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另一边,叶荆溪出了任啸的屋子,为他关上房门之后,又回过头去,瞧着紧闭的房门,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那些话,自然不是姜半夏告诉他的,而是宋远前辈,亲口告诉他的。
自从认识了任啸,知道他的师父就是河广客栈的宋远之后,每年,他都会回河广客栈来,陪宋远吃上一顿饭,喝上一顿酒,再向他打听一些关于任啸的事情。
每次,他们喝的,都是天涯客。
任啸,就是宋远的天涯未归客。
喝醉之后,宋远总是会反复呢喃:“啸儿这孩子,苦啊,从小受尽了欺负,长大了,又被我赶出河广客栈,混个江湖吧,还落了个心狠手辣的名声。可是身在江湖,不心狠手辣,他又如何能活得下去?那是一个吃人的地方啊。”
对于任啸来说,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回来,给宋远前辈送终,可对于宋远前辈来说,那却是最好的结果。
江湖人之间,不该有太多的牵扯,越是复杂的关系,越容易给在意的那个人,带来无尽的麻烦。
即便是临走前,宋远前辈,依旧还在为任啸着想。
至于自己,身为师徒两人之间的局外人,他所能够做的,就是帮任啸解开心结,帮宋远前辈继续照顾着他放心不下的小徒弟,帮他守护着他的秘密。
江湖路远,最多风雨,有人陪着,总归不会寂寞。
……
五更天刚过,两道身影,便踏着蒙蒙天色,离开了河广客栈。
若是早起的人,瞧见了,还会发现其中一个书生的手里,拎着两壶酒。
出了桑野镇,两人直接上了山,最终,在山上的一座坟前,停了下来。
坟上杂草丛生,坟前墓碑上,未曾刻下只言片语。
生前再风光无限的人,再有多少放不下的恩怨情仇,最终,还是归于这一个土堆。
“听说,是宋远前辈不让人在他的墓碑上刻字。”
两人在坟前站了许久,叶荆溪才开口说道。
“我知道,”任啸看着那块无字碑,微微的笑了笑,“他啊,固执了一辈子,被世人谈论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能有清静时候,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他被埋在了这里。”
“你很了解他,自然会明白,他不会因为你没有回来给他送终而怪你。”叶荆溪又上前,将带来的两壶酒,摆在了坟前。
“我知道,”任啸又点点头,走到坟前,伸手,一点点拔去坟头的野草,“我只是觉得遗憾,当年,他总说,他养我长大了,我必须得给他送终的,这个骗子。”
后来,任啸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叶荆溪没有开口,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
湿润的山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浅薄的寒意。
“任厨子,你看。”忽然,叶荆溪开口,伸出手指,往前方一指。
任啸也跟着看了过去。
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缓缓升起,洒下一片光明。
整个桑野镇,尽数笼罩在这初升的朝阳当中,白墙黛瓦,柳绿花红,河广客栈,就在其间,独占一方安宁。
“呵,这老头子,死了还有这么多放心不下的。”任啸看着眼前的一切,摇着头,笑得一脸无奈。
叶荆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远处。
孤坟所看向的地方,不止河广客栈和桑野镇,还有那条,唯一可以进镇子的路。
纵使宋远前辈说得多么云淡风轻,多么的不担忧,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他的小徒弟。
“走吧,天亮了。”任啸忽然说道。
“行,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啊。”叶荆溪又笑着问他。
“我说的走,是各走各的。”任啸回答。
“任厨子,你可是当着那些小辈的面儿,说过要给我酿一大缸荔枝绿的,说话得算话。”
“那是清欢对周行说的,不是我说的。”
“不要这么小气嘛,一缸酒而已,实在不行,我买,我买还不行嘛?”
两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山林间。
身后,荒冢孤坟,静沐朝阳,有风起,吹起酒壶上红色小笺,上面,写着三个字——故人归。
……
暮春三月,清明时节,春雨纷纷,残杏枝头花几许?
宋清欢起床时,却听得姜半夏跑来,告诉她,任啸和叶荆溪,早已离开了。
听了这话,宋清欢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想到。
看着她如此淡定,半夏好奇,“掌柜的,你就不想问问,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要去往何处?”
“他们要走,自然是有他们的安排,我们作为晚辈,又怎好去打探这些事情?我们只需要把客栈经营好,就够了。”唐梨站在柜台后,翻看着账本,头也不抬的回答。
她知道,有叶荆溪在,任啸的心事,自然会解决,完全不用她们担心。
账本是周行在负责记录,又是按照她制定的方法,她是相信周行的,查账本,其实就是走个不必要的过场。
更多时候,是她想找个机会,接近周行罢了。
“再过两日就是清明节,掌柜的,昨儿个就有客人来问,你要不要做一些青团售卖呢。”姜半夏又说道。
闻言,宋清欢这才从账本里抬起头来,看向她,呢喃道:“这么快,就要到清明了啊。”
“对啊,每到清明节,家家户户都要用青团去祭祀先人的,所以,才有客人上门询问,你要不要做青团,若是要做,他们便在咱们这里定做。”姜半夏忙着擦拭楼梯,还不忘回她的话。
她知道,清欢很想赚钱,这个送上门的机会,她一定是不会放弃的。
她自然要帮她。
“既然有客人要,那就做吧,送上门来的钱,又岂有不要的理儿?”宋清欢收回了目光,又走出柜台,去了后院。
很快,她又背着一个小背篓,回了大堂。
自打听两人提及清明节的事情之后,周行便在柜台后,陷入了沉思。
宋清欢远远的看着他,知道他有心事,但又不好多过问,只好笑着上前,道:“周行哥哥,我现在要去镇外采些清明菜和艾草回来,做青团,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他回答。
对于每次宋清欢出门,都会带上周行的事情,姜半夏已经见怪不怪。
一开始,她还会出言阻拦,甚至心生不满,后来,见自己多说无益,而周行又确实没有要害清欢的心思,她也就由着两人去了。
出了河广客栈,众人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有了赵家面馆的存在,河广客栈早上便不再卖面食了,主要还是因为卖面条,实在太过劳累,她可不想年纪轻轻的,就累死在厨房那方寸的地方。
一路上,百姓们听宋清欢说,是要去镇外采些艾草回来做青团,也都纷纷表示,要在她的店里买青团祭祖。
宋清欢自然不会拒绝,这种赚钱的好机会,她又怎会拒绝?
出了桑野镇,宋清欢和周行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山野间,寻找着艾叶和清明菜。
常言道,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现下正是播种的好时节,山野间,最不缺少的,便是劳作的农人。
人们在忙碌的同时,也不忘隔着田埂,朗声的说着家常的话,或者再教训两声田间撒欢的孩童,叮嘱他们注意着脚下,莫要踩了秧苗。
“周行哥哥,你看,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挺好。”宋清欢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眉眼之间的温柔,比春水还要柔和几分。
“是挺好。”周行回答。
这种生活,是他所向往的,可同时,对于他来说,却也是遥不可及的。
他如今假借失忆的由头,留在河广客栈,本来就相当于是偷来了这一段安宁的日子。
他根本不知道,究竟在什么时候,这样的日子就会被打破,或许是一两个月之后,又或许就在明天。
他所能做的,就是把握当下,好好的享受这偷来的片刻时光。
“周行哥哥,若是,你一直没有恢复记忆,也不要担心,留在客栈,我养你。”身旁,小姑娘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软软糯糯。
闻言,周行低下头去,看着她的头顶,正欲说话,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喊声。
“清欢姐姐,你怎么来这里啦?”
顺着说话的声音看过去,是一个小男孩儿,年岁不大,胖乎乎的小脸儿,头发随意的扎成了两个小鬏鬏,衣衫洗得泛了白,裤腿上沾了不少的泥点子,还有草叶。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比他年岁稍小的孩童。
也都跟着他,乖巧的唤宋清欢为清欢姐姐。
一群孩童跑到宋清欢面前,看见了周行,也乖乖的喊了一声哥哥。
这个领头的小男孩儿,叫做虎子,是先前那个种芜菁的老妇人的小孙儿,之前送芜菁到河广客栈时,他曾跟着去,见过宋清欢。
“我是来采清明菜和艾草,回去做青团的。”宋清欢取下背在背上的小背篓,从里面拿了一包糖果出来,递给领头的那个小男孩儿,“虎子,这里的糖果,拿去和小朋友们一起分着吃。”
“好诶,有糖果吃了。”小孩儿们一见有吃的,皆拍着小手叫好,脸上笑容天真烂漫。
“一点规矩都不懂,以后不要说是我的小弟,”虎子像是个小大人一般,教训着他们,“清欢姐姐请我们吃糖,我们应该说谢谢。”
“哦,”小孩儿们听了虎子的话,又齐齐的站好,说道:“谢谢清欢姐姐。”
“好了,虎子,你带着他们去玩儿吧。”宋清欢伸手,在虎子的头上揉了揉,笑意浅浅。
等孩童们分完了糖果,却都没有吃,而是放在了随身挂着的小荷包里,宋清欢和周行都明白,他们是想把这些糖果带回去,给自己的爹娘。
对于这些孩童来说,很难得吃到一次糖果。
“清欢姐姐,你们要清明菜和艾叶,我们就知道哪里有,你和周行哥哥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帮你采。”虎子说完,又顿时引得一群孩子附和。
“好,那就多谢你们啦。”宋清欢没有拒绝。
孩子们听了宋清欢这样说,顿时红着小脸儿,四散跑走了。
周行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孩子们吃了她的糖,自然会想着要帮忙,算是对她的感谢,她不会拂了孩子们的好意。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叽叽喳喳,极不靠得住的样子,实际上,心思却是比很多人都细腻。
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等着孩子们时,宋清欢又低下身去,在草丛里扒拉了片刻,再直起身时,手里抓了几枚饱满的野豌豆。
将一枚野豌豆捏在指间,掐去头,撕开一边的筋,再掏干净豆荚里包裹着的豆子,放在嘴里,轻轻一吹,便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山野间,听到这样的声音,倒也不觉得让人心生厌烦,反而更能感受到田园之乐。
随着她吹响了口中的野豌豆,田野四周,也响起了孩童们吹野豌豆的声音,像是有意在附和她。
正当周行专注的听着时,一枚做好的野豌豆哨,递到了他的面前,“周行哥哥,你也试试吧,很好玩的。”
他低下头,看着她掌中的那枚绿色的豌豆荚,想了想,还是伸手,将它拈了起来。
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微微的凉意,就像是被拈着的那枚豆荚。
他将豆荚放到嘴里,也学着她的样子,吹了起来。
舌尖蔓延着野豌豆荚的清香。
“你从前,一定没有玩过这野豌豆荚吧?”宋清欢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一看就知道,你的出身,一定很好,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不屑玩这些东西的。可是人生嘛,总归是需要什么都去尝试一下,才不算遗憾。”
“好的出身,也不一定就快乐。”周行回答。
“嗯?”宋清欢猛然睁大了双眼,看着他,“周行哥哥,你想起来了?”
“没有,”周行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田间劳作的众人,“我猜的。”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孩童们皆提着新编的柳条篮子,从四处跑了回来。
虎子提着的篮子里,甚至还放了一大把香椿。
已是清明时节,香椿早已算不得最嫩,甚至有很长一截儿半老椿头。
可这是虎子的一番心意,宋清欢还是收下了。
孩子们都是用了心的,清明菜和艾草,都分开来放着,这倒是避免了宋清欢还要回去分拣一遍。
“清欢姐姐,你看,我采的都是最嫩的艾叶。”
“我这是最嫩的清明菜。”
“我采的最多。”
孩童们纷纷将自己的篮子,递到宋清欢的面前。
“大家都很厉害,帮了清欢姐姐一个大忙呢,等清欢姐姐将青团做好了之后,请大家吃青团。”宋清欢笑吟吟的让他们将自己采来的叶子,倒进了背篓里,艾叶和清明菜之间,铺上了一层宽大的桑叶隔开。
回去的路上,宋清欢想起虎子采的那些香椿,又笑吟吟的对周行说道:“周行哥哥,回去之后,我给你做一些椿头油吧。”
“椿头油?”周行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我曾经在一座寺庙里学来的,将半老的椿头阴干切碎,微微炒干之后,磨成粉末,用小罐子装起来,再倒入小磨香油,密封存储二十日,再用细纱布包裹着,煮过之后,滤掉渣滓,便是椿头油。吃的时候,只需倒出一点,拌进菜里,就尤其的香。”宋清欢说道。
“好。”周行回答。
她已经说过,要做太多好吃的给他吃。
他真担心,等自己要走的时候,会舍不得这些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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