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宽恕

    为不能给哥哥伸冤而自责十年的人是他, 午夜梦回,夙夜难寐的人也是他。江倦从来都没有放过自己,哪怕一时片刻!

    江倦太入戏了, 他抬眼看向萧始的眼神几乎和当初的江住一模一样, 温和, 沉稳, 满怀善意,少了一身冷硬的尖刺,却不是他自己。

    他陌生得让萧始感到害怕,不顾一切地想阻止这场痛到把血肉骨髓生生剜出来的演绎。

    然而那人却死咬牙关紧盯着张庭君, 这个人是他等了十年的契机, 他绝不会放过抓住真相的机会。

    仅仅是听着萧始深呼吸的气声, 江倦便再次抬手, 在他开口前扼杀了所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放在从前,江倦或许只需要担心对方开口会对张庭君造成什么影响, 那时萧始的话他连半个字都听不进,自然也没有这种顾虑, 可是现在他却犹豫了。

    他觉得此刻萧始横在他与现实之间, 会成为他的阻碍。

    究其原因,是因为对方成了他的牵绊。

    关心则乱。

    “闭嘴, 闭不上就滚。我只说一遍。”江倦无声对萧始说道。

    他回过头来,按着张庭君的肩膀, 像给小动物顺毛一样一下下抚摸着, 柔声劝说:“这件事在你心里悬了很久了, 何苦逼着自己死守秘密, 让别人来替你承担这真相带来的痛苦, 你就可以解脱了。”

    萧始按捺不住低喝道:“江倦!”

    “出去!”

    “你来替他承担真相, 那谁来替你分担痛苦?”

    萧始鼻尖的酸楚直冲七窍,他拉住江倦的手腕,此刻只想把他带离那个炸弹身边,“我答应一定帮你问出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保证原封不动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但你现在别听,别看,给我个机会,把真相委婉一点告诉你,可以吗?”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萧始争取一次的机会,也剥夺了江倦选择的权利。

    崩溃的张庭君嚎啕大哭,狠狠把江倦推远,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要怪就怪他们逼我,不是我想杀你!不是我!!”

    江倦此前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萧始身上,没想到情绪稳定的张庭君会突然暴起,被推了一下打中胸口,他自己又正处于半蹲不蹲的姿势,很难使上力气,居然就这么被扑倒在地。

    江倦就地一滚,避开了莽着一股子蛮力的拳头。

    还没等他还手制住张庭君,萧始的腿就先扫了过来,带着劲风,直奔对方打向江倦的胳膊。

    看他那力道不像是威吓,江倦立即出言提醒:“别伤他!”

    萧始本就没打算真动手,可看他对张庭君这般上心,心里就窝火,一下子来了脾气,本来已经有所收敛的动作在中途换了方向,提膝猛撞后者胸口,也把对方踢得气息一滞,眼前发黑。

    江倦小声嘟囔:“什么路数,打架这么野……”

    萧始拎起了差点被他打晕,这会儿半死不活的张庭君,愧疚道:“方才是我语气重了,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你太难受了。打个商量,让我来问他,得了结果转告给你,成不成?”

    “你?”

    “别看不起我啊,我虽然不是警察,没你那么专业,也不会讯问,但多少有点儿理论基础。信我一次,啊,听话。”

    说完萧始就后悔了。

    江倦专业的主要方向是警务指挥战术,学习审讯技能的课程不多,而且没念完大学就被人坑了,等于荒废了两年,连选修的机会都浪费了,课本上的理论知识也不见得会。

    他所有关于讯问的专业理解都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更实际、更灵活,也更残酷。

    江倦没注意到他那一瞬的沉默是因何而起,心思都挂在张庭君身上,面对心潮跌宕的萧始也只是劝他:“下手轻些,他不经打。”

    萧始抬手一抹鼻尖,不太敢去看江倦的眼睛,目光四处游移着,把那点心虚尽显无遗。

    “我……不打,就吓吓他。听他方才那意思,他很可能对你哥做过什么,而且是迫不得已的,如果是被暴力胁迫,那只有同样的暴力才能让他开口。”

    他对自己的推论不是很有信心,又谨慎地问:“你觉得呢?”

    江倦无从吐槽,“你敢再密谋的更大声一点吗?”

    “没事,他听不明白。”萧始踢了张庭君一脚,明显是在公报私仇。

    别的不说,这人醋劲上来宰百八十个倒霉蛋绝对不在话下。

    张庭君期期艾艾地哼唧两声,手脚并用地想往他此前藏身的地下室爬,没出半步就被萧始拎着后领拽了回来。

    萧始扬手就是两拳,照着人眼窝打的,力气不大,但足够张庭君捂着发黑的双眼嚎上一阵子。

    江倦:“……”

    要说萧始能捅人十几刀,刀刀避开要害只判定为轻微伤,他绝对相信。

    趁着对方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了,萧始反手扯下张庭君身上破烂不堪的格子衬衫,呲啦一声,露出了张庭君的身体。

    江倦:“…………”

    打架就打架,脱人衣服做什么?玩脏的?还有人性吗?

    这场面勾起了他一些不大好的回忆,尤其是当张庭君惨叫着爬开,脏兮兮的手指死死抓着起翘的地板,被刮得鲜血淋漓时。

    那些在地板上胡乱划出的血红指痕刺痛了他的眼,恍惚间耳边似乎多了些异样的声音,让江倦没来由地心悸。

    江倦实在看不得这场面,不由得背过脸去,起身退远。

    可萧始这举动却不是怀着什么龌龊心思,他扒了张庭君的衣服,露出他身上的疤痕,由此看出张庭君背后曾受过鞭伤。

    有灵性的生物对于疼痛带来的记忆永远都是刻骨铭心的,即使人疯了、傻了,天性与本能却是很难改变的。

    他抽出皮带,凭空一甩,那清脆响亮的声音果然引起张庭君的敏感。

    只见他瞪大了眼,所有的挣扎都顿住了,匍匐在地上以相当卑微的姿态埋下头,小声恳求着:“别……求你了,别打……”

    萧始也不知从哪儿来了股狠劲,拿了战略储备的烈酒,往张庭君嘴里灌了一大口。

    酒劲很快顶了上来,张庭君开始发蒙,本就迷离的眼神更是飘忽不定。

    萧始趁他这时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把抓过了悄无声息往后退着的江倦,看上去是发了狠,实际却没有用力。

    他抓着江倦的头发,把人按到张庭君眼前,面对似曾相识的场面和经久不忘的面容,张庭君又是一通濒临崩溃的哀嚎:“不要……不要!!”

    两人都是一怔。

    江倦被萧始箍着不太舒服,其实并不想配合他演这出戏。但他们都没想到,萧始随性而起临时发挥的一个举动,竟然激起了张庭君深处记忆的共鸣。

    江倦没有开口,他甚至不需要设想如果是江住,面对此情此景会作何反应。

    在过去那十年里,揣测哥哥的心思,让自己由内而外彻底成为哥哥已经是占据他生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事,他可以确信,自己的选择就是哥哥的选择。

    所以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望着癫狂的张庭君,用口型无声地告诉他:别怕。

    不管对谁,他哥哥都是这一句话。

    ——别怕,我在呢。

    ……骗人,你不在了。

    从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不,不……我不要杀人,不……”

    张庭君神经质地重复着,尝试推开萧始,下意识贴向江倦那一侧,却又像突然受到惊吓一样,连拉带踢地躲开两人。

    想到江住身上大多拷问伤都是刀具造成的,萧始随手拿了块地板脱落的碎木条,丢到张庭君面前。

    张庭君猝然受到惊吓,嗷嗷嘶喊着贴向墙面,疯狂摇着头,那一声声“不要”说得格外清晰。

    “萧始。”江倦低声唤道,“在我身上划几刀。”

    “……什么!”

    “没让你真划,做做样子给他看。”

    萧始意会他可能是想借着身上虚假的伤让张庭君回忆起当年发生的事。

    就张庭君目前这个精神状态,他能记得当时发生什么已经十分不易,但残留的记忆却未必是准确的。

    连正常人都可能为了逃避现实强行篡改自己的记忆,更何况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让他减轻罪恶感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觉得第一个动手伤害那人的不是自己,他只是逼不得已被迫从众。

    不过两人的戏还没有做足,张庭君自己就先抽风了,前仰后合又哭又笑地拿起那木条,烫手似的捧着。

    “不不……我不能这么干,我从小没碰过血,连只鸡都没杀过,我我我不敢……”

    两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有些不知所措,可当前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着这个突然切换成表演型人格的精神病人用这种最直观的方式给他们重现当年发生的事。

    “……我会摊人命官司的,我会被枪毙的……”

    “他身上那些伤不是我干的,你们让我动手,只是想找个顶包的,可我不想!”

    “我爹娘还在家里等我,我不能干这种事……也一定有人在等他回去,不,我不能……”

    “我娘说过,手上沾了血就洗不掉了,这么多年,她连杀鸡都不让我看……”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我一定不会说是谁干的,对!不会说的!我只想活着!”

    张庭君的哀求语无伦次,但还是有些逻辑在里面的,不难推测出有人伤害了江住,又强拉张庭君入伙,逼他动手杀人这一过程。

    张庭君一直在挣扎抗拒,他胆小怕事不敢伤人,也害怕帮人顶罪,上了法庭百口莫辩,所以不敢动手。

    可后来江住还是死了,他也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受了刺激,逼疯了自己,至今没法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

    “不!不!不要杀我,我不是他的同伙,我也没有帮着他说话,我只是不想……”

    “怎么会这样……我不杀他,你们就要杀我,哪有这种道理……不!不不不!让我想想,我想想……”

    张庭君仿佛在和虚空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对峙着,痛哭流涕地又是抱人大腿,又是磕头求饶。

    萧始欲出言,却被江倦扯着袖口阻止了。

    两人对视时,张庭君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两手颤抖地握着那木条,小步蹭到江倦面前,嚎啕着向他重复着一句歉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

    江倦看着他手里的“刀”,不禁咽了口唾沫。

    江住的遗体上多处伤痕都是遭受拷打造成的,唯一一道左胸的小创口、深创腔的刺创是单刃刺器造成的,没有扭转的痕迹,说明行凶者没有施虐的意思,只想干脆果断地了结这场噩梦。

    但他位置找的不准,没能一击刺中心脏,反而是延长了江住的痛苦。

    相比之下,这道伤口最可能是张庭君留下的。

    江倦略有迟疑,但他还是迎着“刀锋”挺起胸膛,给了张庭君靠近他,让他一击毙命的机会。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张庭君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心理素质都没好到能冷静地把刀刺进别人身体的程度,他俯身在江倦面前,除了神经质地重复那一句“对不起”外,就再没有任何反应了。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

    而这样的反应,也终于让江倦猜到了哥哥在接近生命尽头时作出的决定。

    他握住张庭君执刀的手,缓缓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张庭君见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萧始眼疾手快拉住他,将人扶到了沙发上。

    江倦给力竭晕厥的张庭君拉上被子,颓然坐在咯吱作响的木椅上,望着阴霾一片的山谷。

    他每一次到这儿来都是阴雨绵绵,从没见过熙光普照的光景,仿佛这里是一块孤立于人境之外的区域,远离世间的喜怒兴衰。

    死在这里的人不计其数,渗进土壤里的血足以改变植物的本色,萦绕在此的只有经年不散的鬼气,走在深山中,不知哪一脚就能踢开浅埋在土壤下的残骨,此处早已成了真正的鬼域。

    “张庭君是个工程师。曾经。”

    江倦目不转睛盯着虚无的一点,直到眼睛发酸刺痛,快激出泪了,才垂眸合眼。

    “他是个一门心思研究自己专业的理科生,对医学没什么了解,要想让他一刀精准避开肋骨,直插进胸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做到的人,只有哥哥。”

    他叹着气,惆怅道:“既然那些人逼着张庭君动手杀了哥哥,被迫成为他们的共犯,就不会施以任何助力,他本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不亲自动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哥哥抓住他的手,帮他把刀子插进自己的身体里,是想减轻他的负罪感,等未来有一天真的上了法庭,也能成为他无罪的证明。”

    他仰起脖颈,眨了眨湿润的眼,抬手拉出张庭君的胳膊,露出了他手腕外侧朝上的四个浅浅的月牙形印迹。

    “甲痕,你应该认识,之前在枫叶苑地下室的时候,你还认出了东野翔太给出的这个提示。如果月牙朝向内侧,并且是在手腕上缘的话,证明是为了反抗而不得不做的被动动作,而在外侧月牙朝上,则是主动行为。”

    萧始照着他说的试了试,果然。

    如果是防备姿态,人的反应空间和动作幅度都会受到时间和速度的限制,并不能及时给出太多反馈。

    但要是主动出手,情况则刚好相反。

    看得出江住当年那一把抓的也很用力,能在张庭君身上留下这么深的疤痕,可见他为了留下个证明对方无罪的证据也是下了狠手。

    “本来没觉着我哥会做这种事,但在他伸手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懂了。”

    胸口的伤是自己捅的,脖子上的致命伤是自己割的,在别人看来,这就是一桩因为无法忍受折磨而寻了短见的悲剧,但江倦知道并非如此。

    他心乱如麻,无法面对伤害哥哥的“凶手”,也狠不下心给张庭君太多苛责。

    就算不是张庭君,也会有张三李四来充当刽子手,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者,被折磨了十年,没人给他伸冤不说,连至亲父母都认为他有罪,以一意孤行的溺爱将他强行留在身边,致使他成了个真正的疯子,伤人害己。

    所有人都将罪行强加于他,要是连自己这被害者遗属都不肯给他一点谅解,他未免太可怜了。

    往往是受过伤的人最懂刀子往哪儿扎最疼,江倦看到被噩梦纠缠了十年,活活被逼疯的张庭君,就好像看到了过去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自己。

    他揉着发红发痛的双眼,叹道:“你去找个有信号的地方,联系小惩……不,联系周悬把他带走吧。”

    江倦揉着眉心,白皙的指尖难得有一点红,“我有点累,就在这里等你。”

    “别想把我支开。”难得他安安生生没作没闹,萧始反而不放心了。

    江倦先是自我反省了一下,当得出“老子没错”这个结果之后,也顺理成章地认为姓萧的“无理取闹”。

    “别忘了,这里还藏着个人呢。”萧始挽着他的胳膊,小鸟依人地蹭着他的肩,“把你一个人单独跟精神病还有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留在这里,老公就这么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江倦:“……”

    这人现在到底怎么回事,开始玩恶心的了?

    拗不过这头倔驴,江倦只能点头,跟他一起把张庭君抬上了车。

    临走前,萧始扔掉江倦嘴里抽了一半的烟头,远望着这片被阴云笼罩的山区,还有发生过一场血案的老房子,难免感伤。

    “时隔十年,山里的血非但没洗净,反而添了新的。那对老夫妇等了这么久才回来的儿子,却不算是真正的儿子了,最后还落得那样的悲惨的结局,实在可怜。你会不会觉得可能找不到儿子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人总要亲眼见过事实,才会相信现实。让一对暮年痛失独子的夫妻相信儿子死了,是对他们余生的折磨,但找回儿子,或许在死前,只会有一点痛苦和害怕。我不知道别人怎么选,但我一定会选后者。”

    江倦的选择永远出乎萧始的预料,让他猝不及防的疼。

    两人回到市区,联系了周悬后便把张庭君就近交给了分局。

    离开的时候张庭君还没醒,依旧胡乱说着梦话,念叨着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倦坚信,他本性是善良的,做了那样不可饶恕的事,在旁人指责他的罪行前,他自己先放不过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江倦忽然开口:“我是不是也差点变成他那个样子?”

    “不会。你跟他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我逼你,还会更好。”

    萧始戳中了自己的痛处,还反复摩擦,在伤口上撒盐,疼得厉害。

    他不大想多说,便又问:“现在想去哪儿?”

    “……你决定吧。”

    以江倦的性子,他总是会理智地确定自己想做什么,给出明确的目标或规划好的路线,很少会含糊其辞,让别人来帮他做选择。

    看得出来,今天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迷糊着没了主意,急需有个人依靠。

    萧始直接开到医院,让他见了心里惦念的云兮。

    几天不见,云兮的脸色差了许多,治疗损去了她大部分精力,江倦隔着门玻璃看她时,她正抱着毛绒小熊缩在被子里打滚,想睡却睡不着。

    “怎么不进去?”和护士打完招呼回来的萧始问道,“我刚问了,她妈妈昨天刚来看过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怎么,害怕?怎么搞得像来私会小情人似的。”

    “我现在状态不够好,见了她也是给彼此添堵。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心里什么都懂,要是让她跟着我一起上火,倒不如不见了。”

    他把鲜花水果和从宿安带回来的点心都托护士转交给云兮,便回去了。

    路上他的话多了起来,主动问道:“你觉得张庭君的父母为什么不肯对警方透露他的事,也不向医生求助,只是私自把他关在地下室里?”

    萧始分析:“为人父母总有私心,原因可能有很多吧,知道他杀过人,怕他被判刑,怕他被关进精神病院,最怕的是见不着儿子。他们都这个年纪了,接受不了骨肉分离的晚年。”

    他琢磨着又道:“但是很奇怪,他们家经营招待所就免不了接待客人,张庭君的情况不能见人,何况他们的客人大多是亲朋好友被猎杀游戏牵连的关系人,被人发现张庭君找回了家,肯定免不了被逼问情况,那他们为什么不早日带着儿子回老家?”

    “我也奇怪,所以有个很不成熟的猜测。”江倦抬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会不会不是他们不想回去,而是没法回去呢?”

    “……什么意思?”

    他用这种阴森森的眼神和语气说话,总会引起萧始很多不好的遐想。

    “比如张庭君自己不想回去。”江倦一手撑着下巴,幽幽看向窗外。

    萧始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他把车停到路边接了电话,刚把听筒凑到耳边,对面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姓萧的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种没法跟人交流也没有理智,正在发病期间的精神病送我这儿来干什么!你是不是看我最近太闲想给我找点事做!!”

    周悬把方才挨了两炮的火全撒在了萧始身上,这会儿正用冰毛巾敷着下巴,说话都疼,更别提吼了。

    萧始沉思了一下,然后看了眼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在副驾驶犯困的江倦,“……人也不是我送去的,你跟我发火也没用啊。”

    “那不然呢,我还能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吗?事是他干的没错,但罪魁祸首还不是你这个没能拦住他的废物?”

    萧始:“……”

    账还能这么算?

    “……那现在人怎么样了?”萧始问。

    “还能怎么办,送去精神病院了,不然让他在省厅打人毁物大开杀戒吗!”

    想起俞副刚刚那要杀人的眼神,周悬真是冤出血了!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都说了他没法跟人交流,就听清零星几个字,可能是想让我们把他送回原处去。”周悬吁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之前你托我查的事有结果了,发了消息也没见你回,你到底是……”

    “我知道了,谢了,晚点儿再和你说。”

    萧始匆匆挂了电话,目的过于明显,就差明晃晃把有事瞒着江倦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关于张庭君为什么不走这个问题,江倦没细说,萧始也没深问。

    看得出来他现在精神状态不怎么样,萧始还想着好吃好喝伺候他睡一觉,明天或许就好了,没想到那人回了家倒头就睡,像要把这几天来没养足的精神都一口气补回来似的,连饭也懒得吃。

    他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这样的沉眠了,可能是昨晚服药过量,一直都没补回那时的觉,就算是他也扛不住了,连澡也顾不上洗,脱了衣服就人事不省了,被子都还是萧始帮他盖上的。

    “就这样还要坚持调查呢,半路睡着了让狼给叼走了怎么办?”萧始抚着江倦柔顺的短发,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他自己剪的刘海参差不齐,突然短了还真让人不大适应,却能精精神神露出整张脸了。

    萧始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尖,江倦翕动着鼻翼,抱着被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露出了光/裸的脊背,无意识地将身上的伤痕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萧始。

    萧始情不自禁想去触碰那遍布伤疤的身体,又怕惊醒了他。

    那种像咬痕一样的疤痕细密且繁多,绘在纸上是极美的星海,刻在身上却鲜血淋漓,痛彻肺腑。

    他已经猜到了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只是不敢去正视那个猜想。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问出结果了。

    他挣扎在冲动和胆怯之间,想走进那段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又怕自己无法接受现实,一直为此痛苦着。

    他原以为让江倦开口是最大的难题,如今才意识到,他潜意识里或许一直是希望江倦缄口不言的。

    他太自私,他知道自己无法接受,所以宁愿一直徘徊在追寻的路上。

    直到现在,他仍有这份自私,而早已洞察他脆弱的江倦也一直用鲜少示人的温柔呵护着他。

    是他身在福中而不自知。

    他无意间抱紧了江倦,力道大得弄醒了那人。

    听到江倦低哑的闷哼,萧始忙放了手,“弄疼你了,我不是有意的,睡吧,再多睡会儿。”

    他给江倦顺着毛,揉了揉又把人哄睡了。

    直到听着那人继续的呼吸变得平稳,他才小心翼翼退到床边。

    江倦的睡相很好,好得甚至有些过分,几乎一动不动,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下后,直到醒来都依然是那个姿势。

    他喜欢柔软温暖又靠墙的角落,大多时候是“窝”,很少会“躺”,蜷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惊讶于一个一米八多的男人居然能折成这样小小的一只。

    萧始知道,以前他是没这种习惯的。

    他们睡在一起那段日子,江倦总是喜欢睡在外侧,翻身打滚总要趁机踢他两脚,自己还总是笑说他是野马。

    有时候他也会趁着打闹的时候霸占那人的位子,借着体力优势把他抱起来扔进里边,自己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再被他一脚踹下床。

    江倦总说:“小娘子才睡里面,你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少来烦我!”

    那时的他绝对没想到有朝一日,萧始这不要脸的狗东西能在他身上一遍遍重复“滚进来”和“滚出去”的动作,他自己就算坚持睡在外边,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成了那人的“小娘子”。

    现在他形成了习惯,不得不把后背朝向绝对安全的地方才能安心,也不挣扎了。听话是听话了,却让萧始心疼得肝颤。

    萧始给他熬了粥,热了凉,凉了又热,反复几次,米粒都煲得开了花,用舌尖一抿就成了米汤,江倦还是没醒。

    这一次他睡了太久,大半天过去,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呼吸还在证明他活着以外,就连胸口起伏的幅度都不那么明显。

    他沉在梦里,没有梦话和呓语,老实得过了头,萧始就在旁守着他,寸步不离,眼也不眨。

    忽见江倦抽动了一下手指,幅度小得几不可见,随后那人便无声无息睁眼醒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江倦眼中还有迷茫和困惑,盯着萧始看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他说了句足以让萧始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的话:“我还是难受,做吧。”

    萧始愣住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概吧。”江倦揉着朦胧发红的眼,疲惫道:“我需要做些事情让我暂时忘掉那些事,你不愿意就算了。”

    “不,我只是觉得……”

    “跟借酒浇愁,用毒品麻痹自己没什么两样?”江倦嗤笑道,“也没错。你能以毒攻毒给张庭君灌酒,怎么就不能行行好,让我也好受一点呢。”

    萧始的手伸进被子,摸了摸他的喉结,“不是不想让你好受,可这样也不是办法。”

    “现在谁都没本事给出个让我满意的结果,还不如醉生梦死了。你要是不想,不用找太多理由,直接拒绝我就好。”

    萧始见他情绪不振,便想逗他笑,捏着他温热的腿问:“我要是说不行呢?你是会抱头再睡一会儿,还是好好求求我?”

    江倦白了他一眼,“那就找个鸭子,你真当自己那玩意儿世间独一份吗?三条腿的□□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不是遍地都是。”

    “我擦,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萧始一翻上床,把他往怀里一捞。

    江倦没料到他动作这么快,紧着推了他一把,“等等,先洗个澡,我有点脏。”

    “哪里脏,办完事再洗,我不嫌。”

    “我嫌。”

    江倦坚持下床进了浴室,匆匆冲了个澡。

    水很热,烫得他皮肤发红,都快脱去了一层皮,可他还是觉着冷。冷到了骨子里。

    他盯着镜中自己模糊的身影,却不敢抹去那一层水雾。

    看得太清,他会害怕。

    他不禁想:哥,你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像我一样被萧始打动?老实说,我现在有些动心,如果是你的话,他的好,他的感情就应该都是真的了吧。

    推门时,萧始正端着粥碗在外等他,见他浑身是水,忙把他裹进浴巾,往暖风机底下一塞,擦着他柔软的头发。

    “现在天儿是暖和了,但也不能作践身子知道吗,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这个年纪重病重伤都可能落下病根的,那就是一辈子的事,知道吗?”

    “现在倒是嫌我老了,就这样还不肯叫我一声哥。”

    萧始“噗嗤”一声笑了,贴着他的肩膀蹭了蹭,“叫媳妇儿还不够,那我换个称呼,宝贝儿,心肝儿,夫人?还是娘子?我觉得小娘子不错,以后就叫你小……”

    江倦一把捏住他的嘴,“你才小。你的精力要是能像你的废话一样多,我能比现在快乐得多。”

    萧始一扭头挣开他的手,“说什么呢,我小不小你还不清楚?再说我精力怎么就少了,等下看看咱俩到底是谁哭!”

    他尝了口粥,温度正好,便送到了江倦嘴里,“别躲,喝两口,你从昨天到现在就没吃什么,先垫垫,不然等下办着正事饿昏过去了怎么办。”

    江倦本来都张了嘴,一听他这话哽住了。

    两人对视着,气氛有些尴尬,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江倦抿着粥汤,小声道:“虽然到了这个年纪,但真准备做这种事的时候还是觉着不好意思。以前都是水到渠成,心照不宣,想做就做了,没考虑太多,可要是明确说出来什么时候想做,提前定下来这事,就觉着哪哪都不对了。”

    “你说新婚的夫妻是不是也这样?”

    萧始把小菜夹进江倦的汤勺里,“古代新婚当晚,新娘子都是蒙着盖头在婚房里等丈夫的,那个时候想到马上就要成为人妇的小娘子,是不是就是你现在的心思。”

    “嘲弄我?”

    “哪有!我没怎么见过你害羞的样子,觉着稀罕嘛,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有多诱人,真想一口连皮带骨的把你吞了。”

    江倦呛了一口,却没咳,硬是忍着把最后一口粥咽了下去。

    萧始擦了擦他嘴角的米汤,吻着他的耳垂说道:“我学到了一个很刺激的……要不要试试?”

    江倦一怔,“……什么?”

    萧始凑近他,低声耳语了一句,说完了才恢复正常的音量:“……据说你可以被箍在我怀里,挣都挣不脱,而且……”

    萧始一咬他的脖子,江倦猛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你有……”

    他又在江倦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听后又炸了毛,“你有病!哪那么多话!”

    “这不是提前让你心里有个准备,等下哭大声点儿嘛。”

    “你他妈病得不轻!谁教的你!”

    往江倦怀里拱着的萧始动作一顿,抬眼恶劣地嘻嘻一笑,“姜惩。他说这是宋玉祗学来的歪门邪道,他都受不了,那我必须在你身上试试。”

    江倦:“……”

    他有点怀疑人生,开始思考自己身边到底聚了一群什么人,怎么连一个正常的都没有?

    “走啊试试!试试试试!”

    萧始生拉硬拽把江倦拖到了楼上的卧室,反手把眼巴巴跟过来的哮天锁在了门外。

    狗粮和水OK,冻干磨牙棒OK。

    狗是应该不会闹腾了,接下来只要不地震海啸火山喷发,谁都没法阻止萧始跟他的小娘子洞房花烛。

    他解了皮带,反手把两人的手机都静音扔了出去,把江倦往床上一按,吻着他颤动着的眼睑。

    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声不绝,路灯的冷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映明了江倦的眼眸。

    旧地,故人。

    似曾相识的画面给这真切的光景镀上了一层昏黄的滤镜,江倦的眉眼与萧始多年前的记忆重合,玉色的肌肤仿佛透着光,红润的唇齿,浓密的眼睫,还有那一双噙着泪的眼。

    当年的江倦说了什么来着?他怎么记不清了……

    也是在这张床上,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同样的姿势。

    他压着江倦,那人一反常态没有挣扎,老老实实被他钳着双手,眼尾泛着红,似哭非哭。又或是已经哭过了。

    他想说,你别哭了,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受的。

    可看着那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他觉得道歉苍白无力,总归比不上他立刻消失在那人眼前,如鲠在喉,一字也说不出。

    “你只会欺负我,对哥哥就不是这样……睡在同一张床上,每天晚上搂我,抱我,还偷偷亲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就算你喜欢他,也别这样对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回到现实,萧始拉下江倦挡着脸的手背,轻吻着他的鼻尖,低哑地问:“江二,还是不愿意看我吗?……在哭?”

    那人的□□破碎,隐忍地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滚。”

    萧始知道,他不是难受,而是和自己一样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他在临行前最后一次与自己同床共枕,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了真心话的晚上。

    彼时的他刚和姜惩分了手,无依无靠,孤寂凄凉,在那么空虚的时候被萧始挑逗,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出来。

    萧始觉着那时的自己真是个混账……不,他一直是。

    “对不起。”

    他在那人耳边悄声说着抱歉,将那人的头紧按在怀里,作着忏悔:“我应该早些对你好的,对不起……对不起……”

    江倦推开伏在他身上的萧始,一向温和的人忽然爆发出了戾气,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下手没有半点留情,那力道就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那冷光仿佛踩着点似的,此刻也映明了萧始的脸。

    萧始扼着他的双腕,缓缓移到了自己的喉结上。

    “掐这儿更疼,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

    “你,你这个……”江倦猝然发力,死死扣住他的咽喉,“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萧始说不出话,眼中渐渐起了血丝,缓缓抬起手来。

    江倦心中讥诮,说什么不会反抗,死到临头还不是想求生,人这种低劣的动物怎么可能违背得了天性?

    可当萧始环住他的腰时,他却愣住了,手上的力道骤然消失,十指轻颤着,聚不起一丝力道。

    能抱着你死去,就是对我最大的宽恕。

    空气再次涌入肺中,呼吸急促的两人在黑暗中凝视着彼此。

    “起来。”

    良久,江倦终于开了口。

    “……试试你说的那个姿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万更合并成一章啦!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感谢惩哥今天炸毛了吗的地雷x1

    感谢投喂!!

    第132章 失控

    萧始脖子上的指痕还是很显眼。

    江倦侧卧在床上, 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萧始沉静的睡颜。

    这人一向没心没肺,吃多睡多,刚差点被他宰了也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睡死到这个程度, 皮带都抽不醒。是该说他太自信自己不会动手, 还是觉着他之于自己还是有些感情羁绊的?

    江倦觉得都不是, 可能对于萧始来说, 死在自己手里也是种解脱,能偿了他心里的愧疚吧。

    江倦的手指轻轻在那淤紫的指痕上抚过,他的手劲太大了些,能把萧始掐到这个地步, 也算下了死手, 该说不说还是有些心疼。

    萧始固然不值得同情, 但他对萧始的感情就好像一直守护着的秘宝被自己亲手打出了裂痕一样。

    或许这东西在别人看来一文不值, 却是他小心翼翼守护了多年的成果,对他来说独一无二, 无可取代,怎么会不疼。

    萧始发出一声轻哼, 翻过身来, 抡起胳膊腿把他揉进了怀里。

    江倦想躲,奈何背后已经抵上了墙, 无处再逃,只能任由萧始把他熊抱入怀。

    看起来力道不小, 落在身上却不疼。

    江倦歪着头躲开那人往他颈窝里拱的脑袋, “……萧始, 你到底睡着了没有。”

    回应他的只有轻微的鼾声。

    睡是睡着了, 睡得踏不踏实就未必了。

    江倦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直到萧始的鼾声大了, 身体也沉了,他才悄悄挪开身子。

    他是睡饱了,萧始却两夜没合眼,睡成猪也情有可原。

    可当江倦下了地,扶着墙都险些因为腰腿酸软跪在地上时,他觉得自己的宽容对这条狗来说可能太多余了。

    他咬牙切齿在心里骂着这不知节制的疯狗,不得不佩服他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能发/情的本事。不过,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捡起地上胡乱堆放的衣服,也没细看是谁的衣服便穿在了身上。

    出门时哮天正立着两只尖长的耳朵吐舌看着他,江倦摸了摸它的头,拆开了萧始准备在走廊里的肉干。

    这人给狗准备零食却不撕开包装袋,也不知道是觉着狗足够聪明还是故意恶心狗,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狗。

    不过,有这样一只会乖乖等着他,随时监控着他的安危,发现危险就舍命救主的忠犬也不错。

    不管怎么说,狗的想法还是比人单纯,认了主后便是至死不渝。对方是一条狗的话,江倦总不至于纠结哮天对自己的这份忠诚是因谁而生,是否真情实意,又会不会让他们两败俱伤。

    但对另一条狗来说,恰好相反。

    江倦把肉干扔到楼下,看哮天噔噔噔的跑了下去,又叼着肉干噔噔噔跑回来放进他手里,眼里冒着星星等着夸奖的样子,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有人选择远离人群,终生与动物为伴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

    他把肉干塞到哮天嘴里,哮天才咬了起来,紧贴着他不愿离开,大尾巴一个劲儿地扫着他的腿,满是讨好的意味。

    江倦坐在楼梯上,摸到了被萧始胡乱卷在衣物里的手机,轻而易举地用自己的面容解锁了萧始的手机。

    他还记得刚搬到萧始那儿住的几天,萧始就磨着他,非要他也录个面容解锁,说什么我要是出了事,你就是我唯一的遗产继承人,还有我所有的存款密码都是你生日之类的鬼话。

    当时他不情不愿,黑着一张脸让萧始录入了自己的面容认证,还揶揄他说:“同天生日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你想记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萧始有些惶然,也有些伤感。他说:“我没那么想,真的是你……”

    江倦不曾在意过他的狡辩,但或许他心底也会有不经意的一次希望萧始说的是实话,希望他曾经在乎过自己。

    又或许,是很多次。

    可感情这种东西是乞求不来的,即使得到施舍,也远不是他渴望的东西,他又何必在那孤寂漫长的岁月里,用这点可怜的希冀折磨自己呢?

    江倦咬着唇,用那一丝痛感驱散了不切实际的臆想,然而回过神时,却发现萧始手机的壁纸竟然是他们那张早就该被删除了的合照。

    萧始紧拥着他,而他沉睡在萧始怀里,对那人的动作毫无知觉。

    江倦握紧手机,忽觉有些乏力,想删除这张照片,却无论如何也抬不动手指。

    印象里,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客观证据能证明他们相识一场,也曾轰轰烈烈过了。

    他觉着心口绞痛难忍,疼得他五脏六腑跟着乱颤,俯下身去,将头埋在两膝之间。

    这种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动摇啊,明明早就想好了,只要哥哥的死因大白,就跟萧始一刀两断的,可偏偏这种时候,他却舍不得了。

    萧始这人到底有什么魔性,十年前让他手软,如今又让他心软,这人真是留不得!

    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到嘴角出血也不松口,哮天发现他的异状,低吼一声唤回了他的意识。

    江倦恍然惊醒,忆起了自己的目的,忙从萧始杂乱的微信消息中找出了周悬的对话。

    消息是前天夜里发出的,当时他和萧始都在山区里,应该是在昨天早上送张庭君回市区时收到的,但萧始却没对他提起这事,足以见得他是想隐瞒,或是暂时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

    看着消息中简短的三字——草酸钙,一时间江倦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种可能。

    他曾在缉毒一线,化学水平不低,知道草酸钙晶体是一种白色晶体粉末。他几乎可以确信这就是萧始从江住的尸骨上提取到的晶体样本。

    正常来说,人体是不会生成草酸钙的,但如果摄入草酸过多,就有可能形成草酸钙结石,然而那些样本与结石性状不符,也不是产生在脏器里,而是粘附于骨骼表面,像是从骨骼中析出的成分。

    草酸钙,草酸钙……草酸钙本身并没有毒性,即使摄入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死亡,而是会通过其他病症表现出来,那么从尸骨上提取到的草酸钙可能并不是江住摄入的第一物质,而是在他死后才通过化学反应生成的!

    江倦可以肯定,在他当年封存哥哥的尸骨时绝对没有类似的晶体痕迹,那么草酸钙晶体就只有可能是在封棺后生成的。

    ……乙二醇!

    乙二醇暴露在空气中,就会形成草酸钙晶体。

    想清这一点,江倦顿时面无血色。

    乙二醇通常作为溶剂,是防冻剂的原料,具有毒性,大量摄入肯定会引起不良反应,重则死亡,但江住的死因却并不是中毒。

    难道哥哥在死前曾被投毒引起了慢性中毒?

    想到这里,江倦的手已经冷到发僵。

    仔细回忆起来,在江住参与猎杀游戏以前,他的确出现了头晕、恶心,和一些类似于咳嗽、呼吸困难之类的呼吸道刺激症状,当时他还提醒哥哥尽早就医,江住却说是小感冒,不急不急。这一拖,就再也没有诊治的机会了……

    他身体发颤,那时母亲过世不久,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哥哥孤立无援,能信任的人不多,有机会给他投毒的一定是他所亲近的人。

    到底是谁背叛了哥哥……

    江倦骨子里散发出一阵恶寒,使他情不自禁抱紧了自己。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

    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萧始不敢第一时间告诉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始就转变了性子,从最初报复性地一次性告诉他真相,刺激他、折磨他,到现在拐十八个弯斟酌他可能接受的话术,前后对他的态度几乎是云泥之别。

    江倦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无视了咬着他裤脚的哮天,顾自下楼进了厨房,盛了碗萧始特意给他准备的白粥,坐在桌边,没滋没味地吃了起来。

    粥冷了,也没什么味道,江倦却尝不出似的吃着,泪水砸进碗里,粥汤平添苦涩。

    他默默吃着,不知过了多久,粥见底了,泪也尽了,他放下筷子,几不可闻地说道:“谢谢……”

    谢谢你追查到的真相。

    谢谢你的照顾。

    也谢谢你那似真非假半实半虚的感情。

    但我们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江倦黯然垂眸,想驱散心中萧始带来的痛楚,却发现自己从前关于他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正在被改过自新的他所取代。

    如今闭上眼,不会是那双拉满血丝的通红双眼怒瞪着他,咆哮着指责他害死了自己的哥哥,一遍遍将痛苦强加于他,令他生不如死的癫狂野兽,而是像忠犬般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对他的照料,是每个惊醒的长夜中都能听到的沉稳呼吸,是在他彷徨无助时,那一声令人心安的:在呢。

    萧始变了。他也变了。

    萧始从了良,他却沉沦了。

    手机的震动声将江倦拉回现实,他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名字,心中一阵躁郁,咬着白得没了血色的嘴唇,狠狠拧着自己的大腿,在漫长的犹豫后,还是接听了。

    电话另一头的人故作伤感开了口,却还是难掩心底的愉悦:“听说你找到了‘钥匙’,恭喜。”

    “……恭喜什么?”江倦冷言道,“有了继续调查哥哥死因的线索,还是又能给你卖命了?”

    “别把我想的那么丑恶,我是恭喜你,终于能摆脱那个折磨你的牲口了。”

    江倦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俞副诚恳道:“我没想到,你居然真能委身人下,以色侍人。不过看今天的结果,好在是值得的。既然已经有了结果,要不要回来?”

    他顿了顿,许久又在那人的沉默中说:“你也是时候回来了。”

    江倦气得呼吸发颤,一口气滞在胸中,要是此刻能面对面,他定能活撕了对方!

    可俞副却像对他的反应全无知觉似的,收敛了虚伪的情绪,沉声凛道:“你犹豫了。”

    “我没有犹豫。”江倦毫不犹豫地反驳,也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回去。”

    没给对方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是在宣告自己的决定。

    “因为萧始?”

    “因为我。”

    为别人卖命十多年,早已失了本心的我,如今也想找回人性,为自己活一次。

    萧始庾樨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是空的,急急忙忙从床上滚了下去,跌跌撞撞冲到楼下,挨个房间找他那没有一天安生的前妻。

    他把书房卧室浴室都翻遍了也没看见人影,心里急了,正要打电话问人看没看着自家老婆,却发现手机也不翼而飞了。

    萧始急得直转圈,哮天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看他瞎忙活很乐呵,也跟在他身后转啊转的。

    江倦一推门出来,就看到这两条狗在客厅里乱跑,当下脸都黑了。

    “江二?你在啊,那我叫你你不应,我还以为你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又跟哪个死男人鬼混去了……”

    江倦:“……”

    为什么在萧始的臆想里,自己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死男人?

    天知道他这辈子最怵的就是男人。

    “听不见。”江倦戴上助听器,把碗盘一一摆在桌上,动作慢吞吞的,像是在拖时间。

    萧始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眸色发沉,异样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摆出了那副涎皮赖脸的德行,贴过去搂着那人的腰。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亲自下厨了。快别忙了,我来。”

    江倦懒得跟他纠缠,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等着他忙活。

    哮天吐着舌头凑过来,江倦摸了摸它的头,还没来得及戳戳它的耳朵,厨房里就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

    江倦闻声过去,只见萧始背对着他,俯身扶着料理台的边沿,摇摇晃晃好像不大能站住的样子。

    “萧始,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打碎了个杯子。”萧始没有回头,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闷声说道:“你先进去吧,我来收拾。”

    “这不是收不收拾的问题,萧始,你是不是不舒服?”

    江倦上前,轻轻一拍他的肩膀。

    萧始身子一矮,险些因为他这一拍跪下去。

    他眼神闪躲着迅速避开江倦的目光,但江倦还是看到了他眸中满溢的血光。

    不等他细问,萧始就扭头冲了出去,江倦紧跟着追去,就见萧始把自己锁进了浴室,随后里面就是噼里啪啦一阵东西落地的杂乱声响。

    他敲了敲门,里面顿时安静下来。

    “萧始,你怎么回事。”

    那人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说话,江倦隔着门都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萧始何曾有过这样反常的时候,江倦再怎么迟钝,也该发现他的异样了。

    他不再坚持敲门,而是低声问:“萧始,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一门之内,萧始死死抓着自己,两条胳膊被他自己抓出了深且长的血痕。

    他很想强颜欢笑否认那人的猜测,可他做不到,口中溢出几声支离破碎的低吟已是极限,他不得不捂住嘴,强迫自己无法发声。

    江倦没有掩饰他的无奈,一声绵长的叹息过后,他问:“萧始,你是不是成瘾了。”

    萧始瑟缩在浴室内,呼吸困难使得他面色涨红,眼里布满血丝,身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浑身血管崩裂。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打开了水阀,冷水当头浇下,却丝毫没让他缓解,唇色憋得发青发紫,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即使破皮流血依然不能缓解不适,也不肯罢手,直到肌肤撕裂,血肉模糊。

    “萧始,开门。我只说一次。”江倦说道。

    他大概明白,就算自己在外面不依不饶,萧始也未必有力气能来开门,所以他说完这话也没等太久,抬腿一脚踹开了门。

    浴室门随着那一声巨响落地,门上的磨砂玻璃碎裂,飞溅满地。

    哮天闻声而来,只见浴室满地夹杂着血丝的水漫了出来。

    江倦踏着满地碎玻璃走了进去,刚向萧始伸出手,那人就爆发出一声嘶吼:“别过来!你别过来……别看我,别……”

    江倦没理会他的哀求,蹲下身来扼住他胡乱挥动的两手,就像萧始平日喜欢对他做的那样,按在身侧令他动弹不得。

    他扒开萧始身上的睡衣领口,看到了萧始脖子、肩膀、胸口处被他自己抓出的伤口,四道渗着血的指痕触目惊心。

    他怀着悲悯俯看萧始时,给了后者一种被他居高临下漠视的错觉。

    他离开自己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倦,求你,别……”

    江倦抢了他手里的玻璃杯碎片,锋利的边缘刺在掌心,也是一片鲜血淋漓。

    萧始想去拉他,奈何身子不听使唤,抽搐半天都只能在空中乱抓。

    江倦推了他一把,让本就坐得颤巍巍的萧始失去平衡,靠在墙壁冰凉的瓷砖上瘫软着滑了下去。

    那一刻,萧始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抛弃,就像他曾经对江倦做的那样。

    他明知江倦留在他身边是抱着目的,所有的隐忍都不过是为了那个结果,与他过去的卧底生涯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一旦达成所愿,他就会头也不回地抽身。

    自己这样的加害者,从来就没有资格奢求或恳请他留下。

    他心里的绝望无以言表,如垂死的求生者般抓住那人的衣角,却被无情挣开。

    “倦,倦……”

    “别鬼叫,我没走。”

    江倦又一戳萧始的脑门,把人推远了些,又扯着自己的领口,崩开了几颗扣子,其中一颗正好打在萧始眼皮上,把人打清醒了些。

    江倦掀开领口,露出了大片还留有暧昧红痕的颈间,毫不犹豫将玻璃碎片刺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一道不规则的伤口,顿时鲜血涌了出来,洇湿了一大片。

    “倦,你……”

    “少废话,喝。”

    见萧始仍按捺着冲动退向远处,江倦索性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扯到身前,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强行按在自己的颈窝。

    “让你喝你就喝,这时候装什么贞洁。”

    萧始极不配合,硬是扭过脸去,背对着他的伤口。

    江倦能感受到,他克制得很辛苦,浑身的激颤近似于抽搐,脖子上动脉血管根根暴起,指甲也因血流受阻而呈现出青紫色。

    他能感受到与他紧贴着的胸膛里剧烈起伏,心跳出奇的快,呼吸也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江倦一时气急,掐着他的两颚迫他张开嘴,再次按在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处。

    这一次萧始没能抵抗住这诱惑,带着哭腔小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新伤压着旧痂,上回的齿痕还没完全愈合,就又添了新的划痕,伤疤纵横交错,已经辨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了。

    萧始闭上眼,轻轻舔舐着江倦肩头的血,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主动吮吸,只是用舌尖一点点卷去那些涌出的鲜血,倒更像是在为他止血。

    短短的几分钟却漫长得好似百年迂过,萧始的不良反应逐渐减轻,身体也渐渐乏力,恹沉沉地靠在江倦肩头,手也一并垂了下去,方才还发青发紫的脸此刻惨白如纸,被唇上的血迹映得更加虚弱。

    江倦安抚似的摸了摸萧始的头,在萧始看不到的背后,无声说了什么。

    他的计划从数月前执行的那一刻开始就按部就班照着他的规划进行,从未出现任何纰漏,他唯独没有算到萧始离不开他这一点,而且是无法挣脱,不留余地的。

    当然,最想不到的是萧始之于他的意义在他毫无知觉时悄然发生了改变。

    不是萧始离不开他,是他舍不得萧始离开他。

    怕他濒危,怕他遭罪都只不过是借口,若真的不在乎,他死活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换作从前的他,甚至都不会为此愧疚。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开始失控了。

    “倦,对不起……”萧始在他耳旁轻声道。

    一滴温涩融入热血,却丝毫没能降低温度,反而愈发烫了。

    咸苦的泪煞得伤口发痛,但这点不痛不痒的刺激对江倦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了。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别原谅我……我不配。”

    他说完,江倦就觉肩上一沉。

    看着一片狼藉的浴室,江倦半晌才叹道:“谁要原谅你……真把自己当什么香饽饽了。”

    他拖着昏迷的萧始起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挪到沙发上,用毯子胡乱一卷便丢着他不管了,回去收拾了浴室,还不慎被碎玻璃划破了手指。

    看着成串的血珠滚落,融进水里,他心里躁乱得很,随手把血水搅匀了,一并冲进了下水道。

    收拾了满地的碎片和杂物,江倦才发现地上的血越洗越多,他脖子上的伤还没止血,胡乱用莲蓬头冲洗一通,白衬衫很快血红一片,看起来骇人得很。

    他索性脱了衣服,露出劲瘦的上身,把身上的血一并冲净了。

    看着镜子里自己满身爱痕的样子,江倦恍然间忆起,其实在很久……不,在不久以前,自己其实是期待过平静生活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老婆孩子,男人也行。

    他们同床共枕,每天在晨光中相拥醒来,一起顶着乱发洗漱,穿上不分彼此的衬衫,端着粥碗在餐桌前点评早间新闻,那人多夹给他一片肉,他还那人一块咸菜,然后在欢声笑语中并肩出门,沐着朝阳驱车行在拥挤的车流中,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又会相伴回家,一同挑拣着菜场里的食材,在厨房里忙活,最后再次同枕共眠。

    他们在风雪中同行,相偎度过每一个难熬的长夜,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阳光下拥吻。

    那曾是他最美好的幻梦。

    可是梦醒后回到现实,他明白自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如今再次想起,他惊觉陪他实现梦境中一个个相似场景的人,竟是萧始。

    那个曾经让他爱不起也怨不得的男人,如今以另一种方式长伴在他身侧,在一次次的谢绝与反抗中,他已经习惯了那人待他的好,冷不丁离开真的会不习惯。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竟生一丝羡慕。

    如果他是哥哥……如果萧始爱的不是哥哥……

    他知道,在生出这样的想法时,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他逃避着自责的心态,刻意不让自己去想他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的计划。

    如今萧始已经废了,离了自己就只能被警方或国安控制起来,不是关起来强行让他戒断药瘾,就是把他当做小白鼠研究药物临床效果。

    出于私心,他不想萧始落入这些人手里。

    是的,他不想把萧始交给任何人。

    护了这么久,不管是人是狗,都理应是属于他的。

    他不给。

    绝对不给。

    ……

    萧始迷迷糊糊醒来时,晨光正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昏暗一片的客厅,映在他沉重的眼睑上,唤醒了他沉眠的意识。

    身体的感官还没有完全恢复,脑子也混乱一片,像灌满了浆糊,又沉又稠,连抬手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牵动着四肢发痛,活像被水泥罐车碾上三五遍,匆匆拼上肢体似的,一动起来浑身的骨头就嘎吱作响。

    他揉了揉涩痛的眼,干哑的喉咙发不出声,痛得像是生吞刀片。

    他少有这样落魄的时候,上一次……约莫是被江住捡回去的时候了。

    不知怎么,那时的记忆已经不大清晰了,模模糊糊的,连那个雨夜,路灯映照下模糊的面庞都想不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白的病容,抬眼厌弃,闭目慈悲,如佛堂中宝相庄严的神像,身在苦处,心怀苍生。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萧始蓦然惊醒,终于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

    睁眼望去,一只遍布伤痕的手臂正横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腕,他稍一动弹,那人就能感知到。

    他腰腹间枕着个毛茸茸的脑袋,睡得很沉,虽然背对着他看不到神情,不过呼吸平稳顺畅,看样子已经熟睡许久了。

    萧始小心翼翼地挺起身子,生怕惊醒了他,被他握住的手也不舍得抽出来,轻轻反握着那人的指骨。

    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慢慢恢复,他想起了江倦把他强行按在肩头,吮吸鲜血时的细节。

    当时无暇深思,此刻想来,江倦背过脸去不仅仅是为了要把鲜血横流的伤口尽现在他面前,恐怕也是为了避开他的视线。

    那时的江倦简直就像……献身的圣女。

    想到这个比喻时,萧始忽然笑了,一旦形成了这个概念,就会觉着那人连在床上都是这样的感受了。

    萧始伸出手,充满爱怜地想摸摸那人的头,却发现那人身下洇了片深褐色的干痕,他心里大惊,猛地起身扶起江倦,这才发现那人颈子上的伤口没有止血,晕了大片血迹,此时已经干涸发黑,和伤口凝固在了一起。

    萧始不敢碰他,忙将人抱到沙发上,从急救箱里翻了碘酒,一点点融开伤口表面脏硬的血痂,好歹是剥离了毯子的绒毛,待清理好了伤口,又为他仔细做了包扎。

    折腾这么大的动静,江倦却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萧始心里有些慌,尝试推了推那人,轻声唤道:“倦,醒醒。”

    江倦皱了皱眉头,睁眼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睡去了。

    萧始确认他没什么大碍,才进厨房折腾起来。

    等江倦终于睡醒了,他的汤也煲好了,端着碗十全大补的甜汤,狗腿子般蹭到江倦身边,一个劲儿地讨好他。

    “媳妇儿,刚睡醒嘴里发苦吧,快来尝尝这个,补气血绝对是一绝,红糖桂圆大枣,全是养身安……反正就是好东西,你刚失了那么多血,就应该好好补补,来张嘴,啊……”

    江倦掀起地往后退了退,“拿开,我不想吃甜的。安胎的东西也少给我用,消受不起。”

    “别啊,昨天你还含了半根棒棒糖,没吃完剩下的都怼我嘴里了。你不是不喜欢甜汤,你只是不喜欢我……“

    说罢萧始又摆出了那副弃妇的委屈德行,扭过头去暗自抹泪。

    江倦觉着自己脖子上这道口子没开在这人脑袋上真是可惜了。

    “媳妇儿,求你了,喝一口嘛,张嘴,来,啊……”

    江倦无计可施,只好张了嘴。

    去了核的桂圆肉微甜,配着清淡的红糖汤底,倒是不腻人。

    江倦正渴着,索性多喝了几口。

    萧始算是摸清了他的性子和口味,要说做的是汤,那人绝对只喜欢酸辣鲜香的口味,甜的连半口都接受不了,顶多用舌尖舔舔就不吃了。但要说是甜点,只要放些芋圆珍珠,他就又吃得下去了,简直就是小孩子心性,凡事都得哄着来。

    萧始欲言又止,他其实很想和江倦谈谈方才的事,但看那人的态度似乎并不想提起,他要是非得说起,反而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纠结着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盯着那人一口口喝着补血的甜汤。

    江倦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吃了小半碗后又道:“我看到小惩给我发了信息。”

    “嗯?说什么了。”

    “叶明宣一案已经结案,结果为自杀,但自杀动机目前有两种说法,一是他对妻子穆雪茵的死感到自责,又或是接受不了现实。二就是他牵扯桓宇能源涉毒的大案,自知难以洗脱罪名,所以畏罪自杀。”

    “开玩笑,他的自杀反而印证了他的死不简单,而且是和陈箨有关的。”

    “陈箨一案则牵扯众多,暂时还给不出个确切的结果,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使用毒物间接杀人的手法与孙晨飞和张霖被害的手法一致,目前……”

    江倦抬手一指天上,“想以三人都是吸食毒品后产生幻觉导致死亡结案。”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谁投放药品,致使他们死亡就不查了吗?”

    “查还是要查的,不过案子一旦被移交出去,不归公安负责了,可能就无法在短期内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会引起社会恐慌。上面也是想早日给出个结果,还能顺便帮禁毒刷刷业绩。”

    萧始感到无语,“那姜惩是怎么打算的?”

    江倦脸上这才浮现出些笑容,“小惩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跟上面大吵一架,输了之后灰溜溜地回来,可怜巴巴地问我愿不愿意帮忙。”

    萧始一听这话耳朵都立起来了,“你?他为什么找你帮忙,你还在病休啊!”

    “有些事情就是病休才好做,不然让他们一群在职的警察私闯民宅,传出去得是什么名声。”

    萧始心说也是。

    转念一想不对,“等等,为什么要私闯民宅??”

    江倦吃下最后一口芋圆,轻轻打了个饱嗝,“我觉得叶明宣那宅子里肯定还有没发现的线索,既然警察不方便做,那就……”

    萧始疑惑地打量他一眼,“难道你不是警察?”

    “我?”江倦舔了舔嘴角,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我是悍匪。”

    “你?悍匪?”萧始一拍大腿,“那我就是悍匪的男人!”

    于是悍匪和他鼻青脸肿的男人趁着月黑风高,驱车来到了叶氏的豪宅。

    由于男女主人先后离世,偌大的宅邸无人打理,此时一片漆黑,只有门廊前亮着两盏灯,冷白的灯光将这阴风不休的夜映得更加阴森诡异。

    萧始刚下车就开始哆嗦了,虽说命案现场他也参与了勘察,但当时和现在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情,此刻他只觉背后鸡皮疙瘩直起,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媳妇儿……为什么每次我们进行这种危险活动都要在深更半夜,真的是做贼心虚吗?”

    “倒也不全是。”江倦坦诚道,“只是如果不在夜里给你找点事干,你就会干的我做不了事。”

    萧始思考了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说完屁颠屁颠跟着江倦下了车。

    两人鬼鬼祟祟绕到宅邸后门,跟做贼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般的小毛贼可没胆量在生命安全的边缘反复试探,也就只有江倦这种对自己都下得了死手的狠人才不在乎。

    入春也有两三周了,夜风依旧刺骨,慑得人浑身不由自主想打颤。

    此时绿化的树木都长出了新叶,在风中摇曳摆动,像一只只披头散发邀请二人踏入无间的女鬼。

    萧始自知劝退江倦无望,索性找了些没营养的话题分散自己的注意。

    起初都是些什么明天早餐吃什么,后天晚餐吃什么之类索然无味的话题,不知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拐到了是x蕾斯还是冈x更好用的问题上。

    嫌疑人萧某口若悬河点评一番后,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拐带到了歪处,大言不惭:“媳妇儿,你身子骨软,很多姿势都可以,昨晚那个你不是挺满意的?其实说实话,那两个牌子我有点儿用腻了,要不试试这个?”

    萧始鬼鬼祟祟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装袋,不知死活地怼到了江倦脸上。

    江倦:“……”

    “草莓味的。”萧始说,“其实我还想弄点冰火两重天的。”

    “萧始,你对自己到底有多没自信?”

    江倦劈手夺过那东西,直接扔向了叶家宅邸的围墙内。

    看着东西在空中画出完美的抛物线,绕过高墙的那一瞬,萧始爆发出一声惨叫,把江倦往怀里一拉,抱着人往路边一躲。

    周围黑灯瞎火,他脚下一空,连带着江倦一起往沟里跌去。

    后者本可以踹他一记黑脚,自己闪身躲开的。可看着萧始奋不顾身扑上来的样子,他又迟疑了一下。

    纠结的这一刹,萧始就带着他一起翻进沟里,两人劈头盖脸吃了一嘴土,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

    萧始人在下面,摔的疼些,不过江倦压在他身上,他就没心思乱嚎了。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依旧没点正事。

    感觉到身下的异动,江倦轻咳道:“把你的爪子从我裤链上拿开。你又抽什么风?”

    萧始咿咿呀呀叫了几声,“有电啊媳妇儿!高压电!就叶家的安保系统,鸟飞过去都得电糊了,我这不是怕你……”

    “没电糊你的鸟倒是有点可惜。起开,放开我。”

    江倦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和黑一块白一块的脸。

    “早在穆雪茵出事以前,我就觉着会客室那几声巨响不简单,但说了这事也没人认为和案子有关,都不上心,所以上次勘察现场的时候,我给自己留了条复勘的路,提前切断电源,剪了这里的线。只是没想到,我这么久没来,叶家的安保人员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看来他们的防范意识也不怎么样。”

    “……你管这叫复勘?”

    萧始看了看两人的一身落魄。

    江倦白了他一眼,“是你让我们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媳妇儿……你拎着甩棍强闯民宅的样子,真帅。”

    “谢谢。”

    江倦抓起萧始甩棍,在惨叫声中起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萧始:媳妇儿,你还说我不是香饽饽,明明这么宝贝我,就是嘴硬。

    江倦:……

    萧始:嘴硬也没事,我有个更硬的……嗷!

    萧始凭本事躲过了一劫,便宜你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第133章 悍匪

    为避免灯光在黑暗中太过显眼, 江倦摸黑拖着萧始挪蹭到叶宅的高墙边。

    他觉得萧始的话虽然不中听,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当警察这么久了, 正经事没做多少, 反而在违法边缘试探的鬼祟举动越来越熟练, 可能他真跟这行八字犯冲。

    在萧始搂腰、抱紧、往上一抬、顺便揩油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后, 江倦翻过铁栅,偏偏跳下去的时候萧始不肯松手。

    江倦能理解那人只是怕他腿伤复发,想帮他做下缓冲才多此一举,可是两个大男人隔着道墙拉拉扯扯算什么事?亏了没人, 不然他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不顾萧始指尖的颤抖和掌心渗出的冷汗, 无奈道:“……放手。”

    “不要。”萧始强颜欢笑, “江二, 你都不知道,第一次摸到你的小手, 我就觉着自己后半辈子都不想洗手了。跟你睡过,我也不想再……”

    江倦脸都青了, “你别说话, 我有点恶心。”

    “不是,我不是说不想洗澡, 我是对别人再也没有兴趣了,男的女的都没有。”

    江倦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 一步退后, 萧始立刻手脚并用爬上墙头, 哀嚎着来抱他的大腿, 落地时还崴了下脚, 一瘸一拐地跟在那人身后, 磨磨唧唧不知叨叨些什么。

    江倦忽然意识到,他跟萧始的感情就是在互相PUA的过程,他们两个的手段都不怎么高明,却偏偏能让对方欲罢不能,某种程度来说,也算般配了……

    他脑中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觉得把萧始就这么栓在身边也好,至少这条恶狗不会出去祸害别人,被往死里折腾的自己也不算什么好白菜,让他糟蹋也就糟蹋了。

    况且萧始也没他想的那么差,多少还有些可取之处,属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那一类的。

    他想入非非出了神,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萧始停步拉他的时候他还很意外。

    “江二,你有没有看到房子里面的亮光?”

    “……嗯?”江倦没反应过来。

    萧始猛咽一口唾沫,抬手一指主宅洋楼,“那里刚刚亮了一下,就那个房间。”

    他所指的房间一部分外壁是防弹玻璃,呈现出梯形,江倦记得,那是穆雪茵受伤的书房。

    “你是不是看错了?叶明宣和穆雪茵夫妇死后,徐子沐也被移交司法机关,这宅子现在没人住。”

    两人倒是还有个养女,但那女孩才六岁,应该不会一个人住进刚死过人的房子,走完遗产继承的流程应该也没这么快。

    所以要么是萧始出现幻觉,要么就是这宅子里进了贼。

    不过就像江倦方才说的,叶宅的安保系统还在运作,不会有哪个小毛贼不长眼来挑战自我,否则变成一堆焦炭的概率要比成功走空门大多了,那么第二种可能基本被排除了。

    看着江倦怀疑的眼神,萧始也开始觉着是不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为了打消他心里的顾虑,“悍匪”甚至带着他走到了正门,要不是打不开紧锁的大门,他怕是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最后两人还是在一楼找了间没上锁的窗子,江倦先行翻了进去,回手把萧始拉了进来。

    两人脱去外套,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才发现这是一楼的洗手间。

    毕竟这次“串门”没提前通知任何人,总归是不合规矩,就算是江倦也不想太引人注目,便只是靠着手机微弱的光线照明洗脸。

    胡乱抹去脸上的水珠后,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依旧蓬头垢面,头发炸成了鸡窝,里面还插着几根干草。

    江倦:“……”

    他转过头阴森森地问萧始:“我这样多久了?”

    “从摔下去就一直……哎哎哎,别弄啊,多可爱呀!”

    江倦甩着脑袋,溅了萧始一脸沙子,两人打闹着洗去了一身的土,这才推门出去。

    黑暗中,两人摸索着向走廊深处走去。

    萧始克服不了心理障碍,紧抓着江倦不放,稍有风吹草动都吓得花容失色,江倦都懒得理他。

    “倦,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倦,好像真的有声音……”

    在第七次拉着江倦的胳膊,迫他停下步子后,萧始终于绷不住了,“江二!你理理我!”

    此时恐怖片里的画面一股脑涌现出来,他生怕江倦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披头散发,没有五官的脸,突然撕裂开一道血口子,朝他阴森地笑着,然后一张嘴,脑袋就咕噜滚到地上,追着他满屋子跑。

    萧始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江倦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别乱想,一丁点动静就怕的不行,还是不是男人?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鬼。”

    萧始:“……”

    可能是被吓傻了,萧始也放弃治疗了:“哦……是鬼就行,我以为别的什么呢。”

    江倦见他这倒霉样觉着有趣,又道:“我没听见。”

    对方一脸怀疑,他无奈道,“真没听见。”

    萧始一摸他的耳朵,助听器不知哪儿去了,可能是在滚落道沟里时弄丢的,难怪他不太爱理人。

    萧始可怜巴巴地:“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说,我听到一种很有节奏的声音,啪,啪,啪……”

    江倦扬手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啪!

    萧始捂着脸去追他,“媳妇儿!我不是跟你开黄腔,真的有声音,你信我!”

    江倦刚甩开萧始,这人就又屁颠屁颠追了上来,非要跟他拉扯几下。

    挣扎间,江倦也听到了他口中那种富有节奏感的声音,离他们不远,而且越来越近。

    江倦推开已经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的萧始,“嘘!”

    两人同时沉默,静听那诡异的动静。

    啪……啪……啪,啪……

    两人站在楼梯口,一个皮球从楼上滚落,一阶一跳,正中江倦怀里。

    萧始拿灯光一照,差点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只见那皮球通体血红,上面还用黑色的马克笔画出了一张极为抽象的人脸。

    要是大白天看见,萧始还能夸夸这不知谁家的孩子有艺术天赋,可现在见了他只想放声尖叫。

    真心的。

    “媳妇儿,我我我我……”

    “别你了,这房子里可能确实不止我们两个喘气的,要小心了。”

    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看这一张血红诡异的脸,确实让人很不舒服。

    江倦把皮球翻了一面,大概明白这图案让人觉着不适的原因了。

    通常孩子的画都在纸面上,画风青涩稚嫩,看起来很可爱,但一旦这样的画变成立体的,除了五官和面部表情之外还有杂乱无章的头发和其他部位,就显得过度诡异了。

    “就是个球而已,你有必要吓成那样吗?”

    江倦叹了口气,把球往前一递,差点把萧始吓得坐地上。

    看着他那装都装不出来的怂样,江倦心里觉着有趣,又恶劣地逗了他几下。

    如果时间够用,他还想看萧始被吓哭是什么样,总是被他欺负,自己也该报复一次了。

    可在萧始情绪到位之前,两人又同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声细软的、绵长的猫叫。

    恐怖要素快要齐全了,就差一个诡笑的鬼娃了。

    萧始真恨不得江倦能就地一拳把他打晕。

    江倦没了逗弄他的心思,把皮球往他怀里一塞,便要起身上楼。

    萧始硬是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走,两人纠结了一下,就见一个白影窜了过来,照灯一看,发现是只毛茸茸的布偶猫,应该就是他们造访这宅子的当天叶明宣抱过的那只。

    猫跑过来贴着萧始脚边闻了闻,用爪子扒拉着那让人不适的皮球。

    也许是过于温顺可爱的外表让他稍微放松了紧绷的情绪,还伸手去摸了把那柔柔软软的背毛。

    谁知这一下让猫应了激,嗷呜一声炸了毛,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皮球一下就飞快地跑了。

    随后又有一阵怪响从楼上传来,啪嗒……啪嗒……

    萧始快要精神崩溃了,就差坐地大哭一场了。

    “媳妇儿……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江倦不说话,直勾勾盯着漆黑一片的楼梯上层。

    那怪响还在逼近,只是节奏变慢了。

    萧始硬拽着江倦把人往后拖,两人站在距楼梯口四五步开外的地方,用手机灯光照着那窄小的一片区域。

    没多久,声音的来源便来到了他们面前——是一双脚。

    一双白嫩圆润,只有十几厘米长的小脚。

    往上看去,是一段莲藕般的小腿,再往上就是素白色,带着莲叶边的长款睡裙了。

    那是个长得像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女孩,约莫五六岁,浓眉大眼,樱桃小口,皮肤白皙,自然卷的黑色长发垂到了腰际,眼睛里却没什么神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才还说缺个鬼娃,这不就自己找上门了?

    萧始真想扇自己两巴掌!

    “球……把球还给我。”女孩开口说道。

    她的话也如眼神一般没什么起伏和感情,竟和江倦存心给人添堵时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萧始依旧害怕,但对上江倦的眼神,见那人点了头,还把皮球还给了女孩。

    女孩没有道谢,也没再多说什么,抱着皮球又原路折返上了楼。

    不大一会儿,他们便听到女孩的脚步停在了二楼,随后一边拍着皮球,一边唱起了儿歌:“三月半,嫁新娘,红盖头,鸳绣鞋,双宿双飞睡深棺……”

    萧始差点没绷住尿,哭唧唧道:“这是什么阴间歌谣,我柜子动了,我不玩了,我要回去……”

    然而上面的那位却没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又或是本就不想他这个不速之客久留,继续唱着:“鸳鸯被,合欢枕,凤冠嫁衣烧成灰,情郎哭断肠。”

    萧始开始后悔。

    之前他总觉着过去的十几年他都没宠过媳妇儿,现在理应加倍还回来,所以对于江倦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总是一应满足,有时稍微反抗一下,见没戏也就算了,很少考虑后果,更不深思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

    现在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媳妇儿说什么都是对的!

    就是这样盲目的相信害了他自己,此刻站在这阴森诡异的偌大老宅里,他觉着自己现在没尿裤子纯粹是归功于自己有先见之明,来之前没喝太多凉水!

    那绘着人脸的皮球、会乱鬼叫的布偶,还有那披着头发穿着白裙的女孩简直集齐了恐怖片三大要素,他没当场晕过去纯是靠着他对江倦的一腔炙热感情。

    可那人对他的自我感动却是无动于衷,抬腿便要上楼,硬是被萧始抱着大腿扯了回来,“倦倦倦……你先别走,听我说,这地方太危险了,没准儿除我们之外还有什么人在呢?我们在明对方在暗,万一被偷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等天亮了……”

    “这样就更不能放那个小姑娘走了,如果有人挟持她,把她困在这里,这就是我们救她的最好机会,拖延久了出什么意外,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要是真有人绑架她,那她刚才见到我们就该求助了!再说如果有人对她不轨,那一定是有所图谋的,在向我们提出要求之前,应该不会对她动手。”

    萧始说的也有道理,江倦思考了一下,“不行,我还是得上去看看,你要是害怕的话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找你。”

    萧始一听这话站了起来,腰不弯,腿也不软了。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眼看着劝不动江倦,也只有跟去这一条路,否则两人分头行动,被留下的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争执时,稚嫩的童声息了,只有皮球撞击地面的响声依然回荡在偌大的宅子里。

    两人刚上到二楼,就觉身边一阵风拂过,皮球擦着两人的身子掉下了楼。

    小女孩站在暗处,阴沉道:“球……把球还给我。”

    萧始顿时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也太渗人了,她怕不是只会这一句话吧?”

    江倦没有多说什么,拖着死拽着他不放的萧始又下楼捡了皮球,回来的时候,小女孩却不见了踪影。

    他对这宅子的构造不是很熟悉,发现穆雪茵受伤时,他在楼梯口撞上了浑身是血的徐子沐,之后循声去找姜惩,被满室血腥激起了不好的回忆,之后一直精神恍惚,没什么心情走动,也没有参与现场的勘察。

    至于复勘时他只检查了穆雪茵出事的书房,没机会细看宅子的内部构造。

    于是他问萧始:“这层有什么好藏人的地方吗?”

    萧始弓着身子抱着他的胳膊,许是被他这一声唤醒了理智,觉着自己被吓成这个熊样实在太没面子,直起身子轻咳几声正色道:“那可就多了。能藏大人的地方都不少,一个小孩躲起来就更不算事了。”

    “应该不会是明面上容易找到的空间,那孩子在引我们去她想指给我们的地方。”

    但在这一片黑暗中找个容易隐蔽的小孩子难度实在太大,江倦环视四周,没看到什么可疑的身影,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观察起手里的皮球来。

    萧始帮他照着光,实在不肯多看那上面稚嫩且诡异的线条,也是为了帮自己缓解紧张,提议道:“我记得叶明宣夫妇的养女房间也是在这层,要不要去看看?”

    “在哪儿?”

    萧始拉着江倦走到拐角,指着走廊尽头说道:“顶头的两个房间,东边是她的玩具房,西边是卧室。”

    他边走边介绍:“卧室面积不小,里面还保留着她婴儿时期的摇篮和其他东西,第一眼看上去就好像亲眼看到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似的。虽然穆雪茵在旁人口中是个一心工作的女强人,但对养女还是有细嗅蔷薇的温柔的。总之从我所能接触到的情况来看,外人口中描述的穆雪茵未必是真正的她。或者说,她呈现给不同人的是不同的自己。”

    萧始说这话也带着些试探的意思,穆雪茵是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敢下定论,但江倦一定是。

    晦暗不明,光影流转,那人的神情被掩在暗处,没给他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江倦不假思索地上前敲了敲玩具房的门,须臾后不得回应,他便推开了门。

    他依旧没有开灯,用手机的光线照着门边的开关。

    开关的位置低矮,照顾了小孩子的身高,江倦需要蹲下身去才能看清。

    萧始探头过去,只见暗金色的按钮边缘印着一枚小小的,呈暗红色的指纹——血迹。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神经都不约而同紧绷起来。

    说到血迹,难免会想到不久前发生在这宅子里的惨案,可当时没人提及这个名叫叶思真的小姑娘,也没人刻意把这件事往她身上联想,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进入警方的视线。

    如果这枚血指纹的来源真的是她,那么极有可能在案发当天,叶思真也曾出现在现场,也就是穆雪茵实施自杀的书房。

    “可能是想多了,血迹的来源有很多,不一定是那起案子。”萧始道。

    “你说得对,但既然发现了就不能当做没看见。”江倦用手机拍下了血指纹,“之后让痕检过来检查一下,比对一下血液样本是否属于穆雪茵。”

    萧始无奈道:“这不好吧,你总不能直说是半夜闯空门,发现死者的宅子里还留有已经结案的某起命案的证据吧。到时候别说家属,市局肯定第一个不能放过你。”

    “你非得用这么诚实的蠢话去打动上司吗?”江倦鄙夷道。

    萧始做了羽曦犊+。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给自己演示个不那么蠢的法子。

    “跟老高的话,就说是死者托梦,指认凶手。”

    萧始:“……?”

    江倦舔了舔嘴唇,“小惩的话,撒个娇吧。”

    萧始:“??!!!”

    他一听这话,头发都立起来了,“你能给我示范一下怎么撒娇吗?我想见识一下。”

    江倦飞起一脚直踢萧始下盘,后者一声惨嚎,歪着身子栽在了五颜六色的海洋球池里。

    江倦懒得理他的哀求,顾自沿着墙壁走了半圈,停在了一处贴满孩童画作的区域。

    这里画作大多都被精心裱在画框里,布置也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从墙面上日晒的痕迹来看,很多痕迹与画框大小不符,应该每次添新画时,整体排列都会重新做一次调整,足以见得布置这里的人心思细腻,即使是这些在旁人看来一文不值的画作依旧被视若珍宝,可见其在意程度。

    相比之下,贴近地面靠下的位置贴的画作就显得凌乱许多,没有画框固定不说,排布也杂乱无章,像是随性而起用胶带贴在墙面上的,所以有些地方看起来非常混乱,画纸卷边,相互叠放都是常有的事,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杰作。

    而这些后来贴上的画作的线条、人物形态都与上方装裱的画作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但画风与用色却大相径庭。

    江倦注意到,被装裱的儿童画大多画面温馨,绘着三口或四口之家,有时个子稍矮一些的徐子沐没有出现在画面中,但象征着“爸爸”和“妈妈”的叶明宣和穆雪茵必定出场,三人或是手牵手,或是一起玩耍,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而下方却是画风突变,颜色以黑红为主,画面尽显诡异,“爸爸”常是皱着眉头,口吐鲜血的姿态,“妈妈”掩面而泣,苦苦挣扎,甚至还能看到“哥哥”龇牙咧嘴咆哮的模样。

    这些画里都少了作者,也就是叶思真自己。

    “媳妇儿,别看了,大半夜的,这些画太渗人了,你都不害怕吗?”

    “还好,有比画更可怕的东西还没出现。”

    江倦揭开贴在最上方的一张A4大小的画,小心撕着胶带,以免弄坏了画纸。

    萧始又问:“什么东西更可怕?……不会是那个吧?”

    “哪个?”

    “……就是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血书啊,文字啊什么的,一般都写着Help,或者诅咒之类的话吧?”

    话还没说完,萧始就再一次确认了自己这张乌鸦嘴的实力。

    江倦翻开那张画,背面居然用红色的水彩笔写满了大大小小的一个字——救。

    萧始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这一回他倒是没被吓到翻白眼,人受惊吓到一定程度,心理刺激到了头,就该生理反应了。

    看着他脸色一摆,两颊一鼓,江倦立刻抬手捂住他的嘴。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僵持着,直到萧始喉结上下一滑,江倦才放了手。

    “别吐,晚上吃的肥牛,别糟蹋了。”

    萧始:“……”

    为什么这人的重点总是这么诡异?他天天睡在这个魔王身边,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这人疯起来不比鬼吓人?!

    “方才我就觉着那丫头的歌谣唱的不对,没押上几个词不说,还不通顺,就前后重复着一个鸳鸯的‘冤’字,应该是在提醒,这里有冤情。”

    “冤情?指的是叶明宣?穆雪茵?还是徐子沐?”

    “谁知道呢?我只看出来这对被收养的兄妹关系不怎么样。”

    江倦一指墙上的画,“前期徐子沐经常出镜,后来就逐渐少了,就算同在画面上,叶思真也离他很远,通常来说不是害怕就是嫌弃。小姑娘一般不会有这种心思,女孩大多是到了青春期叛逆才开始讨厌父亲和兄弟,从这些画能看出来,早些时候她跟徐子沐关系还不错,后面就越来越差了。”

    “为什么?听这里的保姆说,徐子沐和家人相处的还是挺融洽的,尤其是穆雪茵。叶明宣是个情种,对接近自己老婆的雄性生物都没什么好感,总不会是叶思真小朋友和养父是一伙的,对徐子沐同仇敌忾吧?”

    你们人类的感情真难懂啊。

    “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讨厌徐子沐却是真的,看这个。”

    江倦抱起手里的皮球,把画有面容的那一面朝上,露出了扭曲恐怖的五官。

    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准备,看到这玩意儿,萧始还是忍不住害怕。

    “有没有发现,这张扫把眉,吊眼梢,薄嘴唇,一脸散财刻薄之相的脸,就是徐子沐。”

    都把人当球踢了,这对兄妹关系能好到哪儿去?

    如江倦所说,红皮球上的面部特征与叶思真大多数画作上的“徐子沐”很相似,但和现实中的本人还是有些差距的。

    在启蒙动画片里,反派角色总是一副尖酸刻薄又恶毒的形象,而徐子沐却没有这些特征,反而用江倦的话说,就是“还有点憨”。

    当然,这个评价没有恶意,仅仅是形容徐子沐的单纯和不谙世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这都是种美德,但置身漩涡时,却是致命的弱点。

    叶大小姐很可能就是在自己的想象里给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增添了这些“坏人”独有的特点,但江倦实在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对徐子沐有这么大的敌意,甚至还要把哥哥的头当球踢。

    这画看久了,倒是没那么恐怖了。

    萧始接过皮球,掂了掂重量,球的空腔里哗啦作响。

    “里面有东西。”

    这球并不是常见的充气皮球,而是类似于日式的手鞠球,只有成年男人的巴掌大,表面用棉线绣出了菱格图案,内部也有一些棉布的填充,弹性不如橡胶,拍起来对技巧和力量都有要求。

    萧始在地上拍了几下,球就不受控制滚到了一边,难怪方才小姑娘抓不住,到处乱跑找不到球。

    “有什么?”

    “拆开才知道。”萧始抱着球,又蹲回了江倦身边,“你不会是要我做这个恶人吧,会被记恨的。”

    “那她就能晚上站在你的床头,找你要球了。”

    萧始:“……”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江倦抱着球起身,动作忽在中途僵了一下。

    萧始还以为他有什么主意了,万万没想到那人竟还能说出一句更丧心病狂的:“啊,对了,鬼对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是很有执念的,你就算给她十个百个更好的球,也不是她最初的那个了,所以她可能每天晚上都会找你来要一个球。”

    萧始咽了口唾沫,“你是魔鬼吗?”

    “还好,比这个把哥哥的头做成球的小丫头好一点。”

    江倦抱着球在玩具房里晃了一圈,慢悠悠地用手指尖转着球,“要是我的话,恨什么人到这个地步,就不会只是画小人诅咒了。大概会……”

    他森然一笑,“直接把他的头拧下来踢。”

    萧始受的惊吓太多,已经做不出什么反应了,“阿巴阿巴”半天,问了句没营养的,“那,到底要不要拆?”

    “拆啊,拿刀来。”

    江倦接过萧始递来的指甲刀,怪异地瞅了他一眼。

    那人理直气壮:“干嘛,你想要的那都是管制刀具,能带吗?啊?能带吗?警察知法犯法是吧!”

    “悍匪”二话不说,拎着球就把他丢在了玩具房里,反身一脚带上门,迎面而来的门板差点把紧跟其后的萧始拍破相。

    他巴巴地跟上去,习惯性地抓着那人的衣角,跟着那人在二楼左绕右绕,愣是没找着厨房。

    后来江倦的耐心到了头,干脆摘下了挂在墙上的叶明宣生前收藏的一把环首刀,让萧始抱着球站到了他对面。

    萧始当场腿就软了,险些给人跪下,还没来得及出声,江倦拔刀出鞘后扬手一劈,手起刀落,手球应声从中间裂了道大口子,里面的填充物哗啦洒了一地。

    还好他再一次崩住了,不然一起淋到地上的可能不止手球里的细沙。

    惊魂未定的萧始发出一声赞叹,“媳妇儿,好牛/子。你牛,这刀也牛。”

    他宝贝地抱着那把汉刀,巴不得用脸蹭一蹭。

    “别乱学网上那些年轻人的口头语,在好牛后面加个子,我实在不知道你是夸我很牛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江倦戴上手套,在满地的沙土和手球遗骸中翻了翻,在夹层里找到了一个黑色的密封袋。

    袋子极小,像是用来装什么饰品的,用手一摸,里面是细碎如沙的颗粒。

    江倦意识到里面的内容物是什么,抬眼看了看萧始。

    那人会意,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江倦打算拆开包装时,萧始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他低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和黝黑的眸子,吓得惨叫声噎在喉咙里,含含糊糊发出一声驴叫。

    “你踩到我的脚了。”

    抱膝坐在角落里的白裙长发小姑娘阴沉道,随后站起身来跑远,身形再次隐入夜色,没了踪迹。

    萧始几乎心脏停跳,大脑也停止了转动,愣愣低头盯着自己的小腿,觉着方才碰过她的地方像敷了冰块似的,嗖嗖冒着冷风,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从脚踝一路爬到脸上。

    这人已经无法思考了。

    江倦只好把密封袋塞进裤子口袋,上前拍了拍萧始的脸。

    见那人没有反应,索性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耳光。

    萧始这才回神,呜呜咽咽想哭。

    “放心吧,要是伽椰子和贞子,她们会主动来找你玩的,可不会等你找上门了都不吱声。别怂了,起来找人去。”

    “不,不……媳妇儿,我害怕,求你了,咱们回去吧……”

    他抱着江倦小声哭着,样子还挺可怜的。

    江倦觉着他可能是真哭了。毕竟这家伙的演技不比自己,装哭的时候很浮夸,一嚎就能听出来。

    拖着这么个累赘,他确实很难做事,无奈道:“好吧,那我再去确认一件事,确认完了我们就回去。”

    萧始这才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哽咽着点点头。

    虽然他哭的梨花带雨,很让人心疼,但江倦还是觉着,他应该是拿捏住了自己看他一哭就心软的弱点。

    说到底,忍不住犯贱心疼他的自己才是导致自己寸步难行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拖着萧始的江倦叹了口气,人好像老了几岁。

    “别扯了,祖宗。你再往下坠,我裤子都要掉了。”

    他拎着腰带,走得越发艰难。

    “没事没事,掉了是好事。”

    江倦回头看他一眼,实在是不顺眼,干脆又在他狗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萧始,有空你也去看个心理医生吧。”

    江倦原以为他会大着嗓门吵着不要,坚称自己没得病,还有医生的风骨,非要自医。

    让他意外的是,萧始居然叹了口气,用相当无奈的语气说道:“原来你也这么想……”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觉着该去做个心理辅导,可我一直不敢。”萧始苦涩地勾了勾嘴角,“怕医生告诉我,我无药可医。”

    “没什么病是不能医的。医不好也能适当缓解,持续恶化只能说明找错了大夫。”江倦温沉道:“萧始,还记得你走了以后,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当年江住偷偷送走萧始,连江倦也不知情,等他听说萧始留学海外进修医学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星期后了。

    那时他和萧始的关系还没恶化,他出于年长者应该关心过问的心态,把萧始从黑名单里拉了回来,竭尽所能地说了句还算中听的话。

    “如果没有人愿意做你的病人,你可以拿我练手。”

    后来他用很拙劣的理由歪曲了这话的本意,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担心对方的医术太差,没有病人愿把病情托付给他,最后连工作也混不着,他不希望萧始糟蹋了哥哥的一片心意。

    萧始却非揪着他是在乎自己这一点戳他的肺管子挑衅:“你就是关心我,别嘴硬了。说实话,你是不是跟我睡上瘾了,没有我还不习惯?讲真的,你要是低头认认真真求我一次,我会考虑回去的。”

    江倦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了,总之一定是些难听的脏话,他极少会说的那种。

    他发誓,他不是个没教养的人,如果一定要数算这辈子低素质的次数,萧始作为元凶一定排得上第二。

    事后萧始自然毫无悬念地再次滚进了黑名单,一连数年,两人都没再有过联系。

    萧始笑了笑,“我记得,当时还戏弄你,说要是你没患我擅长的病,还要去得一个是怎着?你劈头盖脸把我好一顿骂,生了好大的气,不听我哄就挂了电话。后来我想,你一直学不会爱惜自己,总是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所以我选了外科,这样的话,不管你多少次徘徊在生死线上,我都能跟阎王抢人。可我没想到,你真的一点儿都没荒废我的特长。在这一点上,我倒情愿自己是多做了无用功,也好过你拿自己开刀。”

    江倦撇了撇嘴,“我也没想到,墨西哥的医学也这么先进,能培养出你这么……”

    发现这话再说下去,他就不得不夸人了,江倦还是用一声轻叹做了结尾。

    “我这么医术高明,妙手回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你那脸皮堪比防弹衣了。走开,碍着我开门了。”

    江倦推开一扇门。

    从格局上看,这间房位于穆雪茵出事当天,叶明宣招待他们的那间会客室的正上方,也是最有可能发出巨响引起他和姜惩注意的区域。

    房内光线暗得过了头,连月光和院里的灯光都没能照进分毫,可见这房间没有窗子,或是被封死了。

    他一把将萧始推了进去,反手带上门。

    萧始一个趔趄,忙用手机光照着周围,忽见一道人形的光影打在墙上。

    他哆哆嗦嗦地抬手,只见一套钢铁盔甲立在他面前,被金属包裹的护指中还攥着一柄细长的凶器,而且非常……眼熟。

    “我擦!怎么又是板斧!”

    灯光倏然亮起,被晃了个正着的萧始不得不掩目退开,待适应了光线,才发现这是一套中世纪西方骑士的铠甲,即使灯亮,依旧照不清面罩里的黑暗。

    他有些好奇,也可能是觉着方才被吓了一跳太没面子,便想靠前去一探究竟。

    刚把手机举上前,江倦便叫了他一声。

    他闻声回头,只见江倦站在房间正中,仰头观察着头顶的吊灯。

    “这屋子是叶明宣用来收藏文物的,大到古籍字画,小到首饰摆件,东西还挺全,赶上个小博物馆了。”江倦说道。

    “怪不得这房间没窗子,光线会对古物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我看除了那拿板斧的门神,别的东西都在玻璃展柜里放着,也隔绝了空气腐蚀。”

    “说得对。那些展柜用的是什么灯?”

    萧始被他这话问懵了,“啊?就是博物馆的那种柔光灯和氛围灯啊。”

    “博物馆的天顶一般用什么灯?”江倦仰着头问。

    “嵌入式的天花灯吧。”

    “那这里的呢?”

    萧始抬头一看:“嗯?这里怎么是个水晶大吊灯?怎么感觉不伦不类的……”

    他说着就要凑上前去,谁知这时江倦大喊一声:“别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萧始来不及反应,两脚已经同时站上了江倦脚下的地毯。

    只听一声清脆的齿轮转动,机括迅速运转,两人脚下的木地板应声弹开,萧始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这么掉了下去。

    反观站在地板另一端的江倦则因为体重和位置的关系被硬生生弹了起来,重重摔在地板上。

    待他揉着额角起身时,萧始已经不见了人影。

    “妈的,就知道给我添乱!”

    江倦低骂一声,拿出腰包里的登山绳,一端固定在柱子上,抓着绳索,便从萧始坠落的缺口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131章昨天没过审,为了保证万更的字数,昨天又补了1章1w字,等于这周的周末两天更了3w,肝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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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决堤

    萧始没能察觉到收藏室里暗藏的玄机, 一时大意中了招,摔进了地板下的空间。

    江倦紧随其后,拽着登山绳一起跳了下去。

    这地下空间不知有多深, 萧始傻愣愣摔下去, 撞坏了哪儿怕是要出事。他不承认自己是在关心萧始, 只觉得萧始如果出了事, 带他来的自己一定要背锅。

    他不想欠人什么,尤其是萧始。

    密室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好在下落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江倦就踩到了地面。

    他解下登山绳, 打开手电四下找寻萧始, 没出几步, 脚尖便踢到了个软乎乎沉甸甸的东西。

    被他踹了一脚的萧始哼唧一声, “轻点儿……轻点儿,摔着腰了, 疼……”

    江倦无奈,先扶着他坐了起来, 检查他身上被摔坏了没有。

    萧始龇牙咧嘴地揉着腰, 问:“你怎么也下来了,怎么不考虑后果的, 万一下面是个无底洞,你也这样不管不顾往下跳吗?”

    借着光线昏暗的便利, 江倦将表情掩在黑暗中, 故作不在意:“你以为这是哪里, 二楼的地下密室能深到哪去, 一楼不要了吗?”

    可他越是避着, 越有种欲盖弥彰的意思。

    萧始腰也不疼了, 前后左右地追着他,非要贴上他去看他的表情。

    收藏室水晶吊灯柔和的暖光从高处落下,映着两人的脸。

    虽然身处落魄,但这却是他们不可多得的温情一刻了。

    萧始额头抵在江倦肩头,开始哭疼:“媳妇妇,我受伤了,需要爱/爱,你给我叫个床呗。”

    江倦反手就是个响亮的耳光,打得萧始脸上发烫,痛上加痛。

    “能走就赶快滚起来,别在这耽误时间。”

    萧始知道他正气着,也不好给他添堵,揉着老腰鬼叫着爬了起来,又要去趴那人的背。

    江倦知道方才那一下萧始肯定是摔狠了,不然也不至于半天站不起来,要他这老胳膊老腿的伤员攀登山绳有些困难,勉强他到头来麻烦的还是自己。

    “这密室里没什么灰尘,应该常有人来,看看你附近有没有梯子一类的东西。”

    江倦正抓着绳索目测高度,忽听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还当是是那方才又跑没影了的小姑娘来和他们玩捉迷藏,不慎碰倒了什么,还想出言提醒她别失足掉下来。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入口外投进了个模糊的人影,从身形高度来看,绝不可能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江倦意识到情况不妙,抓住绳索便要向上爬,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即使用尽全力,依然赶不上对方封死入口的速度。

    他眼睁睁看着弹开的暗门迅速合拢,机括运作,齿轮咬合的响动过后,密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黑暗。

    江倦心跳猛滞一拍,手下失了力道,就这么滑落下去。

    幽暗中,也不知萧始是怎么察觉到了他的异状,眼疾手快接住了险些摔落在地的他。

    不过那姿势应该算不上好看,所以萧始才会在站稳后硬是又摸黑换了个公主抱的姿势,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怎么全是汗啊,爬这两步就不行了?江二,你有点虚啊。”

    江倦没说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旷的密室里。

    萧始以为他是气的,还把他的头按在胸口揉了揉,“哎哟哎哟,怎么气成这样,不逗你了,咱们找找出去的办法吧。”

    江倦仍是不理他。

    萧始觉着可能这回是给他气大发了,做老公的只能手脚勤快点哄媳妇儿开心,便摸索着拿到手电筒,用步子丈量着密室的面积。

    他边走边说:“方才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看来把我们关在下面的人一直藏在上面的房间。那些玻璃展柜没有能藏人的地方,看来就是那门神了。我就说上面一整个屋子放的都是中国古董,摆的跟故宫博物院似的,就门口杵着个不伦不类的西欧门神,敢情里面是藏着人呢。”

    萧始照亮了密室深处,没想到这里居然也布置着摆满藏品的展柜,只不过密室里多以西方文物为主,什么古希腊神像雕塑,死海古卷残片,最夸张的是居然还摆着古埃及的人形彩绘棺椁,和上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现在的人都变了态了,真是什么玩意儿都敢往家里倒腾,也不怕恶灵附身。”

    萧始不敢往前走了,就拿着手电往里照着,“听说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就和货舱里运送的一具木乃伊诅咒有关,这东西还挺邪的。这叶明宣也真是个人才,完全没在怕的……江二,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倦?!”

    萧始自说自话,半天也没人理他,这下他这粗神经终于觉着不对劲儿了。

    江倦虽然嫌弃他,但当他长篇大论说了一大堆话时,也会体贴地“嗯”上一声,表示他在听。

    其实他未必在听,只是不想自言自语的人太过尴尬,他一直有着这样温柔的玲珑心思。

    萧始回头一照,只见方才那人瘫坐的地方空了,心里咯噔一下,忙跑了过去。

    “倦?倦?!你去哪儿了??”

    依旧不得回应。

    但屏息时却能听到喘息声,那人还在。

    萧始循声上前,找到了那个瑟缩在角落里的人影。

    他本能地嗅到了异样的气息,并没有用灯光直照江倦,却在看到那人一身血痕,失魂落魄的骇人模样时大吃一惊,心脏都几乎停跳了。

    江倦目无焦距,眼神飘忽,颈部两侧横着数道血肉模糊的指痕,他指尖还残留着血迹,伤口是他自己抓挠造成的。

    除此之外,他的双臂遍布清晰可见的咬痕,并非点到即止的吻痕,而是牙齿撕咬,恨不得扯下皮肉般的恐怖伤口,深可见骨。

    他嘴角还沁着血丝,神经质地重复着一句话:“杀了我,求你们了,杀了我吧……别碰我,把它拿开,别让它碰我……”

    他对自己施虐的行为还是没有停止,狠咬着自己的手臂,鲜血直流。

    萧始强行按住他的两手,平时稍一用力就能制住的人,此刻却拼尽全力都难阻止他自残的举动。

    “倦!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不能这么伤害自己。你咬我吧,咬我好不好?”

    萧始把自己的手腕递到江倦面前,那人却红着眼眶,蛮力推开了他。

    “咬你……咬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脏,你又没……被那些畜生咬过……”

    畜生……哪些?

    萧始能感觉到江倦紧绷数年的闸口就要崩溃了,此刻只要稍加引导……不,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是这样静听,他就能知道江倦在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经历了什么。

    可现在,不是时候。

    不该是现在……

    萧始紧紧抱住战栗不已的江倦,轻抚着他的背脊,稳着他的情绪。

    “萧始……萧始……”

    江倦念叨着他的名字,却抗拒地将他推开,认不出眼前人似的。

    “我在,倦,我在呢!”

    萧始再次抱住他,却又一次被推远。

    江倦衔恨死咬牙关,盯着萧始的眼神充满狠戾,恨不得将他生吞了似的。

    萧始不知所措,伸向那人的手顿在半途,进也不是,退也不成。

    江倦却是想退的,明明背后已经紧贴墙壁,仍死死抵着不放。

    萧始意识到让他情绪崩溃的原因很可能是自己,便试着向后退了两步。

    可他没料到江倦几乎是和他同时做出反应,扶墙起身,颤巍巍地,在萧始向他伸出手想扶他一把时,狠狠将头撞上了坚实的墙壁。

    萧始快被吓傻了,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的举动会不会吓到那人了,揽腰抱紧了他,将他拉到远离四壁的空旷处。

    拉扯间,江倦又撞了几次,力道不比最初那一下,却也没轻到哪儿去。

    待萧始将他按在地上,死死压住时,他脸上已经蜿蜒好几道血痕,血珠就挂在下巴颏上,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江倦!别发疯!”

    “放开!放开我!”

    江倦嘶喊着,挣扎着。

    平日里还真瞧不出他那一把瘦骨头里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一并爆发出来的时候,就算是深谙压制他技巧的萧始也有些遭不住。

    “倦!倦,我求你了,你控制一点,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受的你说出来,让我帮帮你!”

    在听到这话的瞬间,江倦的情绪彻底决堤,顿时泪如泉涌。

    “你能帮我什么……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帮得了我!”

    他放弃了反抗,颓然倒地。

    手机在混乱中被丢到了远处,微光凄凄惨惨,不足以驱散阴翳。

    身处黑暗中的两人看不到对方的脸,紧贴的胸膛却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江倦能感觉到萧始的气息呵在自己脸上,明明那般炙热,却暖不透他已至冰点的身心。

    “……你帮不了我。”声嘶力竭后,江倦嗓音喑哑,涸得厉害,“没人帮得了我……没人,救得了YU与。XIク。我。”

    他仰起头来,颈部线条全然暴露語""嬉挣%(里在萧始眼前,无意识地做出了邀请。

    萧始凭着直觉摸到了他的喉结,指腹轻轻打着转,让那人情不自禁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

    虽然时间场合都不太恰当,但他必须说出自己的故事了。

    再不开口,他就要把自己彻底逼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倦终于要让萧始走进自己的过去了,这又是捅萧始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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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5章 曙光

    “萧始, 你永远也体会不了我的绝望。永远。”

    这是江倦的开场白。

    他心中乱绪如麻,难以理清脉络,索性便由着性子, 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有一段在暗网上流传很广的录像, 是我这辈子最想抹除的数据。它就像一柄无时无刻不悬在我头顶的利刃, 随时可以让我身败名裂。那是强权者对背叛者施以的惩戒, 是永远的刑罚和折磨。”

    江倦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拍拍萧始的肩膀,示意他让开,随后起身, 摇摇晃晃回到了方才那个稍微能让他安心一些的墙角处, 瘫坐下来。

    萧始捡起手机, 捧着那一道微光停在江倦身前。

    他发现那人环抱双膝, 向墙壁的一侧扭过脸去,不愿看他, 更不愿直视那明光,索性关了灯光, 并肩坐在他身旁。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这么多年了,一直憋着不肯说。好不容易开一次口, 就把心里的苦都诉尽吧,说出来你也就解脱了。我等这一天, 也等了很久了。”

    “你不该等, 也不该期待。你不会想知道那个答案的。”江倦断言道, “听了以后, 你只会更嫌弃我, 更……恨我。”

    “怎么会?你为什么觉得我在恨你?”萧始惶然, “我年轻时那些浑话你别记在心上,我那时候混账,我只是想找个人撒气而已。但那个人不应该是你,在很多年前,我就遭到报应了。”

    “不是那件事,和哥哥没有关系。”

    江倦用他遍布伤口的两只手背笨拙地挡住眼睛,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徒劳地挣扎着,想将自己沉入地底。

    “……和哥哥没有关系,是我。萧始,我比你想的要脏,知道我以前做过什么以后,你一定会恨我的。”

    萧始舔了舔嘴唇,“我给你一些时间,心里好受一点了,就让我给你处理伤口,好不好?”

    明知他看不见,江倦还是轻点了一下头。

    “去年,小惩和宋玉祗被卷进猎杀游戏,那一场名为‘乐园’,猎场位于凌歌山的游乐园旧址。那是一座九十年代最先开发的游乐设施,最初开放时吸引了很多游客,为此大赚了一笔。可是好景不长,由于事故频出,引起人们恐慌,游客骤减,没坚持多久,运营的公司就破产了。程三史趁机收购了这片土地,本打算开发一片山景房富人区,但计划一直被推迟,没能实施。传言说是在乐园出了事故的亡魂盘踞在凌歌山不肯离去,请了大师作法也化不尽怨气,程氏怕出事,也只能一直搁置。这话尽是胡扯,程三史要是想做什么,哪有不达目的就罢休的说法?他只是掩人耳目,在这片土地上坐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听得出来,江倦是真恨程三史,即便当着他私生子的面依然不嘴软。

    他并不是想刺激萧始,只是疲于掩饰这份激烈的情感罢了。

    萧始说:“我听宋玉祗提过,近些年凌歌山依然时常有案件发生,什么登山客失联,自杀圣地,主播直播探险被鬼吓疯之类的离谱事都有。这么一想……”

    怎么感觉跟凤鸣山有些相似?

    “鬼域”过后,民间的搜索队伍和探险组织都曾多次深入凤鸣山区,其中不乏失踪和遇难事件。张庭君杀害父母的案子也应列入其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猜的八九不离十,这些地点,包括小惩十年前遭遇的‘6.23’化工厂爆炸案,都与百里述和他的‘17’有关,是程三史与这个组织进行地下交易的场所。”

    江倦五指插入发间,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萧始贴了过来,体温穿透了单薄的衣物,这种紧凑感让江倦得了一丝安心。

    “十二年前……那年,我二十二岁,在俞副的安排下进入‘17’卧底。我跟哥哥,必须有一个人深入虎穴,被选中的原因是……我是个异类。”

    这话仿佛一把尖刃深刺进萧始的胸膛,翻搅着肺腑,疼得他透不过气。

    江倦没有息声,继续讲着他当年的故事。

    “十几年前啊,那时候社会还不够开放,人们对于性向不同的异类的包容力远不及现在,同性恋在那个年代就跟黄赌毒没什么区别,人们把这类人当做边缘人员,避而不及,好像比大/麻还毒,比瘟疫还凶,沾上碰上就会传染,戒都戒不掉。”

    他苦笑:“那时我和小惩以好兄弟的身份同居,身边亲近的朋友多少还是会看出些异样的,嘴上不说,却改变不了内心的排斥。这样禁忌的秘密也瞒不住,所以,我这个‘边缘人员’比一身正气,有着大好未来的哥哥更适合深入肮脏混乱的刀山火海。或者说,干脆把戏做到自己都难辨真假虚实的地步,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萧始深沉道:“我不懂,为什么要让你们这两个还没出学校的年轻人涉险,他们就这么缺人?”

    “我不敢说警察的队伍里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觉悟,但愿为保家卫国,守护苍生而做出自我牺牲的共和国勇士绝不在少数。我们被选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们是江寻的儿子。”

    江倦抬手,轻轻一蹭头上的血,粘稠的腥红几近干涸,凝在指尖,绽出异彩。

    “我爸早年在云南边境缉毒,立了不少功,人一出头,是非就多了,他被牵扯进‘17’的阴谋,不得不退回雁息。本以为离开前线就能安稳度日,但事实上,他从来就不曾逃离过‘17’的魔爪,所以最后……他惨死在朝歌山,被炸得尸骨无存。”

    每当提起父兄的往事,他总是难以控制情绪,此刻也不例外。

    感觉鼻尖发酸时,他便及时收口:“有机会的话,我会告诉你父亲的旧案。现在不行。”

    萧始点头道:“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不会多问。”

    那人有些烦躁,胡乱理了理凌乱的额发,越理越乱。

    “总之就是这样一个背景,我在那样不恰当的时候做了不恰当的事。从一开始,俞副就没指望我真能推进情报工作,组织里的人知道我是谁,清楚我抱着怎样的目的接近他们,但他们却没有杀我,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向警方示威,让警察颜面无存的宣泄口。”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已是泣不成声:“就在凌歌山乐园的地下室里,他们……他们……被他们弄的那些日子,我是真的想,死了算了,这么活下去有什么意思,那些录像在暗网上疯传,我早就没个人样了,往后走在大街上,都可能被人指着鼻子说:你看,那个人以前下过海,差点被人弄死,玩的可花可刺激了……”

    残酷的真相在刹那间粉碎了萧始心中仅存的所有侥幸,如切肤,如透骨,五脏六腑都生生撕裂一般,令他痛不欲生。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体内每一滴热血奔涌时都带着莫大的痛楚,似要崩裂血管,撕扯躯壳,呼之欲出。

    他抱住江倦,将那人按在怀中,除了愈收愈紧的怀抱和滚烫的体温,一无所有的他再没有什么能给他了。

    萧始自认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江倦给予的,可如今,他却无法给出任何回报。

    那人的一腔真心被他糟蹋,遍体鳞伤,体无完肤,连自尊也被他踩在地上,碎如齑尘。

    可那人却说:我不恨你。

    为什么……

    他何德何能……

    江倦泣不成声:“萧始,我也要脸啊……怎么就没人把我当个人看呢?怎么就……”

    他想不懂,实在想不懂,为什么只有他一直在漩涡中无法脱身?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不起,对不起……”

    萧始像是失去了措辞的能力,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的道歉。

    过去多年,他没有一刻不在为自己过去做过的混账事愧悔着,折磨着。而此刻,自责,心疼,悲痛……这些情绪轰然击垮了他,令他溃不成军。

    他的阿倦……到底都经历了怎样的过去?

    在那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中,自己也曾作为刽子手,向他挥起过屠刀。

    刀刃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似乎是喊过疼的。萧始想。

    但也只有那一次。

    或许有那么短暂的一刻,自己有幸成为了江倦与这世界仅有的联系。

    可当这条纽带反咬一口,让他受了伤,流了血后,他便彻底与世界断绝了联系,就此孤立,不再会踏出紧闭的心门半步。

    “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你……如果我能早些明白过来,你也就不用……不用走到这一步了。”

    萧始双拳紧握,骨节清脆作响。

    他想挥掌打醒自己,可双腕都被那人紧握,分寸难行。

    “萧始,我害怕啊萧始……那个地下室里,发生了太多我不敢回想的事。那里是虎穴,是蛇窟,我后半辈子都葬送在了那里……”

    仅此一句,萧始最后的堡垒也分崩离析。

    蛇窟……他身上那些齿痕一样的伤口,果然是蛇咬出来的!

    被冷血动物紧贴着身体缠绕紧缚,利齿深入皮肉,鲜血横流,毒液沁体该是什么滋味?

    萧始见识过毒枭折磨人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从没想过,当受害者是江倦时会是什么光景。

    更准确地说,他是不敢。

    他根本就不敢想,江倦在那不堪回首的过去都遭遇了什么?

    江倦语无伦次,捂住双耳恸哭道:“……我害怕,我见不得黑,待不了密闭的地方,可是萧始,我得学……学会去面对,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身死形灭,被永远困在那黑暗,狭窄的小盒子里……和哥哥一样。他们总说,总说死后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怕,也不疼了,都是骗我!死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萧始明白,经历了那样彻骨的痛,活下来所需要的勇气远比死亡更甚。

    可沉沦深渊的江倦还是拖着已成枯骨的残躯,拨开萦绕身前的迷雾,穿过遍布荆棘的漫漫长路,回到了人间。

    “萧始……”

    话音衰竭,似已枯萎的江倦跪在地上,双眼神采黯淡而迷离,像要从这片无垠的黑暗中觅得一线曙光般。

    “……我是为了你留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张庭君的案子其实还没有结束,之后还会提到这个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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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内鬼

    “小心一点儿, 他头上受了伤,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身上也到处都是伤口, 临时做的包扎不大能止血, 脖子和胳膊上的伤口很深, 碰重了可能又会流血。”

    萧始谨慎交代着急救人员, 看医护把昏睡的江倦安全转移出密室,才算松了口气。

    “哎,他小手指上怎么绑着根头发?”

    姜惩从收藏室跳下密室,照灯打量了一下昏暗空间里的陈设, 又照了照萧始, 见他不说话, 便当是自己看错了。

    萧始的眼睛还不太能适应强光, 偏过头去挡住了眼睛。

    “兄弟,你怎么眼睛这么红?”

    姜惩这个情商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的奇男子好像一点都没看出来他的异样, 还围着他转了一圈,“我的确是想阿倦来帮我查查这宅子里的秘密, 但是没必要搞这么大动静吧?这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违规潜入旧案现场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做了亏心事来抹消证据,出了事还要找大部队擦屁股。”

    萧始接过他手里的灯, 漫不经心地问:“这次打算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还能怎么处理?临时抓个群众演员扮朝阳区市民喽, 不然你还指望我在出警报告上如实写你打电话找我求援吗?”

    萧始没多说什么, 提灯站在方才江倦瑟缩的位置, 墙壁还残留着血迹, 地面上也依然看得出他们打斗的痕迹, 方才那一声声泣血的哭诉仍萦绕耳畔。

    我也要脸啊……怎么就没人把我当个人看呢?怎么就……

    萧始, 我害怕啊萧始……

    死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萧始……我是为了你留下的。

    每一字都仿佛生生在心上剖出了血窟窿,令他肝肠寸断,肺腑俱裂。

    “我说不是吧,这儿就你们俩人,他怎么会伤成那样?”姜惩不太敢相信眼前的局面,试探着问:“……你又揍他了?”

    他心说不能啊,萧始这人以前是混账了点,经常对江倦动手,可那人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不会任他欺凌,以前也没少还手,真打起来了谁躺地上还不一定呢。

    那么江倦的一身惨状和这满地狼藉是怎么造成的就显而易见了。

    “我认识个心理医生,要不让阿倦……”

    萧始摇了摇头,“医生帮不了他,这世上可能没几个能比他更清醒的病人了,往往扎根在心底的病是最难治愈的,无法拔除致病的根源,他就会一直病下去。”

    他转过头来,对姜惩正色道:“姜队,我想请你帮个忙。”

    姜惩心里一沉,要知道,萧始可是从不开口求人的。

    比起脸皮薄,不爱低头这个说法,姜惩更觉着他是放不开,他对江倦之外的任何人都抱有戒心。

    姜惩不觉着自己得到了萧始的信任,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萧始走投无路了。

    在这个密室里发生了什么能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

    想到这里,姜惩叹了口气,“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我想……”

    在萧始犹疑的刹那,姜惩心头又涌现出了一种可怕的猜测。

    幽闭空间,伤痕,血迹……

    难道说,是那段……

    姜惩突然很害怕萧始会求他彻底删除暗网上那段有关江倦的视频。

    虽然录像中那人的脸被面具挡住了,但在“乐园”中第一眼看到时,姜惩还是认出了江倦。

    如果可以,他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删除网络上疯传的源文件了,不管萧始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对他来说相当吃力,几乎是不可能的。

    萧始心力交瘁,本没打算借此试探姜惩,是对方的反应出卖了他自己。

    “我是想说,帮我查查他舅舅的事。”

    姜惩一愣,“舅舅?”

    萧始把在宿安江家老宅找到的照片一事说给了他,姜惩琢磨道着“我听说过阿倦有个和他父亲是至交好友的舅舅,但关于他母家的事知道的却很少。说来惭愧,其实到现在我连他母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萧始疲惫道:“这事也不怪你,我在他家住了几个月,也不知道,这两兄弟的保密工作做的是真到位。”

    姜惩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想开点儿,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是真的,别纠结这个。你刚说什么来着?江家舅舅被倒吊,和江住临终前的遭遇很相似?你确定?”

    萧始点头道:“和猎场开启前江住收到的塔罗牌上绘制的形象一致,那可能是圣彼得的逆十字。”

    “逆十字?”姜惩拢手在面前对上层收藏室的狄箴喊道:“阁老!叶明宣或者他的家人有什么宗教信仰吗?”

    很快狄箴就把脑袋伸进了入口,扮着鬼脸说道:“Money。钱绝对是永远的信仰。”

    姜惩抄起手电筒,作势朝他砸过去。

    狄箴一缩头,思考了一下又道:“叶明宣本人应该没有吧,其他人就……”

    “穆雪茵应该是信仰天主教或基督教的,至少受过宗教的影响。”萧始嗓音沙哑而低沉,“她精心开发的项目S01的全名是‘Saviour’,除了拯救者的意思之外,还代表着西方信仰里的救世主。”

    这桩桩件件之间都有着隐秘的联系,只是此前并没有人注意到。

    萧始想起了什么,回首看向姜惩,问道:“桓宇能源的事怎么样了?”

    “和阿倦说的一样,我们挖开坍塌的矿井,在矿坑中找到了制毒的工具和一部分生成物残留,目前实验室还在化验成分,进展不是很顺利。这案子很可能会被移交省厅,或者……”

    姜惩点到即止。

    “跟案子有直接关系的叶明宣和陈箨都死了,抓了几个相关的负责人,都声称这事跟自己没关系,天天在牢里喊冤呢。我现在没事就去吓唬吓唬他们,诈出一个算一个。”

    看着萧始魂不守舍还不得不分心跟他讨论案情的样子,姜惩于心不忍,“要不你也先回去吧,好好陪陪阿倦,这边有我盯着,有什么进展随时联系你。”

    萧始也放不下江倦,点头便要离开。

    攀着入口的绳梯,两人爬上了收藏室,萧始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们有没有在这里找到一个女孩?”

    “女孩?什么女孩?”姜惩一脸怪异地看着他,“你可别吓我。”

    “这么高,头发这么长,穿着白色的长裙。”

    萧始用手比划了一下。

    “越说你还越来劲儿是吧?我没看见,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安保系统没在运作吗?”

    “正门啊,难道你们不是?”姜惩一拍脑门,“……也对,你们是来做贼的,肯定不能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那就怪了,我本来还担心触电,特意找了人来开门,不过我们比保安先到一步,我担心你们出事,还是翻墙进来了,也没被电成焦炭啊。”

    萧始莫名紧张起来,“你怎么会知道围栏没通电?”

    “不是我,是跟着一起来的外勤手快摸了栏杆一下,我见他没事才……”

    说到这里,姜惩也觉出了不对,脸色大变,回头询问离他最近的白饺饺,“是谁最先发现这宅子的保全措施没有启动的?”

    “啊?是温哥呀,他刚才还在……”

    白饺饺一扭头,却惊觉方才还在她身边的温幸川已经没了人影。

    此时此刻,医院里。

    “江副,你感觉好些了吗?”

    温幸川跟护士合力把江倦抬上了担架车,没想到那人有舒服的不躺,偏要自己下地,他这厢还没来得及劝,那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这哪里有个病人的样子!

    温幸川叹了口气,谢过了要去追江倦的护士,抱歉道:“我们副队就这个性格,他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勉强。不愿意躺就不躺吧,我送他去病房。”

    江倦确实不喜欢别人把他当伤残病患看待,头上顶着两道刚缝合的伤口也不肯多歇,自己忍着眩晕扶着墙,照着腕带上的标记找到了自己的病房,对身后紧跟上来的温幸川摆了摆手。

    “哎呀江副,您别把我当外人,今晚上的外勤就那么几个,萧法医和姜队都不方便抽身,只能我来照顾您了,您千万别跟我客气。”

    这小伙子天生一副亲人的笑颜,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倦也不好硬把他往外推,只好迁就他的意思躺了下来,道了谢后就开始撵人了。

    “小温,我的伤口都处理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姜队那边还需要人手,你早些回去吧。”

    “没事儿,江副,咱队里的外勤够用。我这不是想出来摸摸鱼偷偷懒嘛,您可千万别罚我呀!”

    温幸川殷勤得很,又是倒水又是削苹果,把江倦弄得委实无奈,见推辞一番没有效果,索性把话说开了:“小温,你知道市局内鬼的事吗?”

    温幸川的笑容登时变得很僵硬,可他演技太过生疏,虚假的懵然根本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

    “啊?内,内鬼?市局不是去年就进行过一次内部审查了吗,有嫌疑的人都被处理了,现在应该不会有了吧。”

    “也许是那时还没有加入,碰巧避开了那次清洗呢?”

    江倦拉长语调,意味深长道:“虽说市局对于后来的新人也会进行严格的审查,但有一些渠道的把控相对来说没那么严格,比如……”

    温幸川一听这话坐不住了,放下手里的水果刀弹了起来,满眼惊恐道:“江、江副,你,你是在怀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温幸川,出来营业也是被逼无奈,接下来给大家演一出《窦娥冤》,喜欢的话请赏点儿营养液,不喜欢的话……不喜欢的可以出门左转去看江副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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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反击

    江倦昏昏沉沉的, 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绕到病床另一侧靠窗的位置。

    “坐下。这儿就你我两人,这么激动做什么。”

    温幸川的手都吓凉了, 他可扣不起这么大一顶帽子, 别说是挪个地方, 就是江倦现在让他从窗户跳下去自证清白, 他也干得出来。

    温幸川唯唯诺诺地蹭了过去,哭丧着脸想着用什么法子才能让那人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万万没想到他坐下之后江倦居然说:“把鞋脱了。”

    温幸川:“……?”

    谁能明白这位刑部尚书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了?

    看着江倦一脸认真,温幸川心里叫苦不迭, 也只能从命。

    他解鞋带的时候, 就听江倦说:“在这样的背景下, 想往市局安插钉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温幸川抬眼就见那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伸脚一踢,把他那两只板鞋勾过来, 自己穿上了。

    “一个。”江倦说,“这么短的时间里, 能打进来一个, 就是极限了。”

    温幸川小脸煞白,嘴唇跟着乱颤, 说不出话。

    江倦又道:“既然如此,那么目前钉子暴露的几次, 一定都会和此人的行为举止完全重合。我平时没怎么注意过你, 但我记得你在那最关键的一次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证明人就是我自己, 所以你不会是那颗钉子。”

    说着, 他扶着床沿起身, 贴着墙几步走到病房内置的洗手间门前,轻轻按下把手,将门锁弹开,却并没有急着推门。

    “你是从分局提上来的,审核的确不比刚入警的新人,但还有一个渠道是比你还要松懈的。”

    话至此处,他便收了声。

    洗手间内传出一声轻笑,温幸川再次站了起来,手下意识伸向了腰后。

    “原来如此,看来你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我了。”

    卫生间的门缓缓打开,一人从中踱步而出,站定在正对面的江倦身前。

    “因为实习生还没毕业,有归属院校的政审在先,审查不会太严格。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很可疑呢?我觉得自己明明……演技很到位。至少比他强多了。”

    这人一双凤眼微眯,挑衅似的瞥了温幸川一眼。

    后者咬牙切齿,正欲开口还击,却被江倦抬手制止了。

    江倦淡然道:“原因显而易见不是吗?演技再逼真也不是真的,人总会暴露缺陷和把柄。对吧?池清。”

    池清噘了噘嘴,“真让人不爽,明明大多数人都被我骗的团团转,怎么你就不肯上当呢?就当是陪我玩玩也好呀。”

    “我已经陪你玩的够久了。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到现在。人要学会知足。”

    当池清卸去了满身清纯,毫无保留地将他充满阴鸷的真实一面呈现在他面前时,江倦不得不承认,他的演技确实好到了该被称赞的地步,前后差异简直判若两人。

    只是和自己比起来,终归差了点意思。

    此时又是一身伤的江倦气势弱化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习惯性的垂首动作使得他看上去比池清矮了些许,没有一点危险性。

    所以池清才能全无顾忌地反锁上病房门,将外套挂在门上,挡住了玻璃。

    他一手贴着墙,缓缓游移到江倦身边,定在他耳旁,拦住了他的出路,将他困死在了这间病房里。

    池清微微低下头,对那人耳语着:“你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你凭什么发现这个秘密。现在想开口吗?我知道江副支队长就如传闻中一样清高孤傲,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屑于多理睬。不过我觉着自己应该比萧法医好上那么一点儿,至少我……不那么讨你的嫌,所以,我还是蛮期待你开口的。”

    他指尖抵上江倦的嘴角,描摹着他的唇线,期待能从这张嘴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温幸川出言制止:“喂!你别太过分了,他可是……”

    “他是什么?曾经卧底‘17’还能活着回来的奇人,赴汤蹈火的英雄,值得尊敬的前辈?现在还不是一身伤病成了废人。”

    池清的手下滑,扼住江倦的脖颈,虽不至于窒息,可被勒着的感觉绝对说不上好受。

    温幸川很想阻止池清做傻事,奈何江倦背地里朝他打着手势,他无计可施,也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江倦轻咳着按住池清的手,掰开他的手指,让自己的呼吸更顺畅了些。

    “你做的不是很明显吗?澜江抛尸案,死者体内的青鲛明显是在死后灌入的,现场没有遗留死者之外的痕迹,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接触过遗体的警察和法医。很不巧,那天将遗体护送回市局的外勤都在看我揍萧始的猴戏,没人有机会去做这事,就算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也会忌惮遍布整个市局的监控。所以,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法医。”

    “就因为他当时在被你揍,所以你就认为不是他了?要知道,尸体送进解剖室后第一个接触他的人就是萧始,你凭什么不怀疑他?”

    这个问题困惑了池清许久,他一直很想知道在这位淡漠无情的江副支队长心里,死皮赖脸的萧法医到底算什么?以这两人的关系,就算不至于公报私仇,也该趁机好好恶心一下对方才是,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在感情中一直都处于被动甚至是被迫的江倦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你刚刚说自我感觉比萧始好那么一点,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错觉,但希望在自恋这件事上,你别跟萧始这个不要脸的学。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在我这儿你还不如萧始。”

    池清恼羞成怒,不可理喻地瞪着江倦,狠狠将打算移步的那人又推回到墙边。

    “你说什么?我不如他,笑话!我哪点不比他强,他凭什么能得到信任,我就不行!我差在哪儿!!”

    “池清,信任是相互的,你给予别人什么,别人就会回报给你什么。你一点都不付出,却妄想从别人身上得到回报,太天真了。”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池清抡起一拳,猛朝江倦打了过去。

    温幸川一时情急想要拦人,却见江倦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膝盖一弯向下避开了这记直拳。

    江倦的反应太过迅速,实在不像脑震荡的伤员能有的动作,池清怍愕间收了手。

    江倦拂去两袖的褶皱,跟池清拉开几步距离,没有继续攻击他的意思。

    “除了青鲛,你留下的破绽也不少,暴露是迟早的事,何必因为比计划要早就把自己气成这样呢。抛尸案中你动的手脚不过是想诱我们深入调查此案,牵扯出枫叶苑地下室里那几具骸骨,甚至把我的行踪透露给王顺才,在他失手被抓后又下毒谋害他。”

    “你凭什么认为是我杀了他?”

    “王顺才离开市局后没多久就死在了大街上,在这之间他没跟任何人接触过,那么除了自杀,就只有在市局中毒这一种可能了。目前来看,你是最可疑的人,在质疑我为什么怀疑你之前,你还是先证明自己的清白吧。”

    池清冷笑,背着双手以极缓的速度向前,每一步踏出,都让温幸川的心跳重顿一拍。

    在他迟疑要不要拔出配枪自卫时,江倦却一步横挡在他面前,将他护在身后,隔绝了可能来自池清的威胁。

    “好像也没这个必要了。”池清不愿过多纠结自己的失误,话锋一转:“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在叶家宅邸里给你设陷的人是我。”

    江倦叹息着摇摇头,颇显无奈:“很显然是没猜到的,不然也不会正中陷阱。这个问题你其实该问他。”

    他回眸看了温幸川一眼,“是他发现了你的嫌疑,才不管不顾地跑过来保护我,还差点以为自己被怀疑了,受了点惊吓。”

    温幸川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哎哟我的好副队,您拍着良心说,那是‘点儿’吗?”

    “哦?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池清眼含轻蔑,极不情愿地把视线移到了温幸川身上,“我预定的替死鬼?”

    这个称呼让温幸川听得直来气,他咬了咬牙:“还不是你在进门前推了我一把,让姜队他们发现防盗网和围墙没有通电!我本来以为只是你不小心撞了我一下,可……”

    “可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又不是人命案子,需要法医出外勤吗!平时让你加班都跟要了你老命似的,你怎么可能深更半夜劳动大驾主动跟我们跑到那种鬼地方去,除非心里有鬼啊!”

    池清噎了一下,却也无可奈何。

    “你说的是事实,可我没办法。我切断了宅邸里的监控,可以确保没有留下别的痕迹,但在抓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看到了我的脸,还在我身上抓了一把。证词倒是可以含糊过去,但她指甲里残留的皮屑一定能查出我的DNA。”

    他卷起袖口露出了胳膊上的几道青红的抓痕,“如果不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次,事后查到我身上,我就洗不清嫌疑了,我也是不得不铤而走险混在外勤的队伍里,假借实习的名义蒙混过关。以防万一,我还随手选了你做替罪羊,一旦东窗事发,还有你替我顶罪。可惜……”

    他再次看向江倦,眼里已起了冰冷的杀意,“啧,真可惜。”

    “我说了,别跟萧始学。”江倦惋叹道,“这男人已经够烂了,世上比他烂的人还真不多,偏偏你头破血流也想跻身其中,这是什么好事吗?”

    觉察到江倦迈步向前,池清立刻抽手拔出腰后的左/轮/手/枪,可还没扣动扳机,那人已经疾步冲到他面前,隔着他握枪的手,将枪口生生压低。

    来不及挣扎,锥心裂骨的剧痛便蔓延开来。

    江倦掌中紧扼着他的指骨已经扭曲变形了,可他却没给池清张口的机会,另一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人往后一推,掼在门板上,令他动弹不得。

    “疼吗?我在被推向疾驰的货车时也挺疼的,但应该没有你疼。谁让我是个爱记仇的人,喜欢加倍反击呢?”

    池清眼中猝然拉满血丝,热泪横流,嘶喊被哽在喉中成了呜咽,他不住地摇着头,徒劳地哀求着那人。

    江倦居高临下,垂眸漠视他的样子,真是让人心惊又绝望。

    他大概这辈子从没这么后悔过。

    惹上这个活阎王,简直生不如死。

    江倦松开了扼着他的力道,池清筋骨受损的手无力地垂下,而那把左轮□□也在江倦手中被拆成了一堆零件,连带着子弹被一并丢落在地上。

    形势瞬间逆转,眼见大势已去,池清贴着门滑坐在地,热泪不断涌流着,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

    “你问我凭什么不怀疑萧始,其实答案也很简单,你方才提到过的。”

    江倦蹲下身,将池清散落在眼前的乱发捋到耳后,在他耳畔轻语:“谁让,他是我的枕边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池清:为什么我身份暴露要挨打还要被塞狗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温幸川: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背景板……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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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弃子

    萧始和姜惩赶到医院时, 正好目睹了池清被江倦从病房里扔出来的一幕,同楼层的医患都看傻了眼。

    起初他们只见池清被从病房里踹出来,狠摔在走廊的墙上, 连跑路或是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惊惶地盯着眼前人, 不住摇头, 还以为是温幸川这小子扮猪吃虎,终于按捺不住暴露了本性,要对昔日的同僚下狠手了。

    万万没想到,门内缓踱而出, 一把抓着池清的领口, 将人拎起来的那个看似病弱无力的人, 竟会是方才还奄奄一息被抬到医院的江倦!

    连带着一群闻声而来的医护都说不清这人到底是真受伤还是纯靠演技了, 你说他没事,他头上刚缝了针, 两臂都是被撕咬的伤口,真破了相流了血。你说他伤的不轻, 他又能把一个好人活活打成残废, 哭都哭不出来。

    别说围观的吃瓜群众,就连他的主治医生都觉着这人精神指定是有点问题, 方才安安稳稳怕不是因为还没犯病,现在来劲儿了, 开始打人毁物了。

    “倦!住手!”萧始喊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清楚的不得了。”

    江倦转头看了他和姜惩一眼, 眸中尽是杀意, 看得人心惊。

    “走。都走!”他低声喝道, 随后看向了病房里的温幸川, “你也是。”

    温幸川早就吓傻了,生怕他揍完了池清,下一个就是自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见到姜惩就跟遇了亲人似的,痛哭流涕地往上司身后一躲。

    “再说一遍,都走!”

    江倦不多话,拎起池清的后领,把人拖回了病房。

    萧始和姜惩冲上前制止时门已经被他反锁,方才池清自己遮住的门窗反而害了他自己。

    “你不能对我做这种事,外面都是警察,你难道要当着他们的面,当着你的枕边人和前男友的面对我施暴吗!”

    池清尝试挣扎了一下,奈何江倦那看似修长无力的手指竟如钢筋铁骨,别说挣脱,竟连分毫都无法撼动。

    “是,就算他们进来,我还是打你,不服也给我憋着。”

    江倦扯着池清,大敞开窗户,一把将池清按在了窗沿边。

    池清差点被他推下了楼,看着离地十几米的高度,腿都软了,哀叫一声比一声凄惨,引得楼下的医患和便衣争相围观。

    江倦钳着他的后颈,力道与把他钉在窗台上无异。

    “听好了,我只问你一遍,不答或者答错了我就把你扔下去,这是最难看的死法之一了。”

    池清嘴硬道:“别装腔作势!你不敢杀我,我有你想知道的秘密,死了你就再也……”

    “你如果不说,对我来说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或许拖延这招在别人身上有效,但在我这儿就别想了,我是不会让你浪费我本就不多的时间的,所以张嘴该说什么,你可想清楚了。”

    池清大概也没料到这个看似温和淡漠的男人居然有着这么可怕的灵魂,尝试挣扎无果,为了保命也只能放弃。

    “……你想问什么?”

    “最近实习生出镜的频率实在太高了,几个月前,国安三处实验室的实习生不慎把装有‘寒鸦’样本的玻片叠放在一起,偶然间发现了某一起案件中嫌疑人提供的药物可以化解SS-01的毒性。”

    他说的是在猎杀游戏“乐园”中死去的犯罪嫌疑人姜誉在临死前交给儿子姜惩的拮抗剂。

    “而这名实习生,有一个很稀有的姓氏……”

    “你觉得是我?”

    “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我不说你又能怎么样?”池清怒极反笑,勾动嘴角,回过头来用舌尖舔舐着方才被打伤的嘴唇,“有种就把我推下去,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江倦淡然的语气中多了些许赞叹,“行啊,还真想考验我会不会心软,你小子也算能耐,已经很多年没人敢这么试探我了——除了萧始之外。但你还是太年轻,不清楚人性可以恶到什么程度,那么我来告诉你。”

    江倦低头覆压下去,攫着对方手腕的力道在不断加大,“早些时候,李蘅也是这样激我的,现在他什么样子你应该也清楚,你也想变成他那个德行吗?”

    其实无需威胁,对待池清这样有所牵挂,舍不得死又怕疼的人,只要略施惩戒就能从他口中撬出有价值的答案。

    这样子……简直像极了从前的江倦自己。

    只不过那时的他虽然怕死怕疼,却对那些秘密一无所知,就算真的弄死他,也交代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所以他才会被无所顾忌地送到敌后,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弃子。

    被他无视已久的喧嚣和巨响近了,萧始和姜惩破门而入,见了他和池清此刻的状态,都有些不知所措,竭尽所能地说着好听话劝他不要做傻事。

    江倦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池清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他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别过来!”江倦对悄悄接近他的两人喝道,再次掐紧了池清的脖子,“那个小姑娘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你是说那个喜欢装神弄鬼,不谙世事也不解人情的叶家小公主吗?放心,她还活着,我没有理由杀她。她就在叶家的宅子里,用不了多久就会醒了,但她被困在里面,想出也出不来了。”

    池清冷笑着一瞥江倦身后的姜惩和萧始,“她那么喜欢做幽灵,我就让她永远留在那座宅子里好了。”

    对姜惩来说,当务之急先控制住江倦,再拿下池清这颗让人深恶痛绝的钉子,但萧始关心的只是江倦的身体还遭不遭得住这样的刺激。

    至于江倦,他在意的重点与二人都不同,竟强行翻过池清的身体,扯着他的领子,将对方的头颈肩都探出了窗外。

    池清登时脸色惨白,再也笑不出来了。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尖叫,萧始和姜惩也快心脏骤停了。

    “倦!你别做傻事!他不值得你脏了手,倦!”

    江倦无视了萧始的哀求,漠然盯着池清。

    “知道这样掉下去的后果吗?我来告诉你。你的头会像西瓜一样,在受到撞击的瞬间爆裂,喷溅满地血浆和脑浆,五官也会变形,如果寸了劲儿,眼珠都可能脱落。除了破相以外,你着地的部位骨骼会粉碎性骨折,筋腱断裂,肌肉失去弹性,你的身体会成为一滩烂泥,难看得辨不出原本的模样。需要照照镜子吗?原先你有多宝贝自己的样貌,往后就会有多不堪入目。现在,想说了吗?”

    池清面如纸色,嘴唇颤抖,死命地摇着头。

    江倦乘胜追击,厉声道:“说!她在哪里!”

    “藏……藏酒室。”池清舔着嘴唇,哆哆嗦嗦道:“叶宅的地窖里有间藏酒室,里面有一台冰……冰柜。叶思真……就在里边。”

    姜惩闻言立刻联系还留在叶宅的外勤,命他们搜寻叶思真的下落。

    与此同时,江倦也放了手,将池清拉回房间里,顺势拉上了窗子。

    他与惶然的萧始对视着,那一瞬间,似乎有种无声的情愫充斥了周遭的空气,但在二人嗅出余味前,就炸裂出了火药的刺鼻气味。

    随着姜惩一声“拿下!”,走廊里待命的便衣一拥而上,制服了池清,地面上散落的枪/械零件也被踢开,谨防任何可能发生的以外。

    在被带离病房前,池清眼神复杂地回头看了江倦一眼,不甘地挑衅道:“江倦,我跟你不一样,当年没人救你,是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牺牲品。但我不一样。”

    姜惩没有给他继续发泄不满的机会,强行把人推出病房,反手就要关上房门。

    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横插进门缝,蛮力拽开了门,咆哮上了膛的姜惩一看到外面的人,当场就哑了火。

    “关门做什么?”

    周悬凛声质问,眼刀在姜惩和萧始身上削了个来回,随后不住打量着脸色极差的江倦,似在纠结从哪儿下刀最合适。

    “周……”

    周悬抬手,制止了欲言的姜惩。

    砰的一声巨响,门重重摔在墙上,吓哭了外面胆小的孩子。

    嚎啕声回荡在走廊里,余音不止,明明警察已经遣散了现场的无关者,江倦仍觉那萦绕耳畔的哭声扰人得很。

    他疲惫地合了合眼,从萧始背后经过,坐在床边,人还没稳住身形,周悬已然快步掠到他身前。

    萧始抬手拦住周悬,还没来得及出言,又有几个医护横冲直撞闯了进来,趁他被周悬牵制,一拥上前合力压住了江倦,准备好的镇定剂照着那人的手臂扎了过去。

    “住手!别碰他!”

    萧始顾不得控制周悬,反制住那医生的手,硬生生将已经刺进江倦肌肤的针尖拔了出来,劈手弹开。

    “他没挣扎,没反抗!他很清醒,别给他用药!”

    “是,他是挺清醒的,邪门歪道一套又一套,目中无人随心所欲!当这里还是那个贼窝吗!”

    周悬的吼声不比萧始低,这一句话出口,霎时死寂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稍稍缓和情绪,遣去了医护,在江倦起身时抓住他的衣襟,硬是将人拎了起来,强推到墙边的椅子上。

    “江倦,我给过你机会。”

    江倦本就头晕目眩,被他这一折腾更是摇摇晃晃,坐都坐不稳。

    他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是,你给过。”

    “我告诉过你,要是纠正不了你那扭曲的道德感,你就无法回归社会,到时也是伤人害己!”

    “是,你说过。”

    江倦抹了抹嘴角,抬眼看向周悬,瞳眸里一如既往的淡漠却带着令人心惊的绝望,“所以,你也要和他们一样,要让我死吗?”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的呼吸都滞了一拍,仿佛一记当胸重锤,足以把灵魂都凿出窍。

    “……你说什么?!”

    萧始咬唇克制着,但他根本压不住那汹涌的情绪,“……周悬,让我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正在气头上的周悬半点颜面都没给他:“萧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我替他兄长教训他,轮得到你来插手?”

    可萧始接下来的话,却将所有人都震在了当场:“今天就算是江住在这儿,也打不得他!因为他,没有做错。”

    作者有话要说:

    萧始:我终于支棱起来了!媳妇儿!我给你撑腰!!

    江倦:……这老腰是得撑一下,不然站不起来了。

    周悬:我到底招谁惹谁了……(尴尬收回揍人的拳头)

    这一章里有提到上部《缴枪》番外的内容,不过不是很重要,所以没有细写,只要知道池清在上部就有很可疑的举动,早就让江倦起了疑心就好啦。

    明天又到了万更的日子,大概还是合并成一章发出来,这样审核只用审一次,不如以后没有特殊情况就都合成一章,周末中午12点更新吧!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感谢惩哥今天炸毛了吗的地雷x1

    感谢投喂!!

    第139章 蜉蝣

    “单独行动!单独行动单独行动!你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是会让地球毁灭吗?能不能对自己的上司多一点儿信任啊!老子干了这么多年, 经验还不比你吗!”

    姜惩在走廊里暴打着温幸川,小碎催惨叫连连。

    一门之内,江倦蜷着双腿坐在椅子上, 嘴里叼着支烟, 打火机按了半天也点不着火, 烦起来干脆把东西摔在了萧始身上, 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要害上。

    萧始当即一抽冷气,掐着江倦的脸又哭又笑:“你要干什么!把你男人打废了以后你要禁/欲吗!”

    江倦嗤笑出声,那态度多少让萧始有点不满,“怎么?”

    江倦收敛了笑容, 语气没什么起伏波动, 却莫名透着凄凉:“帮我说话, 你会后悔的。”

    “过去十年, 我已经够后悔的了。我做这一切,只是不希望未来的我更后悔。”

    他蹲下身来, 掀开江倦散乱的额发,指尖轻抵着那人眼尾的红晕, 捧起他略微泛着青灰的脸, “你不说,但是你害怕, 我看得出来。过去他们欺你侮你,你忍辱负重, 敢怒不敢言, 但往后, 你不必再受这种委屈, 倦, 我可以护你。”

    江倦吐了嘴里的烟, 勾起小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一根发丝在他指节上缠绕几圈,打了个蝴蝶结。

    萧始“噗”一声乐了,“别解,可怜一下我所剩不多的头发。”

    江倦也笑了,胡乱抓了抓他的卷毛,“你要是秃了,我就不要你了。”

    几个小时前,就是萧始亲手拔了这根头发,绑在他手指上,对他说:“只要它还缠着,就别哭。”

    江倦勾动着手指,前后看了看,“那个时候,你也是拔了根头发绑在我手上,让我别哭。”

    他说的是萧始在为江住做尸检时为了稳住他的情绪而做出的举动。

    “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萧始两手抚着他的膝头,笑得有些苦涩,“以前我是个挺爱哭的小屁孩,一哭起来谁哄都不好的那种,我妈就想了个办法,每次我哭或是要哭的时候,总会用头发把我的小指绑起来,要我等它解开的时候再哭。我还是很听她话的,她说让我等等再哭,就真的等了。可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等解开了也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哭了,更多的时候,也没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掉的,所以我想……”

    他握着江倦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想你也能暂时忘了心里的苦,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江倦凝视着他,许久,在他脑门上轻弹了一下。

    “萧始,你和我挺像的,都是没有爸妈疼的孩子。我可怜你,不想你和我一样活得那么惨,所以我想疼疼你,总是想对你好一点。”

    萧始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轻蹭着他的掌心,“我没什么能回报你的,就用我自己来抵吧。”

    “想的美,哪那么容易。”

    有人敲了敲门,打破了这一刻的温存。

    萧始隔着玻璃对人点了点头,落在那人腿上的手重重捏了捏,“这件事交给我,你就别再操心了,等过些日子天彻底暖了,我带你去射箭。”

    江倦稀奇道:“你对射箭这事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执念?以前没觉着你对这个有兴趣啊。”

    萧始深沉地看着他,蓦地将他顶在椅背上抱紧了,“少年风流,最能让我忆起你当年的英姿,也最让我后悔当初错过了你。”

    “尽是胡说八道……”江倦低嗔。

    门外的人第二次敲门催人,萧始这才恋恋不舍放开他,“等我。”

    “嗯。”

    江倦漫不经心地应着,待他走后,袖里的水果刀便滑到了手中。

    萧始出门后深吸一口气,对前来催促他的周悬道:“暂时安抚下来了,别再刺激他了。”

    他以为对方不会给他回应,没想到竟得到了一声极轻的:“好。”

    周悬对他说:“俞副想见你。”

    “来得正好,我也想见见他。”

    萧始嘱咐走廊里的白饺饺照顾江倦后,便跟着周悬去了同层的空病房。

    到目前为止只活在旁人叙述里的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男人,终于站在了他面前。

    不同于想象中的奸佞之相,至少这人看上去还是亲和有礼的,一身笔挺的警服穿在身上,腰背挺得笔直,全然没因岁月的摧磨而显出老态。

    萧始想,如果江寻还活着,也该是这般年纪了。在面对这个身披荣光的男人时,江倦会不会也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想从他身上找寻父亲的身影?

    萧始觉得一定有。江倦的性格便是如此,总是在重复自我欺骗又强迫清醒的煎熬过程,他明知这个人比不上他的父亲,却又不可避免地寻找着相似的痕迹,就好像……

    就好像重伤他的自己,也成为过他的依靠一样。

    他也太惹人心疼了……

    两鬓斑白的俞副已经不年轻了,不似萧始那般锋芒毕露,对满身煞气,分明是来寻仇的那人也笑吟吟的,仿佛看不出对方心里对他的怨憎。

    “萧法医,百闻不如一见。我是俞淮霄,江倦的老上司,也是曾经做主,让江住把你送到墨西哥的人。”俞副主动介绍道。

    对方并不买账,“你是不是省略了一些关键的信息?怎么,太尖锐了,连你自己都不敢承认了?好啊,那我来替你说。”

    “萧始!”周悬低喝道。

    萧始听而不闻,“是你毁了他原本的人生,将他们兄弟推进了那个该死的组织,如今一个惨死,另一个生不如死,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你是不是还把这当做福报?”

    俞副眸光暗淡,面对萧始的质问也不做任何反驳,倒是周悬一直在旁劝着萧始:“你冷静一点儿,江倦他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但这本就不该发生的悲剧是时候结束了,我今天必须带他走!”

    俞副依旧端着那份从容,摆手示意萧始坐下。

    后者不愿从命,是被周悬硬按在椅子上的。

    “你可以带他走,今天发生的事不会继续扩散,当年的悲剧也不会再重演。”

    俞副双眼微眯,眼角的鱼尾纹更明显了些,衬得他愈显狡黠,“不过,这一切建立在你愿意合作的基础上。”

    萧始怒极反笑,“听听,这话多荒唐,连这也要交易,这难道不是你们欠他的吗!”他咬牙切齿高声质问:“他变成今天这样,到底是因为谁!!”

    俞副却道:“你误会了,我没有任何逼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花知北的事你没必要托人调查,系统内外没人能提供给你准确有效的信息。这个人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抹销了存在过的痕迹,能告诉你信息的人不多。我只是建议,如果你碰壁碰的很辛苦,不如选择一条捷径。”

    “你?”萧始冷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

    江倦的事暂且不提,萧始当年摆脱公安,投靠现在的老板的行为本身对俞副来说就是背叛,他不想法子弄死萧始都算手下留情了。

    “我和你背后的组织并不是对立关系,也并不介意你当初的行为。你可以不信我,但至少,请相信他。”

    俞副将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周悬,萧始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复杂。

    周悬是江住的挚友,在他生前两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此后周悬一直留在公安系统内,借职务之便调查着当年旧案的真相。

    他手里掌握着很多旁人难以触及的情报,比起他们这些多年来一直在原地打转的人更接近真相,但他却立场坚定地站在了俞副一边,站在了这个亲手把江家兄弟俩推进火坑的凶手的阵营里,这让萧始不禁开始迷茫。

    “周悬,你到底……”

    周悬按着他肩膀的手放松力道,轻拍了拍,“萧始,带他回去吧。晚些我会去找你的。”

    说罢,他便跟在俞副身后出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意席卷萧始周身。

    从前不知阴谋全貌,所以他无所畏惧。而今仅仅窥见冰山一角,就让他害怕再继续深入下去了。

    直觉告诉他,一味深究他只会失去更多,他必须学会取舍,放弃一些相比之下没那么重要的东西,否则已经深埋在江倦血肉里的余毒只会越陷越深。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比起悲哀,更多的却是对未知的胆怯。

    但这一次,他做出了与十年前截然相反的决定。

    这一次,就算辜负江住,他也一定要护住江倦。

    这是他在很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事。

    萧始浑浑噩噩向江倦的病房走去,隔着半条走廊就见白饺饺蹲在门口画圈。

    他上前去问:“怎么跑到外面来了,不是让你看着他吗?”

    “江,江副说他要换衣服,我又……又不能在旁边盯着。”白饺饺噘着嘴委屈道,“你来的正好,他都换了好一会儿了,要不你进去看……”

    不等她说完,心觉不妙的萧始已经推门进去了。

    江倦果然从不让他失望,说玩失踪就玩失踪,能安生在病床上躺十分钟都算是超常发挥了。

    好在这一次他没有跑远,听见浴室里的水声,萧始轻手轻脚过去,偷偷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向内窥视着。

    浴室内氤氲着温热的水雾,萦在眼前,令他视线模糊。

    冷气侵入,薄雾很快散了,夹着血丝的温水漫到萧始脚边,仿佛冰锥当胸刺入。

    “倦!”

    萧始夺门而入,只见那人抱膝坐在冰凉的瓷砖上,仰头淋着温水,身上的病号服挂着深一块浅一块的血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他面前还放着那把被他藏起的水果刀,被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一丝污痕都看不出。

    萧始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上前一把抱住那人,拍着他的脸,不住唤着他的名字,待他眼神清明了,恶狠狠亲了他一口,用几近撕咬的力道吮着他的唇。

    点到即止,却足以惩戒了。

    萧始扯开江倦身上的衣服,看到他满身刀伤,心都快碎了。

    他身上每一道被蛇啮咬的伤痕都被乱刀抹去了,创口不深,却很刺眼。

    每一刀,他都做着最大努力尝试斩断过去,疼痛反而是对千疮百孔的灵魂最大的慰藉。

    江倦依旧仰着头,泪融在水中,了无痕迹。

    “萧始,我以前总是盼着你长大……每天都念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好累,想先走一步了。”

    “不!”萧始哽咽着斥道:“不准!我不准!”

    “今天你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你已经长大了,在我没发现的时候,你一直在往前走,只有我自己留在原地,甚至不断后退,被困在那段过去。”

    江倦抬手搂住萧始,跪着抱住了他,“被你保护的时候,我突然开始期待有你的未来了,其实一直在给别人做盾的我,偶尔……也想被保护一下。”

    “倦,倦,求你了……”

    萧始惊惶无措,惊觉自己除了抱紧他,竟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苦苦哀求:“我保护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别丢下我……”

    “好。”江倦安慰性地抚着他的脊背,“别哭了,我再陪陪你……再陪陪你。”

    俞副果然言出必行,没阻止萧始带走江倦,也没将他逼问池清一事公布出去,知情的少数人都被下令封了口,暂时江倦的处境还算安全。

    萧始将他带回家后不久,姜惩就给他们报了平安,说被池清关在冰柜里的女孩已经获救,刚刚苏醒过来,确认其身份就是叶明宣和穆雪茵的养女叶思真。

    女孩身体没什么大碍,但精神很紧张,对周围人高度戒备,只有女警和护士能勉强近身,还不肯开口讲话。

    江倦听说这事后有些伤感,“小姑娘帮了我们,却差点死在那里,该留下心理阴影了。”

    “帮我们?帮什么了。”

    萧始端着碗菠菜蛋花汤,吹凉了送到那人嘴边,“她差点儿给我吓出心理阴影倒是真的。”

    “你以为她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什么会一个人回到偌大的宅子?父母身亡,哥哥入狱,难道她就不害怕吗。”

    江倦抿了口汤,叹道:“萧始,做饭的难度这么大就别再挑战了,下次盐和酱油放一个就够了,乖。”

    明明是这么宠溺的语气,萧始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没办法,撸多了。你又不让我折腾,我不就只能十分钟四次敷衍一下自己了,现在落下这么个毛病,你负不负责?”

    “负不起。”

    两人相视一笑。

    江倦说:“你笑什么,我是真负不起,几分钟先不说,你连着折腾我四次是要出人命的。”

    萧始笑得像鹅叫,“你自己不是也笑着。我要是一晚上干你四次,你肯定做梦都得笑醒。嘴上不承认罢了,心里有多喜欢我,你自己清楚。”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充其量是喜欢你的……”

    江倦目光下移,在他那开始支棱起来的地方定住了。

    “哦吼,又嘴硬!我的宝贝还不是我的,喜欢我的宝贝也是喜欢我!”

    萧始也不强迫他喝那难以下咽的汤了,被子一掀搂着江倦滚了进去,在里面翻来覆去闹腾起来。

    那人身上有伤,他也没做的太过火,咸猪手揩了几把油便老老实实躺下了,小鸟依人地缩在他怀里,手指在他心口画着圈。

    “你方才想说什么,叶思真是自己回去的?”

    江倦攥住他的手指,用指腹一下下顶着他的指尖。

    “嗯。网上的报道说是叶明宣出事以后,他的遗属们为了遗产,纷纷争夺叶思真的抚养权,她在几天的时间里就被各家抢来抢去,见识了成年人的丑恶嘴脸。后来桓宇能源涉重案的内幕曝光出来,她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这些亲戚都怕惹祸上身,谁都不敢收留她,就把她一个人送回了死过人的宅子。”

    萧始听得心里发酸,想到在漆黑一片的宅子里独自拍球解闷的小女孩也不觉着恐怖了,只剩下了心疼。

    “这些人怎么干得出来啊!一个才六岁的孩子,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吃穿还是有人按时供应的,但对她来说远远不够。她年纪还这么小就知道了人世的险恶,对人有戒心不肯开口也是人之常情。”

    江倦探身到床外,拿了那在叶家宅邸藏起的黑色密封袋。

    “那颗手球可能是叶明宣或穆雪茵留给她的,她未必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应该有人告诉过她,那东西关乎着她的性命。”

    他已经确认过了里面的东西,正是绿松石色的“寒鸦”。

    江倦舌根发苦,感到难以启齿,“我们拿到球以后,她不是自己躲在角落里,还被你踩了一下吗?如果她是在和你玩捉迷藏,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的话,明明有很多隐蔽安全的地方可以选,可她偏偏找了个离我们很近,容易被发现也不方便撤离的地方,这证明她根本没想过逃跑,哪怕我们是去杀她灭口的,她也会毫无反抗地受死。”

    萧始心一沉,先是为这个年幼被迫晓事的女孩难过,随即想到江倦能精准地推测出当事人的心理,往往是因为能共情。

    他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上,所思所想必定是代入了自己情感的。也就是说,换做是他在被追杀,他或许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更让人心疼了。

    江倦没察觉到萧始的低落,他凝视着手腕上一处被他自己撕咬的新伤,“那天,你本来不该发作的,对不对?”

    萧始闭目掩饰了他紧缩的瞳孔。

    为什么这么忐忑?他明明就没指望自己这样拙劣的演技能欺瞒那人,只是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不计后果地争取一次。

    万幸,他赌赢了。

    但他算不上赢家。

    江倦的声音依旧清透淡然,“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怕我目的达成,利用过你就抛弃,所以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拼一次。能拼到最好的结果就算是成功,哪怕不能,你为自己努力过,未来也不会后悔。不用否认我的说法,过去那些年,我无数次做过跟你一样的事,最清楚这种赌狗心态。”

    萧始动作的幅度很轻,试探着抱紧了他,与他十指相扣,摩挲着他因伤疤遍布而显得粗糙的手背。

    “你没责怪我,只是想借机再骂一次我是狗,对不对?”

    江倦没忍住笑出了声,“多少有点这意思吧。但我更想说的是,你不用这样大费周章还伤害自己,就算我一时心软留下了,这招总有不好使的时候,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萧始就像个胆怯的孩子一样,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着,“我当时感觉到你要走,急坏了,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也只能……”

    他紧紧环着那人,都快把人勒得透不过气了也不舍得放开,“我怕你就这么走了,怕死了。”

    “我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不是要给你危机感,让你无谓地担惊受怕,只是想告诉你……”

    江倦抬眼,反握住萧始那覆在他心口发烫的手掌,“想告诉你,挽留我有更好的方式,我今天是慈悲心肠,或许明天又坚如磐石,连我自己都拿捏不准。所以有些时候,该软的是你。这也是——我对你的告白。”

    江倦意识到,他其实是期待有人能在意他,疼惜他的,只是他太骄傲,太自视清高,从来都不肯承认罢了。

    藏于灵魂深处的本性呼求已久,如今鼓起勇气宣之于口,他也算是为自己奋力争取了一次。

    萧始突然弹了起来,“我学会了,该硬时硬,该软时软,那现在我该不该硬呢?教教我,好哥哥。”

    这一声猝不及防的哥哥一击破碎隔阂,横生的裂痕让江倦再无法铸起他的铁壁。

    他等这一声哥哥等了很久,可当他真正如愿时,又觉着惶恐了。

    “萧始。”他唤道,“跟你在一起,我总是有很多顾忌。除了擅自替你做出决定,安排你往后的人生这一点,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所以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赶你走,你不要尝试说服我,打动我。”

    萧始闻言眸光黯淡下去,整个人都好像因为这一句话枯萎了。

    江倦说:“我本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有了今天没明天,你跟我在一起就是飞蛾扑火,只有当下,没有未来。你应该知道,跟我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从彼此身上汲取温度罢了,别陷得太深……。”

    萧始身体力行堵住了他这张话不中听的嘴,硬是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从背后死死顶在墙上。

    “你,你别……”

    江倦被迫摆出这个姿势,腿就有些发软。

    他虽然有需求,但从来是够了就想停,受不了过度纵/欲。

    但萧始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要他没尽兴就停下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每次跟他做的时候,江倦都只有前半段能爽到,到后面就是挣扎夹杂支离破碎的骂声,最后神志不清地被逼出萧始要他说的那些话。

    事后他大多是记不清细节的,但对萧始那过于强烈的欲/望,他总是莫名犯怵。

    萧始大言不惭地在他耳边喘着:“我对衣服过敏,不脱不行。”

    “……你能不这么骚吗?”

    “那不成,你就喜欢我骚。”

    萧始埋首,在他身上狠咬一口。

    看到那泛着红潮的耳垂上多了一行属于他的青白齿痕,萧始又不做人了。

    “记住了,以后只有我能咬你,别的人、畜生,还有你自己,都不行!”

    这是硬。

    “……屋外的茶花开了,素净一片,讨喜的很。以后每年春天,我们都要守在这里,同看那一树花开花落。”

    这是软。

    这一晚软硬兼施,开花的不止雨后山茶,还有被浪中沉浮的人。

    “……江二,你不叫,那不如我来替你叫吧。”

    ……

    周悬登门的时候,萧始正蹲在院子里喂狗。一碰面,两条狗齐刷刷抬眼瞅着周悬,多少让他有点尴尬。

    “咳咳……”周悬清了清嗓子,他一夜无眠,脸色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此刻却还是想不出该如何寒暄,“你……”

    “天儿不错。”

    萧始发誓,他真的是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没想到话一出口,空气反而更加凝滞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萧始叹了口气,“算了,进来吧。脚步轻些,他还睡着,昨晚没吃药,睡得不沉,一点儿声音都能吵醒。”

    “怪不得你们两条……咳!我是说你带着狗在外面玩。”

    周悬右眼皮跳了一下,忙抬手按住了,“说起来,他情况好了不少吧,以前不吃药是睡不着的,在你身边这段日子好歹精神是养得不错。”

    “跟我在一起,晚上体力消耗那么大,他想睡不着都难,有的时候还是晕过去的。你都不知道,那天姜惩教了我个姿势,那叫一个……”

    “萧始!”周悬赶紧制止了他后面的虎狼之词,“触景生情,你占了其中两个字。”

    “啊?生情?”

    “畜生……”

    萧始:“……”

    周悬捏了捏发痛的鼻梁,叹道:“你们舒服就好,体位不用让我知道,我今天不是来扫黄的。”

    他举起手里颇有分量,足有一米多长的环首刀,“来之前,俞副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们。”

    周悬拔刀出鞘,锋芒掠过,光泽逼人。

    “你和江倦在叶宅里找到的那把环首刀是赝品,这把才是真的。”

    刀柄上缠着白得晃眼的纱布,环柄上镂刻着只展翅的猎鹰,刀身直窄厚实,锻着玄色的暗纹,透着凌厉的杀气。

    “没开刃,也是管制刀具。”

    周悬收了刀,交在萧始手里,“这是花家祖传的宝贝,上一代主人名叫花知北。江住走了以后,一直由俞副保管。”

    萧始接过那刀,果然手感重量都与叶宅里的那把差距甚大,真假一试便知。

    他再次拔出刀刃,轻弹坚硬的刀身,带着回响的颤鸣果然不同凡物。

    “昨天我听到了这个名字。”萧始道,“从那老狐狸嘴里。”

    知道他跟俞副的仇没那么容易解,索性周悬也不劝他了,顾自坐下,目光深沉地望着那威风凛凛的凶器。

    “花知北生前是江寻的挚友,也是他的小舅子,从亲缘上讲,他还是江住江倦兄弟的舅舅。”

    “为什么着重提亲缘?”

    “法律意义上,他与江家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他那嫁给江寻的亲姐姐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萧始被他越绕越糊涂,“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周悬从怀里取出证物袋,里面是张已经过期多年的二代身份证,照片上一个优雅端庄,长发温柔的中年女性微笑着目视前方,面容五官都与此刻安睡在楼上的江倦七八分相似。

    萧始怎会不记得她?

    “江阿姨……”

    他接过证物,情不自禁抚着人像,那些久远的,安逸的,不可多得的美好回忆涌现心头。

    就在这熟悉的宅子。

    就是这给予他温暖的一家人。

    记忆中的阳光重现,盈满缺憾的那一刻,萧始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可是很快,他便又回到阴雨绵绵的现实,残酷的真相无时无刻不在鞭笞他,那段他所珍视的过往已经一去不回了。

    “这是她用了三十多年,一直到身故后,到今天都在使用的身份。按照身份信息,你应该叫她李阿姨的。不过这都不重要,现在你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花时雨就够了。”

    萧始闻之愕然,不知多久才回过神,苦笑道:“……好名字。”

    “她嫁给江寻时就用了这个假名,身份的切换是在她弟弟花知北过世后不久。美剧看得多的话,你应该对美国联邦政府的证人保护制度有所耳闻,他们会对部分案件中关键的证人进行保护,为他们安排新的身份,帮助他们彻底成为另一个人,避免可能存在的危险。国内虽然没有这种制度,但相同的操作却是可以在暗中进行的。”

    “‘蒸发计划’,我太了解了……”

    周悬觉得萧始的神态似乎有些怪异,但他没有多想。

    “这么说你就应该猜到了,花时雨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原因与她弟弟的死有关。目前我也不了解当年那件事的全貌,能提供给你的有效信息不多,几分虚实你且自己判断吧。”

    周悬低下头去,双肘搭在膝盖,十指对扣着,声音也压得很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花知北这个人,非要概括的话,他可能是世上的另一个江倦。或者说,江倦是第二个花知北。”

    “……什么?”

    周悬颇为顾忌地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压低声音说道:“他们两人的经历高度相似,都是还没走出学校就荒废学业进行高危险性的卧底工作,没进行过系统的专业训练,心理素质也不够强大,几乎是自我献祭式的无谓牺牲。花知北过世的早,与我们没什么交集,我暂时不做评价,但你我熟识江倦,都了解他的性格里那些不是很正面的东西——谨慎,多疑,还有时不时表现出来的阴鸷。”

    周悬对江倦做出了相对客观的评价,“有些东西是他沉沦后才形成的,但在被牵扯进那些阴谋之前,他就已经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了,明知是死路一条,他不会自投罗网,除非在他的思量里,这样冒险的做法值得一试。”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得不偿失。”萧始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叼着磨牙棒挤到他面前的哮天,“以倦的性格,他不会不及时止损,除非……这样的牺牲对他来说一直是有意义的。”

    他敷衍的态度把狗子惹的不大痛快,转身用屁股顶了他一下,又跑去找周悬了。

    周悬接了它塞进自己手里的磨牙棒,象征性地往远处一丢,训练有素的警犬立刻飞奔过去,腾空跃起咬住了目标,兴致勃勃地叼回来等着周悬继续跟它玩。

    “嘘,小声点儿,等下再陪你玩。”周悬揉了揉它的耳朵,又对萧始道:“江倦心深似海,跟他相处十年都未必能看透他在想些什么。说回花知北,他执行卧底任务时也是和江倦一般大的年纪,二十出头,身上不具备任何犯罪者的特质,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选中,要我推测,原因可能是——”

    萧始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周悬继续道:“——优秀。而且这个特质是江寻也有的,他并不是唯一。两人都是当年无比惹眼的新星,本该有大好的前途,最后却落得那样的收场,如果花知北在天有灵,一定不会瞑目。”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越说我越糊涂。”

    “情同手足,生死之交。不用做太多脑补,没有你想的风花雪月,情爱对这样的关系简直是玷污。”

    周悬叹息着拉开了见到他就兴奋,不停舔他脸的哮天。

    “温教授猜测在几十年前,金三角的犯罪集团‘坤瓦’针对警界的渗透就已经开始了。作为北与俄罗斯接壤,又联通周围多省的枢纽城市,我省成了他们首选的攻坚要塞,而他们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钉子嵌入到公安系统内部,为他们提供便利。‘17’当时还没成型,首脑百里述也还年轻,这些‘钉子’后来落到他手里,是因为他吞并了包括‘坤瓦’在内的其他组织,成了金三角之主。”

    “所以首当其冲进入他们视线的,就是那一届公大的优秀毕业生。这批人进入公安系统的难度最小,也因为刚踏进社会,心思极易动摇,而且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在威逼利诱下最可能背叛。”

    萧始不禁由此联想到了更多,“照这个说法……”

    周悬点头道:“没错,江住和后来的姜惩也被列入他们的计划之内。江住是因为他牵绊太多,放不下母亲和弟弟,因此拒绝了俞副将计就计的提议,而姜惩则是因为那跟他不共戴天的父亲姜誉与‘17’相勾结,暗中对他进行着保护,所……”

    “所以这一批人里,被害得最惨的人就是倦。”

    萧始不敢去深思江倦遭遇的细节,狼狈地逃避着:“……说说花知北吧。”

    周悬难以启齿,紧咬牙关,沉默不语,搜肠刮肚斟酌着不那么尖锐的词汇,反复斟酌着措辞。

    可一夜苦思无果的他又怎会在这片刻之间灵感爆发?逼不得已开了口,真相依旧会刺痛听者。

    “花知北他,不算是个完美的英雄。”

    周悬扼腕长叹,痛惜不已,“他在卧底期间表现出色,一路顺利爬上高处,得到了‘坤瓦’前任首脑扎贡的信任,甚至被委派了暗杀行动,可他后来却跌得很惨。与他同期打进组织的卧底几乎不剩什么人了,不是因为身份暴露惨死,就是自己先受不了崩溃,提前结束任务回归社会了,只有他风生水起,如鱼得水。他的上级怀疑另有隐情,便派其他卧底打探情况,深入后才知,他与组织首脑的儿子之间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番讲述让周悬疲惫不堪,脸色非常难看,两手遮在眼前,挡住了大部分表情。

    “这是桩足以让公安颜面无存的丑闻,有人护着他,想让他回来接受处罚,从轻发落,就有人担心他狗急跳墙投敌,回过头来对付自己人。他当时在金三角已经是个名声不小的人物了,因为做事雷厉风行,在处理各组织之间的纷争时也从不手软,还亲自策划了几次大规模武装冲突,从中获取情报甚至是趁机暗杀其他威胁,这让上面的老头子无比忌惮他的存在。”

    “后来呢?”

    “后来……”周悬话音顿了顿。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那凉薄淡漠的好听嗓音就插进来打断了他。

    “后来有人倒逼他成事,让他在短时间内拿出阶段性成果,强迫他暗杀首脑扎贡,或是扎贡的儿子——他的绯闻情夫,一个叫祁未的男人。他为了自证清白选择玉石俱焚,在爆炸中与祁未双双葬身火海。”

    江倦理了理睡乱的头发,缓缓从楼上走了下来,领口的扣子松了几颗,昨夜萧始留下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周悬觉得很尴尬,且不提案子,他跟江住是挚友,一直以来都把江倦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江住过世后,他更是处处照顾着他。

    试问哥哥看到弟弟跟别的男人睡了,还是在下面的那个,还弄得这么激烈,心情怎能不复杂?

    他简直没眼看这两人。

    “你们两人偷偷谈他的事不叫上我,也不怕胡思乱想走火入魔,真是太监开会。”

    江倦进厨房拿了盒牛奶,坐下来边喝边给又兴奋起来的哮天喂着肉干。

    萧始满头雾水:“什么?”

    江倦睡不醒似的眯着眼睛,“无稽之谈。”

    萧始:“……”

    周悬:“……”

    江倦打了个哈欠,精神恢复了些许,“我们现在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相互共享情报对彼此都没什么坏处,是吧?周哥。”

    周悬的右眼皮又是猛地一跳,这小子……

    左眼跳财,右眼跳……右眼跳是迷信吧?周悬想。

    看着那看似虚掩不设陷的大门,他对自己今天能否活着出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

    江倦:温柔吗?假的,得拿命换。

    强调一下江爹和小舅子只是好友,没有爱情,没有基情!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第140章 缺憾

    “知道你不信我, 为表诚意,我先说。”

    江倦手执环首刀,无需出鞘, 仅仅是掂着重量就让他发出了感慨:“好刀。”

    刀是好刀, 可惜这么多年都不见血, 失去应有的价值, 也便成了仅供观赏的花瓶。

    江倦没什么好睹物思人的,只觉惋惜。

    他说:“传闻当年花知北在缅甸靠着一把卷刃的钝刀杀进敌对势力的老巢,取了毒枭的项上人头,将他手下的盘口资源都一并收归了‘坤瓦’, 由此得到了前任首脑扎贡的赏识。他赠了花知北一把精锻的环首刀, 花知北也不负重望, 帮他血洗缅北, 成了当地最大的毒枭,威震金三角。即使是现在, 扎贡的二儿子亚示依然带领‘坤瓦’盘踞在克钦邦与我国接壤的恰苏丹山区,在当地的势力不容小觑。”

    对他讲述的故事, 周悬既不附和, 也不否认。

    “据说这把刀从未开刃,却沾了不少血, 杀伐之气很重,在花知北死后, 曾一度被亚示拿去镇宅, 后来便不知所踪了。所以当时还有一种玄幻的说法, 有人认为花知北没死, 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继续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着见不得人的事。也有人说, 他杀了太多人,罪孽深重不能入轮回,只能徘徊世间,苦苦等待和他死去的爱人重逢。”

    萧始追问:“你说他死在爆炸里,遗体可有找到?”

    江倦摇头道:“要是真的找到了也就不会传出这么离谱的谣言了。不过我自己也认为他没死,在那场爆炸里,他和祁未应该都活了下来。或者该说爆炸本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为了让两人脱身而演的好戏吧。”

    他翻出张泛黄的旧照片,正是他和萧始在宿安老家的书房里找到的那张。

    周悬只是浅浅瞥了一眼,立刻紧张起来,几乎是用抢的接了过去,“这是……”

    “花知北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活的很风光,在他生前,至少爆炸发生前,是没有人敢这样对他的。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他当时真的没死?”

    假死的做法并不是全无可能,毕竟姜惩的父亲姜誉就曾靠相似的手段以死人的身份逃避追查十几年,在他们不了解情况的当年,多离谱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就算花知北侥幸活着,也仅仅逃脱了一时,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逼上了死路,这是故事最悲哀的地方。

    江倦说:“在拿到这张照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就在刚刚,我猜到了一种可能,花知北和祁未都没死,他们逃离‘坤瓦’和公安的视线,很可能想隐姓埋名活下去,但这个计划失败了,后来花知北身死,祁未不知所踪。”

    萧始的目光游移不定,在他提到某一个人名时总会迅速避开他和周悬的视线。

    两人都是警察出身,很清楚他这样的下意识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江倦贴近了悄无声息从他身边蹭到沙发另一边的萧始,两人似乎头一回以这种唐僧进了盘丝洞的节奏相处,江倦就像那善于诱人的女妖般紧靠着他,朝他耳畔呵着气,反而是一向骚得厉害的萧始如坐针毡。

    光是看着江倦熟稔的举止神态,周悬就能料想到他平时是怎么勾人的,顿时心里对真相的求知欲也不再强烈了,只觉着自己愧对天上的江住,死后也没脸见他了。

    明明答应过要好好看顾他弟弟的,自己怎么就把人看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说说,我想听。”江倦想咬一口萧始的耳朵,却扑了个空。

    他就像求欢没被满足似的,失落地咬着唇,不甘地看着萧始,“想听……”

    这谁能顶得住啊。

    萧始舔了舔唇角,只想冲上去把他按住了狠打几下屁股,不得不捏住他的脸,阻止他爬到自己身上。

    换作平时,不借着这天赐良机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平时被骂的那几声狗。可现在当着周悬的面,他要是下手可就真成了畜生。

    “知道了,我说!你坐好,把衣服穿好了!”

    萧始把人往沙发上一按,强行把他露出了一边肩膀的睡衣拉了上来,扣子一直系到最上,勒得那人都快透不过气了。

    但骨子里好色,还只色江倦一人的本性却是没变,他落在那人胸上的手迟迟舍不得挪开。

    “我认识祁未,他确实没死。”

    萧始认真措了辞:“在墨西哥,他是Zetas的实际掌控者之一,嗜血暴戾,杀人如麻,而且一直嚣张地使用着真名,‘17’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发展起来的。但据我所知,他并不直接参与组织的行动,也不出现在人前,见过他的人也很少。听说他曾是金三角某个毒枭的长子,极受父亲重视,十六岁的时候就策划武装冲突,亲手杀了二十多人,吞并了四个被毒贩盘踞的村寨,在金三角一战成名,是最有可能继承父位的人。”

    江倦细听之下发现了隐藏在他话里的信息,“那场冲突,不会与花知北有关吧?”

    两人没什么头绪,目光都落在了周悬身上。而后者的沉默也相当于默认了。

    少年风流,轻狂恣意。

    在那样热血的年纪遇到那样投缘的人,他们的相知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但接下来萧始的话却在一定程度上破灭了这段引人遐想的美好感情,“我从没听说他身边有花知北这个人,只知道他一直在调查一起旧事,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但所有落到他手里的人都会以倒吊的姿态惨死,就像这样。”

    他一指花知北的照片,恍惚间,画面与脑海中的某个景象重合了,刺痛了他绷紧的神经,“……和江住的死前被营造出的仪式感很相似。但在我得知江住被害的细节时,祁未已经死了。”

    “死了?”江倦愕然,“怎么死的?”

    “传言说是被自己手下养出来的人反咬,在内斗中丧了命。杀他的凶手之后回到东南亚,血洗金三角,成了亚洲最大的毒枭,也就是在克钦邦跟我们交过手的百里述。”

    萧始揉了揉额角,每当想起那时的惊险经历,他都按捺不住心悸。

    直到现在,江倦仍会以各种惨烈的死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漫漫长夜,同床异梦,却都是一样的难熬。每当夜半惊醒,只有抱住枕边人,他疼得乱颤的肺腑才能好受些许。

    “但比起利益争端,我倒觉着这像是种精神的传承。”

    江倦全然没意识到他心间狂澜,顾自分析:“在‘鬼域’中,哥哥也被以倒吊的方式杀害,照你的说法,当时祁未已经死了,不会是他所为,除非在他死后,有人继承了他的执念。”

    提到江住,周悬更沉默了,就好像被一只利爪生生剖进胸口,将他伤透的心又捅了个对穿一样。

    他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嘴唇却抿得死紧,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再无开口的意思。

    萧始脸色发青,摇头道:“我不知道,有关‘鬼域’的事我知道的很少。但我可以保证,祁未死在江住出事之前。”

    他笃定道:“原本我对他的事并不关心,只听说过一些与他有关的传言,在得知江住被害的细节后,我觉得此事很可能与他有关,就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生前的保镖。这个人是他身边唯一一个没有被赶尽杀绝的人,在祁未死前就察觉到情况不对,早早逃出了墨西哥。我用了七个月的时间在阿富汗找到他,但他命不好,在我撬开他的嘴之前就被流弹击中没了命,临死前给我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只指认了一个眸子血红,眼白发黑的男人。”

    模糊不清的信息少得可怜,但这样明显的特征已经足够确认此人的身份。

    虹膜发红,巩膜乌黑,这是利用药物强行改变身体机能而产生的副作用。

    到目前为止,他们见过的唯一拥有这个特征的人,就是通过大量吸食药品,拥有超乎常人视力的前“SEVENTEEN”狙击手,“17”的首领,百里述。

    至少这一条线索的串联能够证明百里述与祁未的死有关。从之后百里述在雁息展开他的猎杀计划这一点来看,他的确可能遵循祁未的遗志在密谋着什么。

    “以祁未和花知北的关系,祁未应该没有理由杀害他情人的外甥。”周悬叹了口气,“真要说起来,你和阿住都该叫他一声舅……夫?”

    江倦无奈道:“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哥被害无非两个原因,有意的,或是无心的。我妈在很多年前就改名换姓了,查到这段二十多年前就被掩盖的关系不是易事,说百里述是在害死我哥以后才知道他是花知北的外甥我也信。”

    但关键就在于,这段三十年前的爱恨情仇,为什么会导致江住的死亡?

    他们掌握的情报太过细碎,缺少将之联结的关键线索,而这一部分重要信息却掌握在权限比他们高出几个级别的人手中,并不是他们能触及到的。

    江倦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看着身边愁眉紧锁的周悬,忽然玩味一笑,凑上前去轻声问道:“你说我要是去逼宫会有什么后果?”

    周悬对他这话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地反问:“疯了?”

    “可不是吗,早就疯了。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干了,就算不能得偿所愿,也能出了我心里这口恶气。”

    “那为什么现在才发疯?”

    “因为……”江倦的目光缓缓落在满面沉凝,盯着环首刀出神的萧始身上,“当年不怕死,现在,我有一点怕。”

    一点。

    只有一点。

    这场情报交易并不对等,比起各取所需,倒更像他们三人各自讲了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所有人都有所保留,也不尽信别人的话。

    午前,江倦就以无聊为由下了逐客令,把从见到他就没怎么开口的周悬赶了回去。

    有关萧始想知道的内容,周悬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好像江倦一早料到他会出现,掐着时间卡在二人进入正题之前出现,坏了他们的好事。

    萧始一直恍恍惚惚的,本就不怎么样的厨艺因为精神无法集中做的更是惨不忍睹,江倦用勺子扒拉着碗里那硬得有半截都支棱在碗沿外面的粉丝,无可奈何道:“你是认真的吗?”

    萧始这才惊醒:“……啊?”

    看到那人面前黑黢黢黏糊糊的汤水,他赶紧把东西倒进了哮天的食盆,这下连狗都不乐意了,龇着牙朝他狂叫。

    江倦叹道:“你也用不着这样。我把周悬撵走,不是想隐瞒俞副当年做的事,我没有任何理由维护他,只是觉着没有必要。比起纠结我们兄弟以前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会遭遇这些才是重要的。有些话我不想对他说,但对你还是可以的。”

    萧始坐在他身边,歪头靠在他肩头,明明比他还高出一截,却偏偏喜欢在他怀里撒娇。

    江倦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脑袋,一向没心没肺的他少有黯然神伤的时候,江倦还不大习惯。

    他斟酌道:“花知北的事之所以牵扯到我们,是因为我爸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我们这代人就像是在重复上一辈的悲剧一样,很多人都能在历史中找到与自己身份相对应的人,所做的事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有了前车之鉴,我们能少走些弯路,径直追逐最后的目标吧。”

    他没滋没味地抿着清水,一拍萧始的肩膀,讲了个离奇的故事。

    “有人说,我爸对花知北念念不忘是因为两人年轻时有些风花雪月,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兄弟情纯粹得容不下污点,在校时同宿舍的哥们开了句玩笑,说你们简直就像老夫老妻似的,花知北却把这话听进了心里,为了不让人产生误解,他才牵了条红线,跟兄弟结成了亲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年那个打趣他们的人,就是俞副。”

    “他有恶意吗?”萧始问。

    江倦摇摇头,“那句话只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花知北和我爸都不介意,但之后发生的事却让俞副后悔到现在。他一直觉得,原本拒绝公安系统委派进行卧底任务的花知北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想保护我爸妈这对有情人,根源就在于他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想想其实有些好笑,也很悲哀。我并不喜欢俞副这个人,但还是要说句公道话,这些不是他的错。”

    “花知北原本是拒绝执行任务的?”萧始有些诧异。

    “当时他还很年轻,严重缺乏经验,也有很多顾忌,虽有报效祖国的激情,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但能优秀到被‘坤瓦’吸纳的人毕竟是少数,他和我爸都是公大那一届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可以说他和我爸之间必有一人要涉险,不管他是在乎我爸,还是想让姐姐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家庭,最后他都选择牺牲自己,不告而别。”

    萧始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代人重复着上一辈的悲剧,很多人都能找到与自己身份相对应的人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为了成全自己和江住的感情而决心踏入深渊的江倦,和花知北并无区别。

    就像是看穿了他此刻的心事一样,江倦否认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查清我爸的案子。当年的我要是没有执着于此,就算你们真的对彼此有情,我也一定会全力拆散你和我哥。”

    说到这里,他毫不掩饰他的恶劣心思:“因为在我看来,你就是个玩心重,还没长大的孩子,你没有能力把你的海誓山盟付诸于实践,无法对这段感情负责,更没有办法保护他,给他安稳的生活。如果哥哥沉溺进去,他迟早有一天会受伤。对你这种混蛋来说,什么都是不舍得抛弃的,除了感情。”

    实话说,直到现在,他依然是这么想的。

    他的神情在对上萧始的目光时有一瞬间的凝滞,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把萧始的头从肩上推了下去,不知怎么,竟下意识做出了身子前倾的动作,就像是为了补偿对方而在他唇上落下轻吻似的。

    好在触碰到那人之前,他及时停了下来,想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到底在做什么?

    但垂头丧气,仿佛连尾巴也夹了起来的萧始却因为他这一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反应看到了希望,眼睛都亮了起来,勾住他的脖子,强行吻住了他。

    那吻带着侵略意味,让他沉沦其中,陷入了缠绵。

    当胸中空气被汲取殆尽,不得不分离开时,江倦有些恍惚。

    必须承认的是,有些东西在漫长的时光里是会变质的,无论好坏。

    他手指抵着萧始的嘴角,反复擦拭着他的唇,就像要抹消掉方才那个吻的痕迹一般。

    潜意识里,他一直觉着自己是脏的。

    萧始却不肯让他如愿,他越是逃,就越是要将他对自己的在意烙印入骨,连脉搏都喧嚣着他藏于心底的爱意。

    “俞副对我说过,当初花知北也少不知事,要他卧底绝非易事,所以从一开始,他的任务就不是潜伏,而是真正成为组织中的一员。他在缅北做的那些事毫无顾忌,没人看得出他的异心,并不是因为他的演技有多好,而是他本就是个犯罪者。”

    江倦的喉结滚动着,难以启齿的话语实在太过苦涩,“在看到他血战敌对势力,杀了毒枭,抢占资源,被扎贡重视时,上面也是畏惧他的,自毁式的自证清白,只是为了扫除这个障碍罢了。”

    萧始吻着他洇红的眼尾。

    江倦借花知北的故事讲述了自己遭遇的不公,长久以来的压力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崩溃失控,可到头来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服,可我没办法。”

    太累了。

    已经无力反抗了。

    他疲惫不堪地闭上眼,泪珠断了线似的接连滚落,抓着萧始的力道越发大了起来,指尖深陷在他肩头,头一回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萧始,别成为我这样没用的人,帮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他没有抬眼,凭着直觉按住萧始的唇,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没必要恨俞副,他只不过是给了我一条路而已,做出选择的人是我自己,无论是对是错,都应由我自己承担后果。”

    萧始反握住他的手,含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不堪话题如此沉重,他问:“除了花知北和你之外,还有什么人的身份能找到对应?”

    “周悬。”江倦说道,“他在我哥死后一直追查真相,从未放弃过,和我爸生前做着相同的事。但我爸的结局你也知道,我很担心过多插手我们江家的事会给他带来麻烦,所以一直和他保持距离,很少招惹他。”

    言及此处,他向后仰去,靠在沙发扶手上,头沉沉垂了下去,“可只要在公安系统里,我就免不了跟他打交道。这样束手束脚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我有点想……”

    萧始覆手在他额上,温声道:“不准胡思乱想。”

    江倦不住眨着眼睛,翕动的眼睫蹭着他的掌心,痒得厉害。

    萧始抬起他的下巴,在他鼻尖上印下了个温热的吻,“目的还没达成,你舍得离开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回雁息市局是想方便自己进行调查,如果各方还是继续瞒着我,那还有什么意义?”

    江倦坐起身,盘起一条腿,把冰凉的脚揣在萧始怀里,“公安国安都防着我,别说旧案不肯给我透露信息,就连对‘寒鸦’的研究也瞒着我,枫叶苑地下室那几具遗骨的身份,致死原因,这些我都一无所知。被排斥在外太久,能不能融入进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扬起头来,贴近了萧始,两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能清楚感受到彼此呵出的气息。

    “萧始,你能帮我吗?”

    看他这样子,任萧始是铁石心肠,也很难说个不字。

    但此时的萧始很清醒,他箍住江倦,断了他逃跑的路,捏着他的脸,令他嘴巴都嘟了起来,以一种滑稽又可爱的样子与他对视着。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狠心道:“不能。”

    江倦:“……”

    江倦给他表演了个川剧变脸,当场挣开他的手,冷眼盯着他看,见他贼心不死,爪子又贴了上来,恶言恶语赏了他一字:“滚。”

    “换作别的事或许能答应你,但这个不行。”

    萧始两膝夹着他的腰,把他往怀里一按,不松手了。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你,但我巴不得你查上十年八年都没有结果。”

    江倦肺都快气炸了,恨不得一口口咬死他。

    可接下来那人的话却让他倍感意外,怒气顿消。

    萧始搂着他,一下下帮他顺着炸起来的毛,“江二,这执念支撑你坚持到现在,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一天你查清了江住被害的真相,手刃了仇人,把一切都推回到正轨之后要怎么办呢?”

    江倦愕然。

    他的确没有想过,或者说,是不敢想。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我来告诉你,得到想要的结果后,你会觉得很空虚,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你会感到生存无趣,那些让你痛不欲生,扎根在你心底的硬刺会让你鲜血淋漓,厌倦忍受痛苦,决定给自己个痛快。人没了希望是件很可怕的事。你现在尚有这根支柱,苟且偷生,可若是连这期冀也没了,我要怎么留下你呢?”

    萧始的切问有理有据,江倦无从回答。

    “我害怕啊,倦,真的害怕。”

    萧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江倦辨不清那是他心口传来的脉搏,还是惊惶之下的战栗了。

    “我带给你的只有不堪回首的折磨和屈辱,我怎么敢奢求你为了我留下?我害怕你对这世界全无牵念,头也不回地离开,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萧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心软吗?”

    江倦挽起他的袖口,抚着他手臂上那些凌乱的,结了痂的抓痕。

    “以前我报复心很重,知道自己死了会让你难受,肯定巴不得让你尝尝那滋味,你撕心裂肺地疼过一次,也算偿了我心里的不甘。可是那天,就在我想要怎么开口的时候,你在我面前发作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乎你的,想到我走了之后,你会比现在痛苦百倍,还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又舍不得了,就像在云间山时,我毫不犹豫抓住你一样,那些都是潜意识里的本能行为。”

    他冰凉的手摸着萧始的头,想凝视他,却又畏惧着与他对视,索性遮住他的双眼,与他额头相抵,声音几不可闻。

    “我怨你不假,但我并不恨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活着。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有一天,我愿意为了你而活下去,到时请你……也为了我,努力争取一次。”

    ……

    清明之后,地处北方的雁息终于彻底回暖,连体虚到被萧始逼着穿了一冬保暖秋裤的江倦都脱下卫衣,换上了轻便的衬衫,一双锁骨在领口下若隐若现,引得萧始时常犯病,没事就把他按住了啃上两口。

    姜惩忙着一个接一个的糟心案子,还是坚持每天抽出时间打一两个电话给萧始询问江倦的精神状态。

    一次正好被江倦撞上了,他追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市局,不知如何回答的姜惩手一抖干脆挂了电话,之后再也没敢联系两人。

    说到底也不怪他没脸见江倦,这次事件他至少要负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责任,毕竟被逼得走投无路,求江倦到叶宅收集线索的人是他,相当于他间接导致了后续江倦与池清的冲突。

    如今江倦被孤立,在事情解决以前,他都没脸再面对那人。

    不过姜惩不出面,宋玉祗和他们走的倒是近了起来,时常会给他们透露些审讯池清的细节和叶思真的近况。

    他面对江倦时气氛总是有些尴尬,萧始不明就里,一个劲儿地追问,把江倦逼得没有办法,胡扯了个理由:“我是他现男友的前男友,怎么看都不顺眼吧。再者当年小惩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没什么概念,都想做1,又都不想勉强对方,所以直到分手了也没把该办的事办了。在我们心里自己一直是1,所以我对这个让小惩心甘情愿在他身下做0的狗男人没什么好脸不是应该的吗?”

    萧始一听,好像是这么回事,居然真被这话给忽悠了。

    江倦又不能照实说,去年他因为身份曝光跟姜惩撕破了脸,那人以为是他害死了江住,与他决裂还想劝他向警方自首。当时他精神状态极差,过于应激,对身边所有人都抱着敌视心态,冲动之下打伤了姜惩。

    那时他不知姜惩因为严重的药物过敏引发了心肌炎,用□□击晕姜惩后导致那人病情复发,而后赶到的宋玉祗在交手时也打伤了他,他现在肩膀上还留着那时宋玉祗用冰锥刺穿的伤口,说对此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

    在江倦看来,这种事没必要让萧始知道,况且也是他伤人在先,怎么说都是理亏。

    只不过萧始提起这段往事让他不得不忧心自己的病情,他险些害死了姜惩,还曾开枪打伤萧始,两人都是他至亲至近的人,却受他伤害至深。

    谁也不能保证他未来会做出什么,他畏惧沉眠在他身体里的可怕怪物,那些积压的负面情绪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让他丧失理智,沦为恶兽。

    命运又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笑话,在他终于鼓起勇气面对未来时,将终于浮出泥淖,得以喘息的他再度拉入深渊,恶魔时刻在他耳畔低语,警告他认清自己的处境。

    ——他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看着江倦坐在庭前,盯着开得正盛的茶花出神,萧始实在不忍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江倦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从小就不喜欢,即使是和父母亲人的合照,也总是躲在角落里,视线避着镜头,拼命挡着脸。

    后来他与江住身份互换,即使明知不会有任何人看出异样,可他仍然不敢正视镜头,这些年除了必备的证件照,几乎没留下过影像。

    萧始忽然很想将此时的美好记录下来,便趁他不注意时拿出手机拍了他的侧脸。

    对焦那一瞬,江倦忽然闭上了眼,上一秒还勾起嘴角微笑着,眨眼间就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心理疾病的患者就是这样,短暂一瞬的愉悦会被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吞噬,多巴胺分泌异常会使得他们长时间处在痛苦中,难以自拔,陷入恶性循环。

    “别拍我,丑死了……”

    江倦两手胡乱挡在眼前,也不知是在拭泪,还是单纯逃避他的镜头。

    萧始的心口一阵阵绞痛,拉下他的手,不住吻着他含泪的眼。

    “倦,你吃了太多苦,需要很多爱来填平缺憾,补足亏欠,可我能给你的太少了,还远远不够。每每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却无能为力时,我的决心都会动摇,觉得应该让更好的人来善待你,可我总是自大又自私,认为世上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也不舍得放手离开你。求你原谅我的无能,我只是……还学不会让你感受到我的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这一次江倦的发病是有预兆的,从那个漆黑窒息的地下室出来后,情绪的爆发给了他强撑一天的时间,在此期间他纵情泄/欲,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流,进食,还罕见地对萧始笑了几次。

    那笑是发自内心的,至少连和他朝夕相处的萧始都没察觉到异样。

    可他发病也是极快的,一转眼的工夫人就变得消沉,像一朵风雨中被摧折击垮的残花,恹恹失去了生命力。

    他开始不吃不喝,自我封闭,因为恐惧噩梦,所以整宿不合眼,背靠墙角蜷缩着,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有时嘴里会无声念叨着什么。

    面对萧始的接近,他也不抗拒,只是默不作声挪到另一个角落,继续胡思乱想。

    他整个人都枯萎了。

    萧始实在不舍得他这样自我折磨,无计可施,只好对他说:“倦,咱们别自闭了,去看看小姑娘吧。”

    江倦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鼻翼动了动,眯着一只眼睛偷看他。

    萧始哭笑不得:“你现在的样子跟姜惩家那只几把猫简直一模一样,它也瞧不上我,别人喊它都会喵喵叫几声,我叫它就只是动动耳朵,气死了。”

    ——那猫真名叫地霸。

    只有萧始这条狗才满脑子都是几把。

    江倦倒是挺给他面子,他的手在面前比比划划的时候,学着大胖猫的样子张嘴就是一口,疼得萧始嗷一嗓子满地打滚。

    哮天眼神怪异地斜着眼看他,默不作声退远了些。

    萧始尖着嗓子喊道:“嘎哈去!回来!”

    江倦没忍住,“噗”一声笑了,萧始抬眼瞅他,他又立刻挪开眼神,表情也没了。

    “你偷笑!我看见了!你就是存心让我不好受!”

    萧始爬起来,赖唧唧地扒在那人身上,嘟着嘴怪声怪气道:“江二,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两个一起去庙里玩,犯馋偷吃了贡品,但是和尚来了就只揍了我一顿,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倦:“……”

    他是情绪萎靡意志消极,不是坏了脑子失了忆,这人又在给自己增加什么不存在的记忆呢?

    萧始端着碗鸡蛋羹,可怜兮兮地求道:“媳妇儿,你吃两口吧,这样不吃不喝哪撑得下去,你身上还有伤呢,求你了,吃完我就告诉你。”

    江倦这会儿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饿了太久确实有些遭不住,没抗住诱惑,还是吃了一口。

    柔软的蛋羹入口即化,配上鲜香的酱汁,这滋味真是……绝了。

    江倦坚持一定是因为自己饿了太久才觉着什么都好吃,跟这厮的厨艺没有半毛钱关系。

    看他老老实实把鸡蛋羹吃完了,萧始又喂了半盒热牛奶给他,续上了方才的后半句话:“他们打我不打你,是因为,你是真的神呀。”

    萧始猛亲他一口,舔去了他唇上的香油沫。

    “——我的神。”

    以江倦目前极不稳定的精神状况,萧始很担心他又胡思乱想,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忙起来,一刻也别闲着。

    他以自己要复诊为由,硬是把人从墙角里拖了出来,梳洗一番塞进车里,带到了胸科医院。

    他这边刚挂完号,转头人就没影了,导诊的护士还问:“那位和您一起来的患者……”

    “没事,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萧始拿着单子直接去了住院部,果然在云兮的病房里找到了那人。

    他到的时候,江倦正因为发型被嘲笑。

    此前在凤鸣山招待所的时候,他为了哄骗张庭君,咔嚓几剪子把刘海给剪成了狗啃的模样,短到了眉毛上缘,后面还一下没碰,多少是有点愣。

    萧始看习惯了不觉着有什么,还挺可爱的,可云兮哪见过他这模样,笑得抱着小熊在床上滚来滚去。

    如果只是刘海短了倒也没什么好笑的,关键是在地下室那天,江倦病情复发,一时激动又撞伤了头,伤口藏在头发里,医生不得不把他的发际线硬往后推了几厘米来包扎伤口。

    平时江倦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也不怎么注意形象,这下可好,倒让小姑娘开心了一把。

    不过云兮高兴,江倦自然心情也好,他并不介意小家伙笑话他,还乖乖坐在矮凳上,让云兮给他扎小辫。

    江倦的头发很长了,他很少出门,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理发,觉着长了都是自己随便剪剪,顾前不顾后,不知不觉发尾已经及了肩,好好打理一下还是很不错的。

    萧始倚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想入非非,回神时就见云兮高高兴兴把顶着一脑袋小辫的江倦拉了过来,给他展示自己的杰作。

    “狗叔叔,倦哥哥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萧始回过味来,“怎么又叫狗叔叔,狗也就算了,怎么平白给我长一辈,我有那么老吗?”

    云兮嘻嘻哈哈地躲在江倦身后,朝他吐舌头。

    萧始又赖了起来,“江二,你看她,她就欺负我。”

    “欺负得好。”江倦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要不是怕你占她便宜,应该再叫老些的。”

    “咋能这样,想跟你同床异梦的人都从这儿排到叙利亚了,我本来就有危机感,你还这么向着她。江二,你要讲道理啊,我才是你亲老公,你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

    江倦被他晃着胳膊,浑身都跟着打颤,满头小辫跟着晃啊晃啊,逗得萧始和云兮笑个不停。

    江倦:“……”

    ……他觉得这条狗的脑袋才最该有危机感。

    作者有话要说:

    江倦其实一直很纠结。

    烦狗时:“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赶你走,你不要尝试说服我,打动我。”

    想主动贴贴时:“如果未来有一天我愿意为了你而活下去,到时请你……也为了我,努力争取一次。”

    萧始:懂了,干就完事!!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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