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修行者的存在, 人族皇室地位并不如妖、魔二族一般拥有绝对崇高的地位,然而至少在表面上, 各门各派都保持着对皇帝的敬重。

    这份不知几成真假的敬重其中一种表现方式,就体现在修行界通常使用的纪年法与普通人一般无二,都使用皇帝年号纪年。

    如今皇位上的这位皇帝年号兴盛,算来今年应该是兴盛六年。

    “兴盛四年三月,虞州地动,十月, 大通河洪灾,冲毁沿岸良田无数;兴盛五年四月,令山山崩, 水溃, 时传言天子寡德,七月,旱灾起,西南诸州险些发生□□;兴盛六年一月,京城暴雪, 雪灾冻饿而死的灾民多达数千。”

    说到这里,云岚停了下来。

    他凝望着天边翻涌的乌云, 几乎可以想到今日奉城的地动会如何记载了——兴盛六年八月十三, 奉城地动,地裂,死伤逾万。

    明霜听懂了云岚话中之意, 也跟着拧起了眉。

    的确, 这两年的天灾实在太多了。

    地动、洪灾、山崩、旱灾、雪灾。这些天灾哪怕发生一起都能令朝廷焦头烂额, 三年内算上今日, 居然足足发生了六起, 这就是活生生拖也能把朝廷拖垮。

    还不等明霜疑惑云岚同样闭关,为什么能对民间的天灾知道的如此清楚,云岚自己就给出了解答:“我出关之后发现宗门这几年免除了朝廷供奉,还给朝廷送去了大笔金银,去查了记录,才发现这两年天灾如此频繁。”

    他的这番话还顺便解答了明霜的另一个疑问——为什么民间还算得上安定。

    修行界庇护凡人,帮助朝廷斩妖除魔,朝廷也要每年奉上大批资源供奉。但这几年天灾频发,各大宗派当然不可能在这个紧急关头再去索要资源,相反,还要为朝廷送去金银,让朝廷能及时赈济各地灾民,重建受灾地,维护民间稳定。

    修行界和朝廷的关系,本来就是如此:朝廷需要修行界镇守四方,斩除妖魔;修行界也需要朝廷统治,避免人族陷入四分五裂,水深火热的混乱境地。

    明霜斟酌道:“你说的没错,这两年天灾是有些太多了,但天灾本非人力所能控制。”

    云岚截断了她的话,道:“阿霜,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梦?”

    明霜神情微变。

    “我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云岚轻声道,“这些年来频发的天灾,或许不是意外,也许,就和你我的梦境有关。”——

    绛山天枢峰

    慕徽靠在椅中,长发未束,如水般披散下来,宽袍广袖,装扮很是闲散惬意。

    然而他的神情却丝毫不显惬意,虽然面上没有忧愁的神色,眼底却隐含着沉沉的谨慎和审视之意。

    “奉城地动。”

    这几个字衔在慕徽唇间,被他低声反复品味数遍,紧接着慕徽信手拈起案上茶盏,将半盏茶水往空中一泼——

    清透的茶水凝固在半空,徐徐展开,化作了一张巨大的水幕!

    案上沾着朱砂的笔自动飞起,在水幕上落下了六个鲜红的点。看似散落各处无迹可寻,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六个点正好是虞州、大通、令山、西南三州、京城以及奉城的位置。

    这六个点构成了一幅对于慕徽来说意外熟悉的图像。

    最终,他缓缓抬起手,凌空一指,遥遥落在水幕的极西南处。

    伴着慕徽的动作,一点金光跃然而出,落在水幕上,补全了这副图像。

    ——这是北斗七星的方位图!

    而慕徽这一指,正好补全了缺损的摇光。

    年轻的绛山掌门站在阔大的水幕之前,久久地凝视着这六点朱红,神情几番莫测变幻。

    他的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天色几番变幻。慕徽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他挥挥手,悬在空中的水幕哗啦一声四散开来,化作点点晶莹的水珠,重新落回杯中。

    他叫来天枢峰上的洒扫执事,吩咐道:“去请天璇峰主来。”——

    奉城地动并不能影响玉清宫的折花大典如期举行,次日,明霜带着皎皎和云岚分开,各自和绛山与上阳宗的队伍汇合,进了玉清宫。

    明霜从前在外行走的次数并不多,但由于她是绛山掌门的弟子,又有个修行界第一美人的声名,因此不管走到哪里都很有面子。这次依旧是如此,并且由于怀虚真人过世,慕徽即位,明霜从绛山掌门的弟子变成了绛山掌门的嫡亲师妹,辈分更高了一层。

    进了玉清宫的宫门,自有玉清宫的长老前来接待。皎皎下意识就想往明霜身后躲,被明霜揪了出来,硬是站到了她身侧。

    慕徽不提,明霜也不说。但二人心照不宣,将皎皎带出来就是想让她认识些修行者,开始发展自己的关系,只有皎皎自己以为是跟着师姐出来到处玩耍,全然没有准备,对此很是茫然。

    同为天下三宗,绛山一行人在玉清宫分到的院子也极大极好。待弟子们全都安顿好之后,明霜揪住想钻进屋子的皎皎,强硬地将她扔出了院门。

    “出去走走。”明霜难得严厉道。

    皎皎愣了半晌:“师姐你不要我了吗?”

    明霜狠心无视了她泛红的眼眶:“我不管你出去玩耍也好,交朋友也好,不准一天到晚躲在房中,至少要让人知道,绛山掌门还有个小师妹!”

    皎皎委屈道:“我不想去,师姐,师姐你不是也不去吗?”

    明霜淡淡道:“我炼虚了。”

    她不需要去,她的天赋放在这里,哪怕她脾气古怪十倍,只要她还能修行,在实力为尊的修行界就永远不会吃半点亏。

    但是皎皎不行,她太弱了。

    妖族有自己的传承功法,皎皎修的却是人族功法,进度缓慢,没什么名气。假如她再不爱见人,几年过去,还有谁知道绛山掌门还有个小师妹?

    慕徽和明霜当然可以一辈子将她庇护在羽翼下,但倘若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呢?

    所以皎皎必须要出去见人,必须让天下人知道,绛山掌门还有个小师妹,她同样代表着绛山天枢峰一脉。

    见师姐铁石心肠,皎皎无计可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院子。

    皎皎前脚刚走,明霜就跟了出去。

    玉清宫的客院设在同一个方向,这片大多数院落都是用于安置客人之处。各个院中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明霜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上阳宗的院落。

    她悄无声息地在院外不远处的树林边等了片刻,果然见杏衣少年翩然而至,云岚走了过来。

    “久等了。”云岚道。

    明霜:“不久。”

    她转而继续两人思考一日的问题:“你想出关键所在了吗?”

    云岚伸手拉住明霜,信步往林中走去,闻言轻叹道:“我想不出,那个梦……”

    他沉默片刻,才道:“我在想,那个梦是否本就预示着什么?为什么在梦中,那个‘云岚’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多的天灾,而我却经历了。”

    明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隐含着的意思,停下步子,蹙眉道:“你在想什么?”

    云岚轻声道:“阿霜,你从前开玩笑,说我是气运之子——会不会真正的气运之子根本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云岚’,正因为气运之子没能夺得这个身体,才使得一切的走向变得大大不同。”

    明霜骇笑道:“你不会觉得,这些天灾是因为你抹杀了要夺舍你身体的那个魂魄,才引来的天罚吧!”

    她本是半带玩笑地说出这番话的,然而当注意到云岚神色时,明霜蓦然变色:“你真的这么想?!”

    云岚秀美的眉眼间隐有疲惫之色,他道:“我想了一日一夜,会不会梦中的一切,就是世间原本的发展轨迹,而我打破了这个轨迹,活了下来,所以才为世间带来了变数。”

    他抬头西望,看的是奉城的方向。

    以云岚的性格,是绝不忍看着千万人死在天灾之下的。目睹了那场地动就已经足够让他难过,当猜测这一切可能与他有关时,云岚眉间隐隐的郁色便变得更加深重。

    明霜愣了片刻,意识到云岚想的太久,已经开始钻牛角尖了。她气急反笑,一把拉住云岚,迫使还在无意识向前迈步的云岚止住了脚步。

    她性格冷淡,鲜少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眼角眉梢都是怒色。云岚一怔间,两只微凉的手捧上了他的面颊,迫使云岚看向明霜的眼睛。

    “你说那是世间原本的发展轨迹。”明霜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忘了,在那个轨迹里,该死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她贴近云岚的面颊,面色如霜雪般寒冷,愈发美的惊心动魄。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也该顺应天命去死,我绛山也合该顺应天命灭门?!”明霜冷然道,“然后那个气运之子为自己谋够了好处,带着娇妻美妾飞升,全然不顾自己给人间留了莫大的隐患。”

    “全天下人的生死祸福为他一人让路,这就是天命?”明霜微凉的指尖用力,在云岚面颊上不轻不重地留了点痕迹,“我不信!”

    说完,她放开手,后退两步,面色冷然。

    她没有解释那句‘我不信’到底是不信梦境中的一切会是天命,还是即使那是天命,她也不信。

    抑或是两者兼有。

    她折身往林中走去,头也不回。

    明霜心里很清楚,云岚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人。他会说出这样灰心的话,一大半是因为想的太深,钻了牛角尖。故而她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数。

    “十、九、八……”

    她刚在心中默默数了三声,就已经被从身后抱住。

    “抱歉。”

    云岚追了上来,冰白的面颊低垂,贴在明霜颈后,唇齿间的热气吹拂在她耳畔:“是我想错了,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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