谴,只管去!”勿以为那神胎能护他们一世!
吴熳闻言只笑,“第一位归位的,好似是那位警幻仙子之妹吧?不知我给自个儿积福,为她增寿几年,道长以为如何?”
渺渺真人听罢,初次觉他这跛脚竟站立不稳,养气功夫亦不足,深吸两口气,沉思片刻后,便从褡裢中取出风月鉴,道,“拿去!”
若是历劫之人命线再出波动,描补亦需他与茫茫大士出手,如此,则平添许多麻烦,不若就将此镜暂予他们,反正凡人寿命短,待这二人离世之日,他再来取便是。
兆利见那道士将大奶奶想要之物递出,一如往常欲前去替主子接来,却被阻了,只听大奶奶道,“去取茶盘并巾子来。”
他会意,随即反身进入门内,门房这二样物什都有,遂拿了又出门来,双手托着茶盘,便打算去接那镜子,又闻大奶奶嘱咐他道,“小心些,勿用手碰,也不要被照到。”
兆利点头应下,不敢大意,能得大奶奶如此郑重其事叮嘱,此必是危险之物。
遂至了道士面前,也不正眼儿瞧那镜子,将巾帕覆到镜面上,便躬身请道士将镜子放至茶盘上。
只伴随镜子落入茶盘的瞬间,他陡然听见那镜子说话,是凄厉的求饶声,“别烧了、别烧了!”
惊得他一哆嗦,险些将托盘丢出去,复又想此是大奶奶好容易讹……咳,“求”来的,他怎能轻易松手,遂只战战兢兢将那东西捧了回来。
吴熳垂眸瞧了一眼,见那镜把上确实錾着“风月宝鉴”四字,又能说话,确是真货,只原著中记此物“有济世保生之功”,竟也能被她的异能灼烧?
方才,她在道士将镜子放下的瞬间,便用异能将其裹住,探查有无危险,不想,此物不仅怕普通凡火,竟连她的异能也烧得,如此说来,这风月宝鉴并不像道士口中那般正派,难怪贾瑞死得那么快。
她只得又嘱咐兆利小心些。
如此,双方已算交割清楚,渺渺真人见这夫妻二人果不再阻拦,便转身,疯癫落脱念着歌儿,飘飘而去。
胤礽听得那道士竟念歌儿嘲讽他们夫妻“见宝眼开、贪婪无度”,眼神晦涩,怒气又起,只被妻子拉住,“咱们得了东西,他也只能如此无能叫嚷两声了。”
闻得妻子如此说,胤礽无奈气笑,遂收刀,又用大掌捂住她冰凉的纤手,也不知她将这无用、且可能还有害之物搜刮来做甚。
只瞥过一眼茶盘中巾帕下的东西,便拉着人转身进门。
护院们紧随其后,纷纷收刀,一护院朝外快走两步,去收吴熳掷出去的青铜剑。
只见虽是断剑,仍穿透了青石板,护院悄摸咂嘴,对大奶奶的怪力,又有了新一层认识。
正值此时,马蹄“踢踏”声靠近,护院抬头,瞧见来人“吁”一声,将马勒停,执鞭翻身下马,见了护院及正准备入门的贾家主仆一行,明显一愣,似想不通贾家人为何全副武装在门口。
后立刻回神,与护院一拱手后,又朝贾家主人打千儿请安,道,“贾大爷安,小的是光禄寺少卿聂大人府上家仆,我家大奶奶昨儿夜里殁了,特来贵府报丧。”
聂府?胤礽闻言转身,眼中闪过惊讶,他同父亲皆与那位聂少卿无交集,何以报丧报他家门上来了。
不过,思及殁的是聂少卿的长子媳妇,他又有几分了然,他与聂少卿的长子聂鹏云一处出游顽耍过几次,想人是记着那几次情谊。
他便令一护院请报丧人进门吃茶。
只此人还要去别家报,便婉拒告辞了。
胤礽遂小心扶着妻子,带领一众护院进了家门。
进门后,护院们各司其职散去,兆利托着茶盘,尾着两位主子回了内院,只手上东西不知主子欲如何处置,便一直托着。
吴熳见状,命猫儿挪个花架子来摆在外间不影响走动的地儿,叫兆利将茶盘放上去,又令一丫鬟去婆母院中报平安,便言“只是会些戏法手段的江湖道士上门闹事儿,已打发走了。”
说话间,丫鬟们已将她与胤礽的斗篷、狐裘解了撤去,又递上热茶、手炉,将他们安置好,方退了出去。
吴熳正问胤礽聂家之事,一时也没理那镜子。
她对这事儿也觉奇怪,随婆母理事许久,家中贺吊往来之事她已八。九成清楚,从来没这聂家,怎就突然来报丧了。
胤礽也不解,猜测道,“怕只是想将丧事办得热闹好看些吧。”
他以前曾听闻过聂鹏云与其妻鱼水甚谐,想是欲叫妻子走得体面些,因才将他这不大熟之人也叫上了。
遂只与妻子道,“明儿叫兆吉备上一份儿奠仪送去,发引那日,又备一份路祭就是。”
且不说关系淡,便是那关系好的,妻子有了身子,亦不能去葬礼,如此便好。
吴熳听了男人安排,只点了点头,奠仪、路祭这些都有旧例,也不用她操心,此事便算毕了,后夫妻二人一致瞧向那花架上的镜子。
许久后,吴熳与那镜子如家常闲话般道,“不知阁下除了治邪思妄动之症,还有何用?”
只半晌过去,风月宝鉴并无动静,胤礽见妻子被无视,脸色不好,只与她道,“看来确实无甚作用,还是早早毁掉的好,省得祸害人。”
若没有这镜子,红楼中的贾瑞虽淫。性不改,却且能活些时日,不会死那么快,如此,还是毁了的好。
吴熳也不是多有耐心之人,遂配合胤礽之语,抬手一划,火焰重新包裹那镜子。
少时,惊叫痛呼声又从镜中传来,“你们究竟想做甚?”
风月宝鉴早听得这二人与渺渺老道的话语,它于这二人无用,但老道又不得不将它留下,那它只等老道来接它便好。
这二人便也当它是一无用之物,或作镜子、或尘封不行吗?何苦如此烧它!
吴熳若知晓镜子这想法,定是要嗤笑一番的,她费尽心思弄来的“物资”,自然要叫它物尽其用,哪里需要废物摆设。
因与风月鉴道,“若阁下确实无大用,那我们夫妻也只好为民除害了。”
话毕,又增加火焰,将那镜子烧成了一团篝火状。
风月宝鉴只觉它要被烧化了,一面痛呼,一面又唤救命,声音凄厉。
惊得丫鬟小厮们又至外间门口询问二位主子可有事儿。
吴熳只叫众人回去歇着,只要不唤他们,便不用过来了。
众人只得胆战心惊退了回去。
风月宝鉴久久呼救,却仍不见渺渺老道来救,真怕就此被烧死,忙求饶松口,直言它不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还可治鬼。
这治鬼的“治”,可不是治病那“治”,而是治服的“治”,它可将世间艳鬼吸入镜中,为己所用。
那镜中的红粉骷髅便是有此而来,且它本是警幻所制的仙物,若不是装了这等鬼东西,哪里会怕那功德业火。
吴熳闻言,倒是欢喜。
以他们夫妻这撞鬼的频率,有此一镜,可省不少事儿,后细细询了使用之法,及如何避免自己人中招,待风月宝鉴一一答来,她方将异能收了。
又令兆利取一锦匣来,连镜带布收进去,就置于她放雕刻工具那箱里,待有用之时,再取出来。
因着她轻易不叫人碰那口箱子,如此倒也安全。
胤礽只瞧妻子恬淡的面皮下那藏不住的高兴,爱得不行,轻轻揽过人,啄了一口,这雁过拔毛后的欢喜模样,怎就看不够!
吴熳不知她又触了男人的哪个点儿,只任人啄吻,待人尽兴。
次日午后,胤礽穿戴齐备,便与妻子话别,又仔细嘱咐丫鬟们好生伺候,便出门赴宴去了。
雪后赏梅,仍是上次那个清雅园子。
众人相聚,只话着近日趣事儿,忽而有人说起聂鹏云,胤礽便听了一耳朵。
只听有人嗤笑,“当日不说聂鹏云如何与妻子情深?昨儿我去吊丧,那人脸上可没丁点儿神伤样儿,倒是高兴的紧呐!”
第一百零四回
且说胤礽在宴会上才听人讽刺聂鹏云, 以为从前传言或有掺假,并不太在意,那人本就不在他的相交范围内, 其人品如何,也不与他相干。
只不想, 归家时,正值兆吉送完奠仪回来, 同妻子禀报此事, “聂家专管待送奠仪之人的管事,对奴才极为热情,且多次问候大爷与大奶奶, 似对大爷未亲至祭奠之事颇为惋惜, 奴才觉着奇怪,便趁用茶饭的间隙,借口方便, 出去听了些消息,
聂家人私底下都说聂大爷魔怔了, 原与聂大奶奶鹣鲽情深, 初时且伤心欲绝、神思恍惚, 可次间白日料理丧仪却不再见神伤, 上夜的小厮们又言听见聂大爷独处屋内, 却似在与人话家常,同聂大奶奶生前无异”
胤礽闻言挑眉, 一面将身上大氅解下交与猫儿, 一面与妻子对视, 妻子亦眸光闪烁,想同他想的一致, 合着还是一出“人鬼情未了”的戏码,只与他们何干,聂家人因何对兆吉态度有异?
胤礽遂接上话,细细问了聂家那管事原话、态度,方才确定兆吉并不是胡乱臆测,聂家确实不对劲儿,便留了心,着明群去查查。
结果大致与他猜的不错,那聂家大奶奶的鬼魂似常在夜间与聂鹏云私会,只聂鹏云乃至聂家近一段时日内的行事,皆同他与父亲无一点儿干系。
这就奇了!胤礽点着几案沉思许久后,令明群只派一两人盯着就成,别惊动那女鬼,否则,他们恐对付不了。
此后,聂家大奶奶发引下葬、聂家喧嚣退去,仍不见有何动静,叫胤礽都觉是不是他多心了。
直至腊月初七,方得端倪。
这日,胤礽同吴熳到贾林氏院中请安,用过在饭后,胤礽陪坐一旁,瞧母亲与妻子料理明日城外施粥及送腊八粥给各亲戚家之事。
只忽的,门房传话进来,说吴家三太太来访。
娘儿三人都迷茫了一瞬,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谁,且是锦绣低声提醒,“大奶奶的三婶娘。”就是现养着吴三姑娘那家儿的女主人。
三人这才恍然。
贾林氏虽不解人为何突然上门,但礼数不能少,忙叫人请进来,又起身着披风,打算去二门处迎一迎,见挺着大肚子的儿媳亦跟着起身打算同去,贾林氏仍叫她坐着,昨儿夜里落了雪,地面且滑着,来回走不安全。
吴熳自然知晓婆母心疼她,只笑笑仍起身跟随,那路对她来说真不成问题,何况她娘家人来,哪有叫婆母一人出去吹风受冻的道理。
贾林氏无奈,只得令儿子一同去,好生扶着。
三人遂领一众丫鬟婆子将吴家三太太迎进暖阁。
吴家三太太见贾太太亲自迎她,极为受用,又见侄女解下狐裘后隆起的腹部,更是欢喜,侄女在贾家受宠又有子,对她家老爷、儿子可是大大的好处。
因态度热情极了,一面同贾林氏寒暄,一面又对吴熳嘘寒问暖,再抽个空儿夸一夸胤礽,好不忙碌。
只闲话一会儿后,贾林氏明显看出吴三太太有事儿跟儿媳说,遂借口与儿子有事儿急等处理,便从暖阁出来,留婶侄二人独处。
吴三太太待贾家母子出门走远,方肆意打量起屋内陈设,见雅致芳丽,又见侄女面色红润,不住与侄女感慨,“你享福了!”
吴熳对此很是认同,眼中闪过温情笑意,只她对吴家人耐心有限,淡淡问这位婶子为何事而来。
吴三太太见侄女态度不敬,不大高兴,心里热情淡了两分,不过终是有事儿相求,只强撑笑意道,“我今儿来有两件事儿,”
吴熳点头,待她继续说。
吴三太太却是一哽,大侄女这性子也不知怎就招贾家喜欢了,以前话虽少,好歹能有个笑脸,如今真是攀上高枝儿了,连规矩都没有!她只暗暗吸气,十几息后,方凑身靠近侄女,低声道,“头一件儿,光禄寺少卿聂大人家私下派人来打听你三妹可定亲了,打算为他家大公子续弦……”
吴熳听了,直皱了眉问吴三太太,“聂家大公子聂鹏云?”
吴三太太一瞧她这难看神色,晓得缘由,也不在意,点了点头。
毕竟前头那位还没过五七呢,就张罗填房,忒不像话了些,只此事儿对吴家来说是好事儿,因解释道,“你三妹今年才十五,聂家的意思是打听清楚喽,先暗地里定下,一年后再走礼。”
毕竟是四品少卿家的长媳,虽只是续弦,于吴家亦是一大助力,不可错过,她家老爷自知晓此事后,直言这两年吴家定是祖坟上冒青烟儿了,还欲派人去祭祖呢!
不同于吴三太太的兴奋,吴熳只觉奇怪,这聂鹏云怎回事?先说他与亡妻感情甚笃,如今似也与鬼妻夜夜缠。绵,怎就瞧上吴三姑娘了?
遂问吴三太太,“原先定下那家怎办?”
她回都时,婆母便同她说过,钱氏看中一户人家,双方已说好了的,如今反悔,那家作何处理?
吴三太太闻此亦讪讪,“又没交换庚谱与信物,作不得数的,你三叔已去信询问你父母亲意思,看能否退掉”
那只一五品小官人家,如何比得四品少卿,且聂大公子自个儿有官职,可比那家尚在科举的酸书生强多了,再说,三姑娘自己也更中意聂大公子。
吴熳了解吴侍御夫妇为人,有好的,肯定紧着好的来,哪里顾得上信义之事,多半也会答应聂家求亲,只不过,“叔叔婶子既已定下,寻我为何事?”
言此,吴三太太又来了兴儿,忙道,“福州甚远,书信往来起码三月余,此太慢了,”若期间叫这桩好事儿跑了,不就坏事儿了?因而,“都说长姐如母,便由大姑娘夫妇出面将此事定下如何?”
贾家有靠山有人脉,由大侄女夫妇出面定下,聂家将来若想同吴家一般反悔,也得掂量掂量。
“呵!”
吴熳被吴家如此厚颜行事气得嗤笑,后冷下脸,直言拒绝,“如此背信弃义之事,我们夫妻做不来,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嫁出去的女儿,插手娘家事的道理,此事我不赞同,亦不管,叔叔婶子且等父母亲回信再说吧。”
此事不止对先头定下那家人不信不义,聂家如此行事,实叫人恶心,且其真实目的为何,尚不清楚,又兼聂家前头对胤礽态度有异,还不知筹划着何事,她断不能答应。
见吴三太太因她黑了脸,吴熳视而不见,只道,“此事作罢,婶子还是说说第二遭事儿吧。”
吴三太太被噎得捏紧了手中帕子,极力忍耐,好言再劝道,“大姑娘别这样说,老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姊妹亦如此,三姑娘嫁得好,对你亦大有裨益”对家族亦是。
吴熳闻言,不为所动,冷眼瞧着别处,吴三太太这些话与大道理并不适用于她,因打断道,“若婶子今日来就为此事的话,便恕我不奉陪了,家中还有事儿等着料理。”
吴三太太一而再再而三被堵,心气亦不顺,但真怕就此被扫地出门,因咬牙说着第二件事儿,“你大弟弟已回汝州老家过了童生试,如今正准备院试,可否求亲家公通融通融,许他入启山书院进学”
如此便更叫吴熳好笑了,待人说完,她只悠悠道,“婶子可听说过那从金陵来,投住在荣国府的薛家?”
吴三太太闻言莫名又心急,她说此,吴熳说彼做甚?
只又闻她道,“那薛家有个儿子,名薛蟠的,是荣国府二太太的外甥,亦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外甥,可就是如此来历之人,我婆母亦只说自凭本事考进书院去,任何法子都不成,婶子言此事可是为难我了。”
吴三太太久居内宅,不知甚薛蟠、薛龙的,但她知道荣国府与九省统制这一官职,一时被镇住,后又讷讷道,“这如何能一样,我们是亲家”荣国府二太太的外甥,这关系都远到哪里去了!
吴熳并不答话,吴三太太不是想不通这层关系,不过嘴犟而已,久久后,她方道,“启山书院极为公正,大弟弟若有真才实学,婶子只让他去考便是。”其余便不愿多说。
吴三太太脸黑到极致,若儿子真能凭本事考进去,她又何苦舍脸走这一遭!
只回眸间又见侄女那冷脸,她只气得肝儿疼,今儿她来只两事儿,桩桩件件碰壁,若不是顾及在别人家里,侄女如今又得吴家上下捧着,她早出言训斥了!
如此,婶侄二人僵持了许久。
最后是吴熳无心陪她干耗,便开口送客。
吴三太太听得她真赶客,愈加肝火旺,但也只能咬牙闭嘴,生怕一时忍不住,说出些不好听的来,坏了两家关系,后只重重拍桌起身,又大甩袖,故意叫人瞧见她的不满。
可惜,吴熳并不在意,亦借着周婆子的手起身,送人出门。
只她不耐烦,婆母却极周到,笑脸送人至二门,叫吴三太太有火不能发,还得强笑回应,更憋屈了。
婆媳二人重回暖阁,待丫鬟收拾茶碗,重斟上热茶来,吴熳方将吴三太太的来意与婆母一说。
贾林氏亦面色难看皱眉,不耻道,“聂家怎会如此!”
光禄寺掌祭祀等事,堂堂少卿府上连礼儿都不管了,且不说前媳妇儿尚在五七,便是脱了孝,也有一年丧期,就这般迫不及待?
她亦只评价了一句,便不屑提起,只叮嘱陪坐一旁的儿子道,“以后少与那家人打交道。”
胤礽笑点头应下,眼中精光暗藏,怕是他不找人,人要寻上他了。
第一百零五回
且说胤礽携妻子从母亲院中归来, 将妻子妥帖安置在外间炕上,便掀帘出来,霎时冷下脸, 命兆利去将明群叫到书房。
聂家如此大动作,都作弄到吴家去了, 他安排盯守聂家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明群闻得主子斥责之语,方知失职, 连连跪下请罪。
胤礽冷哼一声, 眼下不是罚人的时候,只令他将功补过,“一派人专盯着聂吴两家的来往;二去查聂家想聘吴三姑娘, 是谁的主意。”
明群领命叩头出去, 次日便有消息来回。
聂家借送腊八粥的名头,往吴三老爷家送了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吴家收了, 并回赠了些笔墨纸砚、香囊等。
另聘吴三姑娘的主意是聂大公子向聂少卿提议的, 且吴家怕聂家反悔着急欲将亲事定下, 聂家似也怕吴三姑娘被别家订走, 因才不顾丧期, 急急上门。
时吴熳就在书房炕上坐着, 听得沉了脸, 吴家人也不觉心寒齿冷,聂鹏云在妻子丧期就张罗续娶之事, 能是什么好的, 若吴三将来也有这么一日, 他们又作何想!
胤礽听了,沉思片刻, 叫一旁侍立的兆吉将近日收到的帖子都给明群,令他去查查可有聂鹏云赴场的,他亲自去会会,瞧瞧此人究竟想做甚。
能在妻子五七就起续娶之意的人,想也不会在家吃斋念佛。
果然,腊月二十八,都中各路子弟集聚的一大场子,聂鹏云会去。
是日,胤礽便告了母亲与妻子一声,赴会去了。
此会由乐善郡王与永昌郡马所攒,年年都办,只地点不同,今年设在都中最大一戏园子中。
胤礽到时,戏园外车马簇簇、往来不绝,他下马带兆利进门,立觉暖气扑面、酒气混着脂粉味儿扑鼻,呛人的很,胤礽难得不顾仪态,手在鼻前一扇而过。
后便入内,园中戏酒已齐备,来人各自围聚,或说笑吆喝、或行令唱曲儿,戏子、伶人在席间穿梭,真可谓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胤礽举目四顾,远远瞧见好友裘良与谢鲲,便提脚过去。
时谢鲲正与裘良交耳说笑,忽觉一人至他们身侧,迟迟不见走,抬眼一瞧,方见是贾琛,一时惊讶愣住,后又起身让坐,令伺候之人添杯加盏,复打趣道,“少见呀,琛大爷!”
胤礽但笑不语,解下斗篷递给兆利,方坐下。
又闻谢鲲打发兆利去那边儿找他的小厮们吃酒听戏去,兆利便笑嘻嘻打了个千儿,自去了。
裘良则引臂重重搭在胤礽肩上,眼觑着他,戏谑道,“怎的,今儿琛大爷不在家陪妻儿了?”跟谁没媳妇孩子似的,次次叫不出门。
胤礽只摇头笑,此中乐趣,别人体会不到,不可言说矣!
后垂眼,便瞧见谢鲲已倒了三大碗酒在他面前,他知这一遭是逃不过了,先喝两口茶垫垫,后连干三碗,叫同席的瞧了,都拊掌叫喝。
胤礽举碗示意,众人同举杯,这里头有相熟的,也有只识得脸的,倒是一时去了生疏之意,暖起场来。
裘良与谢鲲又同几人笑闹几句,方拉着贾琛,低声问起他来意。
今儿这场合,人多又杂,且有些顽得花儿的,年年闹出事儿来,他们若不是家中与那俩做东的宗室有来往,推脱不开,也不愿来,不见平日里一起玩那伙人就没来几个?贾琛又一向好静,怎也来了?
胤礽笑睨着两人道,“我不出门,你们有话说,难得赏个脸儿,又盘根问底儿的,到底要如何……”
只他这不要脸的话犹未了,便被谢鲲气捶了一拳,换了酒盅来,又给他满上了,手指酒盅,昂首瞧他,意思极明显了。
胤礽一笑,又一饮而尽,只仰头垂眸间,余光便扫见了聂鹏云,其正含笑与人说话,看样子温润有礼,真不像个能干出妻丧期续弦之事的人。
只他将酒盅放下后,瞥见那人似也在默默观察他,敛了敛神色,这可就更有意思了。
裘良见状,顺着胤礽眼光看去,又见聂鹏云适时看过来,便出声道,“你就为那姓聂的来?”
胤礽挑眉,别看裘良长得五大三粗的,察言观色是真有一套。
另一边,谢鲲听见这话,也凑头来问,“他惹你了?”这胆够肥的。
胤礽闻言,故意吊他胃口,许久才道,“尚且不知惹了我哪里。”
气得人又罚他酒,裘良也被逗笑了好一会儿,方正色道,“好好说说。”用不用帮忙甚的。
胤礽不答,反问他们,这聂鹏云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谢鲲与裘良闻这话,一时面面相觑,还真答不上来。
景田侯府裘良袭爵,定城侯府谢鲲的亲兄长谢鲸袭爵,两人因着家中祭祀、祭赏之事,常与光禄寺打交道,上下官员也都亲自打点过,说起聂鹏云,两人还真没甚特别印象,只记得性子温和,与其妻感情甚笃。
且后者,上月聚会时,不还有人玩笑说并不真?这样儿一人,能跟贾琛有何过节?
二人且冥思不通,那聂鹏云已执一酒壶来敬酒了。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寒暄应酬,待各吃下一杯酒,忙拉人坐下说话,借口问些年终领祭赏之事,给贾琛打助攻,也不算突兀。
胤礽领下好意,边听三人说话,边打量此人。
其面色温和,确实不见神伤之色,但目下又略微发黑,不知道的,怕只以为是为妻子去世伤情所致。
胤礽面色如常,一壁低头吃菜,一壁调动紫气裹住他,见其身上果冒出一缕缕鬼气被紫气灼烧后黑烟,瞬时又将紫气收回。
看来,与鬼厮混是真,就是不知他与鬼宿在一起多久,才会同何外甥一般,如患色痨而死。
三人说话间,聂鹏云见胤礽独自吃茶,似怕冷落他一般,同他说起些聂家与吴家三老爷相识投契的话,其中亲近、试探之意,显而易见。
胤礽似浑然未觉,爽朗应着,又熟稔地多话了些吴家之事,将话头不断引深,叫聂鹏云觉他已知晓两人将成连襟之事,且乐见其成,便愈加放得开、说得多,笑意不断加深。
谢鲲与裘良只在一旁,嘴角含笑,眼瞧着好友算计人,两人举杯共饮,默契摇头咂嘴,心中直叹,人心险恶呀!
此情此景一直延续至有好友瞧见胤礽来此,也觉稀奇,过来打招呼,方方止住。
聂鹏云且意犹未尽,但他今日来此也是来结交人脉的,遂顺势告辞,与胤礽相约来日。
胤礽应着,起身拱手送他离去,后方将脸上笑意慢慢撤下来。
新来那人一瞧这形景,便知是贾琛又准备收拾人了,忙坐下打听情况,可谢裘二人亦不知呀,三人只得围攻起胤礽,只灌了许多酒水仍不见人松口,几人便知是秘事,也不纠缠,只正常闲话玩闹起来。
胤礽陪了半个时辰,觉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三人也不留,他们亦想走,只走不了,便约他年后相聚。
胤礽一一应下。
出了戏园子,凛凛寒风习面,胤礽方觉呼吸畅快些,身上的酒气似也被风带走不少,上马前,他吩咐兆利,“立去奇珍阁支一封银子来,咱们去王先生府上拜访。”
兆利应声打马而去,胤礽则带着两护院慢慢往王官儿住处而去。
时一进小院中张灯结彩,两大二小四人都是没正经过过年的,今年难得有人相陪,便备得充足了一些。
王官儿正搭梯子扫雪,远远便瞧见胤礽骑高头大马而来,连忙下来,理了理衣服,开门迎客。
胤礽下马,先拱手向王官儿拜了个早年。
王官儿亦一脸喜气回礼,将人迎进门,又唤小幺提茶吊子来,给胤礽泡茶。
叙过寒温后,胤礽方从兆利手中接过银子,推到王官儿面前,道明来意,“烦劳先生替我给一女鬼捎句话。”这封银子便是酬金。
王官儿一时没瞧那银子,只问女鬼来历,若是离得太远,赶不上新年,他想待年过去再说,毕竟答应了两个孩子一起守岁过年,不能爽约。
胤礽笑道,“先生勿忧,只在都中而已……”后将聂鹏云之妻之事道了出来。
他与聂鹏云交谈,探得其真是冲他而来,与吴家或吴三姑娘并不相干,如此,不管他目的为何,胤礽都不能给自己埋下隐患,这桩婚事不能成,但他左右不了岳家态度,便只能从聂家动手了。
也不知那位去世的聂大奶奶知不知道聂鹏云已打算续弦了,若不知,由她出手阻止,最好不过了。
王官儿一听,连连同胤礽确认那女鬼确实日日来寻那聂家公子?
胤礽点头,从聂家得来的情报的确如此,他也确认了聂鹏云身上有鬼气。
王官儿思考良久,方与胤礽说起缘由,“……都中不同于别处,天子脚下,有龙气庇佑,寻常鬼怪入不得内的,这也便是先前我同府上解释那对花精姐弟无害的缘由,能如此大摇大摆进来,还大胆示于人前,定是其洁净无害,而鬼……除去英灵与法力高深或大气运庇护者外,无论是否有害,都不可能频繁入都的。”
第一百零六回
且说王官儿解释寻常鬼物不能频繁入都, 胤礽心下亦疑虑聂鹏云之妻有何异处,可就她的身世、生平来看,并不似有大气运的。
如今, 也只得请王官儿亲去瞧瞧了,考虑到其可能有异处, 王官儿对付不了,胤礽遂道, “今夜, 我陪先生同往,只我不能靠太近,先生如遇危险, 只管唤我。”
王官儿亦是瞧不见紫气的, 且一路未见胤礽出手,不知胤礽有何神通,但见其言辞笃定, 想是对自身极为自信, 他亦不是好逞强托大之人, 开口便应下。
只堂屋门口忽现一人, 言道, “不劳贾公子, 吾同王先生去即可。”
王官儿诧异, 他到都中这几月,亦未闲着, 常带小幺出门去驱邪捉鬼除妖, 可高人从不跟随, 只在都中游逛发呆,今儿怎突然开口?难不成那女鬼真有些门道儿?
王官儿且在暗忖, 胤礽则与人对视,见高人面容凄苦如常,眼神却坚定、无退意,他又思同这位高人相识以来,其一次出手、一次解惑,都可证来历不凡,复确认道,“先生可有把握?”若不十分肯定,他还是同往更安全些。
只见高人点头,“确保无虞。”
得人如此保证,胤礽与王官儿亦不再犹豫,应了下来。
后胤礽又说了些聂家之事及他托王官儿带的话儿,便起身告辞。
只临了,王官儿却不愿收那银子,将其塞回兆利手中,因笑道,“前几日大奶奶派人送来了极为丰厚的年礼,怎好再收公子银子,此便当我等的回礼。”
说着,便将主仆二人送至门外,拱手作揖后,“哐啷”一声关上了门。
兆利捧着那银子愣怔片刻,又觉好笑,看向自家主子,且是头一次被主人家如此赶客,二人都有些不适应。
胤礽亦无奈,只道,“如此便收着吧。回去交给你们奶奶,告诉她,上元节往这处的节礼加厚些,另再给那个名燕平的小子提提工钱。”
兆利一一应下,后主仆一行上马家去了。
却说王官儿与高人,天未完全暗下前,便至了聂家附近悄悄蹲伏,因着贾家送来的冬衣、斗篷、火炭手脚炉等物,两人未受大冻。
不过,王官儿犹盼上半夜便能遇上那女鬼,否则,便要守到天明鸡叫,那女鬼离去时,那可是要受大罪的。
好在天不负人愿,王官儿才带高人避过二更巡逻的兵士,绕回聂家附近,便在月色下,瞧见一着轻薄衣裳的女子荡悠悠由远及近,王官儿顿时欣喜,叫高人在原地等他,自个儿提了灯笼走过去,将其拦住。
另一只手,则藏在斗篷下,两指紧夹一符箓,若女鬼动手,他便反击。
只那女鬼似将他当成一普通人,翩翩然便飘起绕了过去,直奔聂府,王官儿遂开口唤了一声,“聂大奶奶?”
女鬼身形一顿,似惊讶,后犹疑不定转身,问他,“你能……看见我?”
王官儿观其情态、身上气息,都只是一普通新丧鬼,略松了口气,复又点头,答道,“在下是修道之人,能见鬼物,今日前来,乃受人所托,给聂大奶奶捎几句话……”
女鬼初闻此人是道士,惶惶不安,惧道士收她,又闻此人只是帮人带话,心又起疑问,谁给她带话,她得往返阴阳两界之事,只告诉了夫君聂鹏云一人,且再三嘱咐过他,不能对外人道,谁还能托人专在这儿等她?
她思绪万千,猜不到人选,只闻那道士话犹未停,“聂鹏云在你五七未过之时,便密谋续弦,如今已定下一户人家,不过碍于名声与礼法,不曾对外言说,聂大奶奶若真想与聂公子比翼双飞,须得尽快毁去这桩亲事才是!”
女鬼一听这话,霎时怒气上头、火星四迸,厉声斥道,“竖子胡说!”
她与夫君琴瑟和鸣,夜夜缠。绵,夫君也曾表露过不再续娶之意,这道士莫名其妙冒出来也就算了,何以胡说八道!
女鬼后追问道,“谁?是谁指使你到我跟前挑拨离间的?”
王官儿见人又气又急,早有预料,只道,“托我之人,便是不想这门婚事结成,与聂大奶奶勉强算一头儿,聂大奶奶与其费力追问此人,不如早些查证,及时制止。”
女鬼仍是不信,只狠瞪道士一眼,打算亲自去问她夫君。
只道士话犹未了,张口问道,“可否请问聂大奶奶,你为何能在都中自在行走?”
女鬼被这突转的话头吓了一跳,不敢作答,只捂住袖口,急急往聂府中飘去。
独留王官儿提灯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方向,眯起了眼,若他方才瞧得不错,女鬼面上似极慌乱、警惕。
原本便能断定她不是甚法力高深的鬼物,眼下看来,其所得机缘,极可能也来路不正,方如此怕人知晓。
王官儿沉思片刻,不得其解,又兼应下贾公子之事已毕,便迅速转身,返回原地,带了高人左避右闪躲过巡夜护卫,回家去。
及至回到小院,王官儿方问高人可看出那女鬼是何来历?
只听高人道,“城隍令,她身上有盖有城隍印篆的通行文书。”
王官儿恍然,他听说过,传闻那物如同钥匙与保护罩,可令鬼物在城池内自在通行,且如覆一层保护罩,不受龙气、官气、文气等各气压制、侵袭。
但他瞧那女鬼模样,她手上文书定不是都中城隍所授,那她从何处得来?
王官儿再问高人,高人却不再言语,转身回屋歇息去了。
王官儿摇摇头,亦回屋去,待天明后,他还要去贾家,告知那两位一声。
而女鬼余氏,生怕道士发现她的秘密,急急遁进府来,至了她与丈夫的院中,惶恐顿消,怒气却重生。
可推门入内,见夫君披衣倚在床柱上小憩等她,余氏近前,闻见些许酒味,知丈夫应酬一日且强撑等她,心下又一软。
只轻轻将人唤醒,依偎进人怀里,甜言蜜语许久,直至聂鹏云累极睡去。
她方想起那道士之言,疑心尚存,便在卧房中各处搜检起来,结果一无所获,余氏稍稍宽心,又至书房,亦如此。
此时,已面露笑颜,再次暗啐那道士胡说八道。
只查到家中近两月的送礼档子时,余氏的疑心又生,脸冷到了极致。
她协助婆母掌家,自然知晓聂府的人情往来,可这档子上从她丧后,便多了一“吴三老爷”。
无官无爵,与家中无亲戚关系,亦无利益往来,所送之礼虽不出挑,却同府中送与公公下属的一个例儿,这可不是她那吝啬婆母的行事风格。
余氏越想越是,只盯着档子上为作区分而注明的巷子名儿,不停忆着这吴家到底是何来历。
思来想去,这吴家,唯一特殊的便是那个陪侍过郡主、后坏了名声的吴大姑娘,而这吴氏,嫁的是贾家
那紫气冲天、气运鼎盛到连鬼差也惧怕避开的贾家!
余氏眼中霎时黑气弥漫。
当日,她急病去了,眨眼的功夫,便有二鬼差来锁她,她回头,只见夫君伏在床边痛哭流涕,她心疼欲裂,想留下,求鬼差饶过她,可鬼差无情,仍是将她拖走了。
至聂府外,她便见三四个鬼魂被锁在同一条铁链上,而她亦被锁了上去,由鬼差带着前往下一地,继续索魂。
于是,她有幸见到了那座可怖的宅邸,稍稍靠近,便是鬼,亦有喘不上气儿之感,鬼魂中,有一老者好奇,便询问了鬼差,鬼差似兴致极佳,与他们言起那府里主人如何了不得,便是阴曹判官见了,也得礼让三分等等,她一一记在心中。
后去了地府,因她之一生无功无过,判官审得极快,须臾,便让她去排队投胎。
时索她的一鬼差悄然至了她身边,问她可愿趁等投胎的间隙,至阳间与她夫君团聚,余氏自是求之不得,连问鬼差要怎做她才能回去。
鬼差便向她索了十万金银纸钱。
余氏欣喜万分,若是真金白银,她真拿不出,但纸钱,她家中有的是。
先头她急病在床,婆母夫君早为她备下身后事,打算借此冲一冲,可惜……
但如今看来确是好事,其中金银纸钱最是不缺。
之后,鬼差给了她托梦机会,她便将此事告知了夫君,夫君亦如约为她烧来纸钱。
待她将金银交与那鬼差,真的换来了通行文书,她得以重返阳间,与夫君再续前缘。
这一夜,仿佛她的死只是梦一场,余氏喜极而泣地与夫君说着她那一路的见闻,其中,便有这贾家、贾琛。
夫君闻她言,亦极惊讶,言说以前便认识此人,只是不熟而已。
余氏遂建议他可往深处交往,盖因鬼差言说鬼得那人一点好处,便抵许多年修行,人与之相交,亦能增长自身气运,得之庇佑,总之,好处极多。
只她万万没想到,夫君听了她的嘱咐,便是想这般与贾家相交的!
同吴家结亲,与贾琛成为连襟?
余氏怒气冲顶,欲回去将聂鹏云叫起来,好生问个清楚,只鸡鸣在即,她必须回去了,只得明日再来。
次日夜间,她未按时去聂府,而去了那位“吴家三老爷”府上。
探得确实消息,余氏望着娇艳酣睡的少女,气急反笑,眼漫黑气。
聂鹏云真是好算计,看不上贾琛的堂连襟,竟要成为他的嫡亲连襟。
且她在少女的屋内见到了当年她与聂鹏云定亲后,聂鹏云送她的小玩意儿,东西虽不是同一件儿,可心思都没花,余氏还有些同情这花儿一般的少女。
后她重重甩下少女的床幔,全身弥漫着黑气去了聂府。
聂鹏云仍在等她,眼神深情又温柔,叫余氏一个鬼都觉得脊背发寒。
她原以为聂鹏云只是庸弱了些、没主见了些,但确实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君,他们成亲后,琴瑟和鸣,羡煞多少人。
可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在昏黄的烛火下默默注视着聂鹏云,想看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只她不言语,漆黑不同人的眼瞳吓到了聂鹏云,他不敢再同她对视,别过眼,陪笑问道,“娘子今儿怎么了?为何这般瞧我?”
余氏也笑,“我以为夫君舍不得我,故冒着被地府责罚之险,日日往返阴阳两界,可夫君却舍弃了我们的盟誓,五七都等不得,便要续娶了吗?”
聂鹏云不知妻子从何处得来消息,万般辩解:只是父母表露过意思,他不能违抗而已,并未应下。
余氏闻言,冷眼瞧了他一会儿,便去了。
因而她不知道,聂鹏云在她走后垂头静坐了许久,终是做了甚大决定的模样,方抬起头,又是那副温润模样。
又说这天白日里,王官儿至贾家,同胤礽与吴熳说起那持通行令的女鬼余氏。
第一百零七回
且说胤礽与吴熳听闻聂鹏云之妻身上有城隍通行文书, 倒不大在意,就眼下景况而言,只觉甚好, 如此,更便她阻挠聂鹏云续娶之事。
话毕, 夫妻二人只好生款待王官儿,多谢他昨夜受冻帮忙、今儿又来相告, 酒足饭饱后, 又装了一车好礼,方将人送回家去。
王官儿走后,夫妻相对而坐, 计算揣度着余氏是否会出手、又会怎样出手, 他们又如何应等等。
只女鬼只能夜间行走,往后如何行事,仍需静待聂家消息递来, 方能知晓。
次日便是大年三十, 家中治年事, 忙碌异常, 二人也就未全神专注此事。
今年守岁, 吴熳又得了押岁荷包, 极为珍惜, 放在枕头低下枕了一夜,又同去年的一齐仔细放好, 胤礽看得心疼又好笑。
翌日, 正月初一。
清晨, 胤礽同父母照例至宁府祭宗祠,吴熳今年因着有孕, 不便前往,只在家料理茶饭、照管家中各处的香火。
正值诸事巡过一圈,慢慢往院中走,路上便见明群朝她走来,请安后,才说有事儿要报。
吴熳遂转道,带着明群与丫鬟婆子们去了前院侧厅小书房。
待安坐后,方听明群垂手回道,“大奶奶,今儿一早,聂家至庙里请了一马姓道婆,去聂大奶奶坟上做法事,手下人不好跟,只待聂家人走后,才去坟地上看了一眼,聂大奶奶的坟墓周围多了四根桃木桩,我寻人问过,此是一种魇镇阵法。”
吴熳一听“马姓道婆”,端水的手一顿,马道婆?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寄名干娘?
如此联想着,她因问明群,“这马道婆,是跟西府有关那位?”
明群点头,这位道婆在都中颇有名气,因才叫聂家请了去。
吴熳垂眸,没想到马道婆掺合进了此事,沉思片刻,才道,“如此,便将你手下蹲守的人全撤回来,每人多领两月银米,好好过年吧。”
明群犹豫低头,对大奶奶的话并敢未应下,他先儿才因聂家之事被大爷训斥,若轻易将人撤回来,不知大爷如何打算,如此是否会坏事儿。
吴熳见状,便道,“你无需担心,大爷那里,我会去说的。”
马道婆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她的手段,普通人防不胜防,若明群手下不小心叫聂家察觉,寻来马道婆相助,极易出事,如此,便得不偿失了。
明群极清楚大奶奶在大爷心中的地位,大奶奶既如此说,便一定能劝服大爷,他便应了声“是”。
只闻大奶奶又言,“上元节后,你去王先生府上一趟,问问余氏坟上的木桩有何说法。”
明群自然又应是,后听大奶奶问他可还有别的事儿,他答否,大奶奶便让他自去忙了。
明群便退出小书房,撤人去了。
吴熳且在小书房中略走,分析眼下的情况。
看来,余氏极可能已与聂鹏云对质过、甚至反对阻挠过,不过,聂家并不重视,甚至觉她是个障碍,因而请了人镇压。
吴熳越想,越觉这聂鹏云不简单,真如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一般,面上温顺无害,实则心极狠。
午时,胤礽与公婆回来,一家子用过饭,夫妻二人回了院子,吴熳方与他说起将人撤回来之事。
胤礽闻言只点头,妻子的考虑不无道理,只他不觉手下人弱到能叫聂家人察觉的地步。
不过,正值年节,放人家去团圆,也是件儿善事。
正月里,家中忙碌依旧,年酒不断、亲友不绝。
只今年吴侍御夫妇不在都中,吴熳省了回娘家,吴三太太倒是送了帖子来,只她借口身子重不方便行动、家中离不开婆母等,替家中拒了。
之后,过年的忙碌、喜庆一直持续至正月十六,时家中各处正架梯拆高挂的大红灯笼,吴熳与胤礽站在檐下边看边闲话,便瞧见明群从王官儿处回来。
他问清了,余氏坟上确实是镇鬼之法,且是极其惨烈的法子,那四根桃木桩钉在坟墓四隅,如同定住了余氏的四肢,将其困在坟墓中,日日受刑,直至魂飞魄散。
胤礽闻言,眼中闪过冷意。
吴熳亦眨了眨眼,掩下其中漆黑,令明群再去王官儿家一趟,请他将余氏放出来。
只她方说出口,明群便道,“王先生言聂大奶奶身上并无冤孽,不至于得此下场,已打算前往解救。”
吴熳这才点了点头,继续看那红灯笼。
却说王官儿携了小幺,在贾家马车、护院护送下,前往余氏坟上。
夜色沉沉,马车靠近,余氏的惨叫声也愈尖厉,小幺被惊得一抖,护院们听不见鬼叫声儿,以为他冻的,不停添火加炭,又给他穿衣服,直把小孩捂得像头小熊。
王官儿笑着掀开车帘,望着夜色,不禁叹息。
至了余氏坟前,师徒二人沉默地摆设祭坛,一起跳神做法,后将四处桃木桩拔去,余氏终得出。
只遭亲夫如此对待,余氏已化厉,身上黑气弥漫,遮住了她手脚腕上的血窟窿,眼中泣血,满是恨意。
但见了救她的王官儿与小幺,仍行大礼致谢,理智尚存,又认出送这对道士师徒而来马车上的标志,放声大笑,带起阴风阵阵。
原来,不想聂鹏云与吴家结亲的竟是贾家!余氏面露畅快与戾气,如此,她倒要瞧瞧聂鹏云还怎攀附贾琛!
不过,还不够!
余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脚腕,复血泪满面,她要亲自报仇!
王官儿瞧着女鬼的满腔恨意,只开口劝道,“报仇有许多法子,千万别沾人性命,否则,必有天谴。”
余氏受教,再谢礼,“今日多谢道长,救命大恩,来日必报。”
她知此事,卖她通行文书那鬼差说过,不要杀人,否则,便会被地府发现,抓回去受罚,她一直谨记着,她便是不杀人,也要叫聂鹏云付出代价!
话毕,余氏便化作一道黑气,疾驰而去。
王官儿仰头望天,他这算不算助纣为虐?静立片刻后,长叹一声,携小幺仍乘车家去,一夜无话。
两日后,马道婆身亡消息传来。
吴熳讶然,此在红楼梦中且不知结局的恶人,就这样死了?
只听明群尚在禀此事,“……庙中人发现马道婆时,她被赤。身。绑在床上,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块儿好肉,初时,发现之人以为乃刀伤,细验后,方知是人的指甲生生划出来的,不过,这些伤口只伤到油皮,并不致命。
马道婆是被多人掐死的,她的脖颈上发现了不同的指印,但官府并未在马道婆房中发现有人的痕迹……
庙里有本事的三姑六婆瞧了马道婆死状,态度都有异,闭口不言,后才隐约有话从庙中传出来,说马道婆被她养的小鬼反噬了……”
且是助她害人的小鬼。
此可叫都中在马道婆手上添过灯油、交过香供银子的勋贵官宦人家慌了,与鬼扯上干系,就不是简单的斋僧敬道,此乃魇镇之术。
荣府亦在其列,尤其,马道婆还是贾宝玉的寄名干娘。
贾母闻得消息,反应极快,立叫人去庙里将荣府供奉的油灯、牌位等都悄悄撤下;将贾宝玉拘在房中,不许外出,又将屋里的丫鬟们都撵出屋,不叫伺候;后请了极熟的太医看诊,对外言说贾宝玉发热如火炭一般,或昏睡不醒,或胡言乱语、寻死觅活、喊打喊杀等,像被人下咒害了,吃了药也不见效。
此后,便每日拉王夫人一起关在屋里哭贾宝玉,那场景,叫贾家上下胆战心惊。
只王熙凤隐约摸得其中关窍,便亲自往贾宝玉房里送饭食,从不假手于人,便是袭人想见宝玉一面,跪在她面前,叩得头出血,亦没松口。
另家中还备起了棺椁、衣履等物,这可把三春、林黛玉、薛宝钗及贾宝玉的丫鬟小厮们都吓住了,又被堵在院门外不叫进,只得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聚在一处,哭了好几回。
其他几家亦然,各有各的撇清之法。
胤礽细数着那几家儿,不由笑出声,真是生怕死太晚,这种东西也敢往府里招,且不知这几家里头有多少阴私事儿是这些三姑六婆为了谋财,故意作出来的呢。
马道婆一死,对护院的威胁不再,他又派了人去盯聂家动静。
想来,余氏料理完对她有威胁的马道婆,下一个,便是聂鹏云了。
果不其然,护院刚去,便返身速来报,余氏的尸身赤。裸出现在聂鹏云床上,聂鹏云早起见了,吓得从床上滚了下去。
夫妇二人一听,沉默片刻,不知作何评价。
余氏这是破釜沉舟了,打算用自己的名节与尸身给聂鹏云下套。
如此,他们也不能干看着,便助她一把。
胤礽因想了想,派人小范围传播此事表相,其中隐秘,概不明说,任人猜想,聂鹏云对亡妻情深不改也好、喜好。淫。尸体也罢,自由人断。
此事一经传开,聂鹏云果然焦头烂额。
父母责他为何将纸钱烧给余氏,将那恶鬼引至家中,造出这么一通丑事;官署内同僚对他或嬉笑嘲弄、或避之不及,上官言他上值时错漏百出,且回家休养些时日再来。
其中最难接受的便是岳家上门,斥他不给余氏体面,竟如此淫。辱于她,叫她在九泉之下都要羞死!
聂鹏云有苦不能言,万万没想到余氏竟会用“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法子报复他,如今,只能闭口不言,任人责难,将余氏尸身交由余家带走,重新安葬。
另一头,他又怕吴家与贾琛知晓此事,生出退婚之意,因而一面忙派人送礼安抚,言说此事乃有人蓄意报复他与他父亲,万万信不得,一面派人紧盯贾琛动作,闻他日日在家陪伴有孕妻子,不曾外出,方才安心不少。
至于与吴家坦言余氏报复之事,聂鹏云从没想过这个选择,此只会将人吓跑而已。
只他不退婚,余氏又如何能轻易放过他。
一日清晨,聂鹏云床上又现一赤。身女尸,那冰冷的触感、腐烂的臭气,又将他吓得蹦起三尺高,但这次,他再不敢呼叫出声,引人注意此事。
第一百零八回
且说聂鹏云晨起又发现身边躺有女尸, 惊恐万状,跳下床去,却不敢出声, 盖因府中人多口杂,消息极易露出, 他万不能再有那般名声了。
遂只悄悄的,去外间寻了口箱子, 将里头锦衣绣袜等顷倒在炕上, 又将木箱带回房中,用衾裹了那女尸,囫囵塞入箱中, 因着尸身已僵硬, 费了不少力,忙完这一切,他头上出了层薄汗, 跌坐在地, 目光呆滞, 勉力喘息。
少时, 方整理好神色, 寻了两个心腹小厮来, 嘱咐二人即刻将箱子运至城外, 寻个荒郊野地埋了。
俩小厮嗅着屋内若有若无的臭气,瞧瞧那口箱子, 牙齿不禁打战, 眼神飘忽不敢再看。
初春还有些寒意, 大爷房内烧着火盆,里头燃着松柏香与百合香, 本该香气弥漫,眼下却夹杂着一股子腐烂臭味,二人便是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这箱子里头是什么,都怕的紧。
这事儿也太邪门了,他们日日在大爷身边儿伺候,自然知晓大爷绝对没外头传的那种癖好,且主子近日都在家,从未打发人去干过这种勾当,这尸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聂鹏云因见二人迟迟未动,烦躁低喝了一声,两人才如梦初醒般,手忙脚乱爬起来,一左一右去提那箱子,将其抬了出去。
只人还未出房门,外头便有人来报,镇国公府牛奎元牛三爷上门拜访。
聂鹏云疑惑地瞧了瞧案上的小自鸣钟,卯时三刻,时候极早,他与牛奎元只酒肉朋友,何以这个时辰上门?
因向外面道,“将人请至正厅,好生管待,说我即刻就去,再仔细问问可是有事儿寻老爷,若有,急急派人去官署告知老爷。”
外头人听了,应声出院子去。
聂鹏云只唤丫鬟们快些进来伺侯盥漱,一毕,便忙忙往待客厅中去。
却见牛奎元翘腿坐在堂中左下首位,正撇茶末吃茶,颇为惬意,身侧还坐一位衣裳质朴半旧的老者,面容愁苦,身形佝偻,极为面生,眼下正焦急往外瞧,似有急事。
聂鹏云越加迷惑,牛奎元带此人来此,究竟有何事?
如此想着,便掀袍进门,同牛奎元与老者见礼,牛奎元却只安坐,老神在在抖腿看他。
聂鹏云熟视无睹,好脾气问道,“不知三爷与老先生一早贵脚踏贱地,有何贵干?”
牛奎元仍是一副纨绔样儿,放下手中茶碗,大大咧咧笑道,“大年刚过,又不看戏吃酒,我同小聂大人能有什么事儿?”
说罢,指了指身旁的老者,接着道,“只我家六叔早早求到老太太处,说我那没熬过年的可怜妹妹昨儿夜里托梦来,言小聂大人开墓将她掘了回来,我家六叔起初也不信,但亲到妹妹坟上去看,坟还真被刨开了,尸身也不见了,
我家老太太听了,甚觉痛心,叫我不论真假,先陪了六叔来瞧瞧,一来确实没个寻处,二来免得叫人误会小聂大人……”
聂鹏云一听这话,心底咯噔,面上却无异色,只陪笑道,“三爷这可是说笑?我怎能作这遭雷劈的事儿……”
一语未了,老者着急起身,抖着嘴唇欲说话,却被牛奎元拦住。
只听牛奎元又笑道,“说实话,我也不觉小聂大人这样的端方公子会行此事,只我妹妹托了一整宿的梦与我叔叔婶子,哭的那叫一个可怜,指名道姓说小聂大人将她尸身盗了,
小聂大人可能不知,我妹妹长年缠绵病榻,从未出过门,亦不识字,哪里知道大兴还有光禄寺这样的衙门,可她托梦时却说的极清白明了,就是‘光禄寺少卿聂政山之子,光禄寺主簿聂鹏云’。”
聂鹏云闻言,眼中闪过暗光,顿觉牛奎元所说之梦,若不是余氏假作牛家女托的,便是余氏与牛家女勾结在一处算计他!
牛奎元虽是纨绔,但不是傻子,一瞧聂鹏云这模样,就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不枉他起大早来凑这个热闹,他只笑,又接着道,“原我家六叔打算去报官的,被我拦了下来,我与六叔说,我们府上与两位聂大人也算交谊匪浅,怎好叫小聂大人不明不白惹官司,因而……
小聂大人还是速速将我妹妹交出来,再予我叔叔些烧埋银子,好生叫她入土为安的好。”
聂鹏云闻言气急攻心,目露怒意,牛奎元这话,是不分皂白,就要将罪名定在他的头上!
但一想到那女尸,他确实解释不清,因急急辩解道,“我未做过,牛三爷要我怎交……”
只话音未落,大厅外头便传来嘈杂声,一声音高呼道,“三爷,找着莲姑娘了!”
聂鹏云听得心头一震,额头不觉冒汗,只见老者已急不可耐起身追了出去。
牛奎元则慢慢悠悠收腿起身,掸了掸身上看不着的灰尘,嘲戏望向聂鹏云道,“小聂大人一起去瞧瞧吧,总不好冤枉了你。”说完,便负手款步往外走。
而他身后的聂鹏云瞬觉张惶恐惧,但仍不知情况,只强自镇定,沉了沉气后,也起身跟在牛奎元身后去。
时聂家偏门处,围了许多人,聂府家人与牛家人居里圈,从人缝中,可见正中的一口红木大箱及一团锦衾,而看热闹的行人、街坊四邻,想看又不敢凑近,见了聂鹏云前来,皆交耳指点。
聂鹏云见状,便知事情“败露”,心下又躁又臊,慌乱不知所措。
只见老者慌忙拨开人,挤了进去,将那被子轻轻掀开,便瞧见女儿那两颊凹陷的面容,伏尸痛哭。
须臾,又起身扑向人群外的聂鹏云,撕打起来。
只聂家人就在一旁,哪容外人伤害自家主子,遂纷纷上前相护,将老者拉开,牛家人又岂是吃素的,况且,还有牛奎元这么个爱闹事儿的在。
因他这个废物纨绔实在害怕死人,便不敢靠近,只扯着小厮远远站着,且躲在小厮身后,指挥众家人与聂家人相斗。
这般乱起来,围观之人也愈多了,非议声更大,聂鹏云忍无可忍,放声解释道,“此事非聂某所为,乃我亡妻不愿我续娶,故寻来女尸陷害、污蔑于我,好叫别家听了我的名声,不敢再与我结亲!”
可惜,此话叫停了动手的聂牛两家人,却无多少人相信。
一个男人喜好。淫。尸,可比一个女鬼用自己与他人的尸身陷害丈夫,真实、猎奇多了,且街坊四邻素知余氏贤惠温柔,不是那等心狠之人,怎会作下这等缺德事儿?
遂众人只一脸鄙夷瞧着聂鹏云“狡辩”,且有人偏头啐他。
这场景将聂鹏云气得够呛,但他知道,如今,他说真话亦无多少相信,遂也不纠缠。
只憋着气,复请牛奎元与老者进府里相商,若还在这外头,且不知叫这些人说出什么话来!
牛奎元也知如此闹下去不是办法,他今儿来,不光是凑热闹来的,遂摇头摆脑越过聂鹏云进了聂府。
老者却不愿,又扑过去搂住他女儿,泪如滚瓜般落下。
聂鹏云无奈,一面劝,一面眼色阴沉望向两个心腹小厮,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他们何用!
俩小厮见主子如此眼色,吓得瑟缩,只更加揪紧手上之人,不敢放走,否则,今日之罪,他们解释不清了。
原两人好好的将箱子提到门口,一人守着,一人去张罗骡车,因害怕事情叫更多人知道,并不敢假手于人,就连将箱子装车,亦是二人亲力亲为。
只不知手上这壮汉,从哪里冒出来的,直直就往箱子上撞,那力大得叫他二人脱了手,箱子便落地倒翻,那女尸自也滚了出来。
谁知,此还不止,这人还大声呼喊,竟引来了这许多人!两小厮如今见主子责难神色,只怒目瞪着此人,眼睛都似要喷火一般。
而被撕扯那人丝毫不惧,本身生得高壮,只仰头用鼻孔对着二人,后又看向聂鹏云,重重哼道,“畜生!”
你道有此体型的能有谁,自是贾家护院之一。
昨夜,此与另一人值守,正值轮换,就见聂鹏云的心腹鬼祟、慎重地搬一箱子出来,几人立时警惕,知这箱子有异,可聂府中的眼线并未报信儿,说明聂鹏云未叫人知晓此事,也就是说这箱子极为重要。
几人商议后,便由此人靠近查探。
刀口上舔血之人,一闻就知那箱里逸出是腐尸味儿,这人又知机不可失,遂当机立断,冲撞过来,将事情摊在人前。
眼下看来,他的决断没错,对主子的谋划大有裨益。
聂鹏云自然也瞧见了此人,目露厉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按耐下来,令人将老者扶起,又命人将女子的尸身抬进门去。
而就在两个小厮扯着那壮汉准备进府时,壮汉突然吵嚷起来,“怎的?某撞破了贵府的丑事,现下要将某带进去杀人灭口吗?”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纷纷声讨起聂家人,因有好事者扬声道,“聂大公子,此人不过是不留心儿撞倒了你家的箱子而已,赔个礼就算了,怎么,还要将人带进府惩治去?我寻思着这少卿府也不是府衙,不能私自押人吧?”
护院闻言,不怎费力就甩开俩小厮,依那人所言,对着一众聂家人拱了拱手,吊儿郎当道,“对不起了诸位,某实是急事在身,方才不小心撞到了这两位小哥儿,如今且急着办事,就不奉陪了!”
说完,甩甩衣袖,转身便走。
聂鹏云只瞧这虎视眈眈看好戏的人群,一时不好动作,里头有父亲的对头,他不能叫人抓了把柄,遂只铁青着脸,带着家下回了府中。
一入府门后,他便再派人去追,可那人早没了踪迹,且家下四处察访,言此人脸生的很,并不是周围人家。
聂鹏云听完,眼色发沉,他被人盯上且算计了!
聂府中,一大早便闹出如此动静,早惊动了内院里的聂夫人。
因急急领着丫鬟婆子出来与老者解释,“老先生明鉴,此事真不是我儿所为,且近日,聂家并未派人出过城,想牛三爷一查便知,我们如何能将牛姑娘尸身悄无声息就掳来?”
老者不答,自顾自哭泣,牛奎元却将信将疑,他也是喜好眠花宿柳之人,在那阁啊馆里头,听说过不少异于常人的癖好,万一,聂鹏云真有这癖好呢?
聂夫人一见这纨绔神色,便知他想的什么,面色难看,她温良恭顺的好儿子,哪是这等品行不堪的纨绔能评判的?
牛奎元却似未看懂聂夫人脸色一般,漫不经心笑道,“便当此是先小聂夫人所为,只二位夫妻干仗,为何亵渎我妹妹尸身,这是当我镇国公府没人?我妹妹是孤魂野鬼,无人撑腰?”
聂鹏云闻言堵心又语塞,心中暗忖,且还不知此事是否为这位牛姑娘自愿呢。
他亦无奈,只问牛奎元,牛家欲如何处置?
牛奎元且未答话,便见他六叔红了眼眶,恶狠狠瞪着聂鹏云道,“报官!”
聂夫人一听这话,心急如焚,忙出言道,“使不得!请老先生看在我儿亦是受害者的份儿上,体谅一二,千万别报官,聂家愿尽全力补偿老先生与这位姑娘。”
说着,便望向牛奎元,她知道这些勋贵人家与老爷都有几分交情,希望牛奎元能帮着说合。
若到了官府,闹得人尽皆知,儿子的仕途就毁了。
牛奎元想了想,便将他族叔请到一旁,劝道,“六叔,此事说来玄幻,若官府真拿不着聂家刨坟的证据,也判不了聂鹏云的罪,且有聂少卿周旋,他受不了多少罚,不如,就拿着好处,一来好好修缮妹妹的阴室,叫她在地下也好住,二来,家中也能度日。”
这位族叔家只两个女儿,一病一幼,莲姑娘早几年看病吃药,将家中耗了个精穷,族叔年迈又无生计,这两年若不是靠着族中救济,一家子早饿死了,如今,倒不如借此谋些好处要紧。
牛奎元话毕,只见族叔垂下眼,似在思考,也不打扰,只转身去与聂鹏云说话。
因未见老者耷拉的眼皮下,眼神闪过哀伤与愧色。
昨夜,莲儿也是这般说的。
女儿托梦来,说她生病叫家中家徒四壁,又致父母妹妹饥不饱腹度日,在九泉之下也愧疚难安。如今,她与一女鬼做了交易,将尸身借予她用,父亲只去聂家大闹、拿钱。
他原是不肯的,女儿便是死去,也是他的骨肉,如何能任人糟践她的尸身,且日后许还会成别人口中的谈资。
只女儿说她已将尸身许了女鬼,若他不来,便无人替她收尸,只能曝尸荒野、任豺狼啃噬,老者听得心绞痛,女儿又言让他不要觉得愧疚,那女鬼本是聂家少奶奶,她死后,嫁妆都成了聂家的,他此去,并不是平白讹聂家,只是去拿那女鬼许她的酬劳而已。
听得女儿百般哭求,老者便应下了,今日,他便照着女儿所言,早早去了镇国公府。
他亦知晓若自个儿来,定会被聂家人赶走了事,去告官,亦只是官官相护,无用功罢了。
因而,他去求了镇国公府,请了牛奎元帮忙。
眼下见牛奎元如此提议,他知目的达成了,故作犹豫许久后,终是垂头应下,是他没本事,叫女儿死后,还要用这等没体面的法子,为家中谋划。
老者只淌着泪,又扑到女儿身上痛哭。
牛奎元见状,也不含糊,狮子大开口向聂家要价五千两白银。
见聂家母子二人先惊愕,后露难色,他亦不松口,亦不觉亏心。
光禄寺这么多年,吃了他们这些勋贵多少戏酒、拿了多少礼物东西,眼下有此大好机会,定要叫聂家出出血。
聂鹏云与母亲对视片刻,母子二人默契知晓这钱非出不可,且还要多出,遂令人去账房取了银票来,与老者五千两,牛奎元一千两,
聂鹏云双手将银票奉上,因请求二人道,“还请二位对外为我解释一二。”
牛奎元见聂家应得如此爽快,正懊恼叫价少了,闻这人居然还敢提要求,因好笑道,“外头可恁多人瞧见了,我们解释了,别人不听、不信,还望小聂大人别觉得是我们叔侄不尽力、不尽心。”
聂鹏云闻人这似是而非的话,只咬牙笑道,“当然。”
此事一了,聂家便派了马车,专送老者与那女子尸身回去。
路上,老者分了一千两给牛奎元,牛奎元笑纳了,毕竟今儿他出了大力,受得起。
回去后,老者又花了一千两为女儿风光下葬,余下三千两,俭省些,也够他们一家子日后的嚼用,及给小女儿招赘用的礼钱。
牛家人从聂家离去后,聂鹏云有淫。尸癖好,及余氏化鬼报复这二种说法,便传了出去,有人信前,有人信后,众说纷坛。
胤礽得了护院消息,沉思片刻,令手下人将流言再扩大,欲借此先惩治聂鹏云一回,叫那女鬼暂且收收手。
事不过三,若她再如此频繁且悄无声息将女尸弄来,倒真叫人信了聂鹏云无辜,一切都是她的报复。
只在如此大肆散播下,余家亦知晓了此事,余家人怒不可遏。
聂鹏云亵渎余氏尸身在前,如今又往已死的余氏头上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余家父母兄弟遂请了余氏族人打上门去。
反正,如今余氏已迁出聂家祖坟,既如此,便叫二人和离,他聂鹏云想怎娶妻续弦都可,别胡乱污蔑人、带累余家,且还有他余家的嫁妆也一一还回来。
余家如此一闹,聂鹏云在都中一时“名声大噪”,成了都中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古往今来,与亡妻和离第一人。
此还不止,他本就因此事“在家修养”,如今这二种说法,不论何为真,他内帷不修或品行不端,总有一样儿,上官为着光禄寺的名声,不顾聂政山脸面,上折子请将聂鹏云革职。
三日后,当今批复,聂鹏云遂革职。
当日,吴熳着周婆子去了一趟吴三老爷府上,晚间,吴家便悄然将聂家所送东西,悉数送了回去,再不言结亲之事。
第一百零九回
却说吴三姑娘闻得长姐遣了婆子来有话说, 且一定要她旁听,婶子又派人两次催请,她方不情不愿来了。
她犹记得长姐出嫁前后给她的难堪, 只想着等嫁了如意郎君,才好去她跟前儿现一现。
可如今, 聂家大公子流言四起,府中人亦嚼起舌根, 她也听了些, 如今正恼着且不得劲儿,长姐就派人来了,定是来奚落她的。
果不其然, 她方进门归坐, 那婆子便道长姐说聂家不是良配,如今那流言中,聂家大公子被余氏报复是真事儿, 若家中不想惹上鬼祸, 便速速将婚事退了去。
吴三听了更恼, 只拉着婶子的手娇嗔。
她知道叔婶与父母亲定不想退这门婚的, 她亦不想, 只央求婶子快将这乡下婆子打出去。
吴三太太亦对婆子之语嗤之以鼻, 余氏一孤魂野鬼而已, 寻道士驱了就是,聂大公子眼下虽被革职了, 但聂少卿安然无恙, 于吴家来说, 依旧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事。
周婆子瞧着二人的脸色,只暗叹了口气, 姑娘猜的果然不错,这家人真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便只照姑娘说的,将话带到就好,其余不必强求。
遂接着道,“前儿,聂家请了一有些道行的马姓道婆去镇压余氏,可余氏没事儿,那道婆死了,自此后,都中庙里的三姑六婆、端公甚的,都不敢接聂家之请,这也就是为何余氏能一次又一次往聂家运尸身,将事情闹得如此大之故,
我们姑娘还说,若三姑娘真不怕鬼,也不怕哪一日醒来,身边儿躺具死尸,便只管嫁去。”
吴三顺着婆子之语想了一想,突有一日,她醒来,身边躺了个面色腊白、身体冰凉的死人,不由脊背发凉、寒毛竖立,又急忙问道,“那女鬼可会害我?”
只没人答她。
若叫周婆子说,她只能答她哪里知道鬼想的什么,若叫吴三太太答,便是她觉得会,也必然同侄女说不会。
吴三太太此时只想着,若三姑娘真因那女鬼去了,便是聂家欠了吴家,到时,谋好处不就更便宜了吗?
因眼中划过喜色,不禁握紧了吴三的手。
吴三瞧见她三婶那慈爱过头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忙将手抽了回来,后知后觉失礼,又面色僵硬朝她三婶笑笑。
周婆子见二位都将她的话儿听明了,也不久留,行了礼便告辞。
吴三忙起身,亦对吴三太太福了福身,便追着周婆子出去了。
一面走,一面颐指气使道,“你回去同大姐说,既她不喜这门婚事,不愿我结,我便不结,但她需得帮我再寻一家儿门第相当的才行!”这聂家她有些怕,婶子方才那样儿更可怕,她不想嫁去聂家了。
周婆子听得三姑娘这理所应当的口气,惊住了。
不过,人好歹是姑娘的亲妹妹,她不好出口伤人,遂不应不答,似没听见一般,一径往外走,半刻不停留。
气得吴三直在原地跺脚、撕帕子,片刻后,她忙唤来身边的大丫鬟,令人速去寻她亲兄弟来,她觉三婶不对劲儿,再一人住在三叔家里,她害怕!
吴三姑娘离去后,吴三太太便去寻了吴三老爷,将婆子带来的话儿告诉了他。
吴三老爷听完,陷入沉思,暗忖这婆子来,是侄女的意思,还是侄女婿的意思。
近日,聂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亦抓不住头脑,不知孰真孰假,今日若是侄女婿派人来提醒,他就得掂量一二,只这不客气的口气,又只他大侄女说得出,遂一时拿不定主意,只立即派人去庙里仔细打听那婆子的话真不真。
只家下且未归来,家中便来了俩侄子,一言接一语急急说着要将三姑娘接回去住两天。
吴三老爷一头雾水,侄子家中长辈不在,如何能叫姑娘家独自住在内院里,出了事儿怎办?
只他一瞧侄子们眼中的戒备与警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怕他将三姑娘卖了!
这可险些将吴三老爷气个仰倒,他如此谋划,还不是为他们这些吴家后嗣着想!
只这头未完,那边又起,家人来报,三姑娘带着丫鬟收拾了包袱要走,三太太使人拦了拦,三姑娘就叫嚷起来了。
书房里的兄弟俩一听,对视一眼,拔腿就往外跑。
三妹与大姐不同,因着一起长大,兄妹三人关系极好,今儿听三妹传信与他们,说她竟在与那“有特殊癖好”的聂鹏云相看,可把二人惊了一跳,兄弟俩近日可没少与人说笑此事。
没想到,聂鹏云忽然就同自家有了关系,又闻三妹说大姐传来消息,聂家确实有鬼作祟,三叔三婶可能将她拿去填命换前程,他们方急急赶来,欲将三妹接家去。
他们虽也想借登云梯,但作聂鹏云的大舅子,还是算了吧,二人怕日后出门抬不起头!
叔侄三人一前一后赶到内院门口,吴三似见了救星般,一脚踹开身前的婆子,跑了出来。
兄弟二人见此情景,不由对三妹的话更笃信了,遂将人护在身后,同他三叔说,“叔叔,侄儿们带妹妹家去散淡几日,再送过来。”
吴三老爷看兄妹三人这模样,气得直捂胸,招手叫他们赶紧走。
吴三太太一面不想叫三姑娘走,一面又得顾着自家老爷,只得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遗憾叹气。
之后,去寺庙打探的家人果然带回消息来说,聂家那鬼不光三姑六婆不接,便是道士和尚们去念了一回经,亦不敢再去了,如今聂夫人正四处求神拜佛呢!
又兼三姑娘和两个侄子在外头到处询问去福州的法子,闹得快叫人看笑话了,吴三老爷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命吴三太太将聂家送来的礼儿,点数清了,如数送回去。
吴三太太便是不舍也没法儿,只得照做。
吴熳听得周婆子来回吴三姑娘的无理要求,一笑置之,只与胤礽关注聂家后续。
又说聂家收到吴家送回来的礼儿,聂夫人气得发晕,直与聂少卿道,“就没见过这般没情没义的人家,官宦人家都讲究个高娶低嫁,要不是冲着儿子说的那……那人,他吴家能攀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如今,儿子只是一时落难而已,便这般接急吼吼地撇清关系!
聂少卿只长叹一声,摆摆手,叫夫人别说了。
儿子从余氏口中得知贾琛气运逆天,便想了这法子欲借运,可这何尝又不是相对的,就是因着贾琛气运之盛,方叫算计他的儿子遭了难,如今也该涨教训了,离了吴家也好,省得再遭反噬,眼下家中给了牛家六千两,又还了余氏嫁妆,府中已入不敷出,再经不起折腾了。
聂夫人却心有不甘,可如今她也没空儿、没心思教训吴家,怎把余氏赶走,才是头等大事。
都中内外的庙宇道观她都去求了,膝盖也跪得青紫肿胀,但无济于事。
入睡前,她犹想着今日寺庙里一贪财老尼与她出的主意,“……何不去十王庙试试,那余氏从阴曹地府跑出来,是地府看守不力,理应由他们善后,只夫人千万别说是鬼差卖了东西与你家,否则,小鬼难缠,夫人家中恐比现下还会艰难些……”
聂夫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是,后草草睡下,次日一早,便又叫上丫鬟婆子家下欲往庙里去。
聂少卿无奈劝道,“算了吧,便叫余氏折腾够了,自去吧。”
只聂夫人坚持道,“就这一次,我再去最后一次。”
聂少卿闻言,只得任她去了。
时十王庙,香烟弥漫,木质神像面目狰狞,人一入内,便觉阴气森森。
聂夫人扶住丫鬟的手不由一紧,心中亦怕,只想想家中窘境,怒气又起,定定心神,坚定往大殿走去。
后奉上香烛供品,虔诚下跪,与阎王爷诉说着前儿媳余氏所作“罪孽”:私逃地府、杀一道婆、利用尸身坏她儿子名声,如今夜夜至府里鞭笞、抠掐她儿子,叫她儿子身上没一块儿好肉……
聂夫人声泪俱下控诉,木像上的鬼官鬼吏交头接耳探讨此事,知是地府纰漏,即令殿外鬼差去查。
众鬼遂未见门口一鬼役悄然离开,去寻了勾连私卖通行令的一众鬼差报信儿。
群鬼慌乱,卖余氏通行令那鬼亦未想到,那瞧着柔弱安分的女鬼竟能闹出这番动静,眼下可怎办?
此事若被抖落出,他们可都是要下地狱受罚,永不超生的!
众鬼急得团团转,后有一鬼急智,说道,“快来几鬼,速将这差事儿揽过来,咱们自己去办!”至于如何办,便由他们说了算。
常与上头走动的几鬼立时分开去了,查探的鬼差回来,几鬼便打着想偷个闲儿的名头,纷纷请缨,欲将抓捕余氏的差事儿接了去,几位判官瞧几鬼亦是平日里靠得住的,便随意点了两鬼前去。
夜间,两鬼遂出,直往聂府蹲守余氏。
是夜,余氏照常来折磨聂鹏云,不想,且未入聂府,便觉阴气凛然,只觉有异,立时飘然后退。
少时,果见两鬼差提锁来拿她,余氏大惊,她并未杀人,何以地府就发现了?
余氏咬牙,聂鹏云虽仕途没了、家财亦缩水大半,但还不够,他还没体会她被桃木桩钉住那十五日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不能就此被抓!
余氏遂开始往宁荣街遁去,她知鬼差惧怕那里,且贾琛知道她的存在,她毁去聂吴两家的婚事,免了聂鹏云算计他,想他愿意出手助她一次。
两个鬼差并未立刻动手,只不疾不徐跟着女鬼,寻找机会,但他们亦没想到,那女鬼竟直直冲着那紫气盈天的地方疾驰而去,不带丝毫犹豫。
两鬼不知其中缘由,只一味大喜,他们是惧怕那紫气伤害,可厉鬼也怕,眼下,二鬼正愁如何令这女鬼完全闭嘴,若是能将她逼入那紫气中,直接灭口,岂不永绝后患?
遂略略提速,叫那女鬼跑得更快些,只那女鬼进入宁荣街后,愈靠近那座宅院,愈寸步难行,看得二鬼心焦,欲直接用勾魂锁将那女鬼卷起扔进去,活活烧成灰烬。
余氏也没想到,贾家竟如此难靠近,她现下宛如背负千万斤,别说挪步,便是身子都快被压趴在地上了。
只更奇怪的是,她停下脚步,那二鬼差却不追了,只远远飘在空中望着她,似极期待她往贾琛的府邸去。
余氏这般猜测着,缓缓后退几步,欲瞧一瞧这二鬼反应。
果然,二鬼原本开心的面容沉了下来,其中一鬼竖眉瞪她,低沉粗哑的嗓音厉声道,“怎不往前了!”
她更惊讶,这二鬼究竟何意?
只她且未出声询问,身前便现出两位金光闪闪的将军,将她挡在身后,余氏只听其中一人道,“二位又何必欺负一小女子,若她有罪,只管拿去,何苦将她赶至我曾孙府前,令我曾孙白背一条因果。”
余氏闻言,隐约猜到二位身份,不过眨眼功夫,便得证实,只闻那二鬼不甚恭敬道,“二位国公爷说的甚,小的们不知,还望国公爷别妨碍我等公务。”
二鬼对于这二位即将消散的英灵并不在意,英灵不归地府管辖,他们亦无权干涉地府行事。
但话毕,英灵仍伫立不动,二鬼急躁,如今被“人”知晓他们目的,只欲将事情快速解决,免得夜长梦多,便想用方才想的那法子。
不想,出锁后,被宁国公持刀劈开。
鬼差恼怒,余氏亦焦急,情急之下,便大声向贾琛呼救。
声音随风扩散,不只二鬼惊讶,便是二位国公英灵也愕然。
熟悉的隔空传音又在耳边响起,胤礽与妻子皆被惊醒。
他坐起身,瞧见妻子抚肚的动作,脸色发沉。
心道以往便是对门的贾氏族人仙逝,他亦见不着一魂半鬼,如今,倒是不论神鬼,都敢找上门来了,还次次惊吓他妻儿。
只此次未闻守夜丫鬟小厮的声音,怕只惊起了他们夫妻,如此,便不需担心父母亲了。
胤礽遂眼含怒火,起身穿衣,见妻子也欲起来,急忙拦住,挺着六个月的肚子,还动什么动。
胤礽恐她这次又跟去,只厉声警告了两遍。
吴熳叹气,她如今确实行动不便,只叫男人取了箱子中的风月宝鉴一并带去,以防万一。
胤礽不忍妻子担心,便带上了。
不想,带人出门来一瞧,竟有熟鬼。
胤礽眼神漆黑,望着半空中一鬼差,轻轻笑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一百一十回
且说胤礽带人循声出府来, 就见眼前一副两方对峙的场景,二位国公英灵并一女鬼在地,二皂衣鬼差提锁飘立空中, 睥睨地下二灵一鬼。
他借着护院所提灯笼,看清空中一鬼差面容, 不禁大叹“人生何处不相逢”,观其神色, 见了他, 似也颇为惊异。
胤礽只笑,眼神阴深盯着那鬼差,身上弥漫紫气聚起化风而去, 将二鬼团团圈住。
赵老三。
前岁, 三番四次追索妻子、致妻子阴气入体的那鬼差。
不想,竟能在此遇见。
胤礽只一忆起先头妻子房。事后,那疼得不住翻滚的模样, 便无限悔恨当日仅灼伤、驱赶那二鬼, 下手太轻, 后又苦于无处可寻, 心忿一直无处发泄。
可巧, 今儿就遇上了, 哪里能叫他走脱!
见二鬼忌惮环顾周身紫气, 警惕不敢动作,胤礽方上前几步, 同二位国公英灵见礼。
而女鬼余氏, 早惊得遁闪避身至角落, 低头瞧了瞧手臂上被灼坏的衣袖与伤口,目露畏惧, 不敢靠近。
宁荣二公则被朝他们躬身作揖的曾孙气得打颤,合着恁多年,这小辈儿明明能瞧见他们,却每每视若无物,这简直、简直就是……
不恭、不敬、不孝!
二公欲教训,又不知从何训起,各瞪一双相差无几的牛眼瞧他。
胤礽行过礼后,泰然自若起身,也不顾二公作何情态,只回首问那女鬼,“余姑娘想叫我如何相助?”
余氏打碎了聂鹏云的算盘,确实助他一次,他自当回报一次,只她半夜惊醒身子重的妻子亦是事实,胤礽因并无好气。
对半空中可能将余氏逼至此地的两个鬼差,怒气更甚,又兼前情旧怨加持,胤礽便无顾忌,调动紫气益近二鬼,尤其赵老三,灼得他们皮开肉焦,吸气痛呼。
二鬼受击,自然甩锁还击。
胤礽拔剑,只未及动作,便见宁荣二公闪身拦在他身前,舞动刀枪,替他挡下二鬼攻击。
胤礽抬头,见二鬼且战且退,似想强顶紫气,逃出升天,探得其想法,胤礽哪能如他们所愿,只将浓浓的紫气一股脑儿扑上去,叫二鬼如立烈火丛中,再无力攻击,只一心想着护体、逃离。
二公遂停手得闲,胤礽亦得空儿望向余氏。
余氏见人面色不耐,忙道,“原只想借贾公子宝地,暂避鬼差,再图后事。只这二鬼目的不明,不像要拿我回地府见阎王,倒似想直接杀了我,因求贾公子救命。”
胤礽闻言,蹙眉望向那发焦冒烟儿的二鬼,这倒奇了。
今日,聂政山夫人至十王庙祭拜之事,他是知晓的,地府因此遣鬼来捉拿余氏,亦情有可原,只为何要灭口?
胤礽懒怠想,因开口问那二鬼。
可这两个,竟还是嘴严之鬼,身后重伤,只闭口不言,就连赵老三那喜欢自言、絮叨的,亦咬紧牙关。
胤礽挑眉,看来,此中还涉及危及性命亦不能外言的秘事。
宁荣二公立在一旁,抚须见识了曾孙的雷霆手段,对视点头,甚为赞赏,复又担心如此将鬼差烧死,恐引来地府追责,遂令他收敛些。
胤礽亦明白此中道理,将紫气削薄了大半,如此,似令二鬼松了口气,不再运功护身,直坠落地,只眼神仍阴森恶狠盯着胤礽、宁荣二公及余氏。
二鬼听了这半日,方明了女鬼为丝毫不犹往此处跑,原是认识这满身紫气之人,能得其庇护!
赵老三亦没想到此人能见鬼,且能自如调用身上紫气。
如此说来,当日在山上,此人必是听见并知晓他们在做甚,方用紫气故意伤他们的!
那日后,他花了许多时间养伤,待再出手时,却闻陆老爷因朱生之事被罚。
便不敢轻易动作,生怕此事会波及他,但又恐陆老爷责他办事不力,朝他的考评下手,遂提心吊胆过了好些时日。
只陆老爷从刀山火海地狱出来后,却再未提过那女子之事,似从未吩咐过他此事一般,赵老三只喜之不尽,便当这苦差事儿彻底摆脱开了。
不想,今儿有要紧事,又遇与那女子相干之人,赵老三只觉他与那女子算是过不去了,心中不停暗咒倒霉!
胤礽见从这二鬼口中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转向余氏,问她身上可有能威胁鬼差之物?
余氏茫然摇头,她除了这身衣饰,没什……
只忽的,余氏似想到什么,从袖袋中取出那纸通行文书,挥手扇了一阵阴风,将文书送至胤礽面前。
此物,定是地府不许私下买卖的。
胤礽瞧清纸上的金色印篆有“神京”二字,便知此就是王官儿提到的城隍令,点了点头,让余氏收回去,她没了这东西,似连站立都费劲儿。
余氏也不客气,迅速收回,方轻吐了口气,顿觉那股欲将她碾碎的力道消失了。
胤礽将事情串连在一处想了想,已摸得眉目,想是因着聂夫人到十王庙告了余氏,鬼差私卖通行文书之事面临暴露,这两鬼差方来杀鬼灭口。
想也是,从城隍处弄得印篆、又卖给地府中排队投胎的鬼魂,其中涉及定不止一两鬼之事,若这俩鬼真将此事吐露出,其他鬼差必不能饶过他们,遂死也要守住此事。
若今日没他,这二鬼恐就成事儿了。
胤礽复垂眸思量,若私贩通行文书之事不禁,比照他夫妇二人的遇鬼几率,今夜扰梦之事绝少不了,妻子身子日渐重了,日后还有孩子,均受不得惊扰,因此事还是连根拔起、永绝后患的好。
胤礽打定主意,便问余氏,“你日后如何打算?”
他欲将此事捅到地府去,到时,地府肯定会彻查,没有了这二鬼,亦会再派其他鬼差来追缴流通在外的通行文书,余氏仍然逃不过。
余氏闻言,沉默片刻,眼角瞥过奄奄一息的两鬼差,答道,“还请贾公子帮我看住这二鬼一夜。”
她原打算慢慢折磨聂鹏云的,只眼下没时间了,用今夜速战速决就好,完事之后,她自会回地府,阎王爷如何判罚,她都认。
话毕,便与胤礽告辞,往聂家去了。
夜幕下,宁荣街上似一时寂静下来。
胤礽瞧了瞧不远处不时呻。吟的鬼差,思考如何料理这二鬼是好,若将他们置于此处,难保不会被其他鬼差救走,他遂回眸瞧了瞧二位国公爷,若请这二位看守……
只他眼神一动,二公似料到他想法,均重哼一声,别过头去,似以此告诉他没门!
胤礽无奈,只好叫来捧风月宝鉴锦匣的兆利,亲自将镜子取出,也不顾正反面,屈指敲了敲那光可鉴人的镜面,开口道,“就请阁下暂帮我关押这二鬼吧。”语气霸道不容拒绝。
只风月宝鉴并不作应。
胤礽也不在意,令一护院卸去灯笼罩,将风月宝鉴置于火上烤了一烤,见其还未有反应,便开口着人家去,端个火盆来……
只话犹未了,风月宝鉴便急急出声制止。
听了一整程,它也算知晓了这回事儿,但收鬼差?
使不得!
太虚幻境与地府井水不犯河水,它擅自关押鬼差,若被地府追究起来,岂不给主人惹祸?
遂与人道明缘由,好生商量。
但胤礽并不理会,反劝道,“此二鬼有罪,后儿我便将其送至十王庙,陈情堂上,阁下若行押送之职,说不得,地府还要给你、给那位警幻仙子记一大功呢。”
风月宝鉴闻言沉默,它不信这诡话!
但此人毫不退让,威胁之色尽显,风月宝鉴便知,此事它非做不可了。
因眼一闭、心一横,便将两个鬼差收入镜中,随便找个地儿撂下。
镜中女鬼们见来了新人,好奇想玩的,它亦不管,自任她们去。
如此,事毕。
胤礽打算家去,回首又见二位国公瞪眼瞧他,他只得再行礼,奉二位至府中小坐。
荣国公闻言立露笑脸,款步走在前头,边走边与胤礽道,“琛哥儿,给太爷上柱香!”叫他也尝尝那神仙滋味儿!
胤礽无奈,请二位至书房上坐,复出门来,吩咐兆利道,“打发人来准备香炉、茶点,你就回院里去,告诉大奶奶,爷平安家来了,正在待客,叫她安心歇息。”
兆利一一应下去了,胤礽方返身回书房。
待小厮将一应物什端上来,他亲自动手拈香祭拜,后又亲捧茶捧点,如此,二公便都能享了。
二公果然满意至极,荣国公更是大呼“畅快!”
而进来伺候的两小幺儿,见大爷将茶点献至空位旁,又自言自语,顿觉毛骨悚然,急忙垂首,不敢再瞧第二眼。
胤礽见了,挥手叫他们下去,不必伺候了。
二位国公享了香火,又吃过茶,惬怀了,遂与曾孙聊起今朝之国事,听得曾孙对局势之独见,二公皆露惋惜之色,如此儿孙,若出在大宗,何愁两府不兴?
只转念一想两府里那些个污糟不成器的子孙,二公又恨铁不成钢。
便是连二人最期待的宝玉,也不成了。
当日,他二人见宝玉被史氏惯养得不像样儿,整日与丫鬟厮混,因请了警幻帮忙,望能以情。欲声色等警示,令宝玉跳出脂粉圈,踏入正途。
可惜,宝玉去了趟太虚幻境,丝毫未悟,只记得些风月情。事回来,终日也只在这些事上打转了。
毁了!
二公不住叹息,贾门的气数终是尽了。
只二人犹不甘,便旁敲侧击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世家大族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门覆灭,琛哥儿父子亦不能全身而退,何不拼一把?只要这父子二人出手,少说能再为贾门续上几十年!
胤礽了然二公意思,只不可能了。
宁荣二府已不可救,且不止宁荣二府,都中许多勋贵,在当今皇帝眼中,已是跗骨之疽。
国库空虚、外头天灾人祸不断,都中勋贵却一家赛一家骄奢淫逸,且恣意弄权、结党营私,甚至参与夺嫡,除去识趣儿又确实能干那几家儿,其余皆不会有好下场,只时间先后而已。
因他只道,“树倒了、没了,猢狲方会自个儿种树。”
宁荣二府这两棵腐朽的大树倒下,没了攀附的贾氏族人才能学会自食其力,或自己成树,或寻找新出路,否则,不过贾氏只一代又一代浑噩度日罢了,再难复昔日荣光。
二公听得此话,摇头叹息。
胤礽却不为所动,也不愿再谈。
后二灵一人只默默喝茶,一盏茶毕,二公欲走。
临行前,荣国公忽转身与胤礽道,“若真到筵席尽散之日,太爷不求别的,只请你们父子二人助一助家中的几个姑娘。”
宁荣二府的灵气尽生在几个姑娘身上了,若为男身、若女子家能在外行走,这些个姑娘们足以撑起贾家,只……可惜了的!
胤礽闻言,笑了笑,应道,“尽力。”若能顾及到的,自然;若顾不上,便不能强求了。
二公闻言,无奈笑笑,双双负手虎步而去。
时已晨光熹微,胤礽恐回房中又将妻子惊醒,便只在书房中闭目养神。
直至天明,他起身盥漱,聂家外轮值的护院回来禀报消息道,聂家昨夜闹鬼了。
胤礽将面巾递与一旁伺候的小幺儿,示意人细说。
方闻护院道,“……眼线说余氏的鬼魂儿昨夜里回来了,先至聂夫人房里,给聂夫人剃了个光头,又将剃下来的头发都绞个稀碎,连假髻都不叫做,
后就去了聂大公子房中,用两把剪刀,分别将聂大公子的右手和左脚钉在了床板上,聂大公子疼得直叫唤,但聂家人无论如何也撞不开门窗,直等到鸡鸣,余氏走了,众人方进得屋去,为聂大公子请医问药。
天明后,聂夫人急命家下去砸了一个名水月寺的庙,竟从庵堂一老尼的净室内炕里头砸出来几万两白银,如今已交顺天府查办……”
胤礽坐在书案后,听得直皱眉,“怎的又牵出个庵堂来?”
护院只回,“从聂夫人身边的一小丫头子处得来的消息,说拜十王庙的主意是那老尼出的,聂夫人觉拜了十王庙,不仅没叫阎王爷收走余氏,反倒激怒余氏,将聂大公子害了,因迁怒那老尼,
不想,竟砸出那许多银子来,叫庵里的香客瞧了,怀疑老尼私吞了她们的香供银子,给告到衙门去了……”
“那老尼法号叫甚?”
护院正报着,书房中忽传来一清冷女音,他遂将话停下,转向着门口方向道,“回大奶奶,叫净虚。”
第一百一十一回
且说胤礽彻夜未回房, 吴熳耽心,因早早起身梳洗盥漱,又命丫鬟们将早饭摆到书房去, 自己也一并来了。
至了门口,听见一熟悉寺庙名称, 心中略有猜测,因进门问了一声, 竟真是馒头庵的老姑子净虚。
没想到, 除了马道婆,净虚也搅合进这事儿里头来了,且还进了衙门去。
她只闻护院仍在禀告, 眼下且不知那几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待查清了再来回等等。
胤礽却出言止了此事,细细问了些聂家情况,略想了想, 吩咐护院道, “聂家那里, 再盯些时日, 若无大动作, 便撤回来吧。”瞧聂政山的态度, 应是没心气儿折腾了, 只是不知报伤在床的聂鹏云作何态度。
护院应是,胤礽便让人用些茶饭, 休息去了。
待护院出去, 丫鬟们将早饭摆好, 夫妻二人安坐,用着饭, 方说起净虚之事。
二人大致知道这老尼的几万钱财是怎来的,香客的供银或许贪了些,但更多是她作中人,为有财无势者寻靠山门路,胡作非为得来的不义之财。
不想,一番巧合,竟被揭出底儿来,又闹进了衙门,这老尼不管说不说得清,下场都好不了。
若她不道银子来历,便是私吞香客银子,名声臭了,“受骗”的勋贵世宦人家不会轻饶她;若她说了,那这银子就成了贪财办事者的罪证,这些人多有权有势,有的是法子叫她闭嘴。
胤礽自思量着,想不少人家会派人到顺天府打点,此事即便查明,也不会向外透露,他只等之后向季闻打听便是。
因与妻子玩笑道,“如此,倒叫贾琏夫妇省了一例罪。”
吴熳也笑,是了,没了这老尼,王熙凤就能少背两条人命,也叫贾琏少了一桩罪名,对他们夫妇而言,确是件儿好事。
可巧,荣府里王熙凤与贾琏也正说此事。
水月庵自净虚被官差带走后,便乱了套,里头其他姑子亦不知净虚从何处得来恁多银子,生怕沾上事儿,因不愿多管,只想着如何脱开关系。
惟净虚的两个徒弟,智能与智善,人小且有些良心,见庵内师叔们丢开手不管,便自发入都去,求相熟的几家香客相助,只都吃了闭门羹。
后去了荣国府,因着今儿该班的门房是个不知事儿的,便照往常将人放了进去。
智能智善进到府里头,见了周瑞家的,便欲求见老太太与太太救命。
只贾母与王夫人守着贾宝玉,寸步不离作样子,哪能因一个姑子轻易露陷儿,遂只叫周瑞家的打发她们去寻王熙凤。
王熙凤是个门清的,先头跟着王夫人在外行走,素习知晓净虚那秃歪刺干这行勾当。
早几年,王夫人也用贾政与王子腾的名义,行过几回事儿。
只没想到,这贼婆子竟能昧下了这许多银子,王熙凤不用想也知道,那些出力之人不会善罢甘休,她又何必出头惹众怒,因说她事儿忙,叫平儿将两个小姑子打发走了。
待平儿屋来后,主仆二人正说这事儿,贾琏就回来了,跟着听了两句,便道,“方才太太还叫周瑞跟我说这事儿,打发我拿名帖去顺天府打点,我还道呢,一个无干紧要的老尼,何故平白耗我人情,原是这么回事……”
贾琏话犹未完,王熙凤忙道,“二爷没应吧?”
贾琏自然点头。
王熙凤这才略松了口气,笑道,“就该拒了,这里头不少腌臢事儿,别惹一身骚。”太太要想打点,只用老爷的名帖去,别带累他们。
原贾琏袭爵后,王熙凤虽与王夫人争权,却没将事情摆到面儿上来,上次,贾琏直接将贾政的那吃白饭的清客相公们打发去了族学,可是真将他们的爪啊牙的亮了出来,眼下,当然不会上赶着给王夫人当枪使。
施恩、拿钱的时候用自个儿的名义,擦屁股就来寻他,贾琏不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夫妻二人只在一处感慨,可惜了那几万两银子,白叫衙门缴了去,如今,只盼顺天府不敢办这事儿,就用私吞香油钱的名义敷衍过去,将银子还了他们这些施主才好。
后说起这香供银子,贾琏又道,“我叫余信算了算,府里一年为着这一项,竟要花出去六七百两银子,可是多了!”
一想他的钱白给了那些和尚道士,贾琏就肉疼。
王熙凤何尝不知道,只也无法,老太太好面子,又爱斋僧敬道,每年光各处庙宇道观的香供银子就不少,且还不算上门化斋的、路上遇见散出去的,他们若敢蠲了这一项,出门就要被人戳这脊梁骨骂不孝,因此,谋划这事儿,急不来的。
夫妻只想着这钱、那钱,且不知少了这老尼,能给他们消去多少灾。
又说回吴熳与胤礽。
二人饭毕,盥手漱口后,又歇了歇,胤礽待妻子食儿消得差不多了,方与叫兆利取来风月宝鉴,同她说起赵老三之事,眼神幽深,叹道,“可是巧了?”
吴熳讶然,自男人给她留下那件披风后,赵老三就再没来寻过她,原以为这仇不知何时才能报上,不想,此鬼就这么送上门?
时兆利将风月宝鉴呈上来,吴熳正欲接过来瞧,却被胤礽阻了,不叫她碰,只举着给她瞧。
吴熳笑了笑,好像自她怀孕后,男人就将她当成了易碎的花瓶,处处小心、事事亲为,生怕她累着、伤着,吴熳只得无奈受用,看向风月宝鉴。
他们夫妻都是心思坚定之人,又无甚情思邪念,因直视镜面亦无大碍,只这次,风月宝鉴不再装聋作哑,不需威逼,便立时开口问道,“何时去十王庙?”语气十分急切。
吴熳瞧了瞧胤礽,见男人老神在在,如听耳旁风,她只好笑道,“我夫君累了一夜,自是休息好了才能去,还请阁下叫我瞧瞧那鬼差如今是何模样?”
男人自言他昨夜替她出了气儿,一副邀功模样,吴熳怎能不领情。
不想,风月宝鉴听得她的话,气急了,连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们!”
它只觉这对夫妻无耻之极,但镜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叹息一声,镜面一闪,便现出镜内之景。
一处仙气缭绕的园子,雕檐画栋,木石清奇,百花盛放,五六个衣着秀丽、样貌美艳的女子,飘然在园中穿梭,语笑嫣然,四处拨花隔柳,寻着躲起来的两个皂衣鬼差。
若叫不知情的瞧了,还以为是甚风月春戏景儿,可认真一瞧鬼差脸上的慌乱警惕,便知事情不简单。
忽的,其中两女便寻到了一鬼差,翩然如扑蝶般靠近,鬼差大惊,发狠持锁对抗,只不多时,便败下阵来。
吴熳与胤礽只瞧那二女各冲鬼差身上吸了一缕黑气,鬼差便面色惨白,身体打战,肉眼可见虚弱了一大截,二女遂停下手,容他休息片刻,又笑闹推他继续藏,等她们来寻。
另一边赵老三处,情况也大致无二。
吴熳冷眼瞧着赵老三,忆起昔日侵肌裂骨的痛楚,心底戾气重聚,忽回眸,却见男人亦黑了脸,语气不善问风月宝鉴道,“你这里头能疗伤?”
昨夜,他用紫气将那二鬼烧成焦炭,怎半夜就恢复了?那是他为妻子报的仇,怎可随意消除,胤礽遂不悦。
吴熳闻言略好笑,刚聚起戾气,忽的溃散。
原是没邀成功,生气了。
风月宝鉴却不知这内情,只解释道,“倒不是疗伤,只是镜中适宜鬼物生存与修炼。”否则,这些艳鬼怎肯安生在里头。
那两个鬼差身上的伤,是自个儿调息之后,用鬼气恢复的,不过,也只表相好看些罢了。
这半夜里,也不知被女鬼们吸了多少阴气走,修为倒退了不少。
这且是它再三警告后的结果,否则,照这群不知收敛的艳鬼之贪婪,早将这二鬼吸成干儿了。
当就这情况,胤礽并仍不满,目露杀意,妻子受了不下百次的苦痛折磨,阴气才将散尽,且还不算他未见过的被勾魂夺命时,冻得不能动弹的几次,一个想要他妻子命的鬼,才被紫气灼过一次,耗费几分修为就想抵过?
休想。
他只沉声令风月宝鉴将赵老三放出来,待用紫气煅烧他百次,此仇方算了的。
吴熳听得这话,心中且余的戾气皆散去了,望着男人不觉露出笑靥。
胤礽转头见了,愣怔片刻,按紧了手上的扳指,低声警告她,“不准笑。”不许勾引他,后低头瞧了瞧她的肚子,还有好几月才能出来,可算憋死他老子了。
风月宝鉴可不知这夫妻二人间的官司,只依言将那名赵老三的鬼差放出。
正避在一处山石后的赵老三,只觉眼前一晃,就换了地儿,从花香馥郁的园子挪至一处陌生雅致的书房,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紫气灼烧之苦,他受不住哀嚎叫唤,欲逃,却如万钧压身,动弹不得。
只抬眼望向屋内之人,昨日那紫气盈身的男人及……朱生看上的那个绝色女子?
难怪!
赵老三恨得大叫起来,低沉粗哑的声音如兽嗥,难怪他的伤比另一鬼重得多,原是此人为那女子故意报复!
看来,当日李哥说此女有大气运,确是实话,只眼下悔之无益了,赵老三只恨陆判,将此得罪人的苦差派给他,亦恨这对男女,若有本事,只管找罪魁祸首去,折磨他一个小鬼算甚本事!
可惜,他全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连话都说不了,恨意也道不出了。
就在他绝望以为将魂飞魄散时,身体却忽的回到了园中,灼烧感散去,清凉莹润的气息包裹住他,叫他重获喘息之机,劫后余生的兴奋瞬间将绝望冲散。
赵老三想笑却笑不出,只恍惚瞧见女鬼们疑惑靠近他,围着议论他方才去哪儿了、如今又怎的了。
经方才一难,他只觉这群吸他阴气的女鬼,也慈眉善目起来了。
只赵老三不知,此后,方是他苦难的开始。
每每将身体修复,他便会被召出去,在那曾经想用来杀死余氏的宅子中,被紫气灼烧至即将灰飞烟灭,又被镜子召回。
如此循环不知多少回,赵老三被折磨得不再觉活下来是幸事,几次想自我了断。
可惜,就算胤礽欲叫他死,风月宝鉴也不让。
风月宝鉴只想着,若真叫这鬼差死在镜子里,他日,警幻仙子为与地府周旋,说不得真会将它回炉,遂只能一次次救下赵老三,日日追着男人将这二鬼送往地府。
只男人不为所动,后突有一日,风月宝鉴还未来得及劝,男人便带着它出了门,及至到了一处阴气森森的地方。
风月宝鉴方暗叹道,这男人终于“休息”好了,它可算解脱了!
时十王庙内,又是一副百鬼奔逃的盛景。
只胤礽此次来,迎他的不止崔珏,另外三位判官也在,皆面无好色,目光如电,炯炯盯着他。
当他将二鬼放出时,其中二判,面色愈显狞色,对他不满到了极致。
胤礽一一扫过,嘴角含笑,眸色阴冷,终是见到了那位绿面赤须的陆判,就是不知何时才能私下撞到他手里,好叫他替妻子一报当日之仇。
如今势比人强,他只得暂时按耐了,因略过那发怒的二判,只与崔珏道,“崔府君,这二位妄图往我身上栽因果、叫我负鬼命,我私下惩处一二,不过分吧?”
崔珏不语,眼神望向地上二鬼差,一个被灼烧得焦黑干瘪不成人样,一个面色惨白发青,虚软无力,修为大减,一看就动了大刑。
他只叫来鬼差,将二鬼锁下去待审,又抬手止住二判即将出口的不满与责难。
御下不严,叫下属犯下如此大罪,被人拿把柄,还想鸣不平,也不怕丢脸!
一月余前,余氏自到阎王殿投案,对她在人间所行之事供认不讳,且道出一大案,言有鬼差私下买卖通行文书,且当日地府派出抓捕她的鬼差,便是其中之二,还欲杀她灭口。
地府众鬼震惊,照余氏所言,将卖她文书的鬼差锁来审问,不得结果,而派出去的赵老三等二鬼失去踪迹,地府亦探查不到。
因问余氏,余氏又言不知,且道她逃脱后,如何能回头去寻那二鬼差?只请将她前夫君聂鹏云锁来问话,她说当日托梦时,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了聂鹏云,聂鹏云方烧了纸钱给她。
阎王觉可行,余氏与聂鹏云不睦,想二者无串供可能,因拘了聂鹏云生魂来问。
虽聂鹏云语焉不详,一心只想告余氏之罪,但阎王与各判官皆是惯审了人的,哪能看不出此事真假。
换言之,竟真叫小鬼在他们眼皮底下犯下此等大案!
阎王震怒,命从余氏指认的鬼差开始查起,十八层地狱轮番来过,瞧他还敢不敢不说实话。
只没轮过两个地狱,那鬼差便受不住招了,供出几个无关紧要的鬼差鬼役。
复又将那几个抓来受刑,后又攀咬出一些,如此狗咬狗,牵出一连串,竟是鬼吏、鬼差、鬼役皆有,上百小鬼参与,此还不算,各地城隍身边且有盗取印篆的!
地府自此开始盘查、清洗,将所有涉案之鬼撤职,投入饿鬼地狱,永不超生。
如今,只差赵老三这二鬼未归案,地府一直在追查二鬼踪迹,可惜一无所获,这二鬼如消散世间一般。
不想,今日却被人送上门,且又是此人。
崔珏心中对人存了忌惮,但仍压住另二判之怒气与怨气,拱手道谢,“多谢公子助我司擒拿鬼犯。”
见崔珏闭口不谈私刑之事,胤礽亦不得寸进尺,拱手回礼,道,“在下下手重了,府君见谅。”
崔珏又道哪里,他们该罚等等,几厢场面话下来,胤礽方带着风月宝鉴与众鬼告辞。
当跨出十王庙门槛后,他回首,故意挑衅地瞧了那陆判,见陆判气急欲动手却被拦下,他复勾唇嘲笑,更引鬼忿。
转身后,面色恢复如常,心想,千万要找上门来啊!
后才彻底离了十王庙,往家去。
时妻子正在园中走动散步,胤礽驻足瞧了这花映人娇,岁月静好的画面许久,将见过陆判后激忿的心情平复后才敢靠近,又陪她走了几圈。
后回屋去,只见妻子拿了一张拜帖递至他面前,道,“乐昌郡主想上门拜访我。”
胤礽一怔,义忠亲王的女儿?
第一百一十二回
却说今年开年后, 义忠亲王府彻底解禁,当今大肆封赏义忠亲王子嗣,年后更是施恩, 欲为义忠亲王第六女乐昌郡主及第六子卓善辅国公赐婚。
吴熳初收到拜帖时也极意外,盖因她在宫中时, 乐昌郡主年纪尚小,她虽陪明昌郡主与其玩闹过几次, 但交情不深, 且义忠亲王府解禁已将两月,年节尚未有来往意向,何以这时候上门?
她不明所以, 只将拜帖取出来与胤礽瞧, 看他的意思,家中能否与义忠亲王府有牵扯,或男人是否念着上辈子的旧情, 若乐善郡主真有事儿相求, 可要帮上一帮。
再一瞧男人这愣怔模样, 吴熳便有了主意, 转头着白荷书了一封赏花的帖子, 给乐昌郡主回过去。
胤礽这才回神, 放下手中拜帖, 拉着她的手,认真道, “辛苦你了。”他沉湎于过去, 倒累了她。
吴熳只摇了摇头, 她与明昌郡主的情谊是真,哪里见一见故友的妹妹也算得辛苦。
是日, 春意正浓,家中已换毕窗纱、竹帘,各处窗明几净,鲜花锦簇。
吴熳并婆母带着丫鬟婆子们至二门处迎乐昌郡主,只远远瞧见四个婆子抬一顶小软轿低调进门,随行之人亦极少。
婆媳二人虽心中觉有异,面上却不显,及至人下了轿,方不疾不徐迎过去,端庄行礼。
乐昌郡主下轿,见到久违的故人,眼睛一酸,急令身边的奶嬷嬷将二人扶住,道,“乐昌叨扰了,哪里受得贾太太与姐姐的礼儿。”
吴熳遂携婆母顺势起身,她身子着实不便,后便请了人至待客的花厅入坐,又命丫鬟们将早备好的精致茶点献上,方叙起话。
吴熳瞧着仪态得体、从善如流与婆母交际的乐善郡主,有些恍惚,似眨眼间,当年那个娇憨的小郡主就长大了。
原与秦可卿五六分相似的面容,已褪去大半,同样袅娜纤巧的身姿,却更显端庄板正,眼中懵懂尽数散去,满是坚韧。
看来是受过磨难,成长了。
贾林氏与乐昌郡主闲话了会儿,知她是特意来寻儿媳叙旧的,遂也不打扰,借口更衣,便退了出来,将花厅留给二人。
乐昌郡主见人走了,略略松了松挺直的腰背,心中反复思量着方才有无失仪等等。
转眼便瞧见怀孕仍面色红润、貌美如常的故人正看着她,乐昌未语眼先红,暗道这位姐姐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解禁后,她打听过许多旧人的消息,知她因着他们府里,被父母苛待,好容易才嫁得好人家,她原怕带累她,不敢联系,只如今有事欲寻人帮忙,才发现并无合适人选,只得又寻上门来。
此刻,她心中有愧,又思及旧日诸事,憋了两个月不敢流的眼泪,就这般倾泻而出,怎也止不住。
吴熳见人哭得不能自抑,止住上前来劝阻的嬷嬷们,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打发家中丫鬟婆子们退出去,备了热水与胭脂水粉来。
乐昌郡主直哭了一刻钟,才将将止住,丫鬟嬷嬷适时上前,伺候她梳洗上妆。
待又成了端庄的郡主,才害羞同吴熳道,“让姐姐见笑了。”
吴熳绝口不提眼前,只笑与她叙起幼时那些更“见笑”的事儿,比如乐昌郡主见她们上马课,小小一个人儿闹着也要去,嬷嬷们拦不住,明昌公主见了,一把将她提起放到马背上,不想,竟是个叶公好龙的,被吓得哇哇直哭;
又比如她和另一位小郡主,用明昌郡主好容易从宫外淘来的字贴临字,把原本涂花了,气得明昌郡主打了她们一人一顿手板子……
乐善听着这些昔日糗事儿,渐露笑容,不过,复想起和亲塞外的嫡姐,难免又落泪。
吴熳见了,因笑道,“都中无一处大院能盛下明昌郡主,外头,才是尽显她才能之地,所以,千万不要因此落泪,此是亵渎、小瞧了她。”
乐昌听得此话,微微愣住,眼前似浮现当日嫡姐恣意纵马的鲜活模样,回过神来,遂立时用帕子拭去泪水,大笑道,“是了,姐姐教训的是。”
后两人又笑叙了许多旧事,乐昌好奇摸了摸她的肚子,方说起她的来意,“……原姐姐身子重,我不该来烦扰的,只是这事儿托了别人,太过正式,若人家姑娘不愿意,我倒成了以势压人的……”
吴熳细细听了,原是为了卓善辅国公的婚事而来。
当今欲赐婚,可都中世宦大族皆知义忠亲王府前路不明,不愿沾染,俱避之不及,近一月来,许多人家皆在私下议亲,当然,那家底一般,欲一步登天的人家亦不在少数。
如此,义忠亲王府便陷入了窘境,当今亦知了情况,无奈只能允了义忠亲王府自个儿挑人,定好了报上去,再下旨赐婚。
如今,已看好了一个姑娘,因怕人不乐意,硬娶回去闹得夫妻失和、家宅不兴,遂想私下里先探探口风,若真不愿意,也不强求,亦不会坏了姑娘名声。
吴熳因问,“是哪家姑娘?”值如此用心,且是请她去更便宜的。
只听乐昌郡主答道,“金陵薛家长房薛宝钗。”
吴熳略惊讶,又见乐昌郡主点头确定,垂眸想了想,方道,“我记得薛家姑娘还不到适婚年纪。”
黛玉现下方十岁,薛宝钗比她大三岁,也就十三左右。
乐昌郡主听了点点头,眼中闪过神伤,苦笑道,“姐姐也知当年……卓善还小,如今虽说十五六了,可外头的事儿,一点没接触过,人情世故极为欠缺,除了学业父亲未放松外,其余多同孩子一般,遂让他多等几年,知些外头事儿再成婚更好,
而那位薛姑娘,我父亲寻人打听过,小小年纪举止娴雅、品格端方、行为豁达,料理家计更是一把好手,极为难得,若能为卓善聘来,定是极合契的……”
吴熳一听是义忠亲王的意思,劝说之语便不再出口,只想其中问题,义忠亲王定是俱已考虑妥帖了的,无需她这外人操心,因应了下来。
乐善见状欢喜,连连致谢,又闲话许久,用过饭后,方不舍离去。
晚间,吴熳回到房中,便见男人倚在外间炕上看书,只那书都快滑脱手了,眼睛也不知盯着哪里瞧。
她遂走过去,将人手上的书拿起、合上,搁在炕几上,又坐他身边,自然说起乐昌郡主的来意。
“薛宝钗?”胤礽听后,微蹙眉问,他只在妻子口中听过这姑娘,并不了解。
吴熳点头,笑道,“是个极好的姑娘。”
才高貌美,有管家之能,又能督促人上进,若不是家世所限、兄长所累,够不着好人家,薛家又何必紧盯贾宝玉,弄出金玉良缘那档子事儿,徒惹贾母不喜,明里暗里讽刺拒绝。
如今,有了个不一样的未来,端看她如何选了。
胤礽闻言,低头想了想,方道,“你打算怎做?”
妻子身子重了,不便走动,此事亦不能请母亲前去,否则,易叫人察觉,若是薛家姑娘不愿意,此事又传扬出去,对男女双方皆不好。
吴熳既能应下,自是想好了主意,便与胤礽道,“黛玉身边有位教引姑姑,名清歌的,是先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可请她私底下问一问。”
此是最合适的人选,先太后仁慈,去世前将身边人一一皆安置好了,想这位姑姑也愿为旧主的子孙出上一份儿力。
胤礽闻言恍然,是了,此方世界终与上辈子不同,太上皇元后几年前方薨逝的,不似额娘……
胤礽垂眸,他似乎是过于入情。
半晌后,他凑身揽住妻子,轻叹一声,对妻子道谢又致歉,他的妻儿在这里,可别再为别的伤神了。
次日,吴熳便着人到荣府请了清歌姑姑来,将事由一一说清,请人亲走一趟。
清歌对义忠亲王看上薛宝钗,亦颇为意外,毕竟身份低了些,不过,细想之下,若小主子真是性子软些,人情不练达,那姑娘确实是个好人选。
她亦与吴熳有一样的忧虑。
薛蟠在外招猫逗狗、惹是生非,身上还背有人命,有这样的大舅子,恐会带累小主子;又兼王子腾在世人眼中是当今宠臣,若与这样的人沾亲,是否有结党之嫌,让当今忌惮?
但又闻人是义忠亲王亲自看中的,清歌也就不说什么了,只点头应下,思量寻个什么名头去一趟。
此事议定,吴熳遂送清歌至门口,同她道,“劳烦姑姑了。”
清歌笑笑,反对她行礼,“应该是奴婢多谢姑娘。”给了她报恩旧主的机会。
后清歌乘轿回去,将吴熳带给黛玉的礼物呈上,此是吴熳请她去的理由。
林黛玉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素知琛嫂子极有分寸,不会单为这些个东西,就劳动清歌姑姑走一趟,当下只不语,歇午晌时,待人都出去了,清歌姑姑又给她解纱帐,方将人拉坐在床沿,问起此事儿。
清歌只笑,因担心她多想,又生出病来,便逗她说,“……是小姑娘家不能知道的事儿。”
见人仍直勾勾盯着她,不说不叫走,清歌便给她掖了掖被角,略透了点儿口风,低声道,“有人家相中了宝姑娘,托我探探口风,姑娘记着此事可不能跟外人道。”
林黛玉一听,果然红了脸,拉起被子蒙住半张脸。
清歌笑笑,给她拉下来掖好,“捂脸睡觉不好。”
林黛玉因想了想,便说,“午后,我去宝姐姐屋里玩。”
清歌愣住片刻,后又笑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午后,林黛玉歇觉起来,梳洗好,果带了清歌去梨香院。
时薛宝钗正临窗刺绣,并未察觉她们到来,林黛玉便让屋里的莺儿别出声,促狭到了她身边,忽在她耳边出声道,“姐姐绣什么呢?”
可把薛宝钗惊了一跳,手中绣花针都扎歪了,直拍胸脯,后顺过气儿来,便同林黛玉笑闹起来。
动静太大,惊动了薛姨妈,因问,“谁来了?”
林黛玉遂边笑边往外跑,又与清歌使了个眼色,便拉起才过来的薛姨妈,又往那头屋里去,一面走,一面告状说薛宝钗挠她痒痒、掐她脸等等。
薛宝钗停在后头,一阵好笑,转头便见林黛玉身边的姑姑,一直在旁瞧着她,薛宝钗有些莫名,因摸了摸脸问道,“姑姑,我可有不妥?”
清歌闻言,只笑着摇摇头,请薛宝钗坐了回去,又看向一旁的莺儿。
薛宝钗会了意,便道,“莺儿,你去茶房里,烧壶新水,给林姑娘泡新茶吃。”
莺儿不懂这其中官司,疑惑瞧了瞧清歌,应了声“哎”,便出去了。
薛宝钗听得脚步声走远,方道,“姑姑寻我有事?”
清歌点头,笑道,“是有件事儿。按理儿,应同薛太太说的,只是托我那人说,先问过姑娘想法,若姑娘不愿意,便作罢,就不惊动更多人,否则,影响姑娘名声,就不好了。”
薛宝钗一听这话,心警惕提起,面上却疑惑笑道,“姑姑可把我说糊涂了,究竟是什么事?”
清歌这才低声道,“义忠亲王府欲为卓善辅国公聘姑娘为正妻,想问问姑娘意下?”
薛宝钗初时只以为听错,惊疑望向这位姑姑,复又见人认真点头,她如雷轰电掣,说不出话来。
辅国公正妻,超品诰命夫人?
许久之后,方愣愣问,“为何是我?”
清歌笑道,“自然是姑娘才高贤惠,堪为良配。”
停顿了会儿后,她又道,“姑娘千万不要有负担,那边说了,全凭姑娘意思,若姑娘不愿,此事不会有人知晓,亦不会影响姑娘以后议亲的。”
清歌话毕,仍见薛宝钗还是愣怔出神模样,也不催她,只道,“姑娘若想好了,七日之内,随便找个由头到林姑娘院里告诉我一声便可。”
许久之后,才见人望着她木木点头,清歌笑着摇了摇头,不论怎聪慧能干,也还是个半大孩子。
那头,林黛玉见清歌出来,与薛姨妈说笑两句,又说要与宝姐姐玩儿,遂又到了薛宝钗屋里。
只与宝钗说话,她多心不在焉,前言不搭后语,林黛玉知晓缘由,打趣儿似的叹了口气,便告辞了。
黛玉主仆走后,薛宝钗犹在出神。
待晚间薛蟠回来,才问了些义忠亲王府之事,闻得当今果欲赐婚,且辅国公确实未寻到合适的人家……
薛宝钗遂打定主意,同她妈说了,且将脖子上的项圈解下来,坚定道,“妈,明儿叫哥哥将这劳什子熔了,打成金锞子赏人吧。”
第一百一十三回
却说薛姨妈望着女儿递来金黄灿烂的项圈, 又闻她之言,惊得险些厥过去,待缓上两口气儿, 忙将项圈夺过来,重新与她戴上。
一面动作, 一面低声喝道,“说的什么胡话?为一没影儿的事儿, 怎就敢把这个给熔了!”
那清歌不过林家的一个教引姑姑, 许是混说话捉弄人,一向清明的女儿怎就信了?
超品诰命夫人,与府里老太太一样的品级, 这是一个下人动动嘴皮子, 女儿点了头便能成的?
再说,就算此是真事儿,可义忠亲王府前途未卜,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薛宝钗却只按住薛姨妈的手道, “妈, 我从前就知道清歌姑姑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今儿又着人去角门茶房里问了, 她白日里确实去过敦太太家, 想是见琛大奶奶去了, 这二人都与义忠亲王府有关系,因此, 她们的话儿大半可信!”
薛姨妈见女儿如被鬼迷了般, 心里阵阵叹气, 面上也不执拗,只好生哄她道, “明儿,我去寻你姨娘问问,瞧瞧此事真不真,可不可行,咱再做打算,可好?”
薛宝钗一听这话,忙阻了她妈。
在这府里住了许久,她也算摸清了那位姨娘的性子,心冷又自私,眼里从来只有宝玉与宫中的元春姐姐,余者皆是可利用之人罢了,包括凤丫头、她妈和她。
因而,去岁贺家来接香菱,她才想撮合那桩婚事,给薛家多留条后路,可惜被哥哥毁了。
可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她们自有了,又何必去问姨娘。
许她跟你说上两句空空的话,此事儿还成了她的功劳,将来挟恩图报,又叫薛家给她白出力。
薛宝钗越想越是,便劝薛姨妈道,“清歌姑姑说给她传个信儿就行,如此,咱们又没损失,试一试又何妨?但妈若将这事儿跟姨娘说了,倘或真是她唬我,岂不叫姨娘,叫那些听了这些话去的丫鬟婆子们笑话我吃天鹅肉?”
薛姨妈猛然顿住,一想女儿走在外头,受人指着笑话,她就难受,只眼下绝不能为了这没影儿的事儿,自断后路。
遂也不将项圈往女儿颈上戴了,起身取了块锦袱认真包好,就放在她枕侧,她亲自盯着,绝不能叫儿女背着她将这东西熔了!
薛宝钗见状,知她妈态度松动,心中欣喜,依偎到她身边,细声细语道,“妈以为这府里有多好?凤丫头霸道好权,如今琏二爷又袭了爵,府里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她,我真与宝兄弟成了又如何?宝兄弟是不愿个上进的,也听不得人劝,我们往后就靠领月钱过日子?还是我用娘家钱补贴家用?亦或是谋划老太太的私房?”
薛姨妈听得慌神,忙用手捂她的嘴,低声训道,“这些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说的?况且,什么娘家钱,那是你父亲、你哥哥给你预备下的嫁妆!”
薛宝钗闻言,心泛暖意,就是因有待她最好的父母哥哥,她才想多为家中考虑。
但此不同母亲讲,只再接再厉道,“妈也听哥哥讲了,卓善辅国公的府邸正在修缮,我若真能与他定下,嫁过去便能当家作主,不用在公婆面前立规矩,不用跟妯娌们斗心眼子,且是诰命夫人,妈觉得不好吗?”
好!这如何不好?
薛姨妈不住叹气,“可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
薛宝钗闻言,垂眸同她妈道,“妈觉得这府里的日子又能过多久?”
薛姨妈愕然,这是甚意思?
薛宝钗不语,眼睛望向老太太院子的方向。
从宝玉这莫名其妙的发病,她也摸出些门道来了,这巍峨挺立的国公府,也是极易出事的。
薛姨妈见女儿异样,连连追问,只女儿不答,一夜再无话。
翌日午后,薛宝钗手持团扇,带了莺儿到林黛玉院里逛门子。
至了门口,闻人正在习琴,便驻足静静听了会儿,闻琴音孤高清雅、遗世独立,薛宝钗暗暗羡慕,可惜,人终是不同,她有属于自己的日子。
待一曲儿终了,她拊掌进屋,笑闹着将人好一顿夸。
期间,见清歌姑姑安静侍立在一旁,薛宝钗望着她郑重点了点头,又不自觉摸了摸胸前珠宝晶莹的璎珞,再不见那枚錾着字儿的金琐。
后见清歌淡笑回应,方娇羞地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同林黛玉谈诗论画去了。
清歌会了意,当日便去寻了吴熳。
吴熳遂照乐昌郡主留下的暗号,往神威将军冯家经营的一处酒楼送了方墨,此事便成了,往后便没再管。
只将此事说与胤礽听,他从容淡然了许多,似过耳便忘了,只一心给她把脉、按摩正胎位。
乐昌郡主得了消息,谢礼来得极快。
吴熳亲自见了那送礼之人,将清歌姑姑所出之力尽数告知,待人离去后,又命人将东西悉数送进荣府给清歌。
如此,几大箱子绫罗绸缎、金珠玉器等便这么摆在林黛玉院中。
黛玉兴致勃勃挑着,盖因姑姑说此事多亏了她的一半力,理应受这份礼。
她只觉这次经历颇为新奇,受这谢礼也是,便没同姑姑客气,只那些金玉俗物她瞧不上,多挑的是些上用的笔墨纸砚,这可是父亲的收藏中也不多的珍品。
清歌只慈爱看着她挑,又选了一柄带有明显标记的玉如意与两串檀木香珠装好,给梨香院送去。
薛宝钗见到玉如意上的义忠亲王府标记,提了几日的心终是落回了肚子里,脸上渐露笑意。
薛姨妈则被震得发蒙,愣愣望着那锦匣,竟真成了!
那宝丫头日后就是超品诰命夫人?
许久后,薛姨妈方回神,喜极而泣。
薛宝钗忙上前劝慰,“妈别急着高兴,事儿还没完呢。”
薛姨妈这才反应过来,是了,还没完!忙抹了眼泪,令人将薛蟠从外头叫回来,命他一将金琐悄悄拿去熔了,二则将薛家在都中最大的房舍院子收拾出来,好叫女儿来日体体面面出门。
没头没脑被叫回来的薛蟠,听得母亲吩咐,更是抓不着头脑,先不提金琐之事,只这房舍,当初入都时,他便言要打点收拾,是母亲说要与姨娘厮守几日,方住进荣国府来。
如今,他在这里住习惯了,与贾家大半子弟也混熟了,各路朋友亦有了,母亲又想换地方?
只不论薛蟠在外怎混,在家是极听话、孝顺的,自想着往后吃酒听戏甚的,绕远路过来也就是了,遂照母亲意思,一一去办了。
薛家母女亦未闲着,悄然已将行装打点好,方去与贾母、王夫人道别。
这二位如今仍守着贾宝玉作样子,贾母闻得薛家主动要走,内心是高兴的,终于不用防备她们觊觎宝玉了。
王夫人却实在“不舍”,眼下她正与王熙凤争权,又因身子弱,力不从心,正愁缺个臂膀,欲将宝丫头招来身边帮忙,怎就突然要搬走?且薛家不要“金玉良缘”了?
她只百般挽留,但薛家坚持要去,说叨扰久了,她们也不安心,何况府中如今上下事儿多,她们也怕给贾家添乱。
王夫人见人已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只得放人走了。
及至半月后,圣旨下,神威将军冯唐次子冯剑英为乐昌郡马,紫薇舍人之后薛家长女薛宝钗为卓善辅国公夫人。
此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贾家上下一片哗然。
王夫人被气得仰倒,真是她的好妹妹好外甥女,一句话不露,就想跟贾家撇清关系!
贾母只看着屋里一会照顾她,一会给母亲顺气的宝玉,心下宽慰,想着薛家丫头只要不给她的宝玉,嫁谁都好。
但实没想到,薛家转头就攀上了这么一家。
她又一想原瞧不上的丫头,将来进宫朝拜时,可与她同进同列同坐,又觉胸闷气短,心气不顺。
贾母暗自调息了许久,待气顺了,方思量起家中这场戏也闹了一月有余,尽够了。
若再不够,外头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令人措手不及的事儿。
遂先令王熙凤亲自去薛家送贺礼,此后几日,渐次放出贾宝玉病愈的消息,后才彻底解了禁。
这可把贾宝玉高兴坏了,今儿到姐姐妹妹们房里撒欢儿蹦跶,明儿又带着丫鬟们在房中嬉戏笑闹,后儿又请了秦钟到府上读了几回夜书。
只偶尔空闲下来,又念起薛宝钗,总央着贾母与王夫人准许他出府去寻薛宝钗玩,可惜,都被驳了回来。
只他并不放弃,几次后,王夫人被闹得不耐烦,难得对他生了恼,因喝了句,“人家正待嫁呢,哪有功夫理你!”
贾宝玉一时被吓得噤若寒蝉,直至见母亲转身闭眼念佛,方敢蹑手蹑脚从房中退了出来。
后再不敢跟王夫人提此事,只与丫鬟们诉些“宝姐姐为何要去作鱼目”的混话,丫鬟们听了,只当他又发痴了,也不放在心上。
又说吴熳,赐婚圣旨下后,她只闻胤礽道了句“没和亲就好”,就再没过问,吴熳心下叹息,想是历史上那个格格或公主抚蒙了。
见人真撒手不管了,吴熳只笑了笑,理了份单子出来,让周婆子亲自带了去薛家贺礼。
周婆子去了一整日,回来兴奋描述着那盛景,“奶奶不知道,薛家那叫一个门庭若市,门前车马就没停过,说都是薛家大爷的朋友,
不过,后来不知怎的,就关门谢客了,我还以为要白跑一趟,不想,递上名帖后,薛家便开门让我进去了,还好一阵赔礼,说实在人太多太杂,怕出乱子甚的,
进了府里,那位薛姑娘还亲自见了我,让我给奶奶带好……”
吴熳听着周婆子絮叨地描述,不时浅笑点头,眼睛却注意着不远处正认真给她配丸药的男人,也不知人听进去多少。
待周婆子说完,吴熳便让她早些去歇息,又至男人身旁扶腰坐下,主动同他说了几句“薛宝钗这事儿办得有分寸”之类的话,只男人不愿多谈,总调转话头与她说别的。
吴熳瞧着他这模样,笑了笑,只想着这可是矫枉过正了?
三月后,吴熳怀孕八月有余,男人私下里下令将外头消息停了,不许报到内院来扰她。
吴熳知道了也当不知道,安心受用,专心待产。
只总有些消息会不经意间漏进来,她偶闻秦可卿大好了,且送了拜帖上门,想来瞧她,却被男人拒了。
吴熳想着拒了也无碍,只向兆利打听了句人什么时候好的,被男人听见了,兆利便被叫出去训了一顿。
她亦被惊了一跳,这才发现胤礽的状态似有些不对劲儿。
他似十分紧张,时时给她把脉,一日百遍地问她可有不适,还去婆母那儿将灵药要了一粒来,以备不时之需。
吴熳忽的想到了现代的产前焦虑,只觉好笑,不动声色帮他疏导起来。
日日让人陪她散步、给她念书,又带着他重新将产房布置了一遍,将产后用到的东西一一过了好几道。
如此,便到了四月三十。
寅时三刻,吴熳被阵痛惊醒,胤礽这阵子夜里有个风吹草动都会被惊醒,她一动,他自然也醒了。
吴熳因笑着对他道,“我好像要生了。”
男人愣了一两息,方手脚慌乱地喊人、又给她诊脉。
吴熳看着他这模样,难得畅快笑出了声,把男人和屋内进来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吓了一跳。
她只搂住现下还僵坐在床上的男人,轻声道,“这点儿疼可比‘治病’那会儿轻多了。”
胤礽闻言,抖着手轻轻环住妻子,避开她的肚子道,“待会儿不论出什么事儿,首要是你,别的都不重要,”孩子也不重要,“若是、若是……你别走,就待在这里,他们带不走你。”
这样一番胡言乱语,吴熳听懂了,埋在他身上笑道,“你这般说,儿子要生气了。”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吴熳觉痛感增加了,便叫男人扶她进产房,小星官似迫不及待要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回
且说卯正时刻, 旭日初升,一缕曙光照进内院,产房内忽华光满室, 接生婆婆子们惊呼连连,溢美赞叹之辞不绝于口。
屋外, 胤礽与母亲只见窗纸上映出金光,便闻一阵婴儿啼哭声, 后便见一婆子小心掀帘出来报, “回太太、大爷,大奶奶生了个哥儿,母子平安!”
贾林氏一听, 大喜道, “赏、赏,家中每人赏两月银米!”随后便迫不及待进了产房去。
胤礽落后半步,眼神漆黑, 吩咐兆利道, “将院子里所有人名字都记下, 若今日之事传出去半个字, 主犯杖毙, 其余人等皆拔舌丢到石场采矿。”
不大不小的声音, 吓得院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打个冷颤。
兆利应了声“是”, 目送主子进屋,转身, 眼神一一扫过诸人, 见人人瑟缩, 必是听清了大爷的话,方转身去取纸笔来。
胤礽踏入产房, 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婆子们分作几伙,一给孩子洗澡,一收拾脏污的床褥……
他三两步朝妻子走去,见人额发汗湿躺在床上,面色红润,眼下正笑与母亲说话,虽不见痛苦之色,但他还是急急拉住她探脉,确定人安然无恙,心下稍安。
贾林氏见儿子这般紧张模样,只笑着摇头,与儿媳略说了两句,便将地方让给这小两口儿,自瞧孙子去了。
正值周婆子舀了水来,打算给吴熳擦汗,胤礽伸手便将帕子接了过去,浣水拧干,笨拙又仔细地给人擦洗起来。
吴熳望着至今紧绷精神的男人,面露暖意,这“身经百战”之人,眼下倒不如她这个第一次经历的了。
因拉他俯身,在他耳边道,“我饿了,且这屋子里头味儿重,我闻着难受。”
胤礽一听,急令一旁的周婆子去催饭。
他在外头时,曾听母亲过问妻子的饭食,曹嬷嬷说已备好了,就在炉子上煨着,怎的还不见送来?遂不由皱眉,周婆子因去得更快了。
又闻妻子说味儿重,胤礽知她鼻子灵,且他都觉血腥味儿重,妻子想是更难受,因想给她换屋子,准备将人抱到卧房里去。
不想,却被母亲出言阻了,“漫儿不能见风,你将她挪哪儿去,仔细吹着她,落了病根儿在身上!”
话毕,胤礽只闻母亲命人将不妨事之处的窗子打开了些,透气散味儿。
待人送小饭桌进来,他又顾不上味儿的事,小心将妻子扶起,亲自喂饭。
吴熳仔细瞧着他,任他动作,安心受用,只男人自入门到现在,从未往孩子那儿看过一眼,她觉着仍不正常,明明在肚子里时,那么稀罕又期待,如今怎这般模样?
待她慢慢用下两大碗米粥,又惊得男人连连给她把脉、问她可有哪里不适。
周婆子在一旁见了,好笑道,“大爷,刚生了孩子的妇人都这般,被孩子占住的肚子一下子空了,饿得心慌,自然会多用些。”
她见男人一副受教模样,又笑,只忽闻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声,心似被扯动一般,不觉偏头往那边瞧。
少时,方见婆母抱了孩子过来,急道,“竟是不吃奶娘的奶!”
吴熳一听,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伸手便要解衣,却被男人止住,“哪有这样的规矩,也太娇气了,他若不想吃,只叫饿上两顿,自然就吃了。”
此话一出,众人惊讶,婆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抱大哭的孩子,一手捶在男人身上,“说的什么混账话!”
吴熳知他是从上辈子带来的规矩,因只笑不语,伸手将孩子接过来,仔细问了婆母该如何喂。
她会抱孩子,可这喂养还是头一遭,经婆母指点好了,又请了婆母和接生、伺候的婆子们都去用早饭,方让胤礽给她解衣服。
这软团子进了她怀里后,便止了哭声,闭着眼哼哼唧唧往她胸前拱,吴熳心也软成了一团,眼露笑意。
只胤礽见状,脸更黑了,解衣服的动作亦更慢,好半日,才叫他儿子吃上饭。
他瞧着不住吮吸的儿子,改坐到妻子身边,张手拥住她与孩子,讷讷道,“我生怕他将你带走了。”这一害怕,将他以往的喜悦与期待都冲走了,他甚至后悔要了这个孩子。
吴熳闻言,侧脸仰首亲了亲男人,轻声同他道,“凭你的医术、我的身子,怎都不会出现那样儿的情况,可是白白担心了。”
就为一极小的概率,白绷了一两月精神,还得庆幸孩子将将出生,世事不知,否则,知他父亲如此反应,不定怎么难过。
胤礽不答,只认真拥着妻儿。
又说贾林氏带了婆子们出产房,婆子们纷纷上前道喜,贾林氏亦是高兴,让她们速去领了赏钱,早些用饭歇息。
众人自然喜之不尽,一拥去了兆利处,只领红封时,见兆利将她们名字一一记下,又将那打杀、割舌的骇怕之语又嘱咐了一遍,众婆子惊讶不已。
其中一婆子不解道,“利哥儿,这是怎一回事儿,小大哥儿这……多吉利的事儿呀,叫人知道了,也好稀罕稀罕、沾沾福气!”大爷怎不叫往外说?
不见荣国府那衔玉落草的宝二爷,家里家外的被人稀罕了恁多年,她们小大哥儿那金光也不遑多让,说不得是天上仙童转世呢!
兆利也不解释其中缘由,只笑嘻嘻跟她们说道,“婶子、妈妈们都是老人了,知晓大爷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早年间那些人犯了忌讳什么下场,年轻的嫂子姐姐们不知道,您几位想是记得的,如今大爷令下,大伙儿只照做,且互相监督着,别在外胡侃,否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话叫婆子们恍惚忆起几年前,府里的乱棍声和人被堵了嘴的呜咽声,一时噤若寒蝉,其他不知情的,见了几人这模样,也跟着害怕,不敢言语。
众人只闻兆利又笑道,“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婶子妈妈嫂子姐姐们只记得,小大哥儿平平安安落草,主家欢喜,赏了不少银钱就是了。”其他一概不言,便万事儿没有。
几人这才愣愣看了看手里的红封,不觉掂了掂,极沉极厚,转而又高兴起来,都暗自告诫自个儿,定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儿里,才陆陆续续去用茶饭歇息。
秦妈妈在房门口瞧着人远去,方与曹嬷嬷对视一眼,摇头笑笑。
这些人就是见识少了,当年太太生养大爷时,孕期做了好几个月龙盘肚子的胎梦,小大哥儿这是一脉相承而已。
府上添丁,家中上下都得了赏钱,自是一片欢欣,只正事儿一桩没乱,挑红、报喜等都早早安排妥当,小大哥儿一落地,便动起来了。
时贾家报喜的人到了吴家,只吴家这头无长辈在家,几个哥儿根本没得消息,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家中去年年尾才给吴家二姑娘回过礼儿,因叫管家照例备了一份。
贾家人也不介意,大奶奶娘家报完,还有别家儿,他且忙着呢。
贾门各家也得了消息,有人欢喜、有人酸,只有了胤礽给族人送钱专治贾瑞那次,族中人自觉亲近许多,纷纷表示洗三那日会去添盆,再不提胤礽与吴熳晦气甚的。
林黛玉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嫂子小侄儿母子均安,极为高兴,但又闻竟要两日后才能去姑妈家,难免遗憾,不过须臾,又兴奋拉着清歌与姜嬷嬷,给小侄子备起见面礼。
房间内,贾林氏抱着吃过奶,打着小呵欠要睡觉的孙子,在儿媳妇床前一面走动,一面低声与儿子儿媳抱怨道,“我早跟你们爹说,孩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来了,叫他早早回来,谁知,他非自己掰着指头算,说怎也得进五月甚的,偏明儿才回来,现在可好了,亲祖父倒叫家人跟去亲戚家报喜一般,还得专程去一趟……”
这话说得吴熳与胤礽都笑了。
三日后的洗三礼,就在产房门口办。
吴熳在屋里听着,似来了许多人,极为热闹,恭贺声、添盆声、接生婆婆的吉祥话儿、孩子的笑声和官堂客的夸赞声……不绝于耳。
直至仪式过后,婆母似只将孩子抱着给众人看了一圈就送回来了,又令丫鬟婆子们照顾好她,便自去忙洗三宴的事儿了,胤礽则离席好几次来瞧她,偶见儿子吃饭,只脸色难看的出去。
吴熳坐月子的日子过得极快,因着有胤礽配的药丸,她恢复也极快,二三日便开始下床走动,可把伺候的众人吓了一跳,皆围着她左劝右劝,直至婆母请了葛大夫来给她看诊,确认没事了,念叨声才少了。
可如此,她也坐满了四十日,方得畅畅快快梳洗沐浴。
出月子后,拜帖就多了,头一个上门的是尤庚娘。
尤庚娘一见粉雕玉琢的孩子,按耐不住心头欢喜,问了名儿后,直言要抱孩子沾喜气。
她求子久矣,来都后,吴漫给她引荐了葛大夫,如今葛大夫说再吃两个月的汤药,便调养得差不多了。
吴熳自然应允,大哥儿很乖,谁抱都不闹,只独独喜欢她与胤礽,不管在谁怀里,只要他们夫妻在场,一定会不错眼盯着他们笑。
哪怕胤礽日日教训他不规矩,和父母同床、不吃奶娘的奶等等,他亦高兴得很,见了胤礽仍要抱。
尤庚娘抱着这般听话的孩子,心里羡慕极了,后便问了吴熳些孕期之事,以备不时之需。
说起怀孕,便不由说到唐氏。
唐氏如今再醮又有孕了,夫君是赁给她房子那老太太的外甥,一个教书先生,丧妻二年,并无子嗣,老太太见唐氏温婉,极为喜欢,便为二人作了保山,成了好事。
尤氏说完,心中如卸巨石。
吴熳也跟着笑了笑,如此便好了,尤庚娘的结局已完全逆转,只如此一来,金大用可成不了将军了……
吴熳因问如今金家的生计如何。
尤庚娘一听,略露愁容,她联系上了父亲的故旧,凭着这些人脉,在京都远郊置了田庄房舍,可眼下不到收获季节,这些日子都在坐吃山空。
不过,现下也有些转机,尤庚娘因笑道,“你可知道都中贩花的陶家?”
吴熳点头,略为惊讶,金家怎跟那花精家有了联系?
只听尤庚娘接着道,“我夫君偶遇那陶家三郎将花运至金陵贩卖,又从金陵货了时令鲜花至都中,因想了这主意,买陶家的稀品菊花运到中州,尽数卖出后,又从中州货了牡丹至都中,如此一来一回,赚个辛苦钱。”
中州牡丹素来有名,待到花季定是能卖上好价钱的。
吴熳也觉虽辛苦些,到底是个法子,不过,“中州不是有流寇,怎又往那儿去?”
金家便是因流寇之乱方逃了出来,怎不选别的地儿?
只闻尤庚娘叹气道,“我从一位世叔那里得知,中州富家大户多外逃后,那流寇竟渐渐止了,许多人家又返回原籍去了,我家是不打算回去了,只如今,家下无可靠之人,到底不便宜,我夫君此行,正好去寻一寻以前的家奴。”又联系些中州人脉,如此行商也更便宜些。
吴熳只点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中,安心招待尤庚娘,又将人送走后,方与胤礽说起这回事儿。
她记得回都路上,男人就对此事很感兴趣。
只没想到,男人早知此事,与她道,“哪里是甚流寇,兵匪而已,甄老太妃寿诞将至,忠远亲王一系便想出了这么个昏招儿敛财,只没想到手下人没分寸,竟叫许多大户人家外逃,惊动了上头人,这才急急停了手。”
甄老太妃?
吴熳原只知她是贾家的靠山之一,因此,她一死,贾家便极速败落,其他便不甚明了了。
许多信息还是胤礽告诉她的,比如当年先皇传位给太上皇,虽留了辅政大臣,但太上皇年幼,朝局始终不稳,是甄老太妃教甄家一系包括宁荣二府在内的多位公侯之家,鼎力支持太上皇,而非扶自己的儿子忠远亲王上位,方将局势稳定下来。
因而太上皇不管如何忌惮,面上仍很尊重这位庶母,待皇弟忠远亲王及甄家亦十分优厚。
就连原北静王水溶没被处斩,除祖上遗德外,亦有他娶了甄家二姑娘之故。
只如今不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上位,容不得这些人了。
且如今瞧忠远亲王府行事,甄老太妃似也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私,到底是想让自家子孙登位的。
吴熳因问胤礽,“那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
胤礽只高深莫测笑笑,“哪有那么容易,相反,皇帝要动手了。”
北静王府倒了,朝中局势严重失衡。
皇帝这一辈的夺嫡余波尚未平息,且有人蠢蠢欲动,忠远亲王与甄家便在扬州搅动吴贵妃家参与下一代夺嫡,又为了区区一个诞辰便动用驻军行人祸,皇帝怎会轻易放过他们。
果然,六月中旬甄老太妃诞辰,皇帝下旨大赦天下。
次日,便下旨晋封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吴熳算了算,贾元春封妃竟比红楼梦中提前了近两年的时间。
第一百一十五回
且说贾元春封妃后没几日, 宁荣街上果然吵嚷起省亲之事,吴熳因问胤礽可要赚上一笔,毕竟, 此次应有三位以上的宫妃家中欲修或建省亲别院,此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胤礽逗着儿子, 同妻子笑道,“这生意可做不得。”
一则皇帝要作耗外戚实力, 二则欲为国库赚上一笔, 因而,大头定是皇帝的,他又何苦跟着白忙活, 奇珍阁声名远播, 不少奇物、罕物只此处能买到,只坐等生意上门即可,不必大费周章。
且若动作太大, 叫荣府知晓了, 合族逼迫, 他这可就成白送的了。
吴熳听了只点点头以示明了, 家中不缺钱使, 既不能赚, 也不强求。
胤礽倒想起尤氏与金家, 妻子难得有个能说话之人,帮上一把也无妨, 因私下里使人去了趟金家, 将消息透给金大用。
皇帝总不会样样儿垄断, 花木这等小头儿不会看在眼里,中州牡丹素有盛名, 若金家能运来些稀罕品种,说不得能大赚一笔。
果然,金大用一听这消息,便急急整装出发了,尤庚娘因此上门拉着吴熳真心谢了一回,吴熳方才知晓男人做了什么,嘴角不觉扬起。
又说荣国府。
封妃圣旨下之日,王熙凤大妆随贾母进朝谢恩,回来时,见府门大开,家中上下喜气洋洋,得了消息的族中叔伯兄弟并婶娘妯娌们纷纷上门庆贺,热闹非常。
她因陪在贾母正房内逗趣说笑了一整日,回到院子时,脸都僵了,只坐在镜奁前,任平儿给她拆去凤冠,自个儿对镜出神,半晌后,方拿手捶胸口。
这模样可把平儿吓了一跳,忙斟上凉茶来,服侍她用下,又连连问,“可是天儿热,中暑了?”
王熙凤只摇头,拉住平儿低声道,“你说我这是怎的了,明明是大好的喜事儿,我成国舅奶奶了,怎就高兴不起来?这心里堵得慌!”
平儿心道,怎高兴?原跟太太斗得势均力敌的,甚至隐隐有压倒之势,这猛地一下,大小姐封妃了,成了家里的大靠山,太太那头加码了,奶奶不就被反压了,如何能高兴起来?
她只悄声劝道,“奶奶这话可到别外头说!”
王熙凤看着她那小心模样,嗔怪了一眼,“我是那没眼色的!”也不瞧瞧她今儿欢天喜地成甚样了。
主仆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听说小蓉大奶奶来了,王熙凤想是蓉哥儿媳妇要回去了,因来告她一声,遂强撑笑容将人叫了进来。
秦可卿大病了一场,因更加娇怯羸弱了,身姿也更显袅娜,只同样大喜之日,面上虽笑,眼色也同样恹恹的。
贾元春封妃了,贾氏一门自然会站至了贾元春身后,义忠亲王府可能会遭贾家放弃,她因此惶恐不安,哪能高兴起来。
因来同王熙凤问问可要去瞧瞧琛大嫂子,她只从公公口中得知了少许义忠亲王府之事,如今形势大变,她想知道更多的信息光靠贾珍已不妥当了,便想去问问她唯一能接触到的知情人。
只王熙凤闻言,想了想,道,“待忙过这阵儿吧。”
从明日起家中要备三日流水筵,且接待照管各府达官显贵来贺礼,定是忙得不可开交,她不得空儿。
秦可卿只点头应下,有这“喜事儿”,她定也要过府来帮忙的,也忙得很。
待秦可卿离去许久,王熙凤自在房中用了饭,又去老太太及太太房里定省回来,贾琏方陪客回来,只脸上也不见多少喜气。
王熙凤与平儿一问方知,太太今儿给来传旨的太监们封银子,为首的夏太监竟给了一千两,其余大小太监二百、一百不等。
只见贾琏捶桌,低声道,“也不是不能给,只这一开始就将胃口养大了,日后如何填得起这起子贪财小人的胃口!”
王熙凤一听此事,又来了精神,同贾琏说起她至今没见过王夫人往宫中送银子的帐子,那是老太太特许太太管着的,她不能开口讨要。
如今一听太太如此大手笔,夫妻二人都沉了脸,且不知二房这些年往宫里送了多少银子进去,只一想这些本是他们夫妻的钱,二人就肉疼不已!
眼下,却只能互相安慰: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元春封妃,若来日诞下子嗣,便有夺位可能,府上便能再煊赫一层,纵是次些,也是个王爷,同样是大靠山。
只几日后,省亲之事将将定下,贾赦、贾政、贾珍三人便议定丈量土地、盖造省亲别院,贾琏得知此盖造之费竟达三百万两,便是各处调整俭省些,也须二百多万两,将府中库银捞空也差得远!他被吓得险些跌坐在地。
又兼两位老爷见过建造图纸后,极为满意,嘱咐他定照图盖造,便撒手不管,说得好听叫“一应事情全由你定夺,我们不插手”,贾琏急得差点儿没厥过去!
此事叫王熙凤知道了,咬牙切齿道了一声,“欺人太甚!”
便拿着图纸去了老太太院里,佯作一副欲哭强作笑的模样,“老太太,二百万两,就是把我跟二爷论斤卖了也不够啊!”
眼下府里库银只二十多万两,每年各处田庄铺子拉拉杂杂,进项最好的年节也只三万多两而已,叫他们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去!
她如今可不知这封妃到底是不是好事儿了,好处一点儿且不见,他们夫妻倒要赔个底儿朝天了!
王熙凤哭诉了半日,可贾母仍歪在榻上闭眼捻佛珠,半晌后,才模糊道,“再等两日。”
待过几日后,王熙凤方知此是什么意思,看着那源源不断送来的银子,乐开了花。
薛家两万两、史家三万两、王家五万两、锦乡侯府五万两,川宁侯府……再加荣国府在军中各处的故交、欲攀附借势的富商……
就连林黛玉都命嬷嬷送了五万两至贾琏手中,说此是她在府中借住的资费,绝口不提别的,给足了府上面子。
不出十日,三百万两竟是凑足了!
王熙凤喜之不尽,贾琏却愁容满面。
王熙凤问后,贾琏才指着那记账的档子给她瞧,“这几个、还有这些都是为非作歹、行事没顾忌之人,身上都有人命,如今老太太叫咱们将这些银子荤素不忌地收了,日后出了事儿,看在这些银子的份儿上,定会让府上作保,倘或一日事发,必带累我!”
王熙凤听完,半信半疑,“能有多大事儿,咱家有娘娘,又有我叔叔怕甚带不带累的?”
贾琏气得拍桌,指着她道,“妇人之见!”
王熙凤瞧着他这着急模样,也跟着谨慎了两分,“那你说怎办,收都收了,退回去?”如此,面子往哪儿搁?况且退了回去,这些亏空指着哪一项来填?
贾琏也头疼,脑海中隐约闪过分家的念头,但又舍不得家中有位娘娘带来的荣华富贵,一时陷入两难。
只不论他如何难,省亲别院盖造之事却如火如荼进行,贾琏既要参度办理人丁,又要督造、理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暂将那想法抛之脑后。
然建造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王熙凤忙过头几日,家中下人、族中男丁为了能领事儿办理,对她左吹右捧,伺候孝敬足了,她享受了好几日,难得空闲,方想起秦可卿邀她去望吴漫之事,因令人过府去请了秦可卿来,一起往吴漫家里去。
二人到时,吴熳正带着孩子在院儿里晒太阳,听人来报,索性抱了孩子来迎她们。
王熙凤与秦可卿远远就闻孩子软软的叫声与笑声,靠近后,见那原冷冰冰的玉人,正语笑嫣然低头望着怀里的孩子,二人颇为惊奇。
两厢一碰面,见过礼儿,王熙凤便将孩子抱了过去,仔细瞧了瞧眉眼,赞道,“都言‘儿子像娘,金砖砌墙’,咱们哥儿长得真好!”这眉眼像极了吴漫,长大了不定如何风流!
秦可卿也跟着瞧了瞧,确实极像,因笑问道,“婶子,我这小兄弟叫什么?”
吴熳面露柔和,“慕哥儿,思慕之慕。”
王熙凤念叨了两下“贾慕、慕哥儿”,又冲着孩子唤了两声,逗得孩子“啊啊”直笑,方道,“这字儿单看挺好,只一带儿这姓,味儿就变了。”
这话一出,连秦可卿都被逗笑了,好言劝道,“婶子,这话可不兴说。”这么一说,合族上下可都不是甚好名儿。
王熙凤嗔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它本不好,还不能叫人说了!”
吴熳与秦可卿都知道王熙凤这张嘴,也不与她分证,说说笑笑,便至了花厅,忽见孩子打呵欠,便知他要睡了,吴熳只让奶娘抱了去睡觉,她在此陪客。
王熙凤仔细打量了吩咐上茶点的吴熳,瞧她那风流的身段,除了鼓胀的胸脯,不见一丝赘肉,压根儿不像生过孩子之人,面色红润不憔悴,想日子亦顺心,再瞧这家中来往之人,尽是丫鬟婆子,不见挽发的姬妾,想是孕期也没提丫鬟伺候琛大爷……
唉,王熙凤莫名觉又输了一回。
待吴熳将事儿调理妥帖,方坐下闲话。
只干坐聊天儿也无甚乐趣,她便令人取了骨牌来,添了彩头,三人边玩牌边说话,方不那么闷。
摸牌发牌间,秦可卿似不经意提起薛宝钗,吴熳知她目的,眉眼低垂随意说了几句,比如义忠亲王府看中薛宝钗之才能方聘娶、如今义忠亲王的身体状况尚且可以,定能熬到抱孙子那天等等。
见秦可卿仔细听了,吴熳又道,“你们府上似与冯家来往许多,日后少不得与乐昌郡主和薛姑娘打交道……”
所以,往后不用大费周章往她这里跑,乐昌郡主大婚就在明年开春,她们姐妹有的是见面机会。
只秦可卿闻言却垂了眼,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吴熳暗忖,看来,其中还有隐情。
王熙凤听来听去也算明白了,蓉哥儿媳妇似想亲近义忠亲王府,这二人以往私下里聊的也都是此事?
王熙凤只觉莫名,蓉哥儿媳妇一个营缮郎的女儿,能与那坏了事儿的府里有什么关系?
不过,此可是大事儿,要私下提点她一二,别因此惹出事儿来,坏了娘娘的前程。
吴熳与秦可卿见王熙凤狐疑盯着她们,默契移开了话题,吴熳想了想,忽问了王熙凤一句,“我听说娘娘封妃那日,你们还去东宫谢恩了?”
吴熳其实并不确定,盖因贾元春此次封妃与红楼梦中并不一致,乃太监直接带了圣旨宣到府里,因贾政谢恩之事并未由荣府管家泄出,胤礽也不好明目张胆打听皇宫内之事。
难得二人送上门,吴熳便随口问一问。
王熙凤嘴快,一时说了出来,“没去,只老……”
说到一半,却忽然止住,极警惕道,“你问这个做甚?”吴漫可不是那些世事不知的内宅妇人,问这个必是有目的。
吴熳只笑,“合族的喜事儿,我也是贾家的媳妇,问一句都不行?”
王熙凤闻言扫了一眼这雅致低调的花厅,处处价值不菲,讥讽道,“既是合族的喜事,怎不见琛兄弟出一份儿力?”她和琏二半月前为钱焦心焦肺,可没见族里有人送一个子儿上门,如今倒是合族的喜事了?
吴熳明知她说的甚意思,却故意言他道,“现下琏二奶奶跟前儿用不完的人,哪里有我家大爷出力的地儿?”
这话一出,气得王熙凤直瞪白眼,吴熳却不放弃,仍问她,“到底去没去?”
王熙凤看着她那样儿,心中记下此事,又念着先前欠她的人情,没好气道,“只老爷去了!”
吴熳点了点头,那就跟原著没太大区别。
胤礽猜测贾元春很可能是东宫为了同吴贵妃家相争扶起来的,而皇帝也需借此将甄家一系分割开来,或继续支持忠远亲王,或支持贾元春及她的肚子。
如此,大化小后,逐个击破。
且男人已得了信儿,闻此次建大观园“集资”,甄家并未出钱,只让贾家去取存在他家的五万两,裂痕已现,而甄大姑娘所嫁的锦乡侯府却给了五万两,也不知是两头押注,还是锦乡侯府已偏向贾家。
总之,皇帝的计策效验极佳。
问完这事儿后,三人的话题就平常了许多,族中的红白之事、贾瑞如今的“苦难”日子等等,直至用过饭后,薄暮时分,二人方告辞。
临出门前,吴熳记着王熙凤今日的爽快,低声提醒了句,“贾元春那里头水深,你们夫妻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王熙凤闻言一怔,从前两回看,吴漫与她说话,从不无的放矢,因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急问道,“什么意思?”
吴熳笑而不语,恰巧,慕哥儿的奶娘追了出来,急道,“大奶奶,小大哥儿饿了!”
遂拍拍王熙凤的手,“你记得我的话就行。”后又看看秦可卿,与二人道,“我家慕哥儿不吃奶娘的奶,我得去喂了,不便送你们。”
话毕,便着周婆子送二人,她返身快速回去了。
王熙凤只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直至秦可卿喊她,方跟着人回了马车上。
又恍惚回了府中,便见平儿同神色着急的周瑞家的立在院门口等她,王熙凤这才强打精神,笑道,“周姐姐有事儿寻我?平儿,怎不请周姐姐里头坐?”
只不待平儿说话,周瑞家的便急急道,“二奶奶救命,我家那不成器的女婿又叫人逮衙门去了!”
王熙凤一时想不起来她家哪个女婿,因望向平儿,平儿遂附耳道,“就是那个古董行的贸易,名冷子兴的,二三年前因着来历不明被人告进去了,是奶奶捞出来的,今次修园子还送了一万两银子来,周姐姐今儿来说又进去了,求奶奶呢。”
王熙凤吐了一口气,忽的想起贾琏当日的话:收了银子就得给人作保,闹出事儿来,说不得会带累他!
遂道,“周姐姐先回去,我同二爷商量后再回你。”
第一百一十六回
且说周瑞家的对王熙凤并未好强一口将此事应承下来, 颇感诧异,又因这一回不同以往,她女儿急得不行, 想是女婿之事极为要紧,耽搁不得, 遂多求了几句。
只二奶奶一直不应,且面露疲色与不耐, 她不敢将人惹急了, 因讪讪不再言语,临走前,深深望了平儿一眼, 期盼她帮忙说上一说。
见平儿带笑点头, 周瑞家的方一步三回头回了。
平儿这才上前扶了王熙凤回屋,给人卸妆、服侍盥漱,待一切停妥, 方说起周瑞家的那女婿。
“……这回说跟上次不一样, 被人告是山匪的同党, 给山匪销抢来的东西, 又说他在都中消息四通八达, 专给山匪提供过路商队的信儿, 还说他是个盗墓贼, 店里许多古董都是盗来的……”
总之,罪名又多又大, 周瑞家的方那般着急。
王熙凤听了直皱眉, “那她自家儿怎说的?”
平儿只转述道, “周姐姐说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她女婿常年在都中, 哪里有空儿、有地儿做那些,且最近一回出远门也是去年的事儿了,说那阵儿古董生意不好,闻楚中遭了难,缺粮,便从通州收了一批米粮专去贩,发了点儿小财,言定是都中同行妒忌,胡乱诬告的。”
王熙凤点点头,并未言语,她倒也不信周瑞的女婿敢去犯那杀头事儿。
平儿原以为二奶奶不愿管,才胡乱找借口打发周瑞家的走的,毕竟,如今与太太那边儿就差撕破脸了,怎会平白帮太太的心腹。
不想,二爷回房后,二奶奶竟真同二爷说起这事儿。
且二爷一听还变了脸,拉着她问,“确定是去了楚中?”
她只点头,原话是这样说的。
贾琏一听,立时站了起来,负手在房中焦躁踱步,想了好一会儿子,才跟妻妾道,“去年北静王府出事儿后,朝廷曾大肆派兵围剿那个号‘南山翁’的术士,追到楚中时,发现了一伙约两万人的山匪,时调动了两州兵马方得剿灭平息,这么巧,周瑞家的女婿就在那时前后去了楚中?且官府不找别人,单抓他?”
这话一出,房中两个女人都是一愣,惊讶道,“这么说……此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王熙凤遂低头一想到二三年前那出儿,若是如此,想那冷子兴来历不明也是真的。
她遂将此事告知贾琏,又问,“现下怎办?
贾琏摇摇头,此前那回倒不妨事,不知者无罪,只这回就不要动了,免得惹一身腥。
王熙凤因道,“那我打发人去回了她。”
贾琏点头,又想了想,让兴儿领牌取出一万两银子来,打了借条、附上利息,一并送周瑞家去,“就说银子够使了,‘借’他家的那份便先还了。”
话毕,还令人将这笔帐彻底消掉,似府上与这人毫无干系。
时周瑞家的和她女儿在家,瞧着送回来的银子与利息,又见兴儿当着她们的面儿,将那现造的借条撕了,扬长而去,母女二人气得眼前发黑,这是拒了?
周家女儿急得直哭:“妈,二奶奶这是个什么意思?我们怎办?”
周瑞家一面大喘气儿,一面咬牙,还能是什么意思,不帮忙的意思,她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了!
眼下正是大小姐的好日子,她若去求太太,太太必是不会沾手的,且还会让她直接弃了女婿,别给大小姐惹祸。
她只恨女婿为甚要去楚中挣那钱,一时竟忘了冷子兴从楚中回来时给她的孝敬。
周家女儿见她妈也无法,她爹又不在家,心下绝望,忽的,似想到什么,着急忙慌在身上翻找起来,少时,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急急道,“妈,相公当日嘱咐我,若实在没法儿了,就拿着这东西去贾琛大爷府上求一求!”
周瑞家的一听“贾琛大爷”,一时反应不及,待想起是何人,只觉不靠谱,伸手就要将那信拿来瞧。
她女儿却一下子缩了回去,护在怀里,眼睛瞪大道,“相公说,这是要命的东西,咱们家人万万不能瞧,一瞧就活不了了,妈,你也别看了,快领我去琛大爷家吧!”
周瑞家的一壁觉莫名其妙,一壁又不屑。
那琛大爷一个旁支,没名没姓儿、无官无职的,怎帮忙?女婿又何时与这人搅合到了一处?又是什么要紧东西就要命了,她怎就不信!
况且,没头没脑的,男人又不在家儿,她拿什么名头寻上门去。
周瑞家的如此一想,叹了口气,将兴儿送来那银票好生锁了,又拿出二十两银子称了包好,带了女儿出门去。
天已黑沉,母女两个提了灯笼,七拐八拐,终在一户门前站住,敲起门来。
时兆吉媳妇儿正拍孩子睡觉,闻外头有女人喊她,觉着奇怪,这么晚了会是谁?
便踢踢一旁的兆吉,让他瞧着孩子,自己方披衣出去。
开门一瞧,竟是西府二太太面前的红人,兆吉媳妇儿一脸意外,见人面上着急,说有事儿寻兆吉,也不敢耽搁,遂请人进了门来,倒上茶,就回屋里去换了兆吉出来。
兆吉亦觉莫名,他家同周家可没交集,这母女俩不惜大晚上来,不知何事?
只见周瑞家的一见他来,便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笑道,“吉哥儿,我那女婿有东西给琛大爷,劳你帮着带一带。”
说着,将银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又叫她女儿取什么东西出来,只她女儿极戒备望着他,似不大信任。
兆吉沉眸想了想,周家的女婿,古董行的那经纪?
又观这母女二人的异样神色,想此事怕不简单,略谨慎了几分,脸上却不显,只看向周瑞家的,你女儿似不大乐意。
周瑞家的轻轻摇了摇女儿的手,见她仍是不动,方一把将信抽出,塞到兆吉手中,又笑道,“吉哥儿,大娘家的女婿急等救命,还请你快些。”
兆吉闻言,更不耽搁了,将那银子一收,又叫他媳妇儿取件衣服出来,披上就要出门。
如此,可叫周家母女惊喜,连连道谢。
兆吉遂送她二人出门,又分开,朝前头府里来。
时胤礽正教训总是吃了吐的儿子,说他浪费又失仪,逗得妻子直笑,便闻二门处婆子来报,兆吉又进府来,说有事。
胤礽皱了眉,兆吉不是这般没分寸之人,想是急事儿,因与妻子对视一眼,拍了拍儿子,玩前院去了。
书房内,胤礽听兆吉将事儿一回,又展信瞧了瞧,嗤笑一声,神色晦暗。
冷子兴,当年在平安州借山匪名义屯兵的忠慎王手下,如今,那转移至楚中的兵匪,被皇帝一锅端了,他作为线索被抓,忠慎王却不敢出手救,且极有可能杀他灭口,便急病乱投医到他面前来了。
只这信儿上内容可不是求救,而是威胁。
他自言当年义忠亲王造反逼宫乃不得已为之,时北静王府伪造了义忠亲王手谕,事先调了兵马来,又有文臣武将将义忠亲王架起,方才有了那出事儿。
而当日去兵营送手谕的,赫然是宁国府贾敬。
今次,胤礽若不出手救他,他便要告发此事,叫贾氏一门以造反罪诛连九族,给他陪葬。
胤礽看了只觉好笑,且不论此事真假,冷子兴有这本事不去威胁他主子、不卖主求荣,反倒找上他这无关之人,真是将他当成了软柿子。
可惜,他挑错了时候,若在贾元春封妃前,贾氏诛九族尚有几分可能,但现在,皇帝要“重用”贾元春,如妻子口中红楼梦里王熙凤所言,便是告贾家造反也无用。
不过,眼下无用,不代表将来无隐患,此事乃宁府之人罪有应得,万不能带累贾氏其他族人。
胤礽望着昏黄的烛光,沉思片刻,令兆利去将杨子喊来,又令他们兄弟出去守门,将信件抛给杨子,冷声道,“带去给你的主子。”
杨子闻言,瞳孔紧缩,面上却如往常一般木讷,不解道,“大爷?”似不懂自家主子此话何意。
胤礽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无波望着他,确实隐藏得极好。
当日在平安州,他察觉身边有皇帝的探子,令明群明里暗里察访许久,一直未查出是谁,直至回了都中,往众人祖上三代排查时,方发现杨子这一家子的特别之处。
大户人家树大分支极为正常,家生子一家子分散到各支主家伺候亦很正常,只杨子家中的长辈兄弟姊妹,每一代、每一人都恰好在离宁荣二府主子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服侍,不出挑、亦不会犯错,人人老实本分,不引人注目。
若不细究,只以为是一家子安分人,可一旦生疑,便怎瞧怎诡异。
明群派了几个身手极佳的护卫盯了好些日子,方发现端倪,这一家探子想是从开国皇帝始就埋在了贾家,世代相承。
胤礽得知那一刻,眸色发寒,他与妻子几次行事都带了杨子,不知他们夫妻的异样叫人递了多少消息出去。
杨子见胤礽一直沉默不语,仍疑惑看他,静候吩咐。
胤礽见状,哼笑一声,挥手叫他出去,见人欲将信件放回案上,只道,“带走吧。”
信中所言之事究竟如何,让皇帝或太上皇去查就好,只望看在他今日示好的份儿上,别冤枉了他们这些无辜之人。
杨子只得将信件拿起,低头去了。
胤礽稍坐了会儿子,平复下心情,方回院子去。
没几日,便有消息传来,顺天府的青衣“请”了周瑞一家前去过堂,一番严刑拷打后,确认周瑞一家确实未参与冷子兴与山匪之事,方一家子抬着送回荣国府。
王夫人瞧着这一进一出,气白了脸。
一怨周瑞一家识人不清,招了个“土匪”做女婿,给女儿丢脸;二责顺天府没眼色,如此大摇大摆行事,叫贵妃的娘家没面子;三恨贾琏软弱,叫人欺上门,亦不争上一二。
只王夫人满肚子怨气未及发作,当今又下旨申饬正在巡边的王子腾御下不严,竟叫家奴与匪患为伍,险酿大祸。
此举绕过王夫人这正经主子,似给了贾元春这位贤德妃娘娘几分面子。
只叫不少明眼人瞧了笑话去。
王夫人怒气更甚,令人给周瑞夫妇二人灌了哑药,又并一家老小都丢到庄子上去,至于身上疮伤甚的,哪里还管!
所幸周家且有薄财,好生延医问药,方保住性命,只一朝失势万人踩,以前得罪、看不起之人,压上头来,整日嬉戏嘲弄,又没了往日伺候之人,一家子日子过得极苦,周瑞夫妇悔恨不迭,若不为财招那么个女婿就好了。
而王熙凤冷眼瞧了顺天府与当今这一连串动作,复想起吴漫之言,常常出神沉思。
一日,忽听平儿来报,忠顺亲王认了琛大奶奶为义女,还请当今下旨,如今琛大奶奶成县主了,封号寿光。
第一百一十七回
且说忠顺王妃亲自领宣旨太监而来, 舆马侍从者众,仪仗开路,声势浩大, 宁荣街上无不哗然。
吴熳接下圣旨,又遭忠顺王妃亲密携手叙话, 犹不知此事从何而起。
胤礽却垂了眼,看来冷子兴信上所言属实, 义忠亲王确是被半胁迫逼宫造反, 皇帝担心此事泄出,动摇其帝位正统,拉拢施恩予他来了。
只他与父亲皆不入仕, 近来又无功无绩, 不能随意封赏,因将主意打到与宫中有关的妻子身上,欲将妻子强行同义忠亲王府分割开来, 又划入自己人忠顺亲王麾下, 即使他们父子二人不效忠, 在外人看来, 与其立场亦是一致的。
好一番大费周章的算计, 胤礽却觉无奈, 他本无意参与这些争斗, 只想护住自家人而已,不想, 竟以此种方式牵涉其中。
又说妻子册封县主, 成为忠顺亲王的义女, 不就变相说他给老十三作了女婿?胤礽好笑,这可真够乱的。
忠顺王妃得知当今与王爷要认一毫不相干的女子为义女, 还欲正式下旨册封,亦颇感意外,不过,因着那二位都是有成算的,她只照办就是。
且早年间,她亦见过那女子,又闻先太后多次夸赞,想人应是不错的。
如今一见,长开了的容貌更甚当年,丰姿绝艳,叫人挪不开眼儿,又兼仪态端庄清雅、进退有度,更令人满意。
知她才诞子不久,忠顺王妃又见了见孩子,见其玉雪可爱,心内柔软,当即命人送上见面礼,围绕孩子闲叙问候了几句,方请人更衣换妆,同她一起进宫谢恩。
吴熳望向抱着孩子的婆母,见她点了头,方出屋去,同胤礽说明里间情况,又闻胤礽说完来龙去脉,心下有了数儿,才去梳洗换衣,再出来已是盛妆。
忠顺王妃见了,眼露赞叹,与贾林氏好生辞别后,方携了人去。
吴熳时隔多年再入宫,宫中景致庄肃华贵依旧,她却觉如隔世,处处恍惚可见当日她与明昌郡主行过的场景。
忠顺王妃似觉她异样,回身携住她的手,又慈和笑了笑,吴熳遂正色,回以一笑,继续前行。
一如她来时预料的那般,至了临敬殿,皇帝并不面见,言之事忙,令二人至皇太后、皇后宫中谢恩即可。
新晋的义母女二人遂在殿门外行礼后,至皇太后宫中去。
皇太后早年亦是见过吴熳的,见她出落得愈加标致,亦是赞了又赞,又与她叙了几件陈年趣事儿,忠顺王妃在一旁也陪笑了几句,直至太后乏了,又赐了见面礼儿,二人方谢恩后退出殿来,又往皇后宫中去。
吴熳原以为也是谢恩又闲叙后,便可出宫去。
不想,竟在皇后宫中见到了贾元春,且皇后有意让她姑嫂二人亲近,因命女官带她们至侧殿说话。
二人谢恩,一路无话。
至了侧殿,宫女将一切伺候妥帖,远远退开侍立,只留下吴熳、贾元春与她从贾府带进宫的丫鬟抱琴。
便是如此,气氛也静默了片刻,须臾,贾元春方扬笑问候起吴熳的公婆。
吴熳面色恬淡,一一答了,期间不动声色打量着贾元春,见人面如秋月、笑若春花,似往事如烟,心中亦叹这宫中实在磨砺人。
昔日贾元春见了她,是需躬身屈膝行礼的,当日的公侯小姐仍隐隐藏着些屈辱与不服气,目今再见,换成她屈膝见礼,贾元春却无得意或扬眉吐气之色,只言笑晏晏与她闲话家常,这养气功夫属实有了境界。
吴熳浑若不觉,问甚答甚,只贾元春将话头往荣府上引,欲拉近两家关系,吴熳便不搭话,他们一家如今与荣府如此关系正正合适,不欲有多来往,贾元春所期之事,定是不成的。
贾元春似也品出其中之意,只默默叹息。
从前,她竟不知敦老爷与琛兄弟才华盛名在外,多少人家暗地里笑话贾家怀抱金砖不自知,反弃如敝履,活该落得个日薄西山,靠女儿搏前程的地步。
只自她知晓此事后,常常带信出宫与父母说亲近亲近敦老爷府上,可收效甚微。
她太知道父母性格,父亲从前读书时被敦老爷比下去,被太爷多番教训,放不下面子亲近;母亲则是单纯瞧不上没有官身的敦老爷。
如此,此事便耽搁了下来,她只得放弃,转而时时提醒父母亲好生教养宝玉,只近日祖母入宫来,与她说起宝玉,小小年纪竟知在脂粉堆里混了,祖母且乐见其成,父母亦放任。
贾元春只觉眼前发黑,夜深人静时常自问,她在宫中这般挣扎、被人利用算计,到底值不值?
只到底是父母亲族,她割舍不下,惟尽力一搏,如今只求族叔家能看顾、相助一二。
可惜,她之所求要落空。
吴熳一听贾元春欲托胤礽带着贾宝玉读书,心一凛,眼一冷,只道,“这怕是要叫娘娘失望了,老爷不在家,家中诸事皆有大爷料理,轻易不得空暇,恐耽误了宝二爷……”那扶不起来的阿斗,还是别浪费男人的时间了。
话犹未完,吴熳便见贾元春难掩失望,并不在意,只道,“不若请政老爷将宝二爷送至启山书院入学,虽山中日子清苦些,但读书一事,苦其心志,方有大进益。”就看荣府上下舍不舍得了。
果然,此话一出,贾元春更失望,想她也知晓贾母与王夫人定是不舍得送贾宝玉去的。
吴熳忽忆起当日为子计深远的李纨,又想了想她的慕哥儿,心软一瞬,因与贾元春道,“我闻府上珠大嫂子一直欲送兰哥儿出去读书,只因年纪小,不放心,若娘娘有此意,何不叫宝二爷与兰哥儿同去,叔侄有伴儿,也有个照应。”
实则贾宝玉定是去不成的,但贾兰可以,贾元春若真想有个助力,贾兰可比贾宝玉可靠多了。
贾元春一听这话也愣住了,她亲自教养过宝玉一阵儿,因而感情极深,总望着宝玉成才,撑起门楣,确实少关注别个。
如今,这位弟媳妇竟与她说起兰哥儿?
瞧着她那双漆黑淡漠的眸子,贾元春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就是说,她认为兰哥儿会比宝玉出息。
贾元春垂眸沉思,这位弟媳亦在宫中生存过,且活得比她恣意畅快,其心计、见识甚的决计不缺,如此说来,兰哥儿确实得用,她心下立时决断,便同人道起谢来。
吴熳一见她这模样,便知此事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李纨自己了,且看她能不能强硬一回,给儿子争出个不一样的未来。
如此,贾元春心中之事落下一半,与吴熳说起话来也少了些试探,只闲话间,为了拉近关系,难免提起与二府都有关的林黛玉。
吴熳心下不由警惕,面上故意冷下两分,一副不愿多提之样儿,将贾元春的话头堵了回去。
她只庆幸如今贾元春封妃早,黛玉尚且年幼,不会给她点鸳鸯谱的机会,否则,林如海未死,荣府难保不会盯上黛玉,给贾宝玉作后路。
贾元春作了多年女官,本就练得好眼色,见人如此情状,虽不知缘由,也及时止了话头,转而聊起别的。
直至吴熳瞧时候不早了,将到慕哥儿的吃饭时间,方起身告辞,去寻忠顺王妃。
忠顺王妃也顺势告辞,如此,“母女”二人又领了不少皇后与贾元春的赏赐出宫去。
至宫门外,忠顺王妃与吴熳说起两日后府上的宴席,需她露面,吴熳点头应下,她知道的,此是必走的议程。
忠顺王妃这一日下来,对此女的聪慧、举止极为满意,遂携住她的手拍了拍,又命人好生送她家去,自己也乘舆回去了。
只凤藻宫中,抱琴对吴熳极为不满,气愤与贾元春道,“娘娘未免太好性儿了些,那琛大奶奶几次对您不敬,怎轻轻就放过了?”
贾元春一听便沉了脸,“那不是琛大奶奶,是忠顺亲王府的寿光县主。”是皇上最信任亲王的义女。
贾元春话毕后又沉思,她如今身居高位,抱琴若跟不上她,瞧不清形势,也不适宜留在宫中了,否则,只会招祸上身。
抱琴被贾元春的凌厉声音吓得一时噤声,许久,方听主子道,“明日,你且传信儿回府,请太太尽快进宫一趟。”兰哥儿的事儿耽搁不得。
又说吴熳,回至家中,听慕哥儿哭得抽噎,见她就伸手要抱,心疼得不行,忙抱他进屋,解衣喂饭。
胤礽在一旁看得没好气,“如此挑嘴,活该饿得叫唤。”
吴熳闻言,难得瞪了他一眼,抱着似被教训得委屈哼唧的儿子转过身去。
胤礽更气了,叉腰在房中踱来踱去,须臾,才示好又似若无其事般问起妻子宫中之事。
吴熳也不是那矫情的,遂抱着已闭上眼,小嘴不住吮吸的慕哥儿转过身来,轻声道,“贾元春对家里有亲近之意,可能会使那两府做些事儿,”
胤礽听了只点头,此倒没什么,任他怎想亲近,家中不接,他们亦无法,后又听妻子道,“你猜的不错,帝后心不齐。”
吴熳遂同男人讲起皇后让她与贾元春私下见面之事。
胤礽曾给她分析过,皇后与东宫扶起贾元春同吴贵妃相斗,皇帝定是不悦的,毕竟,皇帝不会容人觊觎自己的皇位,即便是妻儿也如此,只皇后和太子之举,阴差阳错正中皇帝现下所需,因而他们逃过一劫。
今日,皇后让她与贾元春见面之举,无疑是想胤礽父子,甚至莫名与忠顺王府扯上关系的她,相助贾元春及贾家,而这,恰恰是皇帝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胤礽听完,低头想了想,这皇帝的处境与老四不大相同,但这混乱程度有得一拼,只他们坐山观虎斗,千万不要被卷入其中才好……
吴熳被封县主后,上门道贺之人不在少数,胤礽命家下紧闭府门谢客,对一家子的日子倒无甚影响。
只忠顺亲王府的开宴那日,吴熳前去露面,相貌惊艳众人,又有些不三不四的流言传出,说她以色侍人等等,所幸忠顺王府雷厉风行,及时禁了。
另有当日遇上乐昌郡主,其面色复杂,似不解吴熳怎转头就成了忠顺王府义女,许是觉着遭受了背叛,因一整日未与吴熳正照面,似陌生人一般,吴熳也不在意,只随她去。
又说王熙凤闻得吴熳封县主,欲借着祝贺的名义上门去,顺道问清楚她那日之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好做打算。
只贾琛家里闭门谢客了,不论是谁的名帖都不接,来回事儿的小厮生怕王熙凤责他办事儿不力,因将门口送拜帖那些人家都念叨了个遍,好些个官宦人家都未得进,又说那府里未免也太“小人得势、目中无人”了些。
但没想到,这给自家奶奶挽面子的说法,更惹恼了奶奶,王熙凤叫他自个儿掌十个嘴巴子。
直至平儿出马,才劝王熙凤轻饶了那抓不着头脑的小厮。
午后,贾琏回来亦说起此事,叮嘱王熙凤道,“甭管闭不闭门的,贺礼早早备好,待人一开门就送进去,也就了事儿。”贾琛是个有本事的,如今他女人又得了力,这个时候卖个好儿总不会错。
王熙凤点了点头,她也是这般想的,早着平儿打点齐备了。
晚间,王熙凤至老太太屋里定省,竟见王夫人与李纨比她早,心下怪异,面上不显,因进门就笑道,“唉呀呀,老祖宗见谅,今儿我来迟了!”
贾母似心情不佳,因跟她道,“不是你迟了,是你太太跟嫂子有事儿!”
王熙凤眼睛一转,接话道,“太太和大嫂子有何事,我竟不知?”
贾母因没好气道,“你也来听听,他们竟要将兰小子送进山里去念书,咱们是什么人家,又不是没别的路子,须得一心图科举举业,何苦叫珠哥儿的独苗苗去受那份儿苦,若有个好歹,你们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珠哥儿!”
王夫人与李纨一听这话只觉头疼,老太太这是非要把人养废才肯罢休!如今,家已叫贾琏袭了,若宝玉和兰哥儿再不读书举业,子孙后代怎办!
王夫人因坚持道,“老太太,这是娘娘的意思……”
王熙凤算是听明白了,李纨鼓捣了一年多没成的事儿,如今得了宫里娘娘支持将成了,来告老太太,只老太太不依。
她觉这是好事儿啊,若兰小子真自己挣出个前程来,她跟琏二日后可省不少打点、买官的银钱和人力,便跟着劝道,“老祖宗,娘娘站得高,定是比咱们有远见,她说送兰小子去念书好,那定是好的,否则,哪里会舍得自己的亲侄儿去吃苦受累。”
贾母一听这话,心下不赞同,却不能出言辩驳,一时气得无话,晚饭也少用了许多,只事成定局,她亦无力更改。
后几日,只心气不顺瞧着一家子欢欣鼓舞送贾兰上学去了。
李纨虽不舍,眼泪似泉涌,怎也擦不完,心中却极高兴,她的兰哥儿终于能看见前路了!
王熙凤瞧着她那模样,只拉着人半嘲半劝解了几句,“就是去念个书,一旬就回来了,怎弄得似永不相见一般!”
李纨这才被逗笑出声。
不过只历二三日后,李纨闻得敦老爷休沐归家,极想知道贾兰消息,便来求王熙凤,请她使个人上门帮她问问。
王熙凤无奈,“敦老爷家门且不知开没开呢,你可别太期待。”
李纨不知外头的事儿,亦不知王熙凤何意,直至小厮回来道,“回二奶奶、大奶奶,今儿敦老爷府上倒是开门了,只人太多,将门堵住了,小的们实在进不去!”
王熙凤都被气笑了,“放你娘的屁,昨儿你怎么说的?‘人少了,许是快开门了’,今儿你又说门堵了?你嘴里哪句话是真的,是不是偷懒儿没去,编胡话唬你的主子奶奶们!”
小厮忙弯了腰道,苦笑道,“二奶奶,小的真没瞎说,今儿来的不是送礼的,是一伙子书生,来寻敦老爷作主的!”
王熙凤一听,火气倒是消下去了不少,与李纨对视一眼后才道,“接着说。”到底什么热闹事?
“小的在外围打听了几句,说是前年秋闱似有两位经魁出了事儿,中试者成绩都要作罢了,明年春围在即,若是作罢,这些书生便不能参与会试了,因而急得很,又求助无门,只得来寻敦老爷了。”
第一百一十八回
且说贾敦休沐归家着急看孙子, 不想,马车被人截停,原以为是给儿媳妇送礼之人, 正欲拒绝,不想, 赶车的护院道,“是一群书生。”
他方掀帘来瞧, 真是一位熟识的教书先生并一群书生, 其中几人是文会上的常见面孔,他识得,因见这些人面上焦急, 口中言说有急事请他参详, 贾敦便下车来,与之见礼,又请了为首几人入府, 其余人等在门外好坐, 吩咐门房好茶好点款待, 不可怠慢。
因才有了荣府小厮所见之景。
进入厅中, 几人一番让茶让坐后, 方说起来意。
教书先生先不言, 递上两篇文与贾敦瞧, 贾敦不解何意,只顺从细观, 半刻钟后看完, 其中一篇文理不通、鄙言累句, 叫人看了直皱眉,另一篇则行云流水、字字珠玑, 堪称上佳。
待见他放下,教书先生才道,“贾先生可看出这二文乃同一人所作?”
贾敦惊讶摇头,若真为一人所作,可见那此人进益之大,乃是大才。
可教书先生却满面愁容,叹息道,“先生可又知这二文所作时间,佳在前,拙在后?”
贾敦复摇头,愈发不解,按理说学业不进、文思受阻,也不会倒退成这般模样,因问缘由。
教书先生这才道明来意,“此二文乃前岁秋闱经元朱尔旦前后所作,差别之大可称云泥,我等见了犹惊诧,何况大宗师……”
贾敦细细听了,原来是这朱经元在一文会上作了不通之文,叫微服的翰林院学士瞧了,大感诧异,因细细考校,发现其人确实无才,直觉秋闱有异,叫人暗自察访。
便闻这朱生原本就如此,寒窗十载,根本不开窍,忽一日文思大进、过目不忘,许多人道他同地府判官交好,换了颗慧心,方得如此,如今文墨不通,想是心换回去了。
只这如何能叫信奉“敬鬼神而远之”的读书人信服,学士不信,因请学政细查,此时,又冒出一事,“……同科经魁也出了事!”
贾敦闻人摇头叹息道完,直觉不可能,女子怎能进入考场?
教书先生竟道那第四名经魁李姓书生是一女子,原姓颜,此番揭露出来,盖因其生得面如冠玉,才高八斗,叫世家看中,争相招赘,其中,齐国公府近支与顺阳伯府互不相让,都欲在春闱前将人定下。
不想,拉扯间竟发现此人乃女子,且是一书生之妻,众人惊骇,两家都觉受骗,合力将那颜氏告到了衙门。
贾敦不信,只因本朝科举入场前,皆需集体沐浴,且换上官府所供衣物,考生若为女子,早该被发现了,这女子如何能一路往上,直取举人功名?
可事实就是如此。
朱生与颜氏两厢碰到一起,更叫翰林学士确信前岁秋闱舞弊,已上折子请彻查,而朝中有人为了私利,欲将前岁秋闱成绩作废,中试者皆除功名,待今年秋闱中举后,再言明年会试之事。
话至此,在坐几人情绪不稳,纷纷起身作揖,请贾敦为他们想想法子,众人这二年来一心为明年春闱备考,哪里有心思准备秋闱,且秋闱已临近,若有个万一,此试不中,三年又三年,他们只能白白耽搁。
还有不少已授官出京的,若是作废,这两年多付出也算白废了。
如此,贾敦也算明了众人所求,他们希望此案只废朱生与颜氏功名,其他人可照常参试。
只他觉极难,先不论朱生如何,颜氏之事,便是大异,她如何能次次不露馅儿进入考场,此中就有蹊跷。
因只问,“这二人现下如何处置?”
教书先生道,“已关押候审,就连当日监督众生洗澡的兵勇也都被押了。”
前头正厅中贾敦等正谈论此事,后头胤礽与吴熳已得了消息,夫妻二人突闻朱尔旦之事,都觉惊讶。
胤礽见此事闹大,眼神闪动,脑中忽有了计策,陆判一直未寻上门,他正愁报仇无门,如今可不正是机会!
因告了吴熳,便往前头来,使人进厅通报后,进门与众人见礼。
众人素闻贾琛才名,也欲结交,对他突入打断众人商谈,亦不在意,纷纷起身,拱手见礼。
只见人落坐后,便同他们说起这朱尔旦之事,言坊间并非虚言,“……原我初闻此事,亦觉好奇,因使人去寻了那朱生的同年好友问了问,几人可证此事不虚,那朱生确与地府陆判相识,且为他们引荐过,只几人见陆判面目狰狞,心中害怕,便提前离席了……”
这话一出,教书先生与几位举人面面相觑,目露犹疑,从未想过此事竟能为真,又闻贾琛道,“听闻那朱生的胸腹上至今仍存有缝合后的红痕。”
众人闻此更是惊呼,贾敦亦惊讶看向儿子。
胤礽只接着道,“此事虚幻飘渺,说出来官府恐不易采信,只此乃地府判官徇私闹出之事,带累诸位,众位何不请朱生的几位同年作证,又联合院、乡二试名落‘孙山’之学子,至十王庙请愿,请十殿阎王,甚至东岳大帝作主,又请其证明朱生确在那些时日文思大进,并无其他作弊之举,如此,严惩陆判与朱生即可,此事与诸位何干?”又何来功名作废之由?
在坐之人皆犹豫,并不大信鬼神存在,亦不知如此儿戏般的做法可有用,因不置可否。
只闻贾琛又道,“至于那颜氏,我虽不了解,但闻诸位所言,对其才学并无异议?”
众人又面面相觑,后有人羞愧低头,有人目露不屑,只教书先生叹了句公道话,“确有大才,会试必中!”
胤礽便笑,“既如此,若想平息此事,就需众位为此女说一说话了。”
话音落下,方才不屑之人面色难看起来,小声议论,对胤礽似也不满起来。
胤礽恍若未见,只与教书先生道,“因其才高,学差、兵勇、众考生对其多有尊重,洗浴那日亦有优待,请其先行洗浴,又恐细观其体亵渎、得罪了人,因使其安然入了考场……”
教书先生瞪大了眼,其他人亦然,若是如此解释,那舞弊之事便不再可能,又可助学差、兵勇等洗去渎职之罪,渡过此劫,想那些人也愿相助!
胤礽又道,“其余诸事可由我父子二人周旋,”比如打点学差、兵勇等,“只这颜氏之名,还望众位为其传扬了。”
其实,此言根本站不住脚,总不可能前头县、府、院三试,试试如此,胤礽猜测此女确实有些别的手段能躲过检查。
只她才高毋庸置疑,遂舞弊之事确不存在,如此,便能操作。
想顺天府学政上下都怕因此女被论罪,定会认下此言,且鼎力相助的。
而朝中,皇帝亦容不得大臣借科举之事为己谋利,因此,必会偏向书生这头,遂只让颜氏之才名叫天下皆知即可。
胤礽如此想想,嘴角不觉上扬,想将来极长一段时间里,又将掀起一阵女男之才的论比,只望此举能助此界女子地位更朝妻子描述的未来近上几小步吧。
胤礽言毕,众人交相讨论此法如何实施方佳,再无一人反对。
说到至十王庙请愿之事,胤礽又道,“此事,我想诸位还是声势浩荡地去才好,一令官府信服,二叫地府重视,且阴曹徇私致阳间政事混乱、文人声名受损,甚至落第书生一生之命与运大改,此可是大忌大恶,若诸位能借此事使之规避一二,于阳间来说,可是大德!”
总之,怎么严重怎么来,定让地府重罚陆判!
众人一听,再一细品味,皆目露惊喜,阴间人摄阳间政,想当今定不愿见,他们此番此举,必得圣心!
于是乎,更是热议起来,皆是有大能之人,三眼两语便将此事议定,对着胤礽父子二人拜了又拜,方起身告辞。
只临行前,胤礽令家下取来三柱高香,附上紫气,亲手交到教书先生手中,认真道,“此乃我从‘高人’手中求来的,先生请愿之日点上,再加上诸位身上的文气,定能请来东岳大帝……”
教书先生见他如此郑重,又知此事之要紧,遂好生将香收好,将其嘱咐牢牢记在心中,方领了众书生去。
贾家大门重新合上。
贾敦方转身静静审视儿子,许久才道,“你什么时候也信鬼神了?”
且今日也太主动了些,定是在算计什么人,只他想不出,此事中,何人得罪了儿子。
胤礽只笑,“儿子可不信鬼神。”只是,想对付罢了。
此事事关顺天府一百多举人之未来,又有当年被朱尔旦占去名额的不忿秀才、童生,再兼那不满朱尔旦取功名的“好友”,因而,教书先生等竟联合到二三百书生。
人人整冠束巾,或青或绿儒生袍加身,抬着祭品纸马,浩浩荡荡往十王庙去,一路引人瞩目议论。
自此,陆判为朱尔旦换心之事,人尽皆知。
胤礽携了戴帷帽的吴熳慢慢跟随,大仇终得报的场景,若无法亲眼目睹,岂不可惜。
于是乎,二人便抛下儿子来了。
胤礽只瞧蕴含紫气的香烟袅袅升起,东岳大帝硕大的宝相虚影渐渐显现。
瞧了书生祭上的疏文,东岳大帝震怒,如雷般的纶音责问阎王可确有此事,又闻其道,“我自来训诫阴间上下不可徇私,不可瞻情顾意,不得枉顾世事运道,尔等都当了耳旁风,竟险些左右上百人文运、官运,尔等该当何罪!”
后便是看不见此景的众书生整齐肃穆的请愿声中,夹杂着阎王及鬼官请罪声、自省声。
再之后,便是处罚,晴天一声霹雳,书生与围观之人皆认为此是东岳大帝显灵,纷纷惊喜跪地祈拜。
吴熳与胤礽只见一阎王打扮之人被劈得身形不稳,而主犯陆判早已扑倒在地,身形缩小,想是修为严重受损,二人又闻东岳大帝下令,将陆判打入铜柱地狱受刑百年,只念其在位有功,受刑后降为鬼吏,以观后效。
胤礽虽对陆判仍为鬼吏颇为遗憾,但这百年刑期却叫人高兴,嘴角不觉上扬,紧了紧携住妻子的手。
吴熳亦动了动手指回应,眼中闪过暖意,男人这是又为她出气了。
为首的教书先生似得了东岳大帝之回应,抬手叫停书生们的请愿声,领着众人再三叩拜后,欣喜离去,想是效果不错。
如此,便是各偿所愿。
胤礽心满意足,遂也带了妻子家去,因未注意到,远处着猩红官袍的崔珏望着二人的身影,沉吟片刻,方回看被鬼差拖走的陆判,摇了摇头,叹息道,自作孽。
此后几日,胤礽不知东岳大帝是如何料理的,总之,朝中再无作废秋闱成绩之声。
而涉事者,朱尔旦功名一掳到底,流三千里,三代之内不准科举;声名大噪的颜氏,因其才华不掺假,只掳功名,得免他罚。
只朝廷为禁再有女子混入考场之事,将顺天府学政连降两级,官吏降一级,经手兵勇杖二十、再罚二月俸禄,警示各地学政。
胤礽听后,叹息一声,任重道远。
第一百一十九回
话说顺天府学政被降后, 当今遂点了贾政为新任顺天府学政,从五品一跃为三品,荣府上下自又是人人洋洋喜气盈腮, 将前些日子顺天府衙惩治周瑞、驳贾家面子之事忘个干净,私下里都说娘娘盛宠, 惠及母家。
皇帝这二番操作,倒叫许多人抓不着头脑, 其中便有王熙凤。
她且未及寻吴熳问个清楚, 老爷就升官了,心道,这水到底深在哪里?
后终是憋不住, 将原话告知贾琏, 贾琏思忖许久,亦瞧不出,只揣测许是宫妃争宠及各外戚之势倾轧等。
但这些, 每一位宫妃家族皆要经历, 二人现今已被贾元春带来的好处迷了眼, 哪里顾得其他, 只觉不论怎样的浑水都趟得, 遂将吴熳的提醒抛过脑后去了。
又说这几日, 颜氏之事闹得轰轰烈烈, 其盛名已传至内宅深闺,荣国府里的姑娘们并贾宝玉都聚在林黛玉处, 听林家人讲述此女经历。
原那颜氏乃名士后裔, 少惠, 欲嫁才高之人,不想, 阴差阳错嫁了个绣花枕头,但其并不抱怨,反如师如友般劝诫、督促夫君念书上进,只可惜,她的夫君终是个不成器的,屡试不第,便自怨自艾。
颜氏因此说了两句,那男人便道颜氏一个闺阁之人,不知科举之难,只以为求取功名同她做饭一般简单。
颜氏遂道她若改髻束冠,功名必信手拈来。
果不其然,她一连取到举人功名,若非此番被那两家勋贵所累,只等明年直取进士了。【1】
听人叙完,姊妹几人皆唏嘘不已,贾探春羡慕又叹息道,“这才真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转又嗔怪起齐国公府和顺阳伯府,“若不是这二府,咱们许能见证一奇女子登入朝堂了。”
林黛玉亦跟着点头,眼中难掩失望,只暗道,好好一个有抱负之才女,竟叫如此儿戏毁了。
贾宝玉跟在一旁听了,嘴唇翕动,原想着叨上一句“没想到水作的女儿家也有向往作禄蠧的”,但见姊妹们皆怅然,兴致不高,只将那话原样儿咽了回去。
但在听闻林妹妹问可能寻到那颜氏所作之文时,终是没忍住说了句,“不过是些八股,哪里值得品读?”
林黛玉觉贾宝玉这话刺耳极了,张口便想反驳,不过又想,今时不同往日那般亲密了,若是一言不合,再吵闹起来,叫外祖母知道了,又得为他们劳心和好,好不自在,因只好声好气道,“能中进士者,便是八股,其中义理、词章等定有精致出彩之处,加之女子文思细腻,想颜氏之文必能引人入胜。”
后便不再理会贾宝玉,只追问嬷嬷可有。
不想,还真有。
因着颜氏声名大噪,已有书肆将其文集刊印成册,在外售卖,林家人早知自家姑娘会感兴趣,因带了几本进府,如今俱拿出来,分与几位姑娘瞧。
林黛玉望着书页内的商号,顿觉眼熟,只唤雪雁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来,两厢对比,果与琛大哥哥所著游记上的印记相同。
又问了嬷嬷几句,还真是琛大哥哥家中之产,她暗忖,难道此中又有琛大哥与嫂子出手?
若真如此,这双兄嫂的日子也太精彩了,黛玉浅笑。
此可不就是胤礽出手。
时他正持颜氏文集,念与妻儿听,见儿子挥舞的小拳头慢慢停下,眼也闭起,方渐渐止了声音。
朝中大动作贬官,颜氏与其夫必会受到针对、为难。
胤礽使人打听过,这夫妻二人从洛阳至都中,生计全仰仗堂兄,如今,颜氏没了功名,不可再领廪饩银,想日子会更艰难,便着人联系了颜氏,愿付稿酬,为她出书立著。
颜氏亦是个极豁达之女子,一口便应下,迅速整理以往文集交到书肆,还言日后也愿继续提供文稿。
如此,便借这阵东风,颜氏文墨现世,才女之名远播四海。
只盛名之下,亦有贬低、批评之音,多为迂腐书生言说“闺阁之趣”不该拿来示众,一损清名,二则难登大雅之堂。
可只要潜心品读者,便知其文字字珠玉,其中胸襟男子多有不及,因叹可惜。
其后,有才之闺阁女子或羡慕、效仿颜氏,或想与之一较高下,倒有不少著书售卖者,时文坛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为后世传下不少奇女子瑰宝,当然,此乃后话。
又说慕哥儿睡后,胤礽与吴熳闲话,谈起颜氏避过兵勇之手段,他着人试探过颜氏,其只笑不答,并不愿透露,因而至今成谜。
胤礽虽疑惑,却不好强行探究。
吴熳见他犹好奇,因想了想,猜道,“若非鬼狐精怪等非人之物及其后嗣,大概率乃王官儿那等修道之人了,或……”
胤礽见妻子顿住,好奇看着她,许久后才闻人言,“还有一种……是白莲教传人。”
胤礽忽听到此名,愣住片刻,略感惊讶。
他在此方世界游历,偶也能闻白莲教存在,不过,极其隐秘,不似在大清那般明目张胆、动作频繁,因他猜想白莲教并不反兴,实没想到,这些人却是会法术的?
吴熳见胤礽如此,只笑解释道,“这也仅是猜测而已,聊斋中白莲教的手段,相比王官儿等修道之人的法力,更似戏法,颜氏许是用了障眼法之类的……”她遂给男人讲了几篇示例。
许久,才闻男人咕哝道,“好在只此处的白莲教如此……”
否则,剪纸为兵、撒豆成马、折纸成鹤……这要是打起来,大清将士**凡驱,哪里招架得住。
吴熳见状只笑,只是瞎猜而已,男人如何就能联想到这么多?
转眼便至八月初六,慕哥儿的百日宴。
因撞了贾母寿辰,族中长幼多往那府里献殷勤去了,倒省家中许多事儿,只管待家中关系极近的亲朋故旧,气氛祥和自在。
胤礽在家虽总明里暗里嫌弃儿子,但当着外人面,却是极想炫耀的,于是抱了慕哥儿出去,定要叫亲友好好瞧瞧他儿子多标致、乖巧。
只众人与他一处顽闹多年,哪里不知他性子,遂个个领了自家儿女来,且带在身旁,只要胤礽敢来炫,立马将自家的推出来,跟谁家没孩子似的?
胤礽成亲晚,又无通房、侍妾,哪里比得过他们这些十四五岁知人事的,有一二个甚至带了二三个孩子,直把胤礽气得脸黑,众人见了,皆爽快大笑,孩子们不明所以,有些疑惑,有些混跟着大人笑,更可乐的是,慕哥儿也被带笑了,咧嘴咯咯笑起他爹来。
众人一见,又是拊掌大笑,直不起腰,叫上坐的长辈、长官们瞧了,不住摇头,面上也露笑意。
女眷这头,也正言此事,皆头疼不已,男人的意气之争,可累坏了别人,家家都是奶娘丫鬟婆子带了一窝来,险些叫主家不好安排、管待,相熟的几位正不好意思拉着吴熳致歉。
吴熳只笑道,“本就是热闹的日子,正好叫我们慕哥儿认认众位哥哥姐姐。”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笑。
后便是茶酒戏,宾主尽欢。
孩子们亦玩得开心,难得见如此多的玩伴儿,大大小小闹作一团。
尤其越哥儿,专带了他的兔鹘来同小表弟玩,只没想到小表弟如此之小,才能动动手脚,他略失望,不过,在场孩子众多,他的兔鹘威武,大出风头,小脑袋扬得高高的,就没低下来过,也不怕颈子酸。
这可给带孩子来玩儿的男人们惹了祸,个个被缠着要兔鹘,众人头疼,只点了人头数儿为难起胤礽,在你家、由你外甥惹出的事儿,你来摆平。
胤礽面上不应,实则心里已记下数儿,盘算着使人去寻了,只面上仍老神在在喝酒,遭了一通灌。
原本是合乐欢笑之席,只末了,突有人来败兴。
宫中贤德妃送赏,赤金长命锁一个、彩缎八匹、金银锭各一对,玉环一对。
席上气氛霎时凝滞,只贾敦目光温和,面上带笑,从容掀袍跪地,代孙儿将“赏”收了,又命人给来传旨送赏的太监封银子,好生送人出去。
胤礽则没这般好脾气,借着酒气,沉了脸坐在原位,未动一寸,手上酒杯捏得咯吱响。
贾元春不知与他家来往的是何人吗?
她今日之举,无异于将他父子二人架在火上烤,若他们态度略有异,叫人误解与她站在一头,会牵扯多少人参与那场无谓的争斗!
原妻子提醒他,贾元春有亲近之意,他只以为会使那两府人动作,不想,那两府未动,她竟用这种直接示人的法子,叫他父子二人不接也得接。
胤礽目光冷极,身边季闻、裘良几人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
贾敦命人将东西送进内院,回席后,面色如常招呼众人吃酒看戏。
内院,吴熳听了这些东西来历,亦冷了脸,只叫人收下去入档,瞧都未瞧一眼。
贾林氏亦然,只继续陪席,
女眷们见了这态度,还有什么不明了的,相视一笑,继续吃席看戏。
这一日,吴熳给慕哥儿喂了三四次饭,方得终席。
家中热闹退去,却仍闻笙箫鼓乐之音,是那头荣府筵席未散。
一家四口主子静默坐在厅中,面上皆无好色,许久之后,贾敦才道,“明后两日收拾料理好,咱们一家到山上住些时日,也叫慕哥儿瞧瞧我种的花儿。”
胤礽与吴熳遂起身应下,他们亦不想留在都中陪贾元春搅合,给人当枪当盾使。
第一百二十回
且说一家子准备到山上小住, 次日便将家中事务一应交由管家严路、兆吉照例料理,今年八月十五的节礼也照往年,按时送出即可, 凡有大事不能作主的,只着人到山上禀报一声, 再作定夺就好。
贾林氏因又去了趟荣府与黛玉话别,交代她若有事儿只管往山上送消息, 每月照例还来瞧她。
黛玉点头应下, 心下略失望,若不是正遇中秋团圆节,她亦想随姑妈去山上住一段时日, 瞧瞧不一样的景儿, 只可惜了的。
贾林氏见她这般模样,答应下次定带她一起去,这才见人笑开颜, 两人又聊了些慕哥儿百日宴之事, 因要陪贾母, 黛玉昨日只着人送了礼, 人并未亲至, 如今正遗憾着未得见又长大了些的小侄子。
待话毕, 贾林氏便如往常般要离府, 不想,贾母的大丫鬟鸳鸯迎了上来, 说是老太太闻敦太太来了, 想着许久不见, 正好说说话。
贾林氏一想昨日贾元春那大张旗鼓的送礼,眼中闪过不虞, 面上却一直温婉笑着,跟鸳鸯去了。
正厅里,贾林氏问了安,贾母叫她坐,话了几句慕哥儿,亲近地仿佛以往针锋相对的嫌隙不存在,贾林氏一一答了,面上仍笑,却不热络。
贾母面上慈和,耷拉眼皮盖住的眼神却闪着精明与恼怒。
她近日方知元春让二子夫妇亲近贾敦一家之事,只那对糊涂虫因着各色缘由一直未有动作,也没露半点儿口风,如今,她知道晚矣,裂痕已现。
瞧敦儿媳妇这模样,怕是修补,也好不到哪儿去了,既如此,她也不用这张老脸去贴晚辈的冷屁股,只将面子情维持住了就好。
且她对元春的决断并不尽信,不觉家中一无官无职、默默无闻的小辈儿,忽就如元春说的那般有左右朝堂的本事,况且,大宗荣兴依靠小宗,叫她看来并不是甚好事,将来若小宗压过大宗,家中儿孙才叫难堪。
因此,贾母亦不热络。
贾林氏见人如此态度,心下亦满意,一番客套闲话后,告辞离去。
至于贾母送给慕哥儿的百日礼,她一如昨日儿媳妇那般处理,不看一眼,令人上档入库,就摆在角落里生灰吧。
又说吴熳这头,主要收拾她与慕哥儿的日用、常用之物,至于胤礽的,山上备着,只带些近日常看的书、收拾一二件衣物就好,倒是省事儿。
只慕哥儿的两个奶娘,吴熳做主不叫她们跟去了,盖因家中都有孩子,长时间分离不好,若带了孩子去,比不得慕哥儿被照顾得周到,要不慎病了甚的,来来回回也麻烦,不如就让她们安心待在家,母子合乐一段时日。
再者慕哥儿不吃别人的奶,单有丫鬟婆子们也能照顾。
两个奶娘自是感激应下,若此事放在两月前,二人许会惴惴不安,担心大奶奶要退了她们,如今伺候了这些日子,也摸清了大奶奶的性子,是个面冷心暖的,说一是一,让她们母子合乐,那便是真合乐,不会因此辞了她们,遂安心家去了。
吴熳又分别派人去了金家与王官儿处。
如今尤庚娘有孕,只胎相不稳,犹卧床休养,因此,昨日慕哥儿的百日宴也未到场,吴熳派人送些补品去,又告知她去处,若有事儿需帮忙,也好寻。
王官儿处也是一样的道理,只王官儿一早便带着高人与小幺出城干活儿去了,家人便告知了燕平,由他代为转达。
如此,各处安排停妥,一家子便往山上去。
慕哥儿第一次乘马车,兴奋极了,小颈子来回转动,嘴里咿咿呀呀跟父母亲说着听不懂的话,两刻钟后,方在马车的摇晃中安然睡去。
醒来后,发现又换了地方,自是又一阵兴奋,小手小脚直对着外头挥舞,要让胤礽带他去看。
胤礽将小人教训一通后,还是抱着出去了,叫屋里收拾安置的丫鬟们一阵憋笑,吴熳也低头笑了笑。
一家子安顿、调息了一日,方到山上各位先生、教习家中拜访。
贾敦在启山书院执教二十多年,胤礽作为儿子,与这些人家自然也是相熟的,只各家女眷有未见过吴熳的,因借此机会认认脸,各位太太姑娘见了人,无不惊讶赞叹,只悄与贾林氏道她家好福气,胤礽也好福气。
贾林氏听得这些话很是高兴,笑就没下过脸。
往后的日子,吴熳与胤礽过得很宁静。
胤礽这头,学中书生或上门与他探讨学问,或下帖请他去赴文会,他难得专注诗画学问,自是惬怀。
而吴熳,原在家中琐事缠身,又要照看慕哥儿,不得空暇做其他。
如今,婆母手头不理事儿,又对大孙子爱得紧,时时带在身边,倒叫她清闲下来,又兼已过了不能动刀剪得日子,遂将木雕爱好重新拾起,也养性怡情起来。
胤礽见她如此有兴致,命人从山下搜寻了不少好木头来,正巧都中修别院,各家都要合式配就家具,正是用好木头的时候,极易寻得。
吴熳因得了这许多好材料,一时大展身手,竟雕出许多精致东西来,就连贾敦都拐着弯儿寻胤礽要了一两件儿去赏玩。
一家子在山上惬意住了一个多月,慕哥儿会自个儿翻身、摇泼浪鼓玩儿时,贾元春当日送礼的后劲儿,终是来了。
时林雅茹带了越哥儿上山,待人跟慕哥儿咿咿呀呀说话去了,方面色不好同吴熳与胤礽说起,她与公孙仲的货且未上船,便被吴贵妃的哥哥吴先河扣了。
“……原琛哥儿说这次省亲赚不得多少,我们也没贪心,只想着帘栊帐幔、花灯花烛等物琐碎,应有些机会,便备了半船各色布料、花烛、及扎花灯的物料,想着能赚就赚,不赚便放在铺子里头慢慢卖也无妨,
不想,那吴家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就说那些货物皆是专卖与省亲宫妃家的,又道与其费力运至都中,不如就货与他家,他家自运走,还省了我们来回船资与人力,”
说到此,林雅茹面露怒色,“若他诚心,卖与他家也可,只那吴家分明是来捣乱的,所出价钱别说与都中如今的高价相比,便在扬州,也低了两三成,如今家中管事不卖,请了林大人出面,又寻了你的故交,仍是僵持不下,整船货至今还堵在码头上!”
胤礽听完,问林雅茹只林家如此,还是别家亦这样。
林雅茹叹息道,“我的消息是别家儿商船带来的……”显而易见,只扣了她的货。
胤礽闻言,轻轻吸了口气,叫来明群再去细查,若吴家真不分皂白动到他家头上,那就别怪他出手!
还有……贾元春!胤礽眼色晦暗不明。
谁知,明群且未回来,这吴家又找上门来了。
兆吉派人领了奇珍阁的管事前来,回道,“爷,吴贵妃娘家管家私下寻到铺子里,说欲借阁内的稀奇古董玩器摆一摆,待省亲结束后便还回来……”
“呵!”
管事话犹未完,胤礽便冷笑出声,看来这吴家是真不知道奇珍阁是他的私产,否则,怎敢一面对付他的母家,一面提这等厚颜无耻的要求!
不过,也是。
吴家不过是在皇帝还是皇子时,走狗屎运下对了注,有了从龙之功,方得今日,哪里来的底蕴能撑起那偌大省亲别院,只吴先河外任两淮节度使多年,怎么也捞得百万家财,还如此吝啬,连陈设也要空手套?
胤礽因问,“你们如何回的?”
管事答道,“柳掌柜才刚说要问过东家方能决断,吴家管家言语间便有威胁之意……小心得罪三皇子、得罪节度使大人甚的。”
胤礽闻言又冷笑,厉声道,“让掌柜告诉吴家,不借!若有人胆敢来闹事,直接告到顺天府,爷倒要瞧瞧是吴贵妃与三皇子的脸面重要,还是他吴家的钱财重要?”
皇帝要赚你吴家的财,你不愿出,已被皇帝记了帐,如今还想仗势欺人,哪里来得这般便宜!
管事向来知道自家大爷的本事,听主子如此一吩咐,腰杆自然也硬气起来,急急回都中回复掌柜去了。
胤礽待人走后,方与吴熳道,“这吴贵妃与吴家,太像老四的侧福晋与年家了,如今嚣张得很,哪知登高必跌重,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若不安分,再撞到他手上,就别怪他推上一把。
吴先河在两淮私发盐引之事,他知、林如海亦知,只林如海有多番顾虑,并未上报罢了,他虽也有忌讳,但有的是别的法子呈到皇帝面前。
次日,明群就带来了消息,吴先河还真是故意为之,胤礽的故友早早传了信儿至都中,只送慢了一步。
且不止如此,宁荣二府派贾蔷至姑苏采买戏子、聘教习,如今被吴家与甄家下了套儿,遭人告到知府衙门去了,严律派人发了信儿给他。
吴熳也瞧了那两份信件,因道,“你要怎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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