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中, 良久沉默。
云珠守在门帘旁,床边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她不由为自家姑娘紧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翊王殿下仍旧不点头,只怕这段姻缘终是……
“好。”
一个轻飘飘,却又像是裹挟了无比复杂情绪的字眼打破一室寂静,云珠的紧张骤然消失, 双目一亮, 忙朝着床榻上那人看去。
她家姑娘莫不会高兴地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吧?
傅吟惜并未如云珠设想一般将激动表露于色,她愣愣地望着裴衍之, 似乎有些不太确定:“你, 你方才说什么?”
裴衍之见着她的眼眶逐渐晕出一圈晶亮的湿意,下意识撇开视线,淡淡道:“我同意。”
我同意, 而非我愿意。
傅吟惜心中酸涩,为他理智的疏离, 也为自己心中那一丝欢喜。
是了, 即便他的点头是因为单纯的利益得失, 她还是达成了心愿,况且一辈子那么长,说不定就在某一日他能被自己打动。
傅吟惜嘴角勾出一抹浅笑,看着他:“王爷, 君子守诺,你既应了, 那便再不可反悔。”
裴衍之回望向她, 淡淡吐出两个字:“不悔。”
不悔, 已经足够-
向裴烨恒给出答复的是裴衍之自己,在离开傅吟惜的营帐后,他直接去了君帐,向其禀明。
他说:“儿臣与傅姑娘心意相通,愿父皇成全。”
裴烨恒是第一次这么认真注视这个儿子,他的眉眼几乎是他母亲的复刻,那个女子,他如今甚至记不得她叫什么,唯一能记起的便是初见时她脸上的胆怯与崇敬。
这么些年,他没有怀念过她,可每次见到四子却总会想起那么一两个过往的画面,当然这些回忆并不足以让他对这个儿子生出多少体恤与父爱。
他将他养在凰仪宫,他也知道皇后待他苛刻,可如果他连这点挫折都克服不了,那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宫中,成为尊贵的大楚皇子呢。
只不过当他真的熬过来,到了年岁封王立府,裴烨恒才发现这个总是默默无声的儿子似乎并不像表面那般平庸。他时常好奇他会忍耐到什么时候,却不想,他给他的第一个惊喜,竟是自己的婚事。
傅家……
裴烨恒目光深了深,嘴边却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朕亲口答应过傅家小女,只要你应下婚事,那她讨要的赐婚就能实现,看来,这宫中是要有喜事了。”-
傅吟惜是在次日才知晓婚事已定,过来传话的春迎面色含笑地朝她贺喜。
“谢谢。”傅吟惜知道即便现在事已成定局,但温珍儿那儿肯定还无法完全接受。
不过春迎身为侍婢,并不懂里头的利益关系,在她看来,傅吟惜主动请求赐婚,如今得偿所愿,自当道贺恭喜。
傅吟惜服过药没多久,便到了出发回燕京的时辰,从营帐过去大营,她仍旧坐着御赐的轿辇,因此到时要比旁人稍稍早些。
云珠和边上的侍卫帮着将行李与好几条厚毯子装进车厢中,傅吟惜在一旁等着,忽然间,余光里走来一道身影。
裴琅谌远远就将视线落在傅吟惜身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提步走过去。
他唤道:“吟惜……姑娘。”
傅吟惜有些意外,微微颔首道:“厉王殿下。”
裴琅谌瞥了眼周遭来往的人,有些犹豫地开口:“可否请姑娘到一旁说几句话?”
“……”傅吟惜能看出裴琅谌与往日不同的神色,略显迟疑地点点头,“好。”
她跟着他往马车另一边走去,不知是不是考虑到她身体的缘故,他的步伐明显有些放慢。
两个人走到一棵树下停下,裴琅谌转过身,目光在她身上一扫,淡淡问道:“你……你和四弟的婚事是彻底定下了吗?”
傅吟惜一怔:“嗯,陛下答应,那应当是定下了。”
男人一时沉默,傅吟惜瞥见他眼底的失意,忍不住垂下眸。
“你知道吗,昨日我还在为自己获得魁首而高兴,不为别的,只因这个结果有你的一份力。”裴琅谌重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般的轻笑,“可没想,欢喜还不到半刻钟,你便对父皇提出与四弟的婚事。”
“我知道我从未与你说过自己的心意,那是因为我总觉得时机未到,但没想,其实我早就已经没有机会,你对四弟的心,根本轮不到我与他相争。”
裴琅谌嘴角的笑意苦涩,还有一句话,他未说。
他何止轮不到与裴衍之相争,甚至那个人都不必与他争,傅吟惜早早将他放在了唯一的位置,谁也走不进去。
“厉王殿下,抱歉。”
傅吟惜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意,可从根本上,她便已经与他站在对立的位置。她原以为他会一直隐瞒下去,谁承想,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她不喜欢他,可她做不到裴衍之那般的冷漠无情,但除了一声抱歉,她又能做什么?
裴琅谌的目光果真又暗了暗,或许,即便知道没有结果,但在开口前他还是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而现在这点希望彻底落空。
傅吟惜觉着有些尴尬,但对方不开口,她又无法告辞离开。
这时,马车那边终于有侍卫发现树下的情况,匆匆跑来对着傅吟惜道:“傅姑娘,时辰不早了,还请尽快上马车落座。”
傅吟惜暗自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向裴琅谌:“时间差不多了,王爷也尽早回去吧。”
裴琅谌还能说什么,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本王陪姑娘过去马车。”
傅吟惜不好这个时候再拒绝,只能默认答应。
两个人回到马车旁,云珠瞧见了,立刻跑到跟前,说:“姑娘怎么乱跑啊,方才娘娘说……”话说到一般,小丫头总算发现裴琅谌的存在,她面色一惊,忙福身问安。
裴琅谌摆摆手,随口问道:“方才贵妃娘娘说了什么?”
云珠一顿,没想到他会过问,可以对方的身份,她又不好拒绝回答,只能犹豫着开口:“回王爷,娘娘特意吩咐,说、说要让姑娘和翊王殿下同乘一辆马车回燕京。”
“什么?”没等裴琅谌有所反应,傅吟惜便先惊讶出声。
云珠只好又说一遍,停住时,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抬头:“对了姑娘,翊王殿下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傅吟惜这下不只是意外了,她尴尬地对着裴琅谌匆匆说了句抱歉,转身便快步朝马车走去。
马车里很是安静,两侧的窗纱皆密密实实地落下,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
傅吟惜掀起车帘,弯着腰朝里面看了一眼,裴衍之腰板挺直地端坐在一侧,目光沉静地向她投来视线。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出口的一瞬,顿觉有些后悔。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贵妃娘娘特意吩咐了吗。
果然,裴衍之动了动唇:“贵妃娘娘叮嘱,本王照做而已。”
傅吟惜默然,躬身往里走去。
车厢三侧都有椅面,按照常理,裴衍之应当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可事实上,他却主动坐在右手边,像是为了刻意拉开与她的距离。
傅吟惜在中间位置坐下,抿了抿唇,朝他一瞥:“姨母让你与我同车,可有说是为了什么?”
“……培养感情。”
傅吟惜心下一暖,温珍儿看似不满这桩婚事,可到头来还是在为她考虑。只不过很可惜,某些人似乎并不配合贵妃娘娘的嘱咐。
傅吟惜玩心一起,眉头轻挑道:“既然姨母特意叮嘱,那你为什么要坐得离我这般远,这样的距离,如何能培养感情?”
裴衍之沉默了一瞬,侧眸看向她:“若本王没记错,是你自己选择的位置。”
“你……”
傅吟惜一时语滞,咬了咬唇,索性主动挪到了他身侧,待她重新坐定,她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我现在坐这儿了,你不能再动。”
裴衍之没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马车很快启程,因着座位上铺了柔软的毛毯,傅吟惜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颠簸,伤口也并未察觉到不适。
前一段路,车里一直很安静,傅吟惜原本想主动找话聊,可身侧的人却不知何时闭上了眼,正靠在车厢上养神。
若全程都是如此,那实在辜负姨母的好意。
傅吟惜思索再三,忽然面上扬起一抹笑意,她伸手戳了戳裴衍之的隔壁,刻意装得有气无力地开口:“裴衍之,你醒醒。”
男人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终是缓缓睁开眼。
傅吟惜望着他漆黑干净的眼眸,心跳不由加快了些:“我,我伤口不舒服。”
裴衍之一下蹙起眉头,转头就朝车厢外喊道:“来……”
“欸,等等!”傅吟惜一时情急,下意识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巴。
车厢内一阵死寂,裴衍之的脸明显一黑。
傅吟惜赶忙收回自己的手,面色有些发烫:“不,不用喊人,我就是,就是和你一样有些困,但一睡着,身子就容易歪歪扭扭扯到伤口……”
裴衍之下颌线紧绷着,语气有些生硬:“那你想要如何?”
傅吟惜等到这句话,立刻回道:“要是能靠在你肩膀上,我觉得应该会好些,你说呢”
她一面询问,还刻意凑到他跟前,漂亮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像是……在撒娇。
裴衍之意识到这一点,视线下意识避开,眉心微拧着,冷冷道:“随你。”
傅吟惜当然看出他有些不耐烦,但听见他的回答还是忍不住心生雀跃,不管如何,能近一步,那便是成功。
她挪着屁股慢慢靠过去,挑选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轻轻将脑袋靠在他肩头。
裴衍之的鼻息间一瞬萦绕着栀子花香,不轻不淡,恰到好处地开始蔓延,起初他的身体因为不习惯旁人的靠近而有些僵硬,可在这若有似无的花香下,他渐渐放松了身体,还与肩上靠着的人一起进入了梦乡-
回到燕京后,傅家小女与当朝四王爷的婚事毫无意外地震惊了整个朝堂。
后宫皇后一众,前朝又以萧家为首,开始不停给这桩婚事挑刺,可这些声音最终都被皇帝一句“君无戏言”而击退。
外界的议论纷纷于傅吟惜而言并不重要,对于她而言,如何面对爹娘好友才是关键。
如她预料的一样,娘亲与沈清清虽然震惊于她的胆大,但回过神后还是希望她能如愿幸福,唯有傅桓征,在接到赐婚圣旨后,一言不发,一脸黑沉地看着自己。
幸而她身上还带着伤,温容玉又在一旁说好话,傅桓征这才没有对她真正发脾气。不过事后,温容玉偷偷告诉她,说她爹一夜没有歇好,做梦梦见她被裴衍之欺负,半夜哭着跑回了将军府。
傅吟惜听得心头发酸,当天就下厨房给傅桓征做了他最爱的糖醋鱼,对他说了抱歉,还保证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不会让裴衍之有机会欺负她。
婚事已成定局,傅桓征其实早已没机会说什么,他生气的其实还是傅吟惜的先斩后奏,以及她对裴衍之无法改变的心意。
父女俩好好谈了一次话,终于在回燕京的第五日,重归于好。
婚旨下达没多久,礼部便开始挑选吉日,很快,时间选定,四月初一,宜婚嫁求子。
傅吟惜嫁入王府,虽不是宫中,却还是要学习各类宫规礼仪,几乎是她伤口无恙的第二日,皇宫便派来女官,开始了十日左右的学习。
但不管前面这些日子多么难熬,时间还是慢慢走到了四月初一这天。
亲迎当日,燕京皇城十里红妆,场面十分浩大。
傅吟惜穿着精致繁复的青质大袖连裳,金银、翡翠制饰物从头装饰到脚,若非有云珠扶着,她只怕连自己的卧房都走不出。
等一系列复杂严苛的婚俗礼制过完,傅吟惜坐在婚房喜床上,直接将团扇一落,对着一屋子的侍女与姑姑道:“快,先给我拿一些糕点填填肚子!”
一众侍女与两位姑姑是从翊王府建起便在这儿当值的,对自家王爷的脾性也多有了解,她们想象过未来王妃会是如何端庄娴静,却不想眼前这位美人似乎和预想的不同。
云珠倒是习以为常,利索地从桌案上端来一整碟糕点,说:“姑娘,先尝尝,不知道王府庖厨的手艺如何。”
侍女和姑姑听到这话面面相觑,正要主动引荐桌上哪样小吃糕点味道好些时,外面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一声“王爷”。
几个人反应过来,由那年纪稍长些的姑姑开口对喜床上的人道:“王妃,王爷来了!”
傅吟惜猝不及防,当即掩唇咳了起来,一个侍女眼疾手快,迅速倒了杯茶递过来。
傅吟惜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抬头时才发现递茶的不是云珠,她拿着巾帕擦拭了下嘴唇,问道:“你唤什么名字?”
似乎挺机灵的。
“奴婢名唤翠枝。”
傅吟惜微微颔首,下一刻卧房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她一惊,连忙重新拾起团扇,端端正正地遮在面前。
裴衍之一进屋就察觉到了异样,他环视一圈,视线从缺了一盘糕点的案桌上缓缓移至床榻边端坐安静的女子身上。
女子的面容虽被团扇挡去一大半,可仅仅是从她眉心那一点花钿,他似乎便能想象出她整个面容。
芙蓉面柳叶眉,一双标致的桃花眼,眸光清炯,朱唇皓齿,盈盈笑间仿若含着春色。
即便他心里没有她,可却也得承认傅吟惜长得很漂亮。
“王爷!”两侧的侍女与姑姑反应过来,福身行礼。
裴衍之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嘴唇一动:“都出去吧。”
“啊?”领头的姑姑一懵,什么叫出去?这礼都还没完,合卺酒都没喝啊。
“出去!”裴衍之蹙起眉,语气一重,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众人不约而同心一颤,忙躬身退下。
云珠看了眼新姑爷,又瞥了眼自家姑娘,没有太多犹豫,很快跟着退了出去。
傅吟惜垂着眸,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屋里恢复寂静。
“……我可以拿开扇子了吗?”她突然出声问道。
裴衍之的脚步声走近,她从团扇底下瞧见了他的金丝勾线墨色锦靴。
“随你。”不冷不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傅吟惜勾了勾唇,团扇移开的瞬间,她抬眸看向了裴衍之,四目相对。
傅吟惜目光坦然,眸间蕴着一丝笑意,她道:“你饿吗,要不要一起先吃点东西?”
裴衍之撇开眼,视线在床脚一扫,说:“你不是吃过了吗?”
傅吟惜一愣,低头顺着他视线看去,就见花纹繁杂的地毯上,一抹瓷白半掩在雕花床脚后,甚至若是仔细看,还能瞧见糕点的碎屑落在上头。
“……”
傅吟惜面上微热,心里暗骂道,云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咳,不吃东西的话,那我们喝点酒吧,”她又想到什么,起身提着裙踞走到案桌边,“对了,我们好像还要喝合卺酒。”
她将桌上的玉雕合卺杯倒满,举起一只转头看向还在原地的男人:“给。”
裴衍之垂眸看了酒杯一眼,说:“我不饮酒。”
傅吟惜皱了下眉,他确实很少饮酒,但并不是不能喝。今天是他们大婚之日,这酒又寓意合.欢美好,若是不饮,她心里总觉遗憾。
裴衍之眉眼虽然平静,可她知道他内心有多么固执,若是强求,只怕会闹得不愉快。
或许,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傅吟惜瞥了眼手里的酒杯,抬手将其饮尽。
“你……”
裴衍之皱眉,有些不解,正待他开口说什么,视线里的那个人却突然快步走了回来,紧接着,他的脖颈被一只手臂轻轻勾住,温热的唇毫无预兆地贴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成亲啦,会短暂甜一段时间,然后就是宫变……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