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将点翠插到商音发髻上,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支来,拈在手里左右为难。
“殿下,已经快有十斤了……还加吗?”
她脖颈上顶着沉甸甸的脑袋,看着镜中鲜亮的金光闪烁,终究咬牙:“加!”
于是一个珠光宝气的重华公主就这样收拾妥当了。
隋策穿着他那身玄青纱袍朝服,抱臂靠在门边,懒洋洋地观赏她梳妆打扮,比看猴戏还有兴致。
商音扶住妆台边沿缓缓站直腿,由于负重太过头重脚轻,瞧着颇为半身不遂。
青年唇边的弧度打了个弯,只觉这丫头此刻简直像个拨浪鼓,他毛手毛脚地拨弄了一下发钗。
“你这头面,比咱俩成婚那天还夸张吧?”
“诶,别碰!”她动作不敢太大,只能柳眉倒竖地拍开这人的贱手,“梳了一个时辰,打乱了你给我补吗?”
隋策吊儿郎当地顺势松活五指,抬了抬下巴问:“都弄好了?”
“好了。”她肯定道。
“行。那走吧。”
马车就停在重华府正门的台阶下,两队侍卫分列在侧。
几乎是踏出这座宅邸的瞬间,他二人同时挺直了背脊,一改此前玩世不恭或刁蛮任性的姿态,眼神兀自锐利起来,将羽林卫大将军与大应公主的身份高高端起昭告世间,一个撩袍迈步,一个昂头掖手,从上到下写满了“不可一世”。
且不论平日里他二人的喜好脾性是否相合,至少在装模作样上,还是挺臭味相投的。
公主的车驾比寻常平头车要宽上一倍,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帘子甫一放下,周遭没了旁人,她立刻扬起脖颈拿手托着自己那繁复的发饰,一个劲儿呼气。
隋策在窗边支着脸颊看她找罪受,“不过就是回个宫而已,犯得着这么正式么?你打小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又不是没去过。”
“你不明白。”商音勾着头,一面趁机休息,一面解释,“可不是回趟皇宫叙家常那么简单,这是示威,是脸面。我得让旁人见着我气色红润,神采飞扬。肯花心思折腾妆面,好歹证明我心情不错。难不成灰头土脸的叫他们以为我婚后大不幸,给人看笑话吗?”
隋策听了发笑,不以为意地风凉一叹,“越是缺什么越是装什么,你这样人家只会觉得你是强颜欢笑,欲盖弥彰。”
“那就欲盖弥彰。”她也不否认,言辞凿凿的,“总好过一副苦大仇深,郁郁寡欢的样子。哪怕跪着笑,我也不要站着哭。”
他眉峰轻轻一扬,像是对这后半句话略感诧异,眼风居然正儿八经地扫到商音脸上,仔细地看了她一回。
后者使唤人惯了,信口吩咐:“你快帮我托着点儿头饰,我手都酸了。”
隋策抿着唇觉得她麻烦,虽满腹牢骚,倒也还是凑过来将掌心一摊,撑住她乌压压的发髻。
“没那个金刚钻还揽瓷器活儿,真不懂你们女人,插一脑袋的珠翠就算示威了?要我说啊,是你自讨苦吃。”
商音把后颈搁在他胳膊上,堂而皇之地享受人伺候,丢来一记“夏虫不可语冰”的白眼,片刻后又转过头。
“诶,反正你在父皇那儿也是要装的,我可告诉你哦,待会儿进了宫中,不管你多不愿意,在我那些皇兄、皇姐妹面前,都得表现出与我如胶似漆,夫妻恩爱,对我百般呵护,非我不可的态度——明白了吗?”
她光是言语形容,隋策已经不自控的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真是本能反应,从内到外散发出抗拒。
商音催促:“你听见了吗?”
他只得忍辱负重地垮了肩:“听见了听见了。”
隋策手还托着她的头,漫不经心地开口,“那我在外面,怎么称呼你?”
后者闭着眼睛,心不在焉,“随你怎么称呼。”
他想了想:“商音。”
商音打了个激灵,登时皱眉:“大胆!本公主的小字也是你能叫的?”
隋策只得改口:“那宇文笙。”
她闻言更怒:“大胆!你竟敢直呼本公主的名讳!”
隋策:“……”
这个女人好难伺候。
朝见之仪说直白些就是驸马偕同公主回娘家做个客,吃顿家宴。
民间有三朝回门,天家也不例外,只是她要等大婚十日之后才可回宫拜见。
殿上的礼仪倒是走个场子罢了,正经的席面还在宫里。
车轿停在第三道门墙外,再往深处便是禁庭的御花园,商音和隋策并肩而行,装作亲昵的模样挨近他,边咬着牙不易察觉地小声道:
“我方才打听过了,长辈中几位长公主皆不会到场,届时来的就我父皇、皇后、几位后妃,三位皇子并两位公主。你应该都见过的,好应付。”
“三位皇子?”
他琢磨,“除了太子显,剩下两位是……承和效?”
商音:“对。”
“五哥今年及冠有了封号,你可不能再叫他五皇子了,得叫沛王。”
家宴摆在安益殿内,这是个好地方,左右通透,临着大园子,夏日靠窗边儿还能赏长明池里的睡莲和水芙蓉,别提多清幽了。商音自小就喜欢来这儿,无论是吃酒宴还是节庆看戏班杂耍,周遭满是花木,她坐在其中便觉得自在。
眼下鸿德帝尚在前朝同内阁议事,只他的一帮后宫佳丽们花枝招展地围着满园秋菊拈酸吃醋。
都是女人之间每日的例行舌战了,商音自觉无趣,没将她们放在眼中。
两人正朝皇后走去,冷不防她好似看见了什么,忽然一把揽住隋策的臂膀,十分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身前。
隋策刚想给梁皇后见礼,这一揽差点没站稳,凤驾前失仪也算大过了,他默不作声地轻侧着脸,直冲着商音磨牙瞪眼睛。
岂料此人全不在意,反而卖着乖向皇后潦草地蹲了个身。
“皇后娘娘。”
隋策只得赶紧端起两臂,架着这只八爪鱼精,礼数周全地作揖。
“商音来啦。”
梁皇后像是对她的没规没矩见怪不怪,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微笑,“看你这喜上眉梢的样儿,想必和隋将军新婚燕尔,很是恩爱吧?”
商音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自自然然道:“是啊,我们不知道多情投意合呢,成亲以来日日腻在一块儿都舍不得分开。从前我年纪小,不知什么叫做无话不谈,如鱼得水,现在才终于尝得个中滋味——真得多谢父皇,赐我一个如此俊朗温和的好夫婿。”
隋策:“……”
他一条胳膊还被商音抱在怀里,闻言禁不住深深吸气,窒息地瞪着眼眸瞥看她,仿佛见识了一个全新的动物,分外受惊。
这前后是同一个人吗?
女人也太可怕了吧。
“皇上自是千挑万选,特特为你招的如意郎君。你能与隋将军投契,当然再好不过。”说罢忽而往身后一抬手,招呼道,“姝儿你也来,瞧瞧你妹妹的好气色,你这个做姐姐的可不能懈怠了。”
隋策顺着她的动作投去视线,梁皇后的朱红大袖随着微举的胳膊缓缓落下,在那回廊上的人便渐次露出形容。
年轻的女孩儿弱质纤纤,她不似商音那般牡丹一样大富大贵,妆容清雅,衣裙也清雅,整个人像朵刚绽的含笑花。
隋策对皇室同龄人并不陌生,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位应该是……柔嘉公主,排行第三,只比商音大几个月份。
宇文姝端庄内敛地行至梁皇后身畔,与对面的姊妹相视一笑。到底是皇后亲生的,这举手投足的作态和她母亲几乎如出一辙。
商音依旧挽着隋策的手,视线却别有深意地落在她身上,那份做作的笑意铺在眼底,突然阴凉得有几分危险。
“姝姐姐。”她神色间带着关切,“你脸色发青啊,昨晚没睡好么?”
对方明显顿了一下,指腹在面颊处轻抚,旋即笑道:“那倒不曾。我这些天向来好眠,大约是天气的缘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三天两头的吃药,一年就总是这个脸色。不像你……”
她点头寡淡地羡慕说,“春风满面的。”
商音把唇角的弧度放大,矫揉造作地维持着她的“春风满面”。
“不过……”宇文姝轻理袖摆,有意无意道,“从前你不是与隋将军常起口角之争,闹得不大愉快吗?想不到如今竟能这么和睦。”
她眼波平和:“起初知道你要出降,我还挺担心的。现在看来,应该是我多虑了。”
“……”
到底心虚,商音两腮的筋肉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继续春风得意道,“嗐,那不都小时候的事了吗?再说人嘛,总要仔细处过才知道对方是好是坏呀。”
“就好比我们……”她舌尖卡了片刻,面不改色吐出两个字,“阿策。”
隋策:“……”
商音端的是泰然自若:“外刚而内秀,以往在人前挺傲慢自大的,但认识的日子久了,逐渐窥得他是个温柔顾家,体贴入微的好男人。在外能骁勇善战,在内又温文儒雅,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良配呢。”
隋策:“……”
他有点撑不住了,握拳在唇下重重地咳了一声。
商音面上八方不动,只拿手用力掐了掐他后背,还挂着那副娇俏小公主的笑意,一派天真与之致歉:“唉,按礼制姝姐姐年长于我,这要赐婚应当是先赐给你的。姐姐不会怪我抢了你的好姻缘吧?”
宇文姝笑着摇头,谦顺地说不会,“都是缘分罢了,况且父皇如此安排,当有他的道理。”
两位公主是同年同岁,论资排辈,按理怎么也该是宇文姝先出嫁,但不知为什么鸿德帝反而给商音招了驸马。
新婚小夫妻你侬我侬地相依偎着往别处看秋花去了。
宇文姝温婉端庄地站立在原处,背后的六皇子走上前,忿忿地替她打抱不平。
“什么态度,你怎么着也算她姐姐,言语夹枪带棒的,还当着外人的面,真没一点公主的样子。”
宇文效年纪小,今年刚满十四,由于生母出身寒微,在偌大的皇室中,比起商音这般的刺儿头,他自然更情愿与柔嘉公主亲近。
宇文姝听完收了目光,眉眼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竟还劝起他来:“商音就那么个脾气,不要紧的,我习惯了。”
“你太好性子了。”六皇子俨然着急,“难怪让人家欺负到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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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离那帮皇子公主们远了,隋策才转过身来,一脸抓到了把柄的飞扬之态。
“喂,你这可不是简单的做做戏吧?”
青年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挑着眉峰微微歪头,“摆明是想利用我好在你的兄长姊妹面前炫耀。”
商音被他当场拆穿,抿了抿嘴,倒也不脸红,梗着脖子扬起脑袋,“是啊是啊,怎么样嘛。”
“不怎么样。”他迈开步子,语气随意,“小爷我不喜欢搅进是非里——不奉陪了。”
“诶诶——”
见他走得快,商音一个箭步急忙拽住他袖摆。
“你只需要配合我一下,只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隋策听她说完,继续望着天:“没,心,情。”
接着便要抬腿。
“诶——”
商音再次摁住他,无可奈何地作出让步,低低道,“大不了,我答应把那堆破烂找回来。”
像是就等她这句话。
隋策唇角一牵就勾出两弯酒窝,勉为其难地点头:“早这么说不就对了。”
嘁……
商音忍不住噘嘴,真是没见过气量如此之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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