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敲门的是个小道童。
小道童大约五六岁, 个子不高,穿着白色道袍, 头上扎着南华巾,声音甜润:“两位客人,观主要见你们,请随我来。”
明霜问:“请问观主是正阳前辈吗?”
她有心套话,那小道童摇了摇头,似乎不解其意:“观主就是观主呀, 您还是随我来吧,观主有请,不能耽搁。”
小道童催的急, 眼看问不出什么了, 明霜同云岚只好不甘不愿放弃追问,随那小道童出了门。
就在他们踏出偏殿房门的这一刻,仿佛无形的结界被打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改变。
明霜的瞳孔蓦然紧缩!
与昨夜的一片死寂相比,今日的瀛洲道观仿佛换了天地。道观两扇深红正门大开, 人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少各不相同, 正殿下的香坛中插着几支香, 白烟袅袅,有穿着道袍、头戴方巾的道长来往穿行。
这样繁华嘈杂的一番景象,动静绝不算小, 然而在踏出偏殿这扇门前, 无论是明霜还是云岚, 根本没有半点察觉。
走到阶下时, 明霜刻意往道观门口看了一眼, 正看见门前阶下有一家三口携手而来,面上笑意融融,虽然身着布衣,并不显得富贵,却自有一种令人艳羡的亲近自然,半分也看不出他们很可能只是幻境中捏造出的幻象。
明霜突然感觉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侧首看去,云岚正以目光示意她看地上的砖石。
青石地面上刻着先天八卦图,许是因为来来往往多有踩踏,花纹已经磨损,中间部分磨损最重,花纹已经模糊。
砖石边缘有些极小的碎裂之处,缝隙中有很小的草芽钻出来,轻轻颤动。
这个幻境的细致程度,已经到了连这种最不受人重视的细枝末节都无比真实的地步了。
她的心不轻不重的一紧,对这个幻境的提防又更上了一层楼。
世间幻境众多,要想刻画出一个完美的幻境几乎不可能。大多数幻境都自有破绽,有的甚至很明显,之所以能糊弄住修行者,是因为幻境往往模糊他们的认知,让他们很难想到幻境这一点。一旦修行者摆脱了幻境施加的影响,意识到身处幻境,就会发现其中破绽。
但此刻,明霜明明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却根本看不出这里有半点虚幻之处。这里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她扪心自问,倘若不是知道此处是幻境,刻意留心,她根本不会注意砖石上的花纹是否磨损这种细枝末节。
“杨师兄,今日你在前殿轮值啊。”
“是啊是啊,刚做完早课就过来了。”
“道长能给我解个签文吗?”
“我娘病的只剩下一口气了,求求各位仙长救命啊!”
人来人往,各色声音不绝于耳,二人跟着小道童一路穿过正殿,穿过漫长的青石路,绕过一重又一重院落,来到了一处青竹林前。
“请二位稍等。”小道童朝明霜与云岚行了个礼,扭身往竹林中跑去。
明霜目力出众,隐约看见林中有一角飞檐,她再想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原本那一角飞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阵法。”云岚在她耳边低声道。
明霜正想说话,竹林深处有人走了出来。
——是他们昨夜见到的那个暴躁道人!
然而道人一开口,明霜立刻意识到,他同昨夜那个暴躁的年轻人其实有着很大差别。
“二位。”道人微笑道,“在下瀛洲道观观主,道号正阳。”
二人反应极快,深深一礼:“晚辈拜见正阳真人。”
“不必多礼。”正阳真人笑吟吟道,“都起来吧。”
云岚应了一声,直起身来,开口问道:“不知真人传召晚辈,是有何要事嘱托?”
正阳真人呵呵一笑,明明是一张二十多岁的脸,但那一笑顿时让他有如满头华发的老翁一般慈祥:“确实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昨日观中弟子报上来,瀛洲城中出了件事,你们二人去处理一下。”
明霜和云岚交换了个眼色,云岚客气道:“真人有所命,晚辈自然尽力为之。”
“一定要尽力为之。”正阳真人背着手,笑呵呵道,“要是办不成,你们就留在这幻境里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然而明霜和云岚却不约而同地变了面色。
——他竟然知道这是幻境?!
正阳真人难道不是幻境中化出来的一个幻象吗,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幻境,而明霜与云岚是外来的人物?
明霜心中风云变幻翻江倒海,面上平静的神色也不大能维持住。
正阳真人对明霜云岚难以掩饰的惊诧显然十分满意,再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云岚当即就要开口询问,却被正阳真人提前截住:“去吧去吧,等你们把事情办完,自然有一份厚厚的奖赏,处理不好的话……”
他话说到此处就顿住,显然深谙留白的艺术。
云岚小心地问:“请问前辈,我们要处理的那件事是什么?”
正阳真人高深莫测地一笑,并不回答,踱着步返身走回了竹林中去。
“两位师弟师妹。”一个青衣道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请随我来。”——
片刻之后,明霜和云岚终于从这名青衣道人口中得知了他们此次要处理的事件。
三月前,瀛洲城中两家富户嫁娶,两家本为世交,新郎新娘青梅竹马,是一桩人人称羡的婚事。然而婚礼当天一早,侍女们捧着妆奁钗环前来为新娘妆扮,却发现闺房内空无一人。
婚礼当天新娘丢了,府中一团混乱,有人猜疑新娘子是不是和人偷偷私奔了,新娘父母下令搜查府邸,一定要找出新娘行踪。
全力搜查之下,新娘被找了出来。
她就在离闺房不远的荷花池里,已经断了气,当时正值夏日,荷花池上荷叶层层叠叠掩映,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根本不会发现池中有一具尸体。
新娘母亲当场哭得昏死过去,新娘父兄悲痛之余,只好亲自去新郎家中赔礼道歉,言明自己女儿落水身亡,婚事作罢。又报了官,请官府来此检查。
官府检查之后,根据现场情景、各人口供,给出的结论是新娘婚前心绪激动,趁夜离开闺房来到荷花池边散心,结果失足摔入池中,酿成悲剧。
既然新娘意外身亡,新郎家中自然不会追究,两家互相安慰一番,谁料当日夜里,新郎在自己房中服毒自尽。
新娘不幸过世,新郎自尽殉情。两家悲痛不已,传出去之后,众人也为之叹惋。
到此为止,好像只是一场意外酿成的悲剧。然而一个月后,另两家嫁娶,同样发现新娘死在了婚礼前夜,只不过这个新娘并非失足落水,而是上吊自尽。
这一桩婚事与第一桩不同,是家族联姻,新娘原本有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却被父母棒打鸳鸯,硬生生拆开,新娘哭天抢地数日不休,终于在婚礼前夜绝望上吊。
新娘父母觉得此事说出去有辱门风,索性令新娘的妹妹代嫁过去。岂料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刚出门上轿,还没走出十丈,新郎骑着的马突然惊了,狂奔数丈,将新郎摔下马背,直接摔断了脖子。
众人皆惊。
新郎死了,婚礼自然无法举行。新郎父母哭天抢地,听闻新娘原来是个假的,真正的新娘昨日上吊了,深感晦气,觉得是新娘不吉利,害死了新郎。
两家结亲不成,反目成仇。
虽然又是新娘新郎双双惨死,但这时其实没几个人多想——毕竟第一起是新娘意外,新郎殉情;第二起闹得太大,新郎死在了大街上。两起事件都是有因有果,并非莫名其妙死人,因此众人感叹几句,也就作罢。
谁知一个月后,再度有惨剧发生。
这次的小夫妻是贫寒人家。两家分住村头村尾,新娘成婚前一日还喜气洋洋下田干活,出嫁当日一早,长嫂进房叫新娘起床时,发现新娘倒在墙边,满头是血,已经没了呼吸。
看现场场景,像是新娘不慎摔倒撞在墙上,不幸身亡。
但这一位新娘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身体健壮,又无疾病,房中地面并不光滑,若说年纪轻轻突然摔倒,还摔得连呼救都来不及,直接断了气,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听闻新娘身亡,新郎一家急急忙忙赶来,看到新娘满头是血的可怖遗容,新郎大叫一声,突然捂住胸口,双眼暴突,渐渐倒了下去。
三月之内,死了三对新人。官府再怎么粗疏,连续发生三起新人双双身亡的惨剧,也要察觉不对,然而将三件案子梳理了一遍,发现虽然死因各有不同,但确实属于正常死亡,且死者家境不同、交际不同,找不到有人刻意谋害的线索证据。
正是因为找不到人为的证据,才更加令人惊惧。
事到如今,这件事在瀛洲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甚至连婚嫁之事都不敢举行,生怕喜事变丧事。
但总不能因为担心出事,瀛洲城中就永远不举行婚事。瀛洲城主的女儿芳龄十八,早早定下了一门婚事,眼看后日就是婚期,城主心有不安,亲自前往瀛洲道观,求道观中的仙长出手,保他女儿婚事平安。
城主上门求助,瀛洲道观也很爽快地派出了两名杰出弟子前去帮忙。
这两名‘杰出弟子’,就是明霜和云岚。
“两位仙长道行高妙,可一定要保我女儿平安啊!”城主坐在下首,满脸愁苦,“实不相瞒,这几日拙荆愁的头发都白了一半,问我能不能把婚期往后推——可是再往后推,也不能一辈子不成婚啊!”
云岚:“理解理解,城主您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城主一拍大腿:“仙长知我心意,我膝下三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
云岚耐心地倾听城主喋喋不休,明霜则在一旁翻阅之前三起新人惨死的卷宗。
她推了推云岚,将卷宗递过来:“你看生辰。”
城主顿时住口,紧张地等着二位仙长说出他们有何发现。
云岚看了看,啊了一声,直接道:“三个新娘都是八字偏阴。”
“没错。”明霜抬首看向城主,问,“请问令爱八字?”
城主紧张地将女儿生辰八字报了出来。
云岚算都不用算,一听就道:“令爱也是八字偏阴。”
“新郎八字都看不出问题。”明霜道。
城主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躲在屏风后的城主夫人更是啊呀一声,几乎晕倒。
她被两个侍女扶着,跌跌撞撞来到明霜和云岚面前,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求二位仙长救救小女,民妇愿意给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仙长大恩!”
明霜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往云岚身后一闪。云岚连忙去扶城主夫人:“夫人快起来。”
他有修为,要想把一个纤弱的贵妇人扶起来并非难事。眼看城主夫人就要被扶起来,只听扑通一声,城主又跪了下来,央求道:“求仙长救救小女,我愿捐出一半家产答谢!”
云岚哪能要城主家业,何况这本来就是他们在幻境中的任务。只得再三承诺会保护城主千金,好不容易才将城主夫妇安抚住。
“不知令爱方不方便见人?”明霜问。
城主连忙点头:“自然可以,我这就叫人去把小女带出来。”
“不必。”明霜止住了城主的动作,“还是我们二人过去亲自看看吧。”
瀛洲城主姓林,待嫁的林小姐是他唯一一个女儿,娇生惯养如珠如宝的养大。一路走来,林小姐住的这处院子豪奢更胜城主夫妇,摆设无一不是精品,可见其在家中得宠程度。
按理说新娘成婚前几日其实不该见人,但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也就没心思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了。
这位林小姐天真娇憨,还带着些惶惶不安,显然也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明霜同她说了几句话,告辞出门。
“有什么发现吗?”她问云岚。
明霜同林小姐说话的功夫,云岚正在庭院里转圈,闻言摇头:“没有,你呢?”
明霜也跟着摇了摇头:“林小姐身上没有异样,她平时不出门,院子里的侍从都是有数的,很难接触到邪祟妖魔。”
云岚抬眼,正撞上窗边林小姐惶然的目光。和云岚对视一眼,她像被火燎了一下,迅速将头缩了回去。
“你倾向于什么?”他问明霜。
“邪修。”明霜答得很快。
瀛洲位于东海上,和极北的魔族、西方的妖族离的远,唯有居于东南海上的邪修最为可疑。况且前三对新人死的蹊跷,不像是魔族和妖族的作风,倒是那些邪修练邪门功法,培养些邪祟,最爱用这种神神道道的法子。
云岚点头。
二人在府中又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云岚提议:“还有些时间,我们去前三对新人家中看看。”
眼看请来的两位仙长要走,城主夫妇慌了,不敢硬拦,又要跪下恳求。
云岚不得不耐心劝慰他们:“那三位新娘都是在婚礼前一日晚上出事的,也就是说林小姐的危险在明晚,不是现在,等我们去看看前三对新人遇难的现场,找出原因,就能直接将林小姐的危险从源头掐死。”
云岚说了半天,城主夫妇终于同意让他们先离开,硬要派车送他们,云岚拦都拦不住。
他一转头,发现明霜不见了。
云岚:“???”
他大为震惊,几乎以为队友被邪祟抓走了,正在原地转圈的时候,明霜站在城主府门口,朝他招手。
云岚松了一口气,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明霜淡淡道:“林夫人哭得我心烦,出去转了转,真难为你居然能忍得下。”
的确,那位城主夫人像是水做的,从头到尾哭个不停,一双眼已经哭成了桃子。就算是爱女心切,这也哭得太多了些。
城主府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是城主为明霜二人准备的。云岚先上了车,待明霜也上来坐定,才道:“她也是一片慈母之心。”
不知是不是触动了心事,云岚很轻地叹了口气。
明霜眼梢一抬,望向云岚,目光中有几分讶然。
她能察觉出云岚那声轻叹中的意味,然而明霜并不理解。在她看来,修行者寿命漫长,从踏上道途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与凡间的亲眷逐渐斩断联系,否则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血脉亲眷先于自己而去,极其容易扰乱心境,不利道途。
云岚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再看向明霜,又是一张笑脸:“好了好了,我们先去哪一家?”
“从头开始。”明霜道。
云岚会意:“好,那就从第一位新娘家中开始。”
说完他又头痛:“看现场未必能找到什么线索,依我看,还是要看尸体,但是都已经下葬了,万一父母家属不愿意,咱们难道要偷偷挖坟?”
“这倒不用。”明霜道,“我已经和城主说过了,请他派人出面沟通,用不着你我费心。”
云岚大松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马车驶过宽阔平整的大路,车身上镌刻着城主府的标记,所到之处行人纷纷噤声避让,云岚一手撑着额头,困意渐渐上涌。
昨夜明霜打坐调息的时候,他在道观偏殿翻箱倒柜,一夜未睡,纵然少年人精力旺盛,也不由得生出疲惫来。
明霜看他一眼,道:“你先休息片刻,等到了那里我再叫你。”
云岚也不推辞:“那就麻烦你了。”
他闭上眼,斜靠在车壁上,呼吸趋于平稳。
明霜不困,云岚睡熟了,她还在思索新人离奇死亡的问题。
新娘八字清一色偏阴,新郎的八字却看不出什么大问题。那为什么死的不止是新娘,还有三个新郎呢?
何况八字偏阴并非八字纯阴,其实不罕见,近三个月城中成婚的新人肯定不止这三对,为什么只有这三对新人出了问题?
她沉吟片刻,从马车内的书桌上拿起案卷,又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索性挑起车帘,对驾车的车夫说:“回去禀告城主,就说我要三个月内所有成婚夫妇的生辰八字、出身来历。”
这名车夫是城主特意派给二位仙长,就是等着二位仙长有什么吩咐的。瀛洲城内新人成婚,均需去官府报备登记,要拿到这些信息并不困难。
车夫响亮地应了一声。
明霜眉头微蹙,示意他小声点。
车夫的声音并未吵醒云岚,幻境最容易引动人内心深藏的情绪,他短暂地昏沉睡去,梦见了他的父母,上阳宗掌门夫妇。
梦里,母亲温真人刚刚出关。她白裙乌发,气质缥缈,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像是雪山山巅高不可攀的雪莲,唯独不像云岚的母亲。
她看着云岚,然而眼底根本没有云岚的存在。
“什么时候破的境?”温真人问。
年幼的云岚甜甜唤了声母亲,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依恋地看着温真人,等着温真人给他一个笑脸,一个拥抱。
然而温真人没有笑,也没有蹲下来抱他。
她只是在听到答案时眼底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淡淡道:“不错,不可骄矜。”
下一刻,温真人雪白的裙角就已经如云一般飘远了。云岚想追上母亲,但他追不上,只能任由师兄把他抱回去。
云岚知道温真人很忙碌。
她是上阳宗掌门夫人,也是上阳宗两位大乘境强者之一,她要不断闭关寻求突破,偶尔出关还要处理门中事务,或是镇杀几只大妖威慑妖族,根本没有时间分给她的儿子。
云真人则更加忙碌,掌门肩上的担子比掌门夫人更多,他闭关的时间和温真人同样长久,次数同样频繁。
云岚记事以后,唯一一次见到父母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是温真人提议为他定下婚事,而云真人同意了此事,出关亲自前往绛山提亲。
当时云岚正在闭关,云真人和温真人亲自进去看了他一眼,告知了他这个消息,而后温真人回去闭关,云真人则远赴绛山提亲去了。
云岚稍微有点伤感。
他还没来得及伤感多久,感觉肩膀一沉,下意识警惕起来,正要反击,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梦。
他渐渐清醒过来,面前不远处,赵姑娘正平静地看着他。
见云岚清醒过来,明霜收回手:“到了。”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平静明亮,云岚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们首先到的是第一位新娘家。
新娘的父亲兄长迎了出来,并且将他们带到了荷花池边。
秋风吹过,一阵发凉,满池枯败荷叶随风摇曳,此情此景无比凄凉。
“二娘是死在这里的,这个荷花池子看见就让人伤怀。”新娘父亲抹了把眼泪,“哎,我们本来要找人把它填了的。”
明霜根本没听新娘父亲在说什么,她站在秋风里,满目萧瑟。
尽管本来就不认为在现场能找到什么残留三月之久的线索,但看着面前这一池枯荷叶,明霜还是深刻意识到了什么叫做无从下手。
但来都来了,总要检查一遍。
术业有专攻,云岚留下和新娘父兄交谈,明霜去新娘闺房与荷花池边搜索痕迹。
她一无所获。
云岚倒是问出了不少话。
“新娘生前不常出门,出门也一定有婢仆随行,她成婚前去了几个地方。”云岚一一列出。
新娘活动范围很小,两家绸缎庄,一家首饰铺子,一家糕饼店,一家香粉店,还有瀛洲道观。
云岚刻意强调:“成婚前新人不能见面,所以没和新郎一起出去过。”
既然成婚前不能见面,那邪祟是怎么把新郎害死的?生辰八字?鲜血头发?还是小夫妻偷偷交换了什么信物?
明霜和云岚把这条疑点记下,至于更详细的,例如新娘有没有偷偷和新郎见过面,或是传递过什么荷包香囊,新娘的父兄就不知道了。
“新娘母亲,或是贴身侍女呢?”明霜问。
新娘死后,贴身侍女被发卖出去,现在立刻找回来不大可能,至于新娘的母亲,因为丧女之痛已经卧病在床,只剩一口气,实在不敢再去刺激她。
这就没什么能够细挖的线索了。
“开棺的事?”云岚问新娘父亲,“您同意吗?”
新娘父亲低头,叹了口气。
“二位仙长是来查二娘之死有没有蹊跷的,做父亲的自然不能为难,只希望仙长不管查出什么,都告知我们一声。”
“那是自然。”云岚连连答应。
明霜注意到,在和新娘父亲说话时,他语气比平时更温和。这份温和同样体现在对待城主夫妇,不是刻意的温和,而是云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种感情流露。
她很奇怪。
云岚当然感觉到了明霜的讶异,他想了想,索性直接告诉明霜:“我小时候其实很羡慕别人有这种父母。”
比如愿意为了女儿给云岚下跪的城主夫妇,比如因为丧女之痛活生生被折磨疯了的新娘母亲。
幻境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云岚的情绪,这些话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出口,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说出来。
“我的父母……”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们很有地位,修为也很高,所以很少能注意到我。”
云岚认真地算了一下:“我从小到大,和他们见面的次数加在一起不到二十次,十次有八次都是嘱咐我好好修行,不要贪玩。”其中包括温真人对他问一句话就走这个类型的见面。
说到这里,云岚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太不懂事了,他们要我静心修行,但我还是喜欢看热闹、下山玩、交朋友——这次我离开宗门出来玩,还没出来多久,我师兄又给我带话,母亲要我回山修行。”
他眨了眨眼:“出了秘境我就又要回宗门了,以后你如果有空,下请帖请我去绛山玩可以吗?我有个关系重要的人在绛山,还挺想找机会去见见她。”
明霜静静注视着云岚。
马车开始前行,车身微微晃动。她看见云岚脸上还挂着微笑,但已经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了,而是一种抱歉的笑容。
——是的,他现在还在对明霜感到抱歉,觉得对她说出这些话可能是一种打扰!
她再次认识到,对方实在是一个很讲礼数,很善良的少年人。
“好啊!”明霜笑了笑。
她本来不该做出这个承诺的,因为她是“赵姑娘”,而非绛山明霜仙子。明霜仙子不该出现在聆泉秘境里,更不该认识面前这个人。
但这一刻她没有考虑太多,而是干脆利落地做出了承诺。
云岚惊讶地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笑容要真诚好看很多:“那就说好啦!”
明霜问:“你要见谁?”
她冷静下来,理智开始回笼。心想到时候让师兄安排他们见面就行,自己得想个办法摘出去。
云岚犹豫了片刻。
他本能地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怎么的心生犹豫。然而明霜一直盯着他,等他说出口,云岚不好缄口不言。
云岚道:“是我的未婚妻。”
他终究还是不好意思,闭上眼,长睫像是蝶翼般极快地闪动,少年人的难以为情让他不太敢和明霜对视:“名字就先不说了,等出了秘境之后告诉你。”
明霜啊了一声。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紧接着她心生羡慕——不是对对方口中的未婚妻,而是对云岚。
——他的未婚妻一定很靠谱,才能让他在提起时有羞涩、有好奇,却没有厌恶。
一个靠谱的未婚夫妻,真的很重要!
“我也有个未婚夫。”
明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顺口搬出了她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云岚一怔:“他出身哪个宗派?或许我认识。”
明霜摇了摇头,没说上阳宗。
但她对云岚的厌恶和杀意非常深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不喜和不愿提起让云岚一怔。
紧接着,他体贴闭嘴,没有追问下去——
二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三位新人家中逛了一遍。就连第二位新郎摔死的路口,都再三看过,结果一无所获。
好在三对新人的父母靠谱,六具尸体全部开棺,移到了邻近的义庄。
天色渐晚,明霜和云岚在认真检查尸体有没有残留邪气,一旁的车夫护卫瑟瑟发抖,城主更是派人来请,说已经设下宴席,硬要把二人请回去。
二人无可奈何,跟着城主派来的人回了城主府。
宴上还有另一个明霜云岚都不认识的发福男子,一见二人进门,发福男子双眼冒光,疾步走到云岚身前,又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仙长,求您二人大展神威,救救犬子。”
明霜:“……”
云岚:“……”
云岚一边把那发福男子扶起来,一边问:“不知犬……不知令郎是?”
城主连忙上前介绍:“燕仙长有所不知,这位就是我那亲家,姓秦。”
秦老爷攥着云岚的衣袖,恳请云岚明霜能分出一个人,跟他回府保护他儿子。据秦老爷说,他家大业大却只有独苗一根,断然不可折损,如果他儿子无恙,愿意将一半家产捐给道观。
“真的不必!”云岚再次拒绝了一半家产,“其实,我们调查了一下之前那三起新人惨案,新郎出事是晚于新娘的,所以秦老爷不必过分惊慌。”
他思忖了一下:“后日婚礼,明晚我同秦老爷去秦家,赵师妹就留下来保护林小姐。”
“那今晚呢?”秦老爷眼巴巴地望着云岚,好像望着他十八年不见的亲爹,“没有仙长坐镇,我这心里不安啊!”
“今晚就不必了。”云岚残忍无情地拒绝了他,“今晚我与赵师妹要一同商议如何应付那邪祟。”
秦老爷立刻道:“那也可以到秦家去商量,舍下虽然简薄,但一定竭尽全力侍奉二位仙长。”
城主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一对亲家现场开始吹胡子瞪眼。
“我们留在城主府就行了。”云岚再次残忍地拒绝了秦老爷。
之所以选择留在城主府,是因为今日的忙碌没有白费,明霜和云岚还是获得了些许线索的。
晚间,灯烛下,云岚和明霜开始做一天的总结。
“首先,前三位新娘婚前去的地方并没有重复,这一点毫无线索。”云岚沉痛道。
明霜自顾自道:“三个月内,一共有五十九对新人成婚,八字偏阴的新娘足足有八人,并不止这三位,剩下那五位依旧安然无恙。”
云岚道:“尸体上没有残留的邪气——不过这不能说明什么,只消几天,邪气就会全部消散,更何况放了这么久。”
“我们毫无线索,如果把这三起事件单独分开看,这就是巧合。”云岚做了总结。
“不一定。”明霜道。
她重新翻开卷宗:“有一点很巧,就是新娘的死。”
“新郎的死因、地点各不相同,但新娘的死有一点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在没人的时候死去的。”
“第一位新娘,夜间偷溜出闺房,失足落水,因为周围无人,没人发现她溺死在荷花池里;第二位新娘,被迫嫁人,新婚前夜一直哭泣,侍女们被她赶了出去,随后自缢;第三位新娘,家境贫寒,家中没有侍女,新婚前一日还在劳作,家人都早早睡下,新娘在房中摔倒,不幸身亡。”
明霜把卷宗一合,做出了最后判断。
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想,无论她们是怎么出事的,只要牢牢守住新娘就好。”
至于新郎为什么会死,明霜暂时没有发现端倪。但新郎是死在新娘后面的,只要她和云岚一人守住一个,这场惨剧就能避免。
云岚安静地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你说得对!”云岚一拍手,“守住新人,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不死,自然有办法应付。”——
次日一早,城主夫妇见到的是两个忙碌的仙长。
城主府里已经挂上了大红帐幔,火红宫灯,林小姐的屋子更是被装饰的花团锦簇。明霜和云岚抱着朱砂提着毛笔,在花团锦簇的屋子里画阵。
修行者布阵多用符箓,方便快捷——毕竟打斗时不能突然掏出朱砂满地乱画。但遗憾的是,明霜和云岚都没带符箓,相较之下,用朱砂来画倒是更方便。
林小姐迷茫地坐在绣床上,听明霜冷淡地警告她:“林小姐,今天你就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要乱走,更不许踩花了朱砂,否则生死自负。”
林小姐:“……是。”
会画阵法的是云岚,明霜负责帮他抱着朱砂坛。足足画了一个上午,才大功告成。
“这个阵法没什么玄妙之处。”云岚骄傲道,“只有一点,从外面很难攻破,守阵人固守阵法中央,只要阵法灵力流转正常,除非敌人比守阵人修为高出一个大境界,否则绝无可能攻破。”
换句话说,不管是邪祟妖魔,只要修为在化神上境强者以下,都不可能冲破阵法。
“不过幻境真弄个化神邪祟过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云岚道,“否则比我们高出一个境界,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什么胜算,岂不是刻意刁难?”
“有道理。”明霜问,“你去哪里?”
云岚长长叹出一口气:“很累,先去吃个午饭,下午再去秦家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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