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倦病了一整个冬天, 罪魁祸首是段镜词。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初他是因为段镜词无意间研制出的药物坏了身体,又因为段镜词的极力救治成功脱毒, 到头来也是因为段镜词在治疗的最后阶段不告而别导致多卧床了好几个月。
他最先开始治疗时是在深秋, 搬进了段镜词那活像植物园的小院, 住在满室都是绿色植物的特殊“病房”里, 心情愉悦,病自然好得也快。
可当某一天,萧始黑着脸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出问题了。
萧始唉声叹气好半天, “媳妇儿, 我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你要先听哪个?”
他说话的时候, 江倦正卧床给乖乖蜷在他身边的猫顺着毛,便道:“好消息吧, 先听坏的我怕我遭不住。”
“……我已经要气昏了!好消息是叶明宵——就是当初那个被叶承志推出来顶包的叶家二少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已经恢复了,上周刚出院, 身上的溃烂也都恢复了, 而且没有复发的迹象。宋玉祗在进行最后一次血透之后也彻底脱毒了,今天的血检结果是阴性, 他的血液已经不再具有‘寒鸦’的成分了,姜惩乐得差点儿把三处的房子掀了!”
“这是好事。”
“过去的几件案子细节也随着段镜词研究报告的公开有了合理的解释。”萧始坐在江倦床边, 一点点给他数算着, “警方查到在季隐死后假借他的身份接近吴徽的人就是借职务之便贩毒的张咏君, 从临床反应来看, ‘寒鸦’中毒后的不良反应不止是身体溃烂这么简单, 中毒够深的话是会导致骨骼病变的, 所以姜惩侦办过的案子里,去年离奇死在市局下水管道里的受害人,也是秦数的线人陈东升的盆骨有明显经过手术的痕迹。”
他从文件夹中取出了几张医院的手术知情通知书,上面签的名字都是陈东升。
“姜惩他们从隔壁省的医院调取到了陈东升的就医记录,他因为‘寒鸦’中毒导致骨骼出现了类似癌变的现象,不得不削去这一部分病变的骨骼来阻止病情继续扩散,所以在尸检的时候才会发现他的身体有明显进行过手术的痕迹,当时姜惩和宋玉祗还以为这是什么畸形的审美搞出来的医美项目。”
江倦想起了另一个细节,“那吴徽呢?他在时代广场发病的时候有过撕咬其他人的举动,他那像吸血鬼一样的獠牙也是手术造成的。”
“姜惩找到了曾为吴徽做手术的整容医院,他的主治医师表示吴徽的面部骨骼与他想假扮的孙晨宇不同,为了保证看起来特征相似就需要假牙来支撑上唇。这也是吴徽在整容成孙晨宇后不敢露齿的原因。”
江倦沉默着消化了这个真相,又问:“那坏消息呢?”
萧始强压着火,咬牙切齿道:“段镜词他……”
“他怎么了?”
“他!他妈的跑路了!就在昨天!!”
昨天傍晚,段镜词还无比正常地给江倦做了检查,在病历本上写写画画,唠唠叨叨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
江倦预感到他可能要走,但当时只是觉着他又要跟男人出去鬼混,顶多一两天就回来了,没想到萧始他们调出了三处的监控,居然看到段镜词是背着大包小裹从院墙翻出去的,而且实验室所有瓶瓶罐罐都空了,关键的几个培养皿也被他带走了。
在这之前,他还谨慎地确认了“寒鸦”的纯品都被三处收集,统一交给他销毁了,结果转头就带着东西跑了,沈晋肃派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追踪到他!
“一个奇装异服,举止习惯怪异的小混蛋应该很引人注意,你们好意思说找不到?继续查!抓不着他,你们就都给我回家喝西北风!!”
事实却是,段镜词真的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在此之前出过池清的事情,他不敢相信其他人,因此所有的研究都是一人完成。
他在离开之前毁掉了所有的研究记录,只留下了一本病人的护理笔记,强调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跑路了。
半个月后,江倦能下地了,看起来是个好现象,萧始想让他出去透透气散散心,便把他接回了家,结果才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江倦就突然休克,吓坏了萧始,不得不把他又送回了段镜词的小院。
这院子就像有什么魔力一样,只有在这里江倦的病情才有好转的迹象,一旦离开就会迅速恶化。
萧始推测,很可能是这里栽种的植物有能稳定他病情的功效,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江倦都没能走出房间半步,连年都是在病床上过的。
姜惩和周悬跟他们约定春节一定会一起过个团圆年,但跨年这种适合情侣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各过各的。
原本萧始也安排了缱绻温存的环节,打算好好伺候下两个月都没开荤的江倦,结果那天晚上江倦不慎受了寒,刚入夜就发起了烧,一咳就咳到了开春。
就连他们最期待的年夜饭,江倦都是勉强坐在床上吃的饺子。
虽然他一个劲儿地夸萧始的手艺好了,终于不至于把饺子煮成面汤了,但萧始知道,他鼻塞根本就尝不出味道。
萧始在心里骂惨了段镜词却也无可奈何……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还有这能耐?
拜段镜词所赐,江倦病了一整个冬天,在第二年清明转暖时才有力气下地。
清明那天,也是江住下葬的日子,江倦没有叫太多人来参加,只有沈晋肃、局里的几位领导、同事,以及从长宁远道赶来的朱铭恩和谢时明。
那时江倦身体还没恢复,只能坐在轮椅上,整个过程全由萧始代劳。
司仪的话说得很委婉,提醒江倦有些要守的规矩是必须血缘至亲来做这些事的,江倦也很平静地回应道:“萧始是我哥的弟弟,盖了章的,他自己都认。”
外人也便不好再说什么。
父兄都得了入葬烈士陵园的资格,江住在桃树下的衣冠冢被迁到了父亲的新坟边,得以光明正大在墓碑上刻下属于他的名字了,不过江倦还是想让一家人团聚。
“不然妈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可怜了。”
他说:“我除掉所有威胁,只是因为想让哥哥的墓碑堂堂正正刻上他的名字,终于是时候了。”
此前他找了一处僻静的小墓园合葬了父母,如今又在他们身侧安葬了亡兄。
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江倦已经能平静面对了,那一天没有落一滴泪,脸上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在仪式将要结束,萧始捧着骨灰盒安置在墓穴里的时候,沈晋肃开口道:“江家一门三警,满门忠烈,脱帽,敬礼!”
在场的警察纷纷脱了警帽致敬,直至封墓立碑。
高局走到轮椅上面色苍白的江倦身前,半蹲着俯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江倦保持平齐。
江倦今天也穿了警服,他知道这是父母兄长,也是过去的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今天要祭奠的不仅仅是故去的至亲,还有过去的自己。
高局问他:“还是想走吗?”
江倦垂着眼眸,没有回答。
高局轻拍他的双肩,手指落在他的金属胸章上,一点点描摹着那串数字的轮廓。
“传承了父子两代三人的警号,真的舍得就这样不要了吗?”
姜惩也劝道:“阿倦……留下吧,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狄箴连连点头,“就是啊江哥,您可以先把身体养好,不急的,局里的人都很想您,您不能丢下我们啊。”
江倦犹疑道:“我再想想,再考虑一下。”
众人都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松了口就八九不离十了。
姜惩见形势大好,也不在这件事上纠结,见沈晋肃有话想对江倦说,便带着无关人先离开了。
沈晋肃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腕表,看起来很关心时间,“让他来给你交代的,怎么这么不守时……”
他刚说完,远处的小道便走来一人,手里捧着束还挂着水珠的白茶花,对他轻轻一点头,把花放在了江住的墓碑前。
是俞副。
“俞淮霄,今天你该给他们兄弟一个交代了。”
钰蟋 “是啊,十年了,该给了。”
俞副对墓碑上微笑的江住敬了个礼,转过身来,对江倦深鞠躬。
“当年的事,我欠你们兄弟一个道歉,不知你现在还愿不愿意听。”
江倦稍稍坐直了身子,望着墓碑道:“对着哥哥说。”
俞副再次回过头去,对着写有江住名字的墓碑忏悔道:“是我不好,当年欠考虑,把你们兄弟拉进局里的时候只想着尽早了结江寻的旧案,以至于后面发生的事让我始料未及,更无法控制,牺牲了三儿也没能救回你。这完全是我的错,没得辩。”
要不是卡索当年一时心软放走了江倦,现在就该是兄弟两个一起长眠在地下了。
俞副叹道:“江寻的意外牺牲让我慌了阵脚,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不断追查着真相,可那时案件的追诉期就要到了,再不结案,案子就要不了了之,凶手也将永远逍遥法外了。我太急了,急到慌不择路,铤而走险,把你们兄弟当成了诱饵……当年让你去执行卧底任务并非我本意,最初想说服的是江住,他也拒绝了我,当时就该死心的,可我急于求成又过分自信,做出了误判,不顾老沈的阻止,还是把你送了进去,害得你遍体鳞伤。”
“这不是我恨你的原因。”江倦淡淡道,“我恨的是明知我遍体鳞伤,却还是把我推进熔炉的你。”
这些年来,江倦最不能原谅俞副的一点就是他曾在自己创伤应激后把自己像个病人一样关进了精神病院,试图用那些所谓的科学手段治疗他的恶疾。
在最需要温情与关爱的时候,他却只能面对冰冷的四壁,闻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被拘束带绑在床上,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每当情绪过激都会被注射药物强制昏睡,那样的日子比起卧底时所受的折磨还要难熬。
如果当年不是江住极力阻止,他或许真的会沦为疯子。
俞副的头压得很低,江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了他那声诚恳的道歉。
“对不起,我为我过去的失误道歉,为对你和江住造成的伤害道歉,如今这一切都已经结束,我也该离开这里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希望未来你不再被过往的枷锁囚禁,能摆脱樊笼,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归宿。”
江倦不接受俞副的道歉,他一句“对不起”什么也无法改变,没有人能为江住的死负责,他也永远不原谅把他们兄弟推上了这条路的俞淮霄。
但他却收下了对方由衷的祝福。
那天之后,他的病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沈晋肃也为他们带来了最新的调查结果。
“我觉得,有些事该告诉萧始了——有关你的身世。”
萧始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从知道自己并不是程三史的儿子到现在,他没有一天不在期待真相。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沈晋肃从厚实的牛皮纸袋里拿出了一叠化验单,沈晋肃将萧始几天前提供的血样与国安数据库保留的楚萧DNA进行对比,证明萧始系楚萧亲生。
之后沈晋肃又托ICPO调取了曾用名萧清霜的女刑警的数据再次比对,得到的结果是,萧始就是楚萧与萧清霜的亲生儿子。
随着萧始的身份得到了铁证的证实,当年的旧事也浮出了水面。
沈晋肃启封了被尘封已久的卷宗,调取了楚萧的个人档案以及他所牵扯的案卷,还原了被湮没在时间里的真相。
楚萧曾是沈晋肃的前辈,当年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新秀,耀眼到在毕业前就被国安秘密吸纳。
为了执行上级委派的调查任务,楚萧接近了他的两位调查对象,即当年的叶承志和程三史,并因为表现出的卓越能力,毫无悬念地被两人牵扯进了“绝境”。
在“绝境”中,楚萧结识了同为校友的江寻和花知北,以及和他一样为了调查任务进入猎场的ICPO女刑警萧清霜,四人组成了与鼓励杀戮的叶程池三人对立的阵营,一方屠杀玩家,另一方则极力阻止他们恶行。
沈晋肃说:“我也参与了‘绝境’,所以那张合照里有我出镜,只不过那时我还年少,在那样的环境里遇到了为维护正义奋不顾身,舍生忘死保护被害者的警界新秀和警校生,他们足以成为我追逐的目标,所以后来我也选择了这条路。”
遗憾的是,“绝境”中被成功解救的受害者只有沈晋肃和百里述,其中一人后来还成为了臭名昭著,害人无数的毒枭。
幸运的却是沈晋肃继承了他们的意志,在几十年后彻底结束了这一切。
没有人白白牺牲,正义终将制裁恶秽。
后来楚萧与萧清霜相爱,在“绝境”后曾共度过一段幸福的日子,但因为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任务,也并不属于同一组织,不得不选择分开。
没多久,楚萧意外身亡。
萧清霜忍痛追查他死亡的真相,竟发现楚萧是被叶承志和程三史两人合谋杀害并伪装成意外,萧清霜为给爱人报仇,决然叛离ICPO并接近程三史,伺机报复,直到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之后萧清霜便回老家隐居起来,在邻居婆婆的照料下诞下了一个男婴。
她以楚萧的名字为姓,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始”。
初,始也,是一切的本源,也是开端。
自从她和楚萧的儿子降世,萧清霜就变得胆小起来,她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太久,ICPO和程三史,甚至她以前得罪过的犯罪集团迟早会找上门来,萧始在她身边并不安全。
为了保护她和楚萧年幼的孩子,萧清霜决定独自离开,主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吸引身在暗处的敌人注目,为此牺牲了陪伴孩子的时间,这也是她至死愧疚的事。
后来婆婆过世,萧始难以独自生活,萧清霜还是将他接到了身边,由着内心的愧疚,萧清霜很想亲近这个多年来都没被她关心过的孩子,可她知道自己一旦靠得太近,过去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所以即使跟儿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也是各过各的,仿佛并不是母子,而是人海中擦肩而过的房东和租客。
在把萧始接到身边后不久,萧清霜就被诊断出癌症晚期,与她这些年的忧思有着直接关系,程三史趁虚而入,杀害了萧清霜,还毫无保留地让萧始看到了那无比惨烈的现场。
萧清霜火化那日,ICPO的前同事为保护年少的萧始,不让她的DNA落入其他人手中成为日后揭露萧始身世的证据,选择带走了她的遗体,将她安葬在没人知晓的地方,直到今天才被沈晋肃找到。
事后程三史又做出一脸慈悲假象,想让萧始“认祖归宗”,哪成想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唯恐萧始争夺遗产,差点弄死了他,要不是那个雨夜满身是血的萧始被江住捡回了家,也就没有今天的一切了。
“从ICPO提供的资料来看,你母亲的本名是何知意,萧清霜是她以楚萧的名为姓取的假名。或许现在知道的有些晚,但至少……可以在她的碑上刻下她真正的名字了。”
在沈晋肃的帮助下,萧始将亲生父母的骨灰迁到了江家的墓园合葬。
迁坟那天江倦也在,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看着又像有千言万语想要开口。
这是个天赐良机,萧始借此机会询问着他的意思:“倦,我们一家人都整整齐齐地在这儿了,就别惦记你那要攒五十万才能买的埋骨地了,百年之后,我们也一起睡在这儿吧,好不好?”
江倦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似乎不想答应。
萧始笑了,“别这么看着我,想想你自己,晚上爱踹被子,冷了又不知道盖,常常冻得缩成一团,总是吃风受寒,还总做噩梦,醒来找不到人就胡思乱想,有时候还会梦游,没有我在,你可怎么办?”
“可我……”
“倦,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不必再背负那些沉重的枷锁了,未来,这些都有我替你担着。所以,停下来吧,就憩在这处,别再颠沛流离了,好不好?”
江倦心思不定,目光落在江住的墓碑上,呢喃着问:“哥哥,你原谅我了吗,愿意让我葬在这里吗?”
彼时春华正盛,微风拂过,挟着柔软的花瓣,在面上留下一片暖意。
江倦知道,哥哥是愿意的。
所以他也释然心结,点了头。
最让沈晋肃悬心的问题也有了善终。
他曾在闲聊时状似漫不经心地给了萧始一枚芯片,悄声对他说:“算是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萧始满头雾水。
“当年江倦执行卧底任务时留下的黑历史,这些年一直通过暗网传播,是他的一块心病。说来也要感谢系统提供的黑科技让我们可以在捣毁暗网的同时反追踪用户,裴迁和黎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销毁了网络上流传的所有视频图片资源,并且黑进一部分暗网活跃用户的电脑,彻底清除了他们的数据,虽然不能说完全删除了那些内容,但至少可以保证未来相关的视频或图片再流出会被第一时间定位销毁,你可以理解为芯片里保留的数据是世上最后一份。”
萧始听完这话毫不犹豫地拿出打火机烧毁了那枚小小的芯片,将江倦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付之一炬。
沈晋肃笑了笑,看着房内搂着猫狗安睡的江倦,深感欣慰。
他眼中的深切情绪逐渐凝结,变得复杂,话锋一转:“萧始,作为经历过猎杀游戏的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系统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杀人?”
就结果来看,系统杀人无数,这话纯属放屁。
但萧始知道沈晋肃从来不会说无意义的话,于是报以疑惑的一眼。
沈晋肃摸出烟来想点上,被萧始盯得浑身不舒服,只好放弃这个念头,用滤嘴一下下点着桌面。
“十年前,我跟慎思作为‘鬼域’最终的幸存者之一,最后拿到是个双人协作的任务,系统要我们——接吻——在阳光下。而这一次,裴迁和黎恪在系统的任务代码中也找到了这一指令,我个人认为它的创造者祁未这样设置的初衷很可能是希望填补自己的缺憾,给他和花知北创造一个圆满的结局,所以,代表他意志的系统本就没打算杀死你们,甚至希望你们能补全他与爱人没能完成的结局。”
“……或许吧。”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没人能说得准,反过来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这些亦真亦假的说法也不重要了。
沈晋肃问:“他有提过花知北吗?毕竟是他的亲属,如果他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萧始摇了摇头,“我问过,他没有把坟迁回来的意思,说祁未把花知北葬在那个渔村里一定有他的道理,那是祁未替花知北做的决定,他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约定。”
“这样也好,原本我还打算要是他有这个想法的话让你再劝劝他。阿难回归以后向我提了个请求,希望能准许他完成当年与祁未的约定,将祁未带回苏拉村,葬在花知北身边。阿难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但祁未从未揭穿他,还将自己的夙愿托付给他,原因只有一个,祁未他知道这场决斗到最后一定是警方胜出,他希望至少在自己死后能有个如愿以偿的机会。”
萧始点头道:“倦也说不管生前善恶对错,人死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如果祁未的愿望是与花知北生同衾死同穴,他也愿意成全他们。”
又过了些时日,江倦的病情大好,萧始怕他在房里闷坏了,张罗着带他出去散心。
江倦不喜欢往人堆里扎,结果两人踩着春末的尾巴出去踏青,居然天天往墓园跑。
“媳妇儿,这郊外的风景是不错,但咱也没必要天天来扫墓吧,都一周了,碑都让你用纸巾磨光了,你这样过不了几天,碑上的字都得重刻。”
“胡说八道。”
现在的江倦精神上有了寄托,时常会来看看亡故的亲人,与他们说说话。
阔别已久,江倦有着说不完的话,刻意删减了那些不好的经历,把他这些年所有值得铭记的美好记忆都告诉了父母兄长,过去久积不散的阴云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努力下消弭了。
萧始看这大好的形势就能一眼望见他们往后几十年幸福美满的平静生活,自然也是乐在其中。
这天两人只在墓园待了一个上午,江倦便主动要求去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吃午饭,之前他味觉减退,吃什么都没味道,好不容易恢复了又遵医嘱不能吃辛辣重口的食物,被剥夺了嘴上的快乐。如今好不容易解放了,自然不能再亏待自己。
萧始心疼他遭了不少罪,对他的要求一概满足,两人刚走出大门,江倦忽然想起印象里季隐似乎也葬在这里,便道:“去看看他吧,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挺可怜的。”
于是两人请守墓人帮忙查了季隐下葬的位置,买了花束打算去看望这位素未谋面,却处处都在设法留下痕迹,帮助他们还原真相的受害者。
意外的是,他们到的时候居然发现几个工人正在用鹤嘴锄启封季隐的坟墓,站在碑前满目悲怆的人,是叶明宵。
叶明宵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泪,强撑着对两人勾起嘴角笑笑。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我原本还打算过些日子去登门道谢的,不好意思,让你们看到这么失态的一面,也谢谢你们记得他,愿意来看他。”
现在的叶明宵跟当初那个在药物作用下丧失理智和生活信心的瘾君子简直判若两人,他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西装,明明是大晴天,手里却拿着一把伞。
江倦看出那伞并不是准备遮风挡雨的,而是用来做拐杖的。
现在的叶明宵不得不靠那把伞来维持身体平衡,否则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
萧始看出他状况不佳,便扶了他一把,“应该的,如果不是他,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也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救了不少人,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后来发生的这些事也会欣慰的。”
“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不是吗?”叶明宵双眼红肿,话里充满悲哀,“江警官,萧法医,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宁可那些仁义道德与我无关,也希望他能留在我身边,哪怕会背负一身骂名。我不知道你们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可我宁愿做个小人,也不希望他做君子。”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要求他去付出那些本不该他承受的一切,无异于让蜉蝣蝼蚁去纳百川。
“我能理解你。”萧始捏了捏叶明宵的肩膀,哑声道:“非常理解。”
叶明宵深呼吸平复了心情,轻声道:“抱歉,又失态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我自己还没能走出来,让你们见笑了。萧法医你说的没错,如果季隐知道自己的付出得来了这样的结果,让很多人免于危难和死亡,他一定会高兴的,只是现在的我其实还无法放下过去,还是有一点……怨他。”
他握着伞柄的五指收紧了,看着墓碑上那浅笑着的人,情绪顶到了咽喉。
他哽咽道:“怨他不肯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放弃了自己,怨他一厢情愿地为我付出,怨他那么决绝地丢下我……可到头来,我发现我怨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所有的遗憾皆是由我的无能而生,是我自作自受,还害了他……”
在这一点上,萧始能与他产生共鸣。
“可我也能理解他,心理医生要我学会换位思考,我把自己放在了他的位置,想着如果是他面临危险,我该怎么做?结果,我跟他的做法完全相同,所以我无法原谅的人也就只有强硬地把我们分开的……幕后黑手了。”
跟据叶明宵回到家族后的调查结果,叶承志在命陈箨杀害叶明宣后便决定断尾求生,把叶明宵推出来顶包,给他安一个觊觎财产而弑兄的罪名,并打算将桓宇能源制毒的所有罪责都扣在他头上。
季隐因为一直暗中调查叶氏,碰巧得知了这一计划,却不曾想自己也是叶承志计划中的一环。
叶承志早就知道季隐在调查父亲的死,留他在叶氏集团也仅仅是以备不时之需,这一次机会来了,他刻意让季隐知道了他计划的一部分内容,误导他以为叶明宵染毒,走投无路给叶明宵服用了所谓的“解毒剂”,却没想到“解毒剂”就是具有强成瘾性的“寒鸦”,直接导致叶明宵在毒物作用下身体出现异状,而且无法治疗,只能被握有“寒鸦”资源,唯一能缓解叶明宵不良反应的叶承志牵着鼻子走。
季隐得知真相后悔不当初,被叶承志以叶明宵的性命相逼,走投无路被迫自杀。
他在死前竭尽所能地留下了他多年来收集的罪证,藏在三街里的小洋楼里,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他母亲留下的九人合照,证实了当初叶承志与程三史、池春梧合谋组织“绝境”的罪行。
萧始从随身带来的文件袋里翻出了一些账目表和一张照片,“其实我和江二曾在小洋楼烧毁前去过那里,除了那张合照外只来得及拿出这些,表格是季隐生前搜集的叶氏做黑账的证据,现在叶承志死了,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还有没有用,但这个,你一定是想要的。”
萧始递过去的合照中季隐揽着叶明宵,笑得很开心,而做少爷的那位却好像不大高兴,噘着嘴扭着头,闹着脾气,不肯看镜头。
叶明宵看到照片的瞬间就压抑不住汹涌的情感,跪倒在地,嚎啕恸哭。
从他的哭声中能勉强听清他的道谢。
他说:“谢谢你们,我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他在世的时候没怎么跟他合照过,这是唯一一张……谢谢你们,帮我找回了最珍贵的东西。”
江倦帮萧始扶起了叶明宵,体贴地递了纸巾给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待叶明宵情绪稳定下来,工人们也挖出了季隐的骨灰盒。
叶明宵毫不嫌弃地将之紧紧抱在怀里,如视珍宝般抚着照片上季隐的脸,“重建小洋楼,跟他一起搬回去,守着他老去。”
与叶明宵告别后,萧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相机,和江倦一起连拍了几张合照,说:“倦,我想好了,等我们百年以后就像那些恩爱夫妻一样,合葬在同一个墓穴里,让你紧靠着我,这样我们都不孤独,无论寒暑都不会冷了。”
江倦微微一笑应了这话:“好。”
半个月后,叶明宵公布了包括那份黑账在内的罪证,将叶承志生前的所作所为全部公之于众,把所有与其狼狈为奸的共犯一并送进了监狱,整个社会为之哗然。
叶氏的股价因此一落千丈,叶明宵接手公司后便清点账目,抛售了股权,将所得全部捐助给了山区的留守儿童,就此隐居。
江倦和萧始去看望过他几次,他重建小洋楼,恢复了旧景,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最大的兴趣就是侍弄院子里的花草,说季隐生前就很喜欢这些富有生机的绿色植物,只是一直没什么时间照料,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想满足他生前的愿望。
叶谌带着张挽宁的遗孤也住进了小洋楼,现在叶家的亲属有一半以上都在监狱里,留在雁息的就只有他们堂兄弟,孤苦伶仃的,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如今叶凯当年涉嫌强/奸的案子已经很难取证了,从不插手家族事业的他在进了戒毒所后没多久就被放了出来,没了家族倚仗,他过得相当落魄,没脸去投靠叶明宵和叶谌,也没打算认这个儿子,只能找了个工地干活,至少有了改邪归正的态度。
他不认这个孩子对叶明宵和叶谌来说都是件好事,两人尽心尽力照顾着年幼的男孩,也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希望他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在段镜词研制的孢丝菌素的治疗下,曾深受“寒鸦”毒害的李蘅和许裔安的身体日渐恢复,也都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江倦将孙晨宇和孙晨飞兄弟的父母接到了雁息,安置在全市最好的养老院里,时常和萧始一起去陪老人们聊天解闷,展虞和袁衾也常带着分局的兄弟和两位法医看望老人,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受到开导的老人们心态也逐渐放平,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受芯片控制扰乱了精神意识的张庭君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也有所恢复,不再具有危险的攻击性,但他的智力在长期的刺激下已经很难恢复到正常状态了,如今就相当于六七岁的孩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自然也不记得曾经发生的惨剧。
江倦感慨道:“对他来说可能也不算件坏事,就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必保留那些恐怖的回忆,也不必背负弑父杀母的心理压力了……”
在这一切落定后,江倦试探着问过萧始对连骁的看法。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疙瘩的萧始不忍心说实话,便绕着圈子说:“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连骁做过伤江倦至深,让他无法原谅的事,但也不能全盘否认他们的过去,至少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主动对他伸出手来,愿意接纳他,做他朋友的那个连骁是真实存在过的,他们从前的情分也没有彻底从记忆中抹除。
江倦揉着耳朵上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口,从书房里翻出一张连骁的旧照,去了连骁的家,摆在了他父母的遗照旁,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容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轻声道:“连骁,我带你回家了,你要是在天有灵,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归处在这里,别再乱跑了。”
了却了心中的几桩大事,江倦又回到公大,找到了温思南。
他曾与温教授约定,将江住的一部分遗物交给温思南保存,如果自己出了意外,希望能有人替他把这些东西交给萧始。
可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些准备已经没有必要了,他待温思南取出保险柜里的文件袋,便转头给了萧始。
“这是……”萧始有点懵,打开一看,居然是雁息和宿安两套房子的房产证,还有一些其他的资产证明。
江倦有点心虚,摸着鼻尖,眼神四处躲闪着,“……嗯,嫁妆。”
萧始一听这话,哪管还有别人在场,抱起那人便是一通猛亲,臊得那人耳根都红透了。
“……还在外面呢,你别发疯。”
江倦一个劲儿地把萧始的狗脑袋往外推。
温思南笑而不语,等着他们闹完了才道:“我听说秦数回了市局,老高让他写了份五万字的检讨,又被通报批评记了过才官复原职,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江倦想了想,“先把身体养好吧,高局想让我留下,我也不好执意走,但暂时回不去也是真的。”
萧始大言不惭:“我想吃软饭。”
温思南笑问:“有一个比较轻松的工作,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好歹也是份收入,可以消遣一下无聊的时间。”
江倦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不会也是想让我留在公大教书吧?”
“也?”萧始疑惑地看着他。
“温老师以前也跟小惩说过这事,可他挖不动高局的墙角,小惩还是更喜欢在一线。”
“那你呢?”
萧始有些心动,毕竟在大学教书这种事可比天天跟犯罪分子打交道要安全多了,而且工作轻松,没什么压力,况且他觉得江倦由着学生时代的遗憾应该是想留在校园里的。
被他看穿的江倦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动了心思,不过很快就认清现实,婉拒了温思南的好意。
“抱歉,老师,我还是不行。”他无奈道:“我自己没能读完大学,不太懂那些课本上的知识,能教给他们的只有实战的经验,偏偏我那些经验又是拿不出手的,会误人子弟,所以……”
他纠结了一下,说了句让两人无比意外的话,“所以,比起教课,我倒更想回来复读。”
这话让萧始眼睛一亮,紧着举手对温思南道:“老师,我不想吃软饭了,你们能开个法医课或者急救课吗?我这水平,教两堂课真不是问题,给个机会。”
江倦一眼就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要的哪是什么赚钱的机会,分明是特殊play的机会!
江倦咳了好几声,暗示温思南绝对不能答应这幺蛾子,嗓子都快哑了,那人却无视了他。
“没办法,公大确实缺少这样的人才,我没法拒绝。”温思南说罢就给萧始写了张纸条。
后者接过来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倦,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江倦:“……”
于是拿着ICPO和公大的两份工资,偶尔还受点三处小恩小惠的萧始成了真正意义上养家的男人,反倒是长期病休的江倦成了需要被养的人,每个月的医药费就算有保险抵扣减免,那数字还是让他心疼。
所以萧始有份正经工作也是件好事。
就这样,江倦生活终于恢复正常,他会在清晨被萧始灌下温热的豆奶,抱着书本,咬着面包片被推上副驾驶,迷迷糊糊地走进校门,聚精会神地听完每一堂课,一丝不苟地做下笔记,尽他所能地弥补他几乎空白了一半的学生时代,甚至还在学期末拿到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
看着自己的证件照被挂上了优秀学生的照片墙,与同在墙上的父兄和舅舅合在一处,他心底最后一点遗憾也被填平了。
补足了这些后,江倦回到市局,投入到了工作中。
无论多忙,他都会与萧始相约共进晚餐。
他挥别同事,在艳羡的目光与由衷的祝福中走出市局的大门,走向靠在引擎盖上含着棒棒糖,谢绝了来要微信的姑娘们的萧始。
那人迫不及待地邀功:“媳妇儿,你看见了没?我这么自觉,该不该被赏一个亲亲啊?”
“那是你找来的群演吧,快把车挪走,堵在市局门口也不怕等下陆况来给你贴条。”
嘴上这么说,江倦还是凑上去,让他在自己的鼻尖落下轻轻的一吻。
“走回去吧,顺便去买个菜,今晚想吃火锅,辣一点的。”
“好啊,那老规矩,多喝点儿老酸奶保胃,不然晚上又要疼了。”
“好,还想吃红糖糍粑。”
“那我给你……”
“去巷头那家老铺子买,别再下厨浪费粮食了。”
“……好吧,那你明天给我煮牛肉汤好不好,又想那个味道了,怎么也吃不够。”
“好,明天休息,吃完了还能去看场电影,最近新上映的片子听小白说还不错,叫什么……《纯情警探与骚/浪法医的二三事》。”
“这什么鬼片子!江二,你离那姓白的丫头远点儿,她脑子里没装什么正经东西,会把你带坏的!”
两人说说笑笑,在星月辉映下踏上了归途。
他们跨越了黑暗的山岭,在未来的长路上做彼此的明灯,相互照亮,相互陪伴,直至走到时间的尽头。
老舍说过,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
白茶花在风中摇曳盛放,阵阵淡香袭来。
记忆镌刻在时光里,将独属于他们的一豆星光融入万家灯火,足以慰藉余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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