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人们陆续来到鲮鱼山脚下,过了一会儿,便有三名鲛族的引路人从山上下来,带大家上山。


    池渊几人跟在乌泱泱的队伍中。鲛影是鲛族人,鲮鱼山上的鲛族人不多,不过三十余户,百十余人,相互之间应极为熟悉,可那三名引路人看到鲛影,却都一句话不说,仿佛不认识一般。


    池渊一直在纠结白蹊的话,问他自己哪里说的不对,白蹊却笑而不答。若别人这般,他定然觉得此人在故意找茬,可小少爷笑得这般成竹在胸,让他有种犯了错却找不到原因的窘迫感。


    几人沿山路前行,路线逐渐复杂,及至深处,更有合五行八卦布置出的箭竹阵和巨石阵,稍有不甚,走错一步,便会丧命于此。是以周围有许多动物尸体,刺鼻的气味弥漫林间,偶有血鸦被此地的腥臭味吸引,拍打着翅膀落在鸟兽的尸体上,啄食残留的腐肉。


    “不是说鲮鱼山是个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吗?怎么是这样子?”


    很多人第一次来鲛市,有的本就是奔着这世外桃源的名声来的,乍然见眼前景象,不由惊叫出声。来过的就淡定许多,要么沉默不语,要么鼻孔朝天嘲笑旁人没见识,世外桃源岂是轻易能进去的?


    关于鼻孔朝天这动作,池渊自认为没人能做得比自己的小徒儿还娴熟,可惜初一嗅觉过于灵敏,早上又吃得太油腻,这会儿别说鼻孔朝天了,绑条手巾在鼻子上,都抵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腐臭味:“还没到吗,我要吐了。”


    “吐就行,不差你这点味。”初一性子犟,池渊平日总拿他没办法,这会儿好容易逮着机会,趁虚而入。


    “你!”初一向来嘴上不饶人,正要噎回去,谁知刚一张嘴,就吸了一嘴尸臭,跑到一棵树下,哇一口吐了出来。


    他吐了一会儿,感觉脚下一硌踩到什么,一抬脚,发现竟是一只人面骷髅。白森森的眼眶里,两个黑洞紧盯着他,似要随时咬上来。他没心理防备,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师父——”


    他那没出息的师父还没从怼赢徒弟的喜悦中走出来,闻声急忙跑来,拉起初一,看向地上的骷髅:“这是人骨?”


    不等他看仔细,其中一名引路人便注意到这里,朝他们喊话:“喂,那边的,发生什么了?”


    池渊一时分心,回答慢了些,那引路人脸色一沉,朝这边走来。见状,他忙一抬脚,将那骷髅踢进不远处一隐藏的树洞里,回头喊道:“没事,小孩子吃太多,撑吐了。”说完,和初一往大队人马那边走去。


    那引路人这才松下脸,不悦道:“这儿附近都是机关,跟紧了,别到处乱跑。”


    池渊忙点头称是。


    他把刚才的发现跟白蹊说了,两人一起陷入沉思。


    “这里怎么会有人的白骨,会不会是不听话的客人?”初一惊魂方定,满心疑惑。


    白蹊道:“可能性不大,这样复杂的环境,应该很少有人会贸然乱跑,何况从上山开始,那三名引路人便一直密切观察着是否有人掉队。”


    “那会不会是迷路的山下村民?”初一猜想。


    池渊摇头:“可能性也不大,此处因有鲛族人设下的机关,为防民众误入,山口一直都有官兵把守。”


    几人再次陷入沉默。


    鲛影走过来。池渊看见他,思虑片刻,将刚才看到人面骷髅的事说了出来。他听完,亦是惊讶,道鲮鱼山既然被传为世外桃源,想来向往此地的人不少,难保不会有人躲过官兵把守,冒险潜入,这才中了机关,丢了性命。


    “确实有这个可能。”池渊道,“不过……”


    “过了前面的山洞,便是鲛市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鲛影打断。池渊看他一眼,沉吟片刻,决定不再自找麻烦,去想那和他们毫无关系的倒霉骷髅。


    众人跟着引路人来到鲛影说的山洞前。山洞又矮又窄,小孩子在里面还算舒坦,大人就只能低头缩手。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一个跟着一个,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忽然眼前一亮,回过神儿来时,发现正站在一处高崖上。


    有风吹来,不冷不热,放眼望去,崖下溪水汩汩,桃红柳绿,俨然一片仲春之景,和洞外盛夏判若两季。


    众人被眼前的风景吸引住,不由惊叹,一名引路人对大家说,沿东边的路下去就是鲛市,鲛市开放十日,每日辰时和戌时会有引路人带人上山下山。如果想在此地住几日,也可到客栈下榻。另外,西边是村民自己居住的地方,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最好不要过去。


    池渊要去鲛影家给他的妻子瞧病,初一丢丢白蹊同他一起。四人跟着鲛影从另一条路往村子里走去,一名引路人看见,拦住他们。


    池渊和白蹊对视一眼,往两边一侧身,现出前面的鲛影。鲛影闻声回头,简单解释两句。几名引路人明显不大愿意,但又仿佛对鲛影有些惧怕,没多加阻止。


    鲛族人富庶,村中清一色的瓦房。鲛影家也不例外,院子很大,里面种满了花草。堂屋门前摆了张方桌,桌子上放着一只食盒。鲛影打开食盒看了一眼,里面是一笼蒸饺,一碗米粥,还冒着热气,应是新做好不久。


    他的妻子阿颜眼睛看不见,不便下厨,他不在的这几日,求邻家每顿多做出一个人的饭,帮忙送过来。


    他试着推了推堂屋门,发现里面上了销:“不好意思,阿颜她可能还没睡醒,劳累池大夫和白少爷在院子里等一会儿。”


    “没事。”池渊也不介意,找个墙根一靠,闲聊道,“你很爱她?”


    “是。”鲛影微微一笑,目光坚定。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六年前,四月初七。”


    池渊想了想,道:“六年前,那时候瀛水阁的当家还是老阁主沈迁沉吧。”鲛影虽然从未承认过自己就是彩墨杀手,但发生了这么多事,彼此之间早已心照不宣,池渊说话便也敞亮起来。


    鲛影表情一僵,半晌道:“池大夫也认识老阁主?”


    他倚在那儿,抱起胳膊,神情沉重地笑了一下:“何止认识。”那是他的噩梦。


    白蹊没有说话,站在一边,注视着他。


    初一正坐在药箱上玩九连环,丢丢前辈般在一旁指指点点。一时间,院子里只剩叮叮当当的铁环声。


    几人等了一会儿,屋里终于响起脚步声。


    堂屋门打开,一名双眼覆着白纱的女子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扶着门框,嘴角微弯,柔声道:“夫君,是你回来了吗?”


    鲛影连忙上前,扶住盲眼女子:“是我,阿颜。”


    池渊等人随主人进屋。应是为了照顾眼盲的妻子,屋内布置十分简单,唯一一套桌椅的棱角也用棉布包好了。空气中墨香浓郁,四壁墙上挂满了彩墨画,那些画有的粗糙,毫无美感,有的着墨细致,已有大家风范,看起来应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作品。


    鲛影扶阿颜在一把扶手椅里坐下,在她面前矮下身,告诉她,他请来了鬼医谷的弟子,一定能治好她的眼睛。


    “谢谢夫君。”她微微一笑,摸索着捧住他的脸,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鲛影半跪在那儿,几日来的沉郁瞬间如风,眼睛也焕发出神采。他盯着她的脸出了神儿,目光落在她唇上,随即慢慢凑上前。


    池渊几人还在一旁干站着。初一十二三岁,正是对这种事产生兴趣的年纪,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


    池渊拧他脑袋让他转过身去,谁知小徒弟理都不理,走两步,找了个更好的角度,继续观摩。


    他一人管不过俩,只能逮住丢丢,一边捂住他眼睛,一边背过身。结果,这一背身,正好和身后的白蹊来了个脸对脸。


    鲛影夫妻两人明显小别重逢,一时忘情。


    “阿颜……”


    “夫君……”


    屋子空旷,两人的嗓音虚化成气音,伴随着唇齿纠缠的声音,被放大数倍后,回荡在耳畔。


    “……”池渊怎么说也是个十九岁的少年,想象力丰富的他,一时有点血气上涌,盯着白蹊的嘴,居然有种莫名的冲动。


    所幸,鲛影和阿颜亲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这屋里还有旁人,恋恋不舍地分开。


    池渊被刚才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这才舒口气。再看向白蹊时,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面对那视线,迎也不是,避也不是。


    鲛影去别屋多搬了几张椅子,又沏了茶水过来,客气道:“池大夫,麻烦了。”


    池渊总算有了个正当理由躲开白蹊的视线,忙走到阿颜面前,抱拳道了声:“夫人,冒犯了。”


    他静下心,解下她眼睛上的白纱,翻开她的眼睑检查了一番:“冒昧问一句,您的眼睛是被人用毒香熏瞎的吗?”


    这句话一问出口,女子清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颤,握着雕花椅扶手的手指也逐渐收紧。鲛影脸上的沉郁再次回归,他声音低沉,抢在妻子开口之前道:“是。”


    池渊察觉到气氛骤变,没再多问。


    检查完眼睛,他又让初一把椅子搬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来:“劳烦夫人抬下手,我帮您诊个脉。”


    阿颜犹豫一下,抬起胳膊,撩起衣袖。


    这一抬一撩不要紧,只见那葱白的皮肤上,布满疤痕,有鞭伤,也有刀伤,看样子像被人毒打虐待所致,看愈合程度不超过两年。


    “怎么样,池大夫,阿颜的眼睛能治吗?”鲛影问。


    池渊看他一眼,道:“能。”


    鲛影听闻,表情蓦然一喜,随即嘴角又沉下去,半晌,道:“池大夫,我能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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