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星夜疾驰,连换三匹快马,片刻也没休整。


    有人却得安睡,满室星梦。


    闻风寨地处半山腰的缘故,伏暑日也没有山下村落那么炎热。夜里如果把窗开着条缝,会有凉风钻进来,也会把破晓后的第一声蝉鸣送入将醒不醒的梦里,以昭示绵绵长夜的结束。


    天光乍破,东方既白。


    陆青遥侧卧在藤椅里,睡相可以说是不佳,纤细的脖子悬在椅背外,脑袋一耷一耷往下坠。


    坠一下,她自己还会无意识的收回来,然后再坠,没完没了。


    像极了私塾里伴着先生书声打盹的猫儿。


    也不知道是又做了什么梦,她眉心微微跳了一下,睫毛颤栗不止。


    “……”


    岳无疆急头白脸连夜赶回来,看到的便是这番没道理的场景。


    陆青遥你是怎么还能睡得着的啊!


    出大事了姑奶奶!


    岳无疆无语凝噎,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天刚灰蒙蒙亮,闻风山上的鸡都偷懒没醒,除了今年不叫此生便没机会的叫唤的蝉格外卖力外,闻风寨里是出奇的静谧,仿佛一切都还在混沌中,没有醒来。


    如同眼前的女子一般。


    岳无疆眨眨眼,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好直接叫醒——怕她好梦中杀人。


    陆青遥自从同他一起回京,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多睡会也是无可厚非……


    岳无疆自知有愧,静默片刻,鬼使神差地伸手托住了陆青遥快掉地上的脑袋。


    女子的发丝比男人柔软许多,有淡淡皂角的香气,陆青遥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调整了一下睡姿,更酣甜了。


    岳无疆:“……”


    岳无疆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觉得自己此时像个巫族祭司,同样都是面朝东方托起一颗人头。


    如若神情再虔诚些,就该有族众送上火把了!


    岳无疆这样想着,手果然闲不下来,他做贼似地抬起另一只手,隔空在陆青遥的脑袋上晃了晃,像模像样的作抓取状。


    好像真能吸出人魂一般,演得不亦乐乎。


    他用极小的声音编了段词:“大胆妖怪,速速显形,太上老君,急急如令!”


    陆青遥在修长温热的掌心中酣睡着,对自己的“新身份”一无所知。


    岳无疆无声偷笑了一会儿,继续做法:“原来是千年女魔头,道行深厚,看老夫将你封印于此,保世间百年安宁。”


    说着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胡须。


    片刻的自娱自乐,岳无疆逐渐沉默了。


    岳家……真的命数已尽了吗。


    他真的要去揭发吗。


    岳无疆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了陆青遥脸上。


    说实在的,他好像还从来没有细细打量过女魔头,在闻风寨的三年,只顾着与她手中的刀周旋了。


    其实……陆青遥模样不俗。


    眉峰俊俏,眉尾是自然上扬的,总那么神采奕奕。


    即便是睡着,她的眉宇间也自带疏朗之气,两扇睫毛蝴蝶似的吻在眼睫,叫人能想到当她睁开眼时,双瞳会有多瑰丽。


    陆青遥双手蜷缩在胸前,指尖是俏皮的朱红色,时不时会颤动一下。


    没有人会在入眠时还讨人厌,不会喊打喊杀,怪乖巧的。


    岳无疆不知怎得,心神无端一摇,突然就意识到,近在咫尺的眼前人,其实是个女子。


    触感柔软的女子。


    有了这个认知的岳无疆突然就麻了半边臂膀,不自在地缩了缩掌心,猛然生出“男女授受不亲”的离谱念头……


    恰有燕雀从窗前掠过,振翅疾飞,惊破黎明。


    岳无疆猝不及防被惊扰了思绪,触电一般抽回了手——咔嚓一声。


    陆青遥的脖子陡然坠空。


    “嘶——”


    陆青遥惊坐起,捂着脖子愣怔半晌。


    看到视线里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岳无疆,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梦中。


    “你……”


    岳无疆抢话,倒打一耙:“我连夜从蝶恋花山庄赶回,眼都没合,二堂主好生惬意,居然在我三堂酣睡。”


    陆青遥惺忪了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天已大亮。


    她想起身,稍微一动,脖颈传来一阵巨痛,居然不能扭动了。


    ?


    岳无疆干咳一声:“你……落枕了。”


    陆青遥僵着脖子,只能用眼神表示纳闷:“我落枕,你心虚什么?”


    岳无疆沉默了。


    他扭头就往外走:“我去让人给你打水,快些洗漱,我们立即回京。”


    “回京?”陆青遥叫住,“可是查出什么了?”


    岳无疆飞也似的出了屋子,头也不回:“先别问了,赶路要紧。”


    陆青遥茫然地眨眨眼。


    没看错吧……这厮耳朵怎么这么红?


    突发了恶疾不成。


    两人一起到二堂时,岳无盛已经在喜乐的伺候下起身了。


    喜乐一见岳无疆,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世子!你……真的是世子,你没死呜呜。”


    “丫头,现在哭是不是有点晚,前日不是见过了?”岳无疆笑笑。


    喜乐见了正主,胆子大了起来,直接扔下了岳无盛,站回到自己世子身后:“世子,我没背叛你,是我想知道驿站害人的是不是大公子,才……”


    这点,岳无疆在山庄里就想明白了,喜乐这丫头心性纯良,断然做不出虚与委蛇的事。


    岳无疆无奈:“与虎谋皮,多危险知道吗?下回切勿莽撞了。”


    喜乐吐了吐舌头,心道都是跟二堂主学的。


    岳无盛见到岳无疆,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窗子渗进来旭日的光,一缕金色光束正打在他阴柔的棱角上,显得他也没那么病恹恹了。


    岳无盛淡淡勾起唇角:“比想象中快了点,疆儿,你学坏了。”


    说着侧目瞥了一眼岳无疆的手掌,煞有其事叹了口气:“怎么还把掌心脉给割了,子母锁只需一滴心头血就行,怪不得昨夜我睡不踏实,原来是母蛊吃得太饱。”


    “你怎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岳无疆气结,没忍住质问的语气。


    岳无盛慢悠悠整理着衣冠:“我要有什么反应?你要我像个泼妇一般气急败坏吗,大夫人的拿手戏,我可演不来。”


    “大哥!你怎么能……”


    岳无疆顿住,扫了眼身后的喜乐和陆青遥。


    “郡主,喜乐,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大哥。”


    陆青遥挑眉。


    岳无疆躲了一下她的眼神。


    陆青遥“哦”了一声,拉着喜乐出了屋子。


    “你家世子不对劲。”陆青遥在院外的凉亭坐下,笃定道。


    喜乐迎合的点点头:“奴婢也觉得。”


    陆青遥皱皱眉:“你家大公子很恨大夫人?”


    喜乐想了想,又点头又摇头:“我家大夫人脾气直,确实没给过二院好脸,但……主子的事,奴婢猜不出。”


    这边岳无疆咬牙切齿:“大哥,你可知你所为,会让整个岳府赔上性命!”


    岳无盛没什么情绪回道:“哦,那又如何?”


    岳无疆哑然。


    岳无盛:“赔不赔性命,难道不是你说了算吗?你不说,没人会查到。”


    岳无疆不可思议睨向岳无盛。


    岳无盛整好衣冠,正襟危坐在塌边:“现在岳府上下的活路,可都在你手里了,疆儿。你要让大家死吗?”


    岳无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岳无盛笑笑:“谁无耻?杀人偿命,这不是你们江湖人的道理吗。我生母是怎么死的,岳府上下怕是无人不知吧,他们碍于大夫人威震不敢多嘴,不代表我就能忘了。”


    岳无疆胸腔起伏,激动道:“我娘没做!”


    “一丘之貉。”岳无盛冷笑,“你们都该下去给她陪葬。”


    岳无疆头皮发麻。


    究竟是怎样的极端的恨,才能让大哥草菅人命。


    “大哥……”


    “少假惺惺的叫我。”岳无盛冷声,“庶子命贱,受不起。”


    岳无疆握拳,愤然道:“那父亲呢?他待你不好吗,在他眼里,岳府只有大哥你才是他儿子,我又算什么?”


    提到父亲,岳无盛眼里才多少有了些情绪,深邃的瞳孔酝酿出浓浓的恨意:“他?他就是懦夫,不过自觉亏欠于我,弥补他自己罢了。我娘的死,他就毫无干系了吗?世人皆言当朝岳侯忠肝义胆,他忠了国,义了军,负得尽是我娘。”


    “不是这样的……”岳无疆凄然,“父亲他不是你说的这样。”


    岳无盛充耳不闻瞥了一眼窗外:“你这般爱戴他,那就封住自己嘴好了。”


    岳无疆从来没觉得大哥这么可怕过。


    尽管儿时被百般捉弄,也没像此刻这样,觉得大哥简直不可理喻。


    “那陆青遥呢?她是无辜的,你为何连她也不放过。”岳无疆沉着脸。


    岳无盛突然乐了一下:“郡主可是个妙人。”


    “什么?”


    “叫人见之欢喜,若能得此妻,何乐不为呢?”岳无盛阴测测道,“她若要嫁你,我定不会让她活命。但若是……”


    岳无疆惊恐地退后两步,听出了岳无盛言下之意。


    “你……你……”


    平日巧舌如簧的小世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斥责这病态的行径。


    突然,他身后的大门咣当一声被人踹开。


    陆青遥抬脚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盯着岳无盛。


    岳无盛叹了口气:“郡主,偷听人说话可不是磊落所为。”


    陆青遥眯了眯眼,脱口道:“本郡主要嫁谁,岂是你这个残废能左右的?我偏就嫁他了,你最好赶快气死,去阎王殿里做大梦去吧!”


    陆青遥抬手指向岳无疆。


    岳无疆愣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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