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陵像是一团埋葬在地下千年的谜,隋知站在招待所二楼,远远地望过去,不自觉,又不明所以地叹了一声气。
陵墓上方尘沙飞扬,越过窗户,不偏不倚钻进她的眼眶,隋知边吸鼻子边揉眼睛,等眼睛舒服了,她才下楼,开始一天的工作。
陪葬坑发掘工作暂告一段落,但后续的清理工作,以及资料整理工作还有很多。大家将出土物进行登记编号,为带回研究所做准备。
得知他们将要离开,村民们纷纷带着家里的农作物过来送行,蔬菜水果土鸡蛋什么的不说,光是那一扑棱翅膀飞起来能踩到他们头顶的大公鸡,就能把考古队众人吓的吱哇乱叫。
自从“仙女娘娘”下凡一事后后,迷信鬼神的村民对他们的态度可以说有了天壤之别,一边送东西,嘴里还一边说着感谢他们带来福气的话,还连连举例仙女娘娘下凡之后他们的生活有怎样的改善。
有人的小孙子考上镇里高中了,有人手术做的很成功,还说不上媳妇儿的大小伙子,在家拜了仙女娘娘以后,上个月娶到了一个两情相悦的村官大学生。
隋知没听两句,就羞愧的躲到一边,捂着脸,生怕被人认出来。
毕竟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中有人已经上了返程的大巴车,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个婆婆问:“你们在这边上班,有没有看见过我们家走丢的小猫呀?”
车上人跟还没来得及上车的同事们面面相觑,都摇摇头,表示没见过什么走失的猫。
婆婆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意思,她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见他们都摇头,她也就没再多问,只是说:“唉,是我儿媳妇儿去年怀孕养不了,送到我这来的宠物猫,我怕弄丢了她要不高兴。”
这次并不是所有人都回研究所,留下来的同事们闻言表示,如果有人见到走丢的猫,一定会第一时间抱还给婆婆。
他们认真地向婆婆打探了猫的特征,并且让同事根据婆婆的描述画出来了一个大概。
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家本来记录完就准备收工,但没想到后来竟然又接二连三有村民站出来,也请求他们帮忙找猫,他们家里的猫,竟然全都丢了。
隋知他们上午离开平绥村,中午到的科研所,一直到吃完了中午饭,才收到程以岁发来的微信,跟她说终于把走丢的猫都画完了。
吓。
竟然丢了这么多猫?
正值午休时间,办公室里还讨论了一下这些猫,不过也都是闲谈,到了下午忙起来工作,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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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市区工作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赵谨的耳朵里,周四那天赵谨给她发消息约晚饭,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收到消息那会儿,隋知正在根据出土物的质料和用途进行分类,她不仅要分大类,还要根据某些因素分成小类,许多陪葬物的名称已经无法考证,她还得现想现今形制相近的器物,对那些玩意儿进行命名,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
于是她想也没想,截了图直接甩给她的大怨种总裁。
术业有专攻,豪门的仗就让豪门里的人去打,隋知只想做个安安静静的考古民工。
但天不遂人愿,今天的谢徊似乎很忙,直到两小时后她下了班,发出去的消息还没得到回应,反倒是赵谨的车已经开到研究所楼下。
不过,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让隋知觉得稍微好接受一点。
她拒绝了赵谨去高端餐厅的提议,转身走进科研所旁边的刀削面馆,平时他们几个同事中午也会来这吃,而隋知的长相又确实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老板一眼就认出她。
老板双击暂停了电视剧,给他们上菜单,语气熟稔:“小隋下班啦,来,看看今天吃点什么?”
“还是小碗酱肉刀削面。”隋知看都不用看,坐下直接点单,想把菜单推给赵谨的时候,看见他一脸便秘的表情站在桌子旁边。
“之之,要不然咱们换家店吧,这家店不方便说话。”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求人的是孙子。
隋知想起来,当初联姻时候赵谨来找她签婚前协议,那会儿她打不开跑车车门,被赵谨跟他一帮朋友嘲笑,好像也是他现在这副表情。
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份协议里羞辱她的内容,可她有求于人,只能受着,唯一提出异议的,就是“乙方需接受甲方家中有其他女人丙方(丙方大于等于一人),并且同住”,隋知当时的要求是要他把他的人藏好,至少表面上,不能让她跟隋家脸上没光。
大概赵谨那时候觉得这条确实过分,就答应她改掉,但后来他也确实没做到。
……幸好他没做到。
想到那些令人反胃的过往,再联系到他刚才说的话,隋知发自内心回应他:“爱吃不吃。”
小面馆脏旧的电风扇摇头晃脑地转着,赵谨站了一会儿,终究是在沉默中败下阵来,点了一瓶矿泉水坐下。
他记得,她从小就这样,什么事只要做了选择,就一条道走到黑,只要定了就承担所有后果,输了也认,挨打就立正,不哭也不闹。
她那时要的就是保住股份,为了最终目标,其他的什么里子面子,甚至爱情,她都能咬牙舍弃。
在她瘦小身躯里隐藏的这种超脱于感性的清醒,连赵谨这样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接触过的人,都不得不说一句难得一见。
她这样的女人,他拿不住。
所以,今天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碰壁的准备。
面条端上来,隋知打开一次性筷子互相削了削表皮,旁若无人地吃起了面条。
赵谨被晾在一边,尴尬地喝了半瓶矿泉水:“之前念念拿我手机给你发消息的事,是她做得不对,我代替她跟你道歉。”
隋知往面里加了点醋:“哦。”
赵谨:“……”
眼看隋知碗里的面越来越少,赵谨不得不再度开口:“之之,这次我来,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说。”
“念念她……”赵谨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做了多大的决定,“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
隋知:“恭喜恭喜。”
赵谨知道她是故意的,可事情紧急,他没时间绕弯子:“之之,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你是她的堂妹,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你能救她了。”
隋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李庭念贫血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医生,这人别不是假酒喝多了把脑子吐没了吧。
这次,赵谨单刀直入:“医生说,需要骨髓移植。”
隋知喝了口汤,滋润了一下内心的一万只草泥马:“你别跟我说,需要抽我的骨髓?”
赵谨顾左右而言它:“念念问过医生了,医生说骨髓可以再生,危害没那么大。”
隋知放下筷子:“危害没那么大你怎么不给她?”
赵谨:“我不是她的亲人。”
隋知笑了:“李庭念没告诉过你,陌生人只要配型成功,骨髓也能用么?我姥姥手术就是这么做的,她不会不知道。”
赵谨明显愣住了,李庭念求他的时候,真的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他顿了顿说:“可我是男性。”
隋知脾气上来了,一点情面也不顾:“男性怎么了?大清亡了一百七十七年了,你家早没皇位要继承了。”
“可是念念说……”
“念念说念念说!”隋知听烦了,打断他放屁一样的话,“那李庭念要跟你说我是你爹,你跟我认祖归宗吗?”
她说完站起来,把椅子往桌子下面一塞,椅子还没停稳她就已经掀开门帘走人。
可她没想到赵谨竟然追出来了,他钳着她的手腕,声音夹杂车流和陌生路人的呕吐声:“隋文瑛的资产里,有六十亿的亏空,如果这时候赵家撤资,查账的话隋文瑛会坐牢。”
嘈杂的噪音仿佛戛然而止,隋知难以置信地看着说话的人。
……赵谨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吗?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底气,隋知用力,将赵谨的手甩掉。她担心他再跟上来,一口气跑进科研所。
洽在此时,手机在昏暗无人的楼道里响起。
是谢徊。
“信息我刚看到,你现在在哪。”
一听到他的声音,隋知就委屈了,她用力吸鼻子:“在所里。”
谢徊的声线独特的清冷,不缓不急,让人听了莫名心定:“鼻炎又犯了?”
隋知犹豫了一下,带着重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等我,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隋知本在放空,但视线自动的汇成一处焦点,穿过透明玻璃窗,她看见办公室里有个东西掉在地上,但又看不出是什么。
她眨了眨眼,注意力一下子就从“人”身上抽离出来,满心只有地上的“物”。
反正要等谢徊,隋知没事做,跟管理员报备了一下,进到办公区开了灯,看清地上的东西。
是陪葬坑里出土的黄金面具。
陪葬坑里那么多出土物,多是车马配件和粮食坑,这个黄金面具是其中最特殊且无法解释的存在,听闻最近其他同事为了写面具的简报愁秃了头,结果他们居然这么不小心,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弄掉在地上?
这要是让澹台教授看见,天都得给骂塌下来。
隋知撇了撇嘴,捡起标签袋,内心窃喜,她这可真是救了同事一命。
而她的手刚碰到古面具,楼道里的感应灯就亮了,隋知下意识抬头,看见谢徊迈着长腿,朝研究室的方向走过来。
他的五官被头顶灯光拢出了清晰的影子,干净的下颌线轮廓,高挺的鼻梁,连端凤眼上的一双剑眉,都好看的恰到好处。
隋知忽然就觉得,他这个轮廓,好像才刚见过。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陪葬坑出土的古面具,抬头,看了看朝她走近的男人,鬼使神差地缓缓抬起了胳膊,将手里的面具,隔着透明玻璃,比对到谢徊脸上。
贴合的瞬间,隋知感觉心脏周围的血仿佛在四肢百骸流窜、炸裂。
——这张两千三百年前的面具,放到谢徊的脸上,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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