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徊的眼睛, 穿过面具空洞的孔缝,望向她。
隋知透过面具,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一人一物好像跨过黄土与时空的缝隙,合二为一,连在一起, 使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好像啊。”
玻璃窗外,男人轻轻皱了下眉。
隋知会意, 是防/弹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说的话, 从他的角度,应该只能看见她嘴巴动了。
她把面具收好, 锁门跟着他离开。
楼内是两千多年前埋下的文物,楼外是现代化高科技产物下的车水马龙,每次走出科研所的大门,都让人有种仿佛穿越的错觉。
上了车,谢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清淡淡:“刚才在里面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隋知心虚回应, 毕竟那虽然是皇家陵墓,可也是死人堆, 她实在是不太好意思,跟他说他跟陪葬坑里挖出来的面具很像。
也不知道谢徊听没听出她的心虚, 反正没揭穿她,只问:“那眼睛怎么红了。”
眼睛红了吗?
隋知抬手, 摸了摸眼皮,还真的有点酸涩。
“啊……嗯……”隋知斟酌片刻, 支支吾吾, “就是……对土里的灰尘过敏了。”
谢徊听完她的话, 松了松脖子,阖眼休息,不搭理她了。
不知道为什么,隋知看他这样,总有种敷衍被抓包,但他懒得揭穿,并且笃定她肯定会再跟他说话的运筹帷幄。
又或许,他也就是累了,想休息了,压根就没想她?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但不管他在想什么,隋知有求于他,都是真的。
在车上,包括在电话里她没有直接说,是因为她还没完全想好怎么说。
回到庄园,隋知把想说的话打了一遍腹稿,确认通顺且合理后,换上了她的蕾丝吊带睡裙。
在她心中,这衣服早已经是件百战百胜的战袍。
她穿着睡裙等了一会儿,等外面的人都忙完,没什么声音的时候,隋知踮脚,悄悄爬上楼梯。
他这里的黄花梨木的楼梯宽阔到巍峨,她上楼,习惯性抓着左边扶手。
手刚搭在清凉的木头上,视线余光里就感觉下面黑了一块,隋知好奇往左一看——
哎呀,她要找的BBZL 人在下面。
月亮明晃晃地坠在天上,清凉的余晖洒进房间,和里面的暖色暗灯无缝相融。
隋知哒哒哒下楼,踩着光与月色,奔向他的地下书房。
谢徊单手托着一本厚重的书,孤身坐在紫檀木雕花纹椅上,如果隋知没猜错的话,他身下的椅子应该也是一件古董。
他这人和其他有钱最大的不同,就是全然不把价值连城的古董当成玩意儿,不刻意保存,随心所欲地使用,好像那东西生来就该是他的。
在他周围,没有月光,也没有暖灯,只有一盏清亮的阅读灯,把他的影子孤独地拉长。
好像,在这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
越这样的人越危险,不是吗?
他不畏惧孤独,也从不向他人袒露心声,只靠自身所在,就可以披荆斩棘,所以你不知道他的缺点在哪,也看不到他的弱点。
如果,天地间只他一人,换句话说,也就唯他独尊。
察觉到有脚步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慢悠悠地掀起眼皮,说话时随手将书本翻页,声音夹在空灵书卷声里:“又有事找我?”
隋知:“……”
这么明显的吗?
嗯。
很明显。
且一点长进都没有。
那年早秋,天都已经凉了,还是小皇后的她,在上斋的芙蕖池落了水。
救她的人是他。
从那以后,他就被她缠上了。
宛如蝉翼的薄罗衫,艳丽勾人的赤色肚兜,纤尘不染的白棉袜,有求于他的时候,他哪样没见过?
这么一想,面前的这个姑娘,甚至不能说没长进,她还倒退了。
……
经历了漫长的沉默,隋知终于下定决心,攥了攥拳头,蹭了两步,到他面前。
她是真的有事找他,因为在她认识的人里,这件事只有他能帮上忙。
走路时的风带起裙摆,白色绸缎延着书本,轻拂在他的指尖。
谢徊只是看着。
见她不说话,谢徊垂眼,本要继续看书,低头却看见她灵动的裙摆,像游动的鱼尾巴,在他的书上不安分地跃动。
视线再往下,是她细白的小腿,傻傻地绷着劲儿。
谢徊像是等得不耐烦,忽然把书扔到一旁的矮脚红木半圆桌上。
书本厚重,发出闷响。
隋知以为打扰到他,惹他生气了,怕被迁怒,所以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手腕却倏地一沉,眼前景色跟着天旋地转,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切归正。
她被他扯到怀里,坐在他交叠的腿上。
“说。”
他攥着她的掌心滚烫,身下让她坐着的家居服却是凉的。
心里惊魂未定,身体还要经历着水深火热,隋知后背的汗一滴滴向下淌汗。
她坐的笔直,心想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不如做个探头王八!
“那个……”隋知清了清嗓子,声音还颤着,“今天晚上的时候,赵谨过来找我了。”
反正他看不惯赵谨,她就先把赵谨推出去了。
余光里,男人仍旧面无表情。
他不说话,隋知就只能咽BBZL 了下口水,尴尬继续:“然后……他跟我说,我姥姥名下有好多钱的亏空。”
那个数太大了,她甚至都不敢说出来,她怕说出来谢徊弄死她。
他背靠着椅子,低沉缓慢的语速像是凌迟的那把钝刀:“然后?要我补上?”
……他俩这段对话,还真有点熟悉。
想到晚饭时她内心对赵谨的唾骂,隋知大概就知道她现在在谢徊心里什么样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听见谢徊说:“做珠宝的,虽然只有几十年,但做的还不错,我抄底收购也是一样的。”
……
哪就一样了?
上面查账,隋文瑛要坐牢的呀!
其实,隋知还真的无所谓隋文瑛怎么样,她只是不想她的妈妈,又要没妈妈。
而且,公司易主,领导层必然要大换血,那他们背后的家庭肯定也要因此受到牵连。
隋知甚至听说过,其他公司被收购后,高层们被换下来,好几个经受不住落差,自/杀了,留下病床上的双亲,和还在上学的孩子。
知道今晚的计划失败了,隋知下意识叹了声气,后背颓然弯下来,想起来现在她还坐在别人大腿上,又僵硬地绷直。
可是,就算她离他这么近,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俨然站到了对立面,隋文瑛多得一分益,他就少取一分利。
谢徊甚至不是婉拒,而是明面上的拒绝甚至侵/略,从理性上来看,她理解他的做法,而且清楚的知道,他不会再帮自己了。
况且从认识他后,他就已经帮过她太多,诚然仁至义尽。
这时,隋知想起来傍晚她跟赵谨把话说的那么绝,有点后悔-
那晚过后,隋知表面上还是正常上班,在研究所里根据地质和类型报告,进行遗物绝对年代确诊,唯一有变化的是,她多了一个时不时摸摸自己骨头的习惯。
她深知骨髓是人体很重要的东西,千百年前,蔡桓公就是因为病入骨髓才没得治了。
可如果,她一个人的骨髓,可以救那么多人的命,改变那么多人的人生,是不是也可以当作不值一提的东西呢?
日常没大事的话,隋知基本不会麻烦谢徊,上下班自己坐公交,下了车再扫个共享单车骑回家,这一路上,她每天雷打不动地都要跟隋韶娴通电话。
即使是集团出了危急,她们母女的这个日常习惯也没有变,隋韶娴对她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胖了瘦了,说李南松又给她准备了什么直男式惊喜,从来没提过集团的盈亏。
……
时间如流淌过指尖的空气般不可见,几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科研所里可用和不可用的文字材料积成一座山又一座山。
或许是见隋知这么久了都没反应,也或许李庭念的病加重了,赵家开始向隋文瑛施压,他大概是拿捏准了,就算没人说,隋知一定会知道。
事情如他所料,在和隋韶娴的电话里,隋知能很明显的听见,电话那端偶尔会传来BBZL 隋文瑛尖锐的叫骂声,和东西摔碎的声音,就算隋韶娴不说,隋知也知道,她没有余地了。
命运就是这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隋知原本不信命,也不信这句话,但是经历了这次,她也不得不信了。
逃了初一的婚,就要在十五被抽骨髓。
隋知查了,抽骨髓确实没她想象中的那么恐怖,而且像李庭念的病抽的也不多,休息一阵子就能正常上班工作。
难受的只是手术过程,以及,李庭念在精神上对她的羞辱罢了。
下个月他们就要回绥陵进行主墓清理,隋知不想错过。她一咬牙,拿起倒扣在年历学文件上的手机,给赵谨发了消息。
【有空?】
赵谨是在她下班时候回的:【在】
隋知骑着共享单车,单手编辑消息:【这周六,你预约,地址发我,过时不候】
发送之前,她又看了一遍,感觉最后四个字是在苟延残喘,是没什么意义卑微嘴硬。
于是她把过时不候四个字删了,发送。
发完,她也没看赵谨回了什么,调整了一下情绪,给隋韶娴拨了电话。
“喂,之之啊。”电话是李南松接的。
“爸?”隋知又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没打错,“我妈呢?”
李南松:“你妈跟你姥姥逛街去了,手机落家了。”
……逛街?
隋文瑛肯去的商场,随便一个破布头都要五六位数,现在集团这个情况,她们去逛街?
不对,绝对不对。
隋知发散了一下思维,心头一紧,拐了车头,往人多的地方骑。
正好在路口看见一辆空车,隋知连单车都顾不上还,把车扔在路边,伸手上车。
此时电话还没挂,李南松主动跟她找起话题,语气轻快:“之之你知道吗,集团里你姥姥跟你姥姥一派的那个股东,就是死在国外的那个陈叔叔,给他清查资产,凭空少了六十个亿。”
隋知眉头拧成了麻花。
她听说过,当年隋文瑛本来看不上李南松,但隋韶娴那会儿就铁了心,非李南松不嫁,闹到以死相逼。
最后隋文瑛没办法了,只能松口,但松口的条件,是让李南松入赘。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爱也爱得轰轰烈烈,李南松为了爱情,抛下尊严,真的入赘了,成了隋文瑛的自己人,并管理集团财务。
事情到此为止还算是结果不错,可后来李南松的父亲,也就是隋知的爷爷,知道这事以后,连骂李南松是不孝子,最后活活被气死了。
因此,李南松和隋文瑛的关系,就像是盖着一层化不透的冰霜。
落难时最见人心,李南松的态度,令隋知不免揪了把心。
却在这时,又听电话那头说:“估计你也不知道这事,反正就是那个陈丙国,他埋了六十亿的金子在山里,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山的使用权是谢家的,人家自己要用,一下子就把这金子挖出来了!真是救了你姥姥命了!”
隋知怎么不知道这事,她太知BBZL 道了。
听李南松这么说,她全身涌起暖流,激动到肌肉都在颤。
原来,他这么开心,她们去逛街,是因为有这么好的事!
她的思维过度兴奋,直到车又开出了两个路口,才意识到刚才李南松在电话里提到了的那个词。
谢家。
谢家……谢……
徊?
隋知满面红光地坐起来:“师傅师傅,咱们原路返回,开到别墅那去。”
她情绪转变太快,师傅吓了一跳,愣了下才说:“别墅那有栏杆栏着,进不去。”
隋知:“刷我的脸!”
师傅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连呼吸里都透着对她这句话的不信任。
要是刷她的脸能进那间别墅,刚才她还至于骑共享单车?
隋知浑然不知师傅的诸多内心戏,跑下车了才看见师傅惊愕的表情,却也来不及问,小跑回家。
最近,谢徊在书房里待着的时间变长了,他不常回家,但如果在家,就一定会在书房里待很久。
隋知换了拖鞋,把布包挂在她房间的把手上,风尘仆仆地走到地下书房。
她本来满肚子的话想要跟他说,满脑子的问题想要问他,但是看到他坐在那,遗世而独立地安静看书,却又舍不得打扰了。
隋知受他的影响,也坐在台阶上,暂时静下心。
谢徊的看的书,种类繁多且内容复杂,隋知一眼望过去,有各朝各代的编年史,我国最早的文化典籍《易经》,也有研究心理学和人类发展的外文图书《机器人叛乱》、《自私的基因》等,还有许多未经翻译的书,隋知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他好像什么语言都运用自如,是她无法理解的强大。
隋知视线平移,看向谢徊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是沈从文的《边城》,这本书相对来说多见,但他竟然会看小说,这就显得罕见了。
以至于她不禁又把腰往下弯了弯,就为了能看清书名。
她的姿势越来越扭曲时,坐在不远处的男人蓦然开口“天冷了,地上凉。”
“没事。”隋知弹簧似的坐好,接过话,“我不太怕冷。”
谢徊在书里夹了片芙蕖香片书签,慢条斯理地合上书:“不怕冷?”
“不怕,怕热。”
“为什么?”
怕热,还有为什么?
隋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合理的回答:“就……没有为什么,就是很怕热,然后也很怕火。”
谢徊的手漫不经心点撩在椅架上,手指和紫檀木接触,发出低沉好听的沉响。
“好。”
他像是累了,凤眸微眯,半晌,只说了这一个字,听得人一头雾水,不明白怕火有什么好的。
隋知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会儿他已经把书放下,再说话,也算不上打扰他看书。
她向他走过去,看见那条修长笔直的腿时脸热了一下,紧接着大脑短路,莫名其妙做了双手合十的动作:“谢谢您。”
谢徊轻笑:“受了。”?
受了是什么鬼?
不应该是不客气吗?
……也不对。BBZL
她为什么,预设他会回答不客气?
明明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四舍五入,也算他损失了。
她为什么觉得他会不介意。
谢徊不顾她的纠结,掸了掸裤子上她从外面带进来的灰,起身走出书房。
看着他宽阔孤独的背影,隋知眨了眨眼,抬腿跟上去。
人还没走,她的风衣把他刚放在桌面上的书扫了下来,不算厚的书“啪”地掉在地上,薄薄的木书签掉出来,叮当两声,躺在书本旁边。
谢徊充耳不闻,脚步没停,上了台阶。
隋知蹲下,把书捡起来,塞了书签,正要把书合上,忽的瞥见在他原本夹着书签的这页书里,有一句话下面,赫然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指甲印。
那句话是这样的。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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