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童是一种寄生植物,因其强大的寄生与共生能力,很多年前,常被人拿来制作蛊毒。池渊出身鬼医谷,他的师父鬼医宋意是当世第一的蛊医,最擅长以蛊入药,是以普通大夫或许不知道宛童,他却早从古籍中了解过。
宛童成簇生长,藤蔓带刺,可捕捉路过的动物,杀死他们并吸收他们的尸体,腐化成种子。种子如蒲公英随风而起,藏于动物身上,最终落入动物腹中,在其体内生根发芽,待成熟后,便破腹而出,果实模样与吸收掉的动物尸体一般无二。也就是说,张愚生之所以患此怪病,是因为食了宛童的种子。
张员外听闻真相,拍案而起:“是谁?竟对我儿下此毒手?”
池渊摇头思忖:“未必是人故意为之,宛童的种子如稻米大小,如蝾螈一般可随周围事物变幻色彩,不小心的话,很容易误食。奇的是宛童这种植物需以活物喂养,对人类亦有危险,多年前,朝廷对其进行过一次清除,应该已经绝迹才对。”是漏网之鱼吗?可这么久又怎没被人发现?难道是被人故意留存下来的?用来害人吗?这般大费周章,还不如□□来得实惠。
“有办法救吗?”妇人问。
池渊收回思绪,望着张愚生的肚子:“这孩子身体里的种子,看大小几近长成,万幸你们听了那姓凌的话,将他转移到地下,阻止了宛童破腹而出。”
张员外一听,忙接话:“是吧,我就说凌大夫开的方子是灵方吧。”
池渊眉目冷淡地看他一眼:“宛童之所以停止生长,是因为此处阴暗,难见阳光,而宛童喜光厌阴,是以才没有破腹而出,同饮下的心头血毫无关系。没猜错的话,那姓凌的确实懂一些蛊毒或者医术,只是他却是在利用你。五十名年轻男子的心头血应是他自己的目标,至于用来做何,恐怕要问他自己。他之所以跟你说心头血对你儿子有用,不过是在骗你们,好把你们卷进来,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也好将这一切的罪名推到你身上。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等他回来亲自问问,不过,据我猜测,这姓凌的八成是见势不妙,卷铺盖逃了。”
“这!”张员外哑口无言,又气又急,连忙叫了几个下人,连呼带喝地让他们赶紧去四处找找那凌大夫和他的朋友。
“池大夫,您说有办法救,是什么办法?”张员外问。他的眼睛不住地瞅着池渊手中已经凉下来的银针,五官紧紧挤在一起,似是生怕儿子再受这火针之刑。
池渊看出他心思,道:“方才施这火针,不过是为了确认病情,若想根治,方法其实比这简单,取四只火炉,将其烧旺,置于病人周身。宛童惧热,此时又正值炎夏,气温本就高,不出半个时辰,宛童自会逆生变小,从患者体内逃出。眼下还请张员外准备四只火炉来,另外再准备一桶水。”
张员外一听儿子不用再受火针之刑,长松一口气,连声应好,出去准备了。
池渊望着张员外明显轻松不少的背影,跟妇人话起家常:“看起来张员外似乎十分疼爱这儿子。”
妇人欣然一笑:“是啊,我家老爷老来得子,一向对孩子宠得不得了,对这儿子还算一般,你是不知,他对这孩子的姐姐才是恨不得拿命去疼。只可惜前两年,两个孩子都得了肺病,老爷亲自带他们去了趟鬼医谷求医,可惜最终只救活了这一个。”
“是吗?”池渊若有所思,“但我好像听说,当初反倒是这孩子的姐姐病得更轻一些吧?”
妇人叹口气:“是,我也没想到最后活下来的会是愚生。愚生本就体弱,从小到大一直隔三差五地生病,直到现在也是,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让他活着是好事还是坏事,而我那女儿,别提多聪慧了,长得又好看,要是能活下来……”
妇人说到这里,话里已带了哽咽,池渊不忍再问,道了声:“节哀。”
过了一会儿,张员外同两名下人一起拎了四个火炉进来。池渊吩咐他们把床搬到屋子中央,把孩子哄睡了,放在床上,再在床铺前后左右各放一只炉子,燃起炉火。之后,便让初一看着张愚生,自己暂时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白蹊和一众人等在外面,见池渊出来,对他笑了笑。池渊没说话。白蹊察觉到什么,问道:“那孩子病得很重?”
池渊只是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心情不是很好。他不想白蹊跟着不愉快,便摇摇头,换了个话茬:“没有,我只是在考虑这趟下来我会不会白忙?”
“白忙?”白蹊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池渊往他身边偏了偏,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打起呼噜的众人:“这些人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榨干了也没几个钱,兴许几个烧饼就把我这救命钱给抵了,辛苦一夜,说不定连顿饭钱都赚不够。”
白蹊道:“张员外不是答应给你三百两银子?”
池渊抱臂靠墙,仰头叹息:“说归说,可这件事后,张员外估计要吃一辈子牢饭,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张愚生这孩子又体弱多病,须得常年服药,这三百两还是留给他们母子吧。”
三百两银子,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笔巨款,他却说不要就不要,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哪怕拿一半也好啊。然而,白蹊并没有太惊讶,似乎早料到这个结局,赞道:“渊大夫真是好人。”
“小少爷过奖。”
“不过,渊大夫好像忘了我?”
“你?”
白蹊弯起嘴角:“我看起来不像有钱人?”
他这才反应过来白蹊的意思。其实,从铁牢中看到白蹊的那一刻,池渊就有种感觉,即使他不来救,这小少爷也能安然脱身。何况这趟下来,白蹊还帮了他不少忙,他早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没打算问他要钱了,所以才会毫不避讳地同他谈起“救命钱”这个话题。现在看来这小少爷是误会自己在暗示他多给些救命钱了,连忙解释说:“小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救命之恩,理应报答。”白蹊拱手。
“那……”池渊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一会儿,脱口道,“小少爷最多能给多少?”说完,立刻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这话他怎么有脸说出口!这就相当于一个好手好脚的大好少年,拿个破碗蹲在路边,眼巴巴盯着过路人喊,大爷,可怜可怜,给俩钱吧;大爷,可怜可怜,再给俩吧。
谁知,白蹊却神情一敛,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答道:“多少都行,渊大夫若想要,我的命都可以给。”
“哈哈,小少爷这话就严重了。”池渊心想,怪不得看这白蹊如此顺眼,原来竟也是个戏瘾同行,只是不知这小书生从哪本江湖话本里学来的台词,有机会可以互相交流一下。
白蹊笑而不语。
既然已经丢了脸,池渊干脆破罐子破摔,摸摸鼻子,继续道:“不瞒小少爷,我此来四有县,想去趟鲮鱼山上的鲛市,无奈最近手头有些紧,不知小少爷有没有五十两现银,有的话就当借我一用,等过段时日必定连本带利悉数奉还。”
白蹊依旧是那句:“渊大夫不必总这般客气,我说过的,我的命都是渊大夫的。”
“……”这还戏瘾上来,没完没了了?池渊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应道:“那就先谢过小少爷。”
两人又闲聊几句,张员外拎了茶壶和茶杯过来,喜笑颜开道:“池大夫,喝口茶吧。”
人就是如此,前一刻用不着你的时候,还对你刀剑相向,下一刻用得到你的时候,便好茶好水地伺候起来。
见张员外走近,池渊轻飘飘看他一眼,毫无征兆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张员外,你爱你的女儿吗?”
“我的女儿?”面对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发问,张员外端茶的手狠狠一抖,茶壶一歪,清绿馨香的茶水随之撒出。然而,张员外对此却浑然不知,只愣在那儿,声音僵硬,“我当然爱她。”
池渊不忍浪费一壶好茶,趁茶未流尽,从他手里接过茶壶和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端闻了闻:“是吗?”
“你什么意思?我自己的女儿哪有不爱的道理?是,我女儿命苦,去得早,但我好歹宠了她一辈子,把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给了她,就连愚生都不曾得到过这样的宠爱,我怎么就不爱她了?”没有人说他不爱自己的女儿,但张员外的话听起来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
茶没彻底冲开,有几片茶叶顺着壶嘴落入杯子里。池渊盯着那几片无根的茶叶,道:“所以,你觉得问心无愧,是吗?”
张员外闻言,忽然暴躁起来,片刻前的热情与客气荡然无存:“你到底想说什么?”
“倒也没什么,”池渊没有看他,晃了晃茶杯,半垂着眼皮吹去茶水表面的浮沫,幽幽道一句,“不过就是想问问,两年前,你带你的龙凤胎儿女去鬼医谷看病时,鬼医问你要的诊金贵吗?”
一语出,张员外瞬时石化,良久,才恢复神情,却是低头抹起泪来。
不等池渊再多说,初一从屋子里跑出来,急道:“师父,不好了,张愚生看起来有些奇怪。”
“不碍事。”池渊道。仿佛一切在预料之中,丝毫不见他着急,一杯茶饮尽,又倒了一杯递给白蹊:“小少爷也口渴了吧。”
白蹊盯着他刚用过的杯子没有说话。池渊见他不动,以为这小少爷有洁癖,不肯用旁人用过的杯子,正要收回,却见白蹊伸出双手,捧珍宝似的接过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好喝。”
池渊笑笑,将茶壶一并交给白蹊,这才转身进了房间。
因为四个火炉的关系,房间内热得像个蒸笼。
张愚生浑身赤条躺在中央的大床上。他被银针封了穴道,尚处于昏睡当中。不过半个时辰,隆起的肚子便塌了下去,恢复到正常大小。奇怪的是,男孩的肚皮上竟鼓起一个拳头大的包,这包还是活的,贴在肚皮下缓缓移动。
妇人站在旁边,担心得直哭。生炉火的下人惊奇,盯着张愚生的肚子,忘记了添碳。
池渊走到床边,观察了张愚生一会儿,掏出一卷银针包,展开,抽出一根银针,旋转着刺入张愚生右侧大腿,旋即又抽出三根,分别在张愚生的左侧大腿和左右两只胳膊上各扎了一针,而后又将他左手三间穴与合谷穴中间的一根银针提出。
片刻后,张愚生睫毛一颤。
妇人见孩子醒转,冲过来:“愚生!”
“等等。”池渊抬臂拦住她。
张愚生茫然了一会儿,视线聚焦在池渊身旁的妇人身上,张着嘴似要叫娘,结果声音还没出来,便痛得一抽。
只见张愚生肚子上的包突然横冲直撞起来。从肚子冲到腋下,又从腋下撞到大腿,无奈四肢处的四根银针犹如铜墙铁壁般挡住了它的移动路线,逼得它只能沿着肚脐、胸口一路向上。
池渊托着张愚生的背使其坐起。后者脸色一变,干呕几下,从嘴里吐出一个绿色果实状的东西。
异物呕出,张愚生面色好转。池渊将他交给妇人,起身去看吐出的果实。
那果实落地时只有拳头大,一沾地便迅速长大,变成婴儿形状。四肢、躯干,甚至鼻子和眼睛都生得十分清晰,如果不是浑身惨绿,应当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
绿婴在地上静止片刻,猛然睁开一双透绿的眼睛,以极快的速度在屋里爬行起来。从桌底钻到床底,又从床底爬到墙角。
“师父——”初一饶是跟着池渊见过大场面,也被瘆得够呛,这会儿也不抱胳膊了,也不鼻孔朝天了,窜起来攀到师父胸前,跟猴似的,恨不得爬他头顶上去。其余人更是吓得失声尖叫,几个下人蹦豆子一般跳起来,避开脚下的怪物,疯了似的往外逃去。
张员外从外面进来,险些和下人们撞个正着,骂道:“跑什么,喊什么,见鬼了吗?”
下人吓得哆嗦,想说什么,还未出口,张员外迎头便看见一个龇牙咧嘴的绿色小怪物冲着自己的面门,弹簧似的跳上来。那绿怪揪住他两只耳朵,顶着一颗脑袋,拼了命地往他嘴里钻。
张员外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得蹲在地上,瞪着眼睛,眼白突出,想大叫,无奈嘴巴被那绿怪占据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爷——”妇人蜷缩在床上,抱着张愚生,眼中流露出惊恐。
“别动!”池渊朝张员外厉喝一声,无奈张员外吓得听不进去任何话,两只手胡乱抓着绿怪的两条腿,使劲往下拽。
声音惊动了外面,众人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门口的白衣书生不见了。
张员外费了好大劲,才将那怪物从脸上“撕”下来,烫手山芋似的往地上一扔。
那怪物和张员外缠斗许久,有些力竭,岂料一碰到土地,瞬间又来了力气,两脚一蹬,再次向门口跳去。
就在这时,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走了进来。
初一还在池渊身上挂着。说时迟那时快,池渊当机立断,做了套和张员外一样的动作,抓住初一的后衣领,往外一拉,往地上一扔,随即,身体和声音几乎同时冲了出去:“小少爷,闪开。”
初一:“???”
瞳孔深处,一只绿色怪物奇袭而来,白蹊眉心蹙起,抬手一挡,下一刻,居然精准地抓住了那只怪物的脖子。
池渊奔跑的脚步蓦然一顿,愣了片刻,走到白蹊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过那只尚自挣扎的绿婴,道:“小少爷还挺厉害。”
池渊话里有话,白蹊却只抿嘴一笑,道:“渊大夫过奖。”
见他不愿多说,池渊也没再问,拎着那只惨绿的婴怪走到事先准备好的水桶旁,撸起袖子,按着它的头,浸入水中。
奇的是那绿怪起初竟完全不反抗,甚至还眯着眼,面带微笑,带着享受的意味。不过这享受只持续了半刻钟,绿怪便开始挣扎起来,又过了半刻钟,便同死了一般,彻底没了动惊。
池渊将绿怪从水里捞出来,拎到茶桌旁,将桌上的杯盘往旁边一推,抽出一方靛蓝色桌布,将绿怪包了起来。他食指挑着布包,懒懒散散地环视一圈,胳膊往前一伸,问:“谁要?”
见大家没反应,又兀自把那装了绿怪的包袱往背后一甩,绕到胸前,打个结:“既然都不要,那我不客气了。”
“……”您请您请,千万别客气。
张员外缓过神儿,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儿子身边,盯着张愚生的肚子看了半天:“这就好了?”
“这东西本就是宛童的种子,因吞噬活的动物,才结出能跑会动的果实,但终究属于植物,喜水又惧水,将其泡在水中,时间一长,就如同浇灌过度的花草,最终窒息而死。”池渊又帮张愚生诊了一次脉,寻了纸笔,写了一副药方,交给张员外,“眼下你儿子已无大碍。这方子你拿好,让他每日服用,时间长了,或可改变他的病弱体质。”
他说完,叫上初一和白蹊,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玩意,折回来交到张愚生手中,在他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道:“这是你慧生姐姐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好好收着。”
张员外盯着张愚生手里的小玩意呆住了。那是一只桃木雕刻的吊坠,形状是一只未羊,其中一只羊角不知为何,断了一节。未羊,恰好就是张愚生的属相。张员外一震,反应过来时,池渊已经带着初一和白蹊出去了。他连忙追出,朝池渊的背影喊道:“你不是沈溪!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众人纷纷回头。池渊走在队伍最后,听到声音,顿住脚,回过头,一字一顿道:“鬼医谷弟子,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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