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星点点从门缝倾泻而出,洒进闯入者的眼眸。


    陆青遥脑中蓦然冒出“闺房”二字。


    这明明不是形容男人的房间。


    岳无疆的房间无需点蜡,月华透进来,墙壁四周的帷幔映出粼粼星光,一穗一穗垂下来的“发光石子”,让人有种误闯了苍穹的错觉。


    陆青遥呆了。


    她怔怔走进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讶异的左顾右盼。


    那些伪装成“星星”的石头,原来是打碎的夜明珠,每一颗碎渣子都被打磨出棱角,它们被一根丝线穿在一起,挂了满墙。


    那些棱角的每一个面都透着乳白的光晕,斑驳地洒在房间。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在惊心动魄的璀璨里,岳无疆屋内满目琳琅。


    窗棂上挂着成串的蝴蝶,案头摆着木雕的风铃草,连棋盅都被挖成了镂空的锁扣样式……


    微风从门缝透进来,陆青遥头顶有窸窸窣窣的蟋蟀声。


    她抬头看,原来不是蟋蟀,而是用狗尾巴草编的兔子,每一只兔子的尾巴上都坠着铜片,晃晃悠悠,发出类似虫鸣的响动。


    陆青遥恍神,下意识垫脚去摸憨态可掬的兔子,在刚伸出手时,又如梦初醒缩了回去。


    “……这东西,八岁小孩都不玩了。”陆青遥腹诽了一句。


    岳无疆居然把自己睡觉的地方搞成这样?!


    还真是……


    陆青遥一时间找不到准确的形容。


    但似乎,这样的岳无疆,与成天贱兮兮来找茬的穆江,不太一样。


    这个房间好生神奇,门一关,伴随着兔子尾巴的响动,陆青遥突然感到心绪无比平静。


    白日里的烦躁一扫而空。


    什么阴谋,什么内鬼,什么京城。


    在这一刻仿佛渐渐淡出了,只让人昏昏欲睡。


    陆青遥连夜赶车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她打了个哈欠,坐到房间里的一个藤椅上,窝了进去。


    满室星辉映照着女子的眉眼与裙边,像是温柔的抚摸,轻轻拂过女子的双瞳,陆青遥不由自主瞌上了眼皮。


    打从回京城起,似乎就没睡过这么安心的觉,陆青遥一夜安睡。


    唯一不足的是,她居然梦到了岳无疆。


    梦到了岳无疆穿了一身大红色,头顶还蒙着盖头,一副待嫁的新娘打扮。


    ?


    “新娘”怪里怪气嗔道:“夫君,你来娶我啦?”


    陆青遥莫名其妙皱起眉,低头一看自己的衣着,猛的意识到岳无疆口中的“夫君”,是在叫她?!


    梦里的陆青遥吓得连忙抽刀——


    “啊——疼疼疼。”岳无疆捂着自己嘴巴怪叫出来。


    不敢闹出太大的声音,只能将吃痛又吞回了肚子。


    他低头将血流不止的手按在里一把锁头上。


    此时他是查到了岳无盛房间的密道。


    可这密道门邪乎的很,门锁上有一个凹槽,凹槽里有着斑驳干涸的血迹。


    岳无疆琢磨了一番,最后推测这是一个血槽,想打开锁,得放密室主人的血才行。


    他惯爱看杂书,曾在一本巫蛊之术的孤本里见过这种锁的制法。这锁里是子蛊,须得放母蛊的血,才能打开。


    岳无盛又不是傻子,一般能用得上这种自残锁的,那门后必定是重中之重的东西了。


    岳无疆尝试了各种办法也没能催动子蛊,最后才灵光一闪——他和大哥,身上留着相同的血啊!


    他袖中滑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也是他斜刘海的罪魁祸首。


    岳无疆狠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对手掌心做了同头发一样的事……


    顷刻间,他的掌心割开了一道口子,血珠倾泻而出,触目惊心。


    子蛊被猩红的液体灌了个饱。


    岳无疆屏息盯着,见自己的血一丝一丝渗进锁槽里,心里默默数着:“开,开,开!”


    口号虔诚地堪比赌坊里摇骰子的庄家。


    半晌,锁头里发出嗡嗡的低鸣,岳无疆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以免此番失误触发到什么机关。


    紧接着,他眼前的锁扣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密道门自动晃起来,拉开了一个缝隙。


    嘿。


    看来这子蛊眼神不太好,乱认母亲,岳无疆心道。


    他闪身进了密道,刚一进去,石门就像有感应一般,自动合上了,恢复成没人进入的模样。


    密道就是普通的青砖甬道,没什么新奇的玄机,乏善可陈。


    大概是为了方便岳无盛的木轮椅能平稳行驶,地面上的青砖被打磨的很平整,连砖缝都填补的整齐。


    岳无疆吹亮一支火折子,沿着密道走。


    此密道没什么弯弯绕,一条幽幽长道,岳无疆走了许久,还是不见出口。


    算距离,算方位,他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大当家”院落,到了对应四堂的位置了吧……


    终于在岳无疆的腿伤又隐隐作痛时,前方忽有光口,他按灭火折子,整了整“暗卫”的仪容。


    密道的尽头处,是一座衰败的院落,这里别说没有侍卫,连一只活鸟都没有。


    院落一走进去,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这种味道很像年节时放完鞭炮的硝烟味。


    并不刺鼻,但有一点呛人。


    岳无疆用衣袖蒙住口鼻,环顾四周。


    这里看起来像个无人问津的旧库房,大哥为何要弄一条直通这里的密道?


    他低头看了眼脚下,院落的石板上不知落了多久的积灰,一踩一个脚印……等等!


    这不是积灰!


    岳无疆看着脚下泛灰白色的灰尘,灵光一闪,脊背上倏地冷汗直冒。


    他蹲下,用手指捏起一点“积灰”,凑在鼻息间闻了闻——


    是火药味!


    这根本不是什么积灰,这里也不是什么库房,而是……私造火药的地方?!


    岳无疆猛然站起来。


    他闯进院中最大的堂屋,刚一推开门,便愣在了原地。


    整整一屋子的火药包,罗列得整整齐齐。


    屋子的里间是三台几案,正好贴合大哥坐在木轮椅子上的高度。


    案台上放着许多特制的器具,有的用来盛放火石,有的用来衡量草木灰……


    岳无疆嘴唇翕动,嗓子紧紧粘在了一起。


    大哥……他到底想做什么?


    私造了整整一院子的火药!


    他要做什么啊!


    没有战乱的年代,繁荣昌盛的洛阳城,谁人会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战时才能见到的顶违禁的东西。


    炮仗坊怕是也不敢这么囤货。


    私藏军火,杀头的大罪……


    不,是抄满门的大罪。


    岳无疆心里咯噔一声,六神无主退出了房门。


    一瞬间有太多顾忌涌上心头,他茫然地退后几步,只觉得脑中嗡鸣不止。


    驿站爆炸案的罪魁祸首,终于明明白白露出了证据,就在他眼前。


    他与陆青遥查了这么久,终于真相大白,可以还陆家一个清白了。


    可这种真相……


    这种真相……


    岳府上下几十口人,包括他娘、他爹、喜乐……还有他自己,甚至还有没拿到退婚契的陆青遥,都会连累其中。


    一旦他出面揭发,所有人都要陪着大哥那个疯子送命不成!


    怪不得岳无盛有恃无恐,怪不得敢自曝身份,敢堂而皇之带陆青遥“游玩”,敢若无其事被陆青遥挟持。


    他根本不怕被查到这些。


    因为他知道,他那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弟弟,根本没有大义灭亲的魄力……


    瞻前顾后,可笑至极。


    岳无疆茫然四顾。


    不知为何,他想起他在闻风寨的三堂小院,他包揽星河的帷幔,他的蝴蝶,他的风铃草,还有他的“满园春色”。


    他突然,很想念这些。


    甚至也很想念陆青遥那个女魔头。


    女魔头现在如何了?


    与大哥周璇的还顺利吗,闻风寨的内鬼揪出来了吗?


    她……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她,她会怎么做呢?


    她那个嫉恶如仇的直性子,怕是要骑上最快的马,直接夜闯皇宫,禀报给陛下吧。


    可她不会怕吗?


    不怕她的父兄,她的府人,还有她自己,都锒铛入狱受尽酷刑吗。


    思及陆青遥,岳无疆回了回神,如梦初醒。


    这是他岳家的事,无论他揭发与否,岳家将有如何境遇,都不该凭白牵扯无辜之人进来。


    陆青遥,一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女子,半只脚的江湖人,她不该受这些。


    她和他们,不一样。


    岳无疆思绪越发清明,扭头回到原来的密道,急切地往回赶。


    先下山,‘穆江’这层皮,是时候该脱下了。


    然后去请退婚契。


    先让陆青遥拿到退婚契,从岳无盛不要命的混蛋行径里全身而退。


    而后……而后岳家怎样,那便是岳家的造化了。


    与陆青遥,与陆家,不再有任何干系。


    岳无疆从密道闯出,回到了原来放着铜镜的院子。


    他急急敲响了铜镜,院外瞭望台上的钟声绕梁不绝,不出片刻,先前那个巡逻就赶过来待命。


    巡逻见“护法大人”眼神凌厉,带着煞气,像是想杀人。


    他怯怯低头抱拳:“护法,有何吩咐?”


    “去备马。”岳无疆强压着心绪,才没让自己看起来不平静。


    巡逻疑惑:“护法您……要下山?二庄主不是交代过,没他命令,您平时不能下山吗。有事让小的们跑腿就……”


    岳无疆加重了语气:“我说备马。”


    巡逻连忙跪下了,“可是二庄主……”


    “我去找他。”岳无疆一字一句,“我会找到他。”


    然后亲手,把大哥,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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