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外下着雨,房间里一片漆黑。
顾柠西缩在床上,厚毯子裹得严严实实。不多时,房门开了,脚步声在她床边停下,柔软的垫子陷下去一角——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来人把她的小毯子掀开一点缝隙,顾柠西睁开眼睛,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徐若川叹了口气,轻拍她的背:“又和哥哥吵架了?”
顾柠西猛地甩头,又转而摇摇头。
“徐筠那孩子不懂事,孤僻惯了,我已经罚了他。以后你和他保持距离,平时不要理会他,小心他伤着你。”徐若川眸中一片温和,明明人已将至中年,却长得比那些年轻人还要好看,剑眉星目,脸庞温润,尤其是哄小孩的时候最具魅力。
顾柠西原本还觉得委屈,现在也不难过了,勉强点了几下头。
她不是第一天和徐筠闹脾气了。
当初她刚来徐家的时候,徐筠就没有给过她一张笑脸。全程冷眼旁观顾柠西手忙脚乱地把行李箱抬进来。后来全家人一起吃第一顿晚饭,徐筠也是坐得远远的,周身笼罩着孤僻压抑的气场,仿佛不是家里的一员。
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却也从来不会和她主动说话。
他不理她,她也不和他搭话。
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直到今天她把朋友邀请到家里,再被徐筠毫不留情地赶出去。顾柠西炸毛了。
为什么别人家的哥哥都温柔大方宠妹妹,她的哥哥偏偏就是冷漠乖戾不近人情,只会害她在好朋友面前丢脸。
她绞尽脑汁,翻遍了自己匮乏的词库,用完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的、可以谴责他的词汇来痛斥他的罪行。
这边讨伐地酣畅淋漓,那边岿然不动。直到她越说越词穷,大脑无限宕机,已经想不出要说什么的时候,他才抱臂靠在门边,睨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说完了吗?
这简直就是公然挑衅。
这还没够。
顾柠西说,你半点哥哥的样子也没有。
徐筠皱了眉,眼神冰冷地像是在看陌生人,甩出几个字:“我本来就不是你哥哥。”
这个时候,顾柠西反而没了什么底气。
徐筠说得对。
这是徐家,而她姓顾。
她不过是来自穷乡僻壤的孤儿,从一出生起,就被扔在了福利院门口。被收养以后,养父养母很快有了个儿子。后来家里遇到困难,迫不得已,才将她托付给了徐若川照顾。
徐若川把她接回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的容貌有几分像徐琳,总能让他想起自己过世的女儿。
“以后把这里,当成你自己家。”
那时,对顾柠西来说,她相当于一夜间实现了阶级跨越,从拥挤不堪的小屋搬进了几百平米的豪宅。
对徐筠,则不过是被迫多了个和他没什么感情的“妹妹”。这个妹妹的存在只能一再地提醒他:家里将会多一个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徐若川重女轻男,完完全全把她当成了亲闺女养。或许是有一种养成的乐趣,自从她来了以后,徐若川就没有再提过让她走的事。
父子二人的互动几乎降低为零。
事实上,徐若川也不打算再把她送回去了。她好像真的取代了徐琳的位置。
原本她可以不来的。破坏他人家庭和谐的事儿,她也不稀得干。
但是她需要钱。
徐家有钱,能治她弟弟的病。
顾家的小儿子生了场大病,家里几乎将一切可以变现的东西卖掉。徐若川把她从小乡镇里带走后,留下了一大笔钱,足够她的家庭一辈子衣食无忧。
按理来说,顾家将她寄养在徐家,该给钱的是她父母才对。
但顾家根本拿不出来钱,反而还需要徐家倒贴钱救济。
看在顾柠西的面子上,徐若川根本不在乎那点施舍。他需要的,只是一种情感上的满足。
从一开始,顾柠西的目的就不单纯,如今反客为主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心安理得。
或许徐筠早就看透了她的出身和动机,才会那样不欢迎她。
窗外的风骤然加紧。几道闪电如银蛇飞驰而过,顾柠西原本眯着眼,余光猛然察觉雨中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她趴在床沿上看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徐筠。
他跪在花园的石子路上,整个人浸在雨幕里,身影有些摇晃。已经是深秋,这风比往常的都要凉,她裹在毯子里也能闻到寒风的萧瑟。而徐筠却硬挺挺伫在那儿,倔强地不肯低头,双唇已无血色。
徐若川顺着她的目光:“你哭多久,他就在那里跪多久。”
他轻飘飘一句话,毫无感情,仿佛跪在那里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顾柠西:“……”
这就是他说的“罚”。
体罚。
徐若川重女轻男有点过分。
也许是担心顾柠西初来乍到受欺负,又或许是想补偿多年来缺失给徐琳的父爱。有时候,同样的情况,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只要两个人起了冲突,徐若川似乎总是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温声软语地哄着,对儿子却一眼也不愿多看。
有一次她生了病,熬了几天没敢说,就是怕给徐若川添麻烦。
穷人家出身的孩子,似乎连生个病也是错,只会费钱费力讨人嫌。
顾柠西没怎么享受过父母的关爱,小时候连生个病都诚惶诚恐,各种遭罪,最后就干脆熬着,吃了很多不必要的苦头。这个习惯到了徐家以后也没改掉。
只是这次受苦的明显是徐筠。
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感冒,最后却要安排徐筠冒着风雪出门买药。
“西西的病要是好不起来,你就不用回来了。”徐若川打开家门,长风如幽灵般扑入,冷得直叫人打颤。
徐筠的黑发被夹杂着雪粒子的风吹得散乱,长睫一抖一抖,眼中眸色平静。他一言不发地走入外面的白色世界,直到后半夜才带着药回来。
那天,路上的雪足足有一尺深。
她睡在小床上,脑袋又晕又痛,徐若川把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她药一点都不苦,然后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直到她的烧退下来,他才起身回公司继续开会。
徐筠回来后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家里的佣人都休了假,没人照顾他。
自始至终,徐若川不闻不问。
那可是徐家的孩子。徐氏集团尊贵的大少爷。
顾柠西看不下去,犹豫了一下,给他送了温水和几片药。
有时候她还挺愧疚的,毕竟她什么都没付出,得到的却远比徐筠多。
就好比这次冲突,她被捧得高高在上娇气无比,徐筠却跪在雨中默默受罚——即便那本不全是他的错。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把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偷走了,却又含着一点私心,惴惴不安地希望徐若川可以永远对她这样好。
然后她就感到更加愧疚了。
徐若川揉揉她的头发,眉眼含笑:“不生气了?”
顾柠西深呼吸,坚定摇头。
她目送徐若川离开。
他西装革履,身形修长,撑着一把伞,穿过重重雨幕。途经前院的花园,在徐筠身旁略略停顿了一下。
然后径直出了门。
*
雨声越来越大。
顾柠西在离徐筠一米远的距离停下,扔给他一把伞。
她没有听徐若川的话。
刚刚徐若川才嘱咐她要和他保持距离,后脚她就追了出来,跟徐筠一起站在了雨里。
“这次是我不对,我不知道会害你成这个样子。”她讪讪开口,“你要是不解气,就给我挪个地儿,你看着我跪也行?”
……
她早料到对方不会理她。
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很像是恶毒小白花来示威。
她是谁?
天降豪宅的不速之客,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起来呗,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你吵架了。”
虽然是她单方面在吵,还把自己气到了。
论之前,她是不会这么骄横的。
只是人在特定的环境下,脾气不自觉也会放大。
徐叔叔把她捧成了公主,她有时候真的以为自己是公主,女生的那点娇气被带出来,受不得一点委屈罢了。
她看着伞沿下的徐筠。水滴顺着伞面滚落而下,滴在石子路里,凝成一片片水洼。
他年纪不大,略显清瘦。继承了徐家优秀的骨相,鼻梁高挺,有棱有角,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徐若川的影子,但比他父亲要更沉寂阴郁。几缕柔顺的发梢湿哒哒贴在耳边。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像一只被遗弃在荒野里的猫。
眼尾带点憔悴,抬眸间是疏离的美感。
而这股动人心魄的美感显然不是来自徐若川,而是来自于他的母亲。
徐筠的妈妈如果还在世,一定也是一个惊艳四方的美人。
只可惜,他的母亲早就不在了,听说他是被家佣带大的,根本没有人保护他。
顾柠西心里软成一片。
吵归吵闹归闹,纵然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会为其悲惨的人生感到揪心,总要做点儿什么弘扬一下传统美德。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美貌……大哥。
其实抛开出身来看,徐筠的处境比她难太多。
她只是从小流落在外,养父养母从未短她吃喝,除了家境不尽人意,倒也没真的吃过什么苦。
而徐筠自幼养在家里,却也没能得到过一点家庭的温暖。
有好几次她都怀疑徐筠到底是不是徐若川亲生的,为何被徐家放养到这个程度,但每次对上他那张矜贵的脸,她的怀疑就瞬间被打消了。
他那副淡漠疏离的神情,和徐若川工作的时候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柠西作势去拉他的胳膊:“你不起来,那我就去扶你了~”
徐筠半阖的双眼动了动,一把挡住她的手腕,摇摇晃晃站起来,偏头向阁楼走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远。
她收回胳膊。
雨滴很凉,但他的手指更凉。刚刚那一下的触感像是冰一样。
能撑这么久,还真需要点毅力。
“都冻成这样了,叔叔让你跪着你就真的跪着吗?你不知道反抗的呀?……”她腹诽几句,又忽然意识到今天这件事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那下次我邀请朋友过来,我保证不让他们靠近你。你要是觉得烦,那我就和他们出去,你看行不行?”
顾柠西在他身后喊道,每个字句都斟酌得小心翼翼。
她在讲道理,只是想多和他说几句话,拉近一下关系。
她总不可能为了徐筠一辈子不带朋友回来吧。
徐筠脚步一滞。
“不要靠近。”
顾柠西侧过耳朵:“什么?”
他跪了太久了,气息不足,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像是冬日湖面的碎冰。
“不要靠近,我、和我母亲的房间。”
他继续向前走。
顾柠西愣在原地。
今天她喊了几个朋友来家里,几个人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难免要到处走动。
她只知道徐筠忽然出现在阁楼上,冷着一张脸,让他们所有人都出去。仿佛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一样。
她觉得徐筠不近人情,当下便要和他理论起来。
那时她对自己的出身很敏感,心里却没想太多。他不给她朋友面子,就是不给她面子。
她觉得徐筠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针对自己,要她这个丑小鸭搞清楚自己的地位。
原来当时不是针对她。
而是有一个女生闯进了他母亲的房间,碰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他的底线。
每个人都会有一扇永远不能对外开启的门。
里面藏着脆弱和隐私,不容他人窥探。
刚来徐家的时候,她就注意到,阁楼的尽头有一个常年紧闭的房间。
佣人从来没有进去过,台灯也从来不开。远远看去,只有无尽的黑暗,破败又神秘。
那个房间一般都是徐筠亲自清扫。
听说他母亲去世之前,经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如果一个人要靠这种方式来纪念一个人的话,未免太过痛苦。
她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她的养母性格谦良温和,但和她并不亲昵。
从她记事起,她就是在自我学习中长大的。学校里发的有关家庭教育的书,她家长不看,她就自己看。字还没认全,就开始用学来的教育理论自己教育自己,然后就这么傻傻长大了。
有时候,自我开导倒是回避痛苦的绝佳方式。
顾柠西觉得自己能开开心心活到现在,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太会说服自己了。
但是徐筠显然不会说服他自己,也不会被她说服。他不受任何人影响,安然地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没有人能踏入半步。
果然是大少爷脾气,油盐不进。
不过再油盐不进又能怎么样呢,好歹算是被她劝回去了。
顾柠西满意地搓搓小手,也不顾毛茸茸的裤脚湿了半边,迈开腿蹦上屋檐下的台阶。
路过他房门的时候,里面已经熄了灯。她抬脚的动作一顿,步子骤然轻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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