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秘方,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巷子里,池渊晃着行医铃,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初一背着药箱,二指宽的布带似有千斤重,吊在肩上,压得他弯了腰。他累坏了,也饿坏了,跟在池渊屁股后面,像条瘫痪了的尾巴,拖拖拉拉的,先前的傲娇气只剩下垂头丧气:“都这个点了,肯定没生意了,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一间破庙,要不今晚去那里凑活一夜。”


    半个时辰前,池渊去了县衙,说能找到近日县里失踪的人口,谁知县老爷听都不听他解释就把他当成乞丐赶了出来。


    一想到这,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往路边石头上一坐,撸起袖子,恨不得马上跑到县衙“逼宫”:“这县官怕是眼睛有问题,我浑身上下哪点像乞丐?”


    初一又累又饿,懒得说话,坐在方木药箱上,勉强动动眼珠,往师父他老人家袖口处两块狗啃式的补丁上瞧了一眼,心道,你不像,谁像?


    “那县官胡说,哪里有爹爹这么漂亮的乞丐。”还是丢丢捧他场,小孩儿从进城就闹着肚子饿,这会儿倒是听话许多。他个子矮,站着还不如池渊坐着高,努力伸直了胳膊,往池渊右脸摸去:“爹爹,还疼吗,我帮你吹吹。”


    池渊刚才在县衙,被当成乞丐赶出来时受了点伤,脸颊上有一块明显的青色淤痕。


    丢丢虽然年纪小,却很懂事,平时会闹闹小脾气,但这种时候,从来都乖乖的,不吵也不闹。


    他把丢丢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小家伙仰起头,鼓着小嘴吹气,清清凉凉的气息扫在脸上,火辣辣的痛感顿时消减不少。


    这时,一声发问响起:“是你们?”


    这声音听着耳熟。三人同时被声音吸引过去,是傍晚在城门口遇见的挑扁担的程大叔。他这会儿没有挑扁担,走过来,右手拎了一个荷叶包,鼓鼓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里面的烤鸭香味。


    三人没出息地把目光集中在人家的荷叶包,不,准确点说应该是烤鸭上。丢丢没忍住,口水直接流了出来。池渊抬起袖子,在他下巴上胡乱擦一把,尴尬地笑:“小,小孩儿馋了。”说完,自己的肚子也非常合时宜的叫了两声。


    程大叔老远就听见几人的对话,没想到会是“老熟人”,目光扫量过风尘仆仆的三人,觉得池渊拖家带口地不容易,犹豫一下,终究于心不忍,主动邀请道:“这么晚了,三位要真没地方去,就去我家将就一晚吧。”


    以池渊的脸皮厚度,就算程大叔不说,他也早在心里盘算好待会儿要怎么哭惨叫穷求收留了。眼下既然主家先开了口,那他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直接跳过虚与委蛇、假意推让这道常规流程,爽快应下。


    程大叔的家离这里不远,沿巷子走到尽头,再穿过一条东西向的老街就到了。程大叔家门前是一条河,沿岸栽着柳树,入夜后十分凉爽。此时,天色将将暗下来,街坊四邻吃过晚饭,陆续从家里出来,三三两两聚在河边纳凉。


    三人跟在程大叔身后来到某处小院。和大门四敞的邻居不同,程大叔家上了锁,看起来家中无人。然而,当程大叔拿出钥匙进去时,三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是谁?”一句颤巍巍女声飘过来,声音不大,但在暗夜里显得有些突兀,给人一种孤魂野鬼的错觉。


    池渊牵着丢丢,感觉手心里的小手抖了一下,紧接着小小的身子往他腿上贴过来。


    他往声音源头看去,发现门后躲了个姑娘,看肤质和池渊差不多年纪,只是身形消瘦得像枯槁老人,眼神瑟缩,警惕地看着他们。


    这是被反锁在家里了?


    程大叔上前,抱了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似的说:“叶儿别怕,他们只是普通的过路人,爹看他们没地方去,让他们来咱们家凑活一晚。快看,爹给你买了什么,你最爱吃的烤鸭。”


    程大叔说完,和姑娘一起进了屋,安顿她吃了饭才重新出来:“不好意思,方才那是我女儿程叶儿,有些怕人,别见怪。”


    关于程叶儿的事,池渊听先前遇见的菜农大叔提过一嘴,好像是被人拐走又逃了回来,虽然值得高兴,但到底不算什么好事,主人不说,便也不提,只老老实实当一个普通过路人,吃完晚饭就睡了。


    半夜,一阵细微的扑朔声响起,一只蝴蝶从支开的窗户飞进来,通体幽蓝,散发着荧光,扑闪着翅膀,在四仰八叉睡着的三人上空转着圈。


    池渊被吵醒,坐起身,打个哈欠,醒醒神儿,抬起手背,让蝴蝶落在凸起的骨节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眼中露出一抹惊讶,随即侧转视线,看眼初一和丢丢,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抱起衣服,拎着鞋走到院子里。


    大门上了削,他登上鞋子,瞅准一个墙头,正准备跳出去,一个冷傲的少年音从背后响起:“我跟你一起去。”


    池渊预备起跳的身形一滞,差点闪了腰。他背对来人,扶额摇头:“你这黏人的毛病真得改改。”


    初一站在院子里一颗枣树下,整个人藏在树干的阴影下,既不答话,也不说话。


    报官不成,此番前去救人只有池渊一个人,以他的身手,对付几个普通土匪倒是不在话下,但目前毕竟还不知对方底细深浅,初一又不会武功,万一遇到更厉害的高手,他不敢保证护得住他。但他也知道以初一的性子,若强行把他留下,就只能将人打晕了,但那样的话,估计未来的日子里得被初一的白眼剜死,于是,只得无奈道:“我可以带你去,但如果有危险,我让你跑,你必须马上跑。”


    初一往前迈了一步,从树影里走出来,稚嫩的下巴沐着月光,上半边脸仍在阴影中。他看着他,眼中片刻迟疑,随即仰起头,目光坚定:“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不跑,我也不跑。”


    池渊:“……”


    乖乖,平时没见这孩子对他多恭敬,这会儿大义凛然个什么劲。池渊再度扶额,有点担心再这么聊下去,可能会把自己的脑袋扶出个坑,索性什么也不说了,脚下一轻,带上初一,一跃而出。


    白天在酸梅汤摊上,他发现白衣书生的随从有问题后,故意绊了白衣书生一脚,乘机在他身上放了引路蛊。


    引路蛊成对存在,一篮一红,形状像蝴蝶,红色的负责定位,蓝色的负责传信。师徒二人跟着这只蓝色蝴蝶,在城中七拐八绕后,来到一间宅院前。蓝蝶在宅院门口拍着翅膀停了片刻,随即穿过门缝,进到了院子里。


    “不是说失踪的男子是被土匪绑架了吗,怎么到了张员外家?莫非挟持那白衣书生的人和四有县的人口失踪案没关系?”初一想起白天听到的闲话。


    池渊没有说话,凝视着眼前的宅院。看围墙,这宅院很大,主人生活应该十分富庶。门上方悬挂的门额上写着“张宅”两个字,正是在城门口贴了求医告示的张员外家。下午他们曾路过这里,他还为了告示上的赏金不死心地多瞄了两眼,结果发现门庭紧闭,铜锁蒙尘,最起码有半个多月没有人了。


    眼看蓝蝶穿过蒙尘的大门,他心里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不等他沉心细思,初一就捂住鼻子,发出一声嫌弃的怪叫:“唔,好浓的血腥味。”


    他的鼻子比寻常人灵敏,尤其是对血腥味尤为敏感,用池渊的话说就是,狗鼻子错投了人胎。


    “我们还进去吗?”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云层了,三更天,静得可怕。眼前的高墙深宅散发着血腥气,像一只张着口的猛兽,只要靠近,就会被吞掉,尸骨无存。


    初一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眼前的未知让他感到恐惧,琥珀色的眸子瑟瑟发颤。


    “要是害怕我就先送你回去。”池渊垂眸看他,语气平缓,和他打着商量。


    初一没有说话,但眼神似乎略有动摇:“那你呢?”


    “我答应你,明天一早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了。”


    “不行。”小少年眼神一凛,斩钉截铁,“我要跟着你。”


    池渊摇摇头,明明这么害怕却还要跟着他,要不是知道初一这般黏人的原因,他都要怀疑自己这徒弟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


    “好吧,那你就跟着我。”他知道赶不走他,走过来拍拍初一的肩膀,露出一个十分欠揍又十分令人安心的笑,“乖,有为师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两人跟着蓝蝶,进到张员外家里。


    穿过前院,绕过回廊,在后院一口废井处站住脚。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废井上盖着一块铁皮盖子。井口没有被盖严,漏了一大半。初一先前闻到的那股血腥味就是从这里面散发出来的。到了这里血腥味愈发明显,就连池渊都能隐隐闻到一些。


    蓝蝶顺着井口飞下去,飞到一半的地方不见了。


    池渊掀开铁皮,露出整个井口,双手扒着井沿,朝井下望了一眼。里面漆黑一片,唯有井壁某处闪着幽蓝的光,看起来那里应该有一条暗道。他抬起头,拍拍手上的灰尘:“看来井里别有洞天。”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井壁,发现井壁并不光华,每隔一步的距离,就有一个小洞,应该是人为挖的,为了方便攀爬。


    “我先下,你跟着我。”池渊对初一说了一句,背过身正准备下去看个究竟,后者突然开口问,“我也要下去?”


    小少年的气势比刚才弱了几分。


    池渊动作一顿,难得见到小徒儿发怂的样子,趴在井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他:“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这句话就是初一的猫尾巴,他一听,差点原地跳起来,梗着脖子叫道:“不要,我跟你下去。”


    “那就跟紧我。”


    池渊哈哈一笑,要知道,这种情况下,像初一这种不会武功的人,一旦落单,就很容易出现意外,还不如跟着他,起码还能保证他的安全。


    井壁上确实有一条暗道,半人高,必须跪着才能通过。师徒二人跟着蓝蝶,在暗道里一前一后爬了百八十米,暗道才逐渐宽敞起来,眼前也跟着亮堂起来。


    一条岔路口出现在眼前,看着眼前修整平滑的墙壁和墙壁上插着的蜡烛,池渊吃了一惊。这些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会是谁,又为什么耗费这么大精力财力打造一条地下通道?眼前的两条通道又是分别通向哪里?


    他朝两条岔路左右观望两眼,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竹筒,扒开塞子,两只小甲虫从里面飞了出来。


    他捉起其中一只放在一侧耳郭里,又摊开手掌让另一只小甲虫往其中一条岔路飞去。做完这些,才继续追着蓝蝶朝另一条岔路走去。


    顺着烛光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蓝蝶终于停了下来。


    池渊跟上去,发现一侧隧道凹陷,竟是在隧道中凿出了一间房间。


    啧啧啧,他在心底默默感叹了一句,有钱人真会玩,而后贴着墙壁,往房间里偷偷瞧了一眼。


    房间内布置简陋,从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见一只大铁笼,笼子上了锁,里面关着四五个人。多数人都瘫在笼子最里面,或小声啜泣,或神情呆滞。只有一人独自坐在靠外面的角落,他穿一身白衣,曲着一条腿,以最舒适的姿势靠着铁栏杆,正是白天请他喝酸梅汤的书生。此时,一只蝴蝶环绕在他周身,他时而掌心朝上让蝴蝶落在他指尖,时而掌心朝下虚虚地拢住蝴蝶,和蝴蝶玩得不亦乐乎。


    池渊定睛一看,那只蝴蝶通体泛着红光,正是他用来定位的引路蛊之一。


    合着他冒险前来救人,人家就在这儿闲坐着吟花弄蝶?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不行,待会儿得多讹,不对,多收这人点钱。


    白衣书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偏头朝门口这边看过来。


    他面色沉静,眉宇间没有一丝慌乱,目光澄澈,仿佛装着春风化雨的温柔,就算天塌下来也这般云淡风轻。


    视线交接,池渊的心没由来地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同他打了个招呼:“嗨——”


    嗨个大头鬼嗨,他好像是来救人的吧。


    好像早就料想到池渊会来,白衣书生并没有太多惊讶,隔着铁笼朝他笑了笑,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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