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荣王对裴衍之素来是视而不见, 这次主动过来搭话本就算稀奇,更不必说这次开口难得不是什么冷嘲热讽的言语。
而傅吟惜怎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厉王大婚,表面上是喜事, 可实际上也是众人评断朝中各方势力的好时机,甚至还是个光明正大与人来往攀谈的机会。
荣王来“好心提醒”裴衍之与她去到主殿,无非是想让他们站在他轻易所能看见的位置,好探清裴衍之与朝臣来往的动向。而才生产完不久的荣王妃陪同荣王出现在这种人多喧闹的地方,也是想时刻提醒众人, 他们替皇室又添一位皇孙。
傅吟惜并没有戳穿他们的心思, 但她刻意提了一嘴孩子,便是想提醒他们, 不要再盯着裴衍之的一言一行, 一旦撕破脸,只能让彼此难看。
大家各走各的,你别管我, 我也不干涉你,这才是皇室真正的“兄友弟恭”。
荣王夫妇倒也识趣, 估摸着并不愿在厉王婚宴上闹出什么, 傅吟惜说完那番话, 他们很快找了个理由离开。
而这边,傅吟惜与裴衍之也慢慢走回到主殿,刚在一侧停下,王府大门方向便来人通传“陛下圣驾到”。
殿上众人均立于两侧, 几位王爷王妃站在前头,后边则是应邀前来的朝臣与其女眷。
这时, 裴烨恒一身赭黄金织盘龙袍, 步伐沉稳, 尽显威仪地朝着主殿走来,身侧萧娥仪容依旧端庄,面上神色因着这场婚事喜气尤甚。
帝后还未踏进殿中,大殿上众人便齐声恭迎,声势一时浩荡。
裴烨恒携萧娥于殿中主位坐下,锐利地双眼在大殿一扫,抬手沉声道:“今日厉王大婚,朕只是作为父亲来见其成婚,众卿不必拘礼。”
“谢陛下。”
傅吟惜闻言,不由侧眸看了裴衍之一眼。
当日他们大婚,裴烨恒不说到场见证,除了一道婚旨外,他这个父亲便再没有做过任何与这场婚事有关的事。
虽说这在皇室中习以为常,可这次厉王大婚裴烨恒却区别对待,不免让人觉得不公。
一旁的荣王脸上虽带着笑,可只要细看就能发现他垂眼以示恭敬时,抬起的手背微露青筋。
而另一侧生性内敛,一贯不太敢大声说话的五王爷,也是隐晦地垂下眼睛,难得露出几分不甘之意。
唯独裴衍之……
傅吟惜看着他,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神色平静,仿佛周遭发生一切都与他无关。可他又没有失聪,裴烨恒的话,他不可能听不见。
如此反应,要么是刻意掩饰,要么是确实不在乎。而不管哪一种,似乎都不免让人想起他的过去。
毕竟只有习惯了被忽视才会不在乎,可这个“习惯”听着总归有些心酸。
傅吟惜看着他下颌弧度近乎完美的侧脸,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
裴衍之冷淡地,甚至有些放空地望着殿上的人,忽然,他的左手手心传来些许温暖细腻的触感。
傅吟惜看着他明显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想要收回手,可那只手却像是有自己意识一般,紧握着那只比它宽厚许多的大掌,没有半点要放开的意思。
傅吟惜不由担心裴衍之会开口让她主动放开,毕竟眼下这个情形,他无法直接甩开自己。
她心里忐忑着,却不想裴衍之除了最初愣了一下,之后并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包括不满或是生气。
傅吟惜松了口气,从得知要来赴婚宴开始便烦闷的心也一下子轻松欢愉了些许-
吉时至,新人手牵红绸,一步步从王府大门行至主殿。
傅吟惜随着众人看向那一对走来的新婚夫妇,面色平静,唯有嘴角敷衍地虚虚勾着。
裴琅谌听着两旁宾客的“恭喜”,视线忽然被一侧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他抿着唇与她对视一眼,但很快又神色淡淡地移开。
傅吟惜一时晃神,方才一瞬间,裴琅谌是看了她一眼吗?她有些不太确定,但见裴琅谌神情没有什么异样,便只当自己多心,看岔了眼。
很快,新人立于殿前,礼生诵唱,行拜堂礼。
礼毕,筵宴正式开始。
傅吟惜没有多少胃口,吃了几口冷食便放下筷子,目光无意识地在席上扫了两眼。
突然,她注意到主位上裴烨恒的神色有些奇怪,方才还精锐的眼神此刻竟带着点浑浊,眉眼之间一副疲倦之色。
傅吟惜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觉得是自己看错,可谁知紧接着裴烨恒身边的内侍对着众人宣告陛下与皇后要先行离席,让众人继续。
裴烨恒一离开,傅吟惜便不再认为自己看错,皇帝确实神态不对。而且,她一下想起之前进宫请安,当时皇帝似乎也是这样,突然之间疲态尽显。
筵宴结束一路回去,一直到踏进翊王府,傅吟惜才找到机会和裴衍之开口,她问道:“王爷,你可发觉陛下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好像比之前更容易疲累?”
她这么问并非是关心皇帝的身体状况,只是如今朝中局势波云诡谲,储位未定,若是皇帝突然出事,只怕形势将会变得更为复杂。
可不知怎么,裴衍之一听完她这话,原本平静和缓的气息瞬间冷沉下来。
傅吟惜皱眉问道:“怎么了吗,可是哪里不对?”
裴衍之瞥了她一眼,启唇道:“没什么,他这样大抵是受近来宣王一案烦扰,背后那个人一日不查出只怕他也睡得不安稳。”
裴衍之这回答不是没有道理,可傅吟惜总觉得并不是完全如此。
裴烨恒面上的疲色并非随着时间渐生,而是前一刻还精神奕奕,后一刻突然就目光混沌。这种情况,不像是因公事操劳,反倒像是……中毒?!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连傅吟惜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看了眼已经继续往前走的裴衍之,没有将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猜测说出。一来,她并不确定,二来,她隐隐觉得方才裴衍之的反应有些奇怪,像是知道些什么-
厉王大婚后两三天,傅吟惜抽空寻了个理由进宫见温珍儿。
温珍儿虽不知她会来,但面上却没有太大意外。
她命人沏上茶,而后又吩咐道:“春迎,带小公主去外面玩。”
裴瑜安听到这话,小圆脸有些不高兴,拉着傅吟惜的腿不愿松开。
“安安,听话,母妃有话要与你姐姐说。”温珍儿嗓音轻细,但语气却自带一股气势。
裴瑜安被拿捏得死死的,红着眼不甘不愿地松开手。
傅吟惜看不得她落珍珠泪,弯下腰轻哄道:“安安乖,下次进宫,我给你带新式样的竹蜻蜓。”
宫里有趣的玩意儿并不缺,样式也极为多养,但安安有时候却更喜欢宫外的简单与朴素。
少了那些华丽鲜艳的装饰,玩具的乐趣反倒凸显出来了。
裴瑜安总算破涕为笑,央着傅吟惜拉钩承诺后才跟着春迎离开。
温珍儿笑看着傅吟惜,因为看得有些久,傅吟惜察觉后便好奇问:“姨母,怎么了吗,我脸上有东西?”她说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
温珍儿摇头失笑:“不,是觉着你哄孩子有一手,日后啊你可不愁孩子闹腾。”
傅吟惜一愣,嘴角轻扯着笑道:“姨母可莫要打趣我了,孩子……还早呢。”
温珍儿嘴角的弧度微微一收,拉过她的手温柔地拍了拍,说:“你们也确实不急,慢慢来。”说完,见傅吟惜点点头,她才又想起什么:“对了,今日进宫来,是有事要与姨母说?”
傅吟惜想到正事,神色微变,道:“是,不知姨母近来可有发现陛下身体有何不对?”
“陛下?”温珍儿先是一怔,而后无奈地笑笑,“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自己还是陛下的妃子。”
傅吟惜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不过,温珍儿也没有在等她安慰,很快又道:“不过我猜也不只是我这样,这段时日,除了奚妃依旧得宠外,便只有皇后因为厉王成婚一时得见陛下的次数比以往多了些。”
“那姨母的意思就是,这段时间来,你一直没见过陛下?”
“差不多吧,”温珍儿回忆了下,“对了,你刚才是说陛下的身体有问题?可近来,也没听太辰宫有传太医啊……哦,除了有几次奚妃宿在陛下那儿,似乎有传过几回太医去诊脉。”
傅吟惜闻言,只好将厉王婚宴上发现的情况同温珍儿说了一遍。
温珍儿有些意外,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沉吟片刻后道:“不管是不是偶然,这事都必须重视,但既然太辰宫那边都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我们也不可去宣扬此事。”
她微微一顿,抬眼认真地看着傅吟惜:“这样吧,过些时日我找机会去见一见陛下,带着安安去,刚好这孩子前几日还念着说好久未见父皇了。”
傅吟惜对此自然没有意见,只道让温珍儿自己多加小心。
“那姨母好好休息,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傅吟惜准备告辞,温珍儿刚要点头,却突然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还有一事。”
傅吟惜停下动作:“姨母还有事吩咐?”
“我突然想起一事,好像过两日就是玄福寺庙会,”温珍儿淡淡说着,似在回忆什么,“这玄福寺的平安符一直很灵验,你娘亲小时候得过一次大病,发高烧怎么也退不去,便是请来宫中太医医治都没有用,谁想我们祖母从玄福寺求来一张平安符,隔天你娘亲便退了烧。”
傅吟惜还是第一次听闻此事,惊讶道:“竟如此灵验?”
“是,所以,我惦着也想给安安求一张。”
温珍儿这么说,傅吟惜自是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点点头说:“我去给安安求一张吧,正好也能去庙会逛一逛。”-
从宫里回来,傅吟惜便同裴衍之说了去庙会的事,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临睡前,傅吟惜闭着眼想事情,突然,她一下睁开眼,掰着指头数着什么,转过头道:“裴衍之,庙会在三日后,那天好像正是你休沐之日,不如你同我一起去逛庙会吧?”
她记得下午从宫里回来后,崇林得知此事说过,裴衍之除了宫里的那些祭典外还从没有去过民间的祭祀活动。
她当时还没注意这日子,谁能想恰好轮到休沐。
“怎么样,一起去吧?”
傅吟惜一脸期待地看着身侧躺着的人。
裴衍之睡姿一本正经,此刻也是板板正正地仰躺着,双目紧阖,气息平稳。
难道睡了?
傅吟惜正有些失落,刚要转回身,男人的胸膛便微微一震:“嗯。”-
三日后,傅吟惜未施粉黛,着一身紫衫,与裴衍之一同乘坐马车来到玄福寺。
今日是庙会第一天,大殿将在巳时统一进行开光,但傅吟惜他们来得尚早,并不急着进寺庙,便索性早早下了马车,一路从热闹的街市朝寺庙逛去。
“哇,夫人,这小糖人捏得可太逼真了!”云珠惊喜地看着,突然又指着一处,忙道,“快,快,夫人,是竹蜻蜓,你不是说要买给公……安姑娘吗?”
傅吟惜自然记得,她从荷包里拿出一串铜板,交给云珠,示意她去买一两只竹蜻蜓带走。
而趁着云珠回头去买,傅吟惜又在一旁瞧见一处卖木簪木珠手串的小摊。
“裴衍之,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她随手朝那边一指,没等对方回应,便提步走去。
“这位夫人可有看上哪种款式?”
小摊主十分热心肠,她还没完全走近,便主动拿起一支芙蓉花形状的木簪递到她跟前,“来瞧瞧这雕工,精细极了!”
傅吟惜接过那支簪子,随手比在发髻上,问道:“戴着可好看?”
“好看好看,夫人这容颜这气质,配着这木簪绝对更添风姿。”
这卖家的话不可尽信,傅吟惜这点还是知晓的,于是她沉默了下,放下手,道:“我再瞧瞧别的样式。”
小摊主看了她一眼,正要再挑一支推荐时,视线却扫到了她身后侧立着的男人。他不由建议:“夫人既是与郎君一同前来,倒不如看看我们这儿的对簪,男女成对的样式,最适合像夫人与郎君这般容貌气质登对的佳人。”
傅吟惜看向他手里的木匣子,里头的一对木簪,簪头相碰,恰似一对鸳鸯戏水。
“倒是做得精巧。”她不由夸赞。
“这是自然,咱们家的几位师傅那是手艺了得……”
小摊主天花乱坠地把自家夸了一遍,傅吟惜听得高兴,可这种男女对簪也得男方同意才好,而裴衍之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算了,我还是单独挑一支吧。”傅吟惜笑着将对簪推开,又重新看向摊面。
裴衍之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乌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还以为她会高兴买下,事后再一点点试探自己愿不愿意戴,可没想,她竟直接给拒了。
裴衍之忽觉得有些不对静,但他既没有说什么,面上甚至没什么变化。
最后傅吟惜还是选了那一支芙蓉花木簪,她将木簪别在发髻上,听见云珠买竹蜻蜓回来,便迅速转回头,问她:“如何,这簪子与我可还相搭?”
她没有问裴衍之,她猜得到就算他愿意答,那估计也是毫无表情的一个“嗯”或者“可以”之类的回答。
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自讨无趣,还是问云珠比较快。
云珠很认真地在她发髻上来回看着,突然,她却感觉到有一道不属于云珠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能确定这目光不可能会是来自裴衍之或是一同跟来的崇林,因此不由地转头朝四周看了眼。
“夫人,怎么了吗?”云珠发现她的眼神,小声问道。
一旁的裴衍之也不由看过来,傅吟惜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摇摇头回云珠:“我没事。”
或许是她多心了吧,周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买下簪子继续往前,傅吟惜又遇上一处卖冰糖葫芦的摊子。
她给自己、云珠还有崇林各买了一串,唯有裴衍之不屑一顾。
走在路上,傅吟惜忍不住抬手,稍稍举起手里的糖葫芦,侧头问道:“裴衍之,你真不打算尝一口吗?”
裴衍之淡淡倪了她一眼,没怎么考虑便直接拒绝:“不尝。”
傅吟惜眉头一挑,想到什么,又说:“可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如果到了玄福寺门前还有剩下,那我恐怕只能在佛祖跟前浪费吃食了。”
裴衍之听完,眉头果不其然皱了起来。
傅吟惜见有希望,便再次问道:“你真不替我吃一点吗?”
这一次裴衍之沉默了许久,最后他终于停下脚步,侧身看向了她手里红艳艳,诱人极了的果子。
傅吟惜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将手里的糖葫芦凑到了他的唇边。
裴衍之稍稍启唇,将最外侧的一颗果子咬下。
“好吃吗?”她问道。
裴衍之咬到糖衣下包裹着的酸果,眉心微拧,只淡淡“嗯”了一声。
傅吟惜忍不住偷笑,待他吃完一颗,又给他喂了一口,说:“我好像吃不完了,剩下几个你替我尝了吧。”
裴衍之压根没有拒绝的机会,等回过神,手里已经多了一小串糖葫芦。
傅吟惜侧头看他,只觉这幅情景很是陌生,但似乎又不算突兀。
终于挤到玄福寺,傅吟惜稍稍正了正色。她虽并不相信所谓神佛,可在那些金塑佛像前,她心中也存着敬畏。
今日不少人来这里求符,因此一进到寺中,便有僧人上前指引。
傅吟惜跟着他到殿前记下裴瑜安的姓名与生辰八字。为求诚心,她和云珠留在大殿前叩拜祈福,等着巳时开光。
因为裴衍之并不参与其中,傅吟惜便让他先去后头厢房休息等待,待她这边结束,再去找他一同离开。
而这边裴衍之一走,傅吟惜却没有立刻去祈福,她再次找到方才引路的僧人,告诉他自己还要再多求一道平安符。
开光过程极为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一切结束站起身时,傅吟惜差点直接往前栽去。
“夫人,你没事吧?”云珠立刻将她扶住。
“没事,走吧,去厢房找王爷。”
傅吟惜摆摆手,将两个平安符分别收好,这才抬腿朝后边的厢房走去。
玄福寺很大,前中后足有三次升阶,而第二次上高阶后,要想去休息用的厢房,必须得再往下走完数十步的台阶。
傅吟惜腿脚因长久的叩拜变得十分迟钝,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步步极为小心地走了下去。
但或许人总得有倒霉的时刻,正当她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她一个踏空,人无法控制地直接朝着前面平地摔了过去。
“夫人!”
云珠的惊叫声在背后响起,傅吟惜觉得以这丫头的臂力拉不住自己,索性护住脸和脑袋,认命地往前倒去……
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傅吟惜惊讶地睁开眼,就见余光里出现了一方男子锦袍的侧影,而她的腰则被人用手臂紧紧地抱住。
“夫人!”云珠额上冒汗,几步跳下台阶,待看清救下自家王妃的人,再开口时嗓音抖了抖,“厉、厉王殿下!”
傅吟惜一僵,神思终于回笼,她站稳脚跟,立刻扯下了裴琅谌的胳膊,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二爷。”她敛眉垂眼,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对方。
裴琅谌定定看了她一眼,突然开口:“好巧,竟然在这里遇上……弟妹。”
“……”
真的是巧合吗?
傅吟惜顿了顿,却也清楚无法开口问,只能客气地回了句:“是啊,好巧。”
“听闻玄福寺求子很灵,弟妹是为此而来?”
傅吟惜一愣,求子?
她摇摇头,淡淡回道:“只听说平安符灵验,所以这次过来只是为求平安。”
裴琅谌“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他道:“那看来是我误会了。”
傅吟惜不想与他深谈,抿了抿唇,说:“方才一事多谢二爷出手相扶,四爷还在厢房等我,那我就先离开了。”
她福了福身,作势就要往厢房的方向走去,然而她才走出半步,身后裴琅谌却又突然问道:“我能看到他心中没有你,你这般执着嫁给他,如今可有后悔?”
傅吟惜蹙起眉头,没有回身,但还是淡淡回道:“我想,这事与二爷无关。”
裴琅谌轻笑了下,说:“罢了,知你不愿意聊这些,不过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
傅吟惜默然,等着他开口。
“如今朝堂局势变动快,吟惜,好好保重自己。”
傅吟惜听着心下莫名有些不舒服,但面上还是客气地回了句“多谢”,而后快步离开。
等到拐进厢房一侧的长廊,云珠这才奇怪地问道:“夫人,二爷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让你保重自己,难道是说夫人会有危险?”
傅吟惜眸光一沉,没有回答,脚步却不由加快。
裴衍之待的厢房在长廊末尾,他一路沉默着走过去,连门外守着的崇林叫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走进房中,她甚至忘了去看裴衍之,脚步忘了停下仍朝前走去。
“嘭!”
“嘶——”傅吟惜霎时弯下了身子,一把抱住膝盖附近。
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撞到了一张椅子。
“怎么心不在焉的,发生了什么?”
裴衍之淡淡问着,待她抬起头,露出整个发髻时,他的眸光不由一凝。
傅吟惜刚要回答,抬眼却见他奇怪地盯着自己看。
“怎、怎么了?”
裴衍之薄唇翕动:“你的发簪呢?”
“发簪?在发上啊。”
裴衍之微微拧眉,抬手将她发间一支木簪摘下。
“这是你之前买的?”
傅吟惜定睛一看,裴衍之掌心的木簪并不是芙蓉花的形状,而是……鸳鸯戏水之中的一支。
她的发簪被人调换了?!
裴衍之再次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吟惜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发髻上的东西,一般人根本无法悄无声息地调换,而她一路走来,唯一发生的状况便只有……
“我,我在过来的路上,遇到了厉王。”傅吟惜将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语气明显不满。
裴衍之静静听完,而后开口将崇林喊了进来。
“爷,有何事吩咐?”
裴衍之手一抬,沉声道:“把这个处理了。”
崇林瞥了眼木簪,没有多问,直接领命退下。
裴衍之望着傅吟惜略显懊恼的神色,目光低沉:“以后尽量少与他接触。”
说话间,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悦。
傅吟惜可惜那支被换走的木簪,又莫名裴琅谌最后的“提醒”,一时间也没能留意裴衍之的语气。
这趟庙会之行虽然达成了最初目的,可离开时,傅吟惜依旧有些遗憾。
上了马车神色恹恹地坐着,靠在窗头,一句话也未说。
直到半刻钟过去,马车还未出发,傅吟惜才发觉不对,转头问车内另一个人:“怎么了吗,为何还不走?”
话音落下,不等裴衍之回答,崇林的声音从马车下响了起来。
“夫人!”
傅吟惜揭开窗纱看向外头,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走?”
崇林抬手递给她一个匣子,说:“夫人,这是爷方才让我重新买下的木簪,您过目看看?”
傅吟惜一惊,连匣子都没接便转过头看裴衍之。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到憋闷了一路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咚咚咚,震得仿佛有人在她耳边擂鼓。
裴衍之看出了她眼底的期待与欢喜,甚至他似乎还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可短暂沉默后,他只想到了一个回答——
“顺便。”
傅吟惜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裴衍之冷静的目光却在告诉她,他没有她所期待的回答。
但即便这一举动是他的“顺便”,她却也从其中感受到了他的好意。
“……谢谢。”
傅吟惜从崇林那里接过匣子,打开,再次将芙蓉花木簪别在发髻上。
这天夜里,趁着裴衍之洗漱的间隙,傅吟惜动作迅速地将求来的平安符藏到了他的枕下-
庙会过去后不久,宣王谋逆一案终有了结果。
皇帝下旨,宣王贬为庶人,圈禁青州,永生不得再返燕京。
这件事虽然已经有人得到判罚,但据傅吟惜所知,那个在背后怂恿宣王做出谋逆一事的人依旧没有结果。
而这些事之后,傅吟惜与裴衍之的关系明显走近许多,两人虽一直未有多么亲近之举,可很多时候她能感觉到裴衍之已将她当做自己人。
之后一段时间,傅吟惜偶尔会跟着裴衍之进宫,他去上朝,她则去永萃宫探望温珍儿。
这天,她照例陪着温珍儿说了会儿话,两个人便不由谈起皇帝身体的事。
“应当是你多心了,这段时日陛下还是未曾宣召过任何一位太医。”
温珍儿这么说,傅吟惜也只能将这事压在心底,或许,这确实是她想得太多。
下朝的时间将近,傅吟惜告辞离开,只是还没等她走下殿外的台阶,一个内侍匆匆从外面跑了过来,语气急切地朝殿中喊道:“皇贵妃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在朝上晕倒了!”-
傅吟惜陪着温珍儿一路赶到太辰宫,听说裴烨恒一晕倒,没过一会儿便乘辇回了太辰宫。
“陛下怎么样了?!”温珍儿虽看着已经不在乎裴烨恒,可当听见他昏倒,却还是露出了紧张担心的神色。
这种本能几乎无法掩饰。
太辰宫的内侍也还不知情况,只道:“小的也不清楚,太医与皇后娘娘已经在殿中,应该很快便能有结果。”
皇后在寝殿内,殿门又紧闭着,温珍儿知道自己一时半刻是进不去了。
傅吟惜一直在殿外人群中扫视,很快,她看见了裴衍之的位置。
“春迎,秋露,你们先替我扶着娘娘。”
“是。”
傅吟惜将温珍儿交到她们手中,自己则缓缓靠向裴衍之的位置。
裴衍之见她过来,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小声道:“今日我恐怕不能离宫,你自己一个人回去。”
傅吟惜明白他的意思,皇帝生死未卜,即便醒来,或许还得留亲子在一旁轮流侍疾。
“我知道,我只是想同你说一句话。”
“什么?”
裴衍之下意识开口,抬眸却见傅吟惜突然将脸凑到了自己耳边。
他一时僵愣,只觉得耳边有些发痒,女子轻软的嗓音低低地响起——
“陛下或许遭人毒害,你心里需有准备。”
傅吟惜压着声量匆匆说完,也不敢久留,转过身快步走回到了温珍儿身边。
一众人都在寝殿外等着,大概一炷香时间过去,殿内总算传来动静,大门被缓缓打开。
“陛下到底如何了?”
“陛下情况怎么样?”
……
各种声音,一时间纷乱嘈杂。
出来的人是太医与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
“诸位大人莫急,陛下只是近日疲劳过度,忧思过重导致的突然昏迷,只要安心静养,很快便能恢复。”
太医的话犹如一粒定心丸,让浮躁的众臣一下子安静下来。
内侍总管上前道:“奉皇后娘娘之意,还是请诸位大人先行离开,几位王爷留下即可。”
“是,(儿)臣遵旨!”
等前朝的人离开,内侍总管又靠向嫔妃这边,说:“皇后请各宫娘娘进殿。”
傅吟惜无法跟着进去,不过好在温珍儿已经缓和下情绪,此刻也已恢复过去雍容尊贵的模样。
她率先朝殿内走去,剩下的嫔妃则紧跟其后。
傅吟惜没办法继续留下,同裴衍之说了一声,便先行离开了太辰宫。
走在宫道上时,一些离开得慢的大臣窃窃私语着,皆在议论裴烨恒今日的病情。
“哎,怕是宣王那事吧……”
“八九不离十,虽说痛恨,可也是亲子。”
“圈禁青州,也算是留有几分情面了。”
“哎,不过也还好不是什么重病,否则以现在的局势……”
“嘘,莫说了……”
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脚步匆匆离去。
傅吟惜回忆着方才太医出来说话的样子,难道,这真的只是因为太过疲累?
可若是如此,难道这么久裴烨恒都没有重视过一次吗。
傅吟惜心里仍有不信,可她既不是太医,也没有机会接近龙榻,只能静观其变罢了-
本以为按照太医所言,裴烨恒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可谁知,众臣没等来第二天的早朝,反而被告知皇帝突然高热不退,早朝暂歇。
当然,不过是发烧而已,众臣虽有担忧,但到底没有太过焦心。
但即使如此,几个王爷还有各宫妃子仍不可避免地被皇后要求,前去侍疾。
后妃中,唯一例外的便是尚有身孕的奚妃奚鸢。
傅吟惜本来是在王府中等待消息,可突然有一天,宫里来人,说是温珍儿请她进宫一趟。
姨母有事,傅吟惜自然不会多问,立刻带着云珠进了宫。
而一到永萃宫才知,原来这两日正好频繁轮到温珍儿侍疾,她又怕自己身上染了病气,因此即便没有轮到她,她也没有回自己寝殿,而是留在太辰宫一处偏殿歇息。
这样一来,裴瑜安不乐意了,她夜里偶然噩梦惊醒便哭个不停,所有侍女奶娘都没有办法将她哄好。
温珍儿知道这事,便只好再将傅吟惜传唤进宫。
如此,裴瑜安这边暂且安抚住,而温珍儿也能安心在太辰宫照顾皇帝。
傅吟惜同裴瑜安向来相处极好,她年纪虽小,可似乎也明白宫里发生了什么,父皇母妃什么的,不会再时时喊着。只是偶尔夜里会梦呓几句“娘亲”。
傅吟惜除了陪伴裴瑜安,有时候她也会去太辰宫与裴衍之见上一面,一来是带着裴瑜安去见一见温珍儿,二来,她也是担心裴衍之的身体。
一个普通高烧断不可能需要这么多人照顾,可皇后太医不松口,众人也只能当它是普通高热。
这天,傅吟惜照旧带着裴瑜安去太辰宫,刚走过一道宫门,便听得前路传来几声刺耳的女声。
“你别以为自己成了奚妃,身份就能多么高贵,说到底,你不过是父皇从宫外带回来的贱婢罢了。”
“你如何走到这个位置的,旁人不知,但我却清楚的很,龌龊的手段,终是上不得什么台面!”
傅吟惜认出了说话的声音,更听明白了被她辱骂的人是谁。
其实从她进宫来便有所了解,自裴烨恒缠绵病榻,奚妃在宫里便突然不好过起来。
大多数人早就看她不顺眼,而今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掌权,在其暗示下,几乎只要是个妃子见到奚妃,多少都要讽刺暗骂两句。
傅吟惜正犹豫要不要出面,却忽然听得奚妃身边侍女的喊叫。
“宝月公主使不得,娘娘还怀着身孕呢!”
“身孕?笑话,谁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肮脏!”
傅吟惜眉头一皱,转头示意春迎和云珠顾好裴瑜安,而后主动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宝月公主,许久不见了。”傅吟惜信步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奚妃身边,她福了福身,低声道:“见过奚妃娘娘。”
奚鸢的脸色有些许苍白,双手被两个侍女扶着,可身子看着却莫名孱弱。
“王妃不必多礼。”
连声音都比之前听见要虚得多。
裴琅月皱起眉头:“傅吟惜,怎么哪里都有你,今日本公主不想同你计较,你赶紧离开。”
傅吟惜笑了下,说:“公主此言差矣,我这次出现并非是要与公主起争执,而是方才听见公主的言辞,忍不住想要纠正几句。”
“嗯?”裴琅月面色不悦,“方才?你是说我评价奚妃娘娘的那几句话吗?
“呵,笑话,我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实情,怎么,她敢做,难道还不许我说?”
傅吟惜冷下眉眼,道:“公主莫不是忘了,不管娘娘出身如何,她现在都是你的庶母,而她怀里的孩子也将是你的弟弟或是妹妹。
“公主辱奚妃娘娘,又恶言对其孩儿,这是上不敬庶母,下不惜手足,若是这些话被父皇得知,你可知会有什么结果?”
◉ 第 32 章
裴琅月起初听得一愣, 可很快反应过来,细眉一扬:“傅吟惜,你少拿父皇来压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傅吟惜嘴角轻勾,“若公主真觉得自己言语无失,那请问公主敢不敢到父皇病榻前说这话?”
裴琅月神色微变:“我……”
“父皇本就因宣王一事累倒,公主是准备再气他一回?”
傅吟惜一下打断她的话,笑意尽敛, 神色冷肃。
这时, 裴琅月身后跟着的侍女里走出一人,压着声匆匆在裴琅月耳边道:“公主, 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还是先尽快赶去凰仪宫吧。”
皇后娘娘……
难怪这侍女走出来时,傅吟惜一瞬间觉得有些眼熟,却原来是皇后身边的人。
皇后将自己的人安排在裴琅月身边, 这是清楚裴琅月会找奚鸢麻烦,提前给她找了帮手?
是了, 她是一国之母, 即便再厌恶排斥奚鸢, 也不会亲自露面做什么。
裴琅月是她的女儿,但同时她也是皇帝疼爱有加的公主,将她作为刺伤奚鸢的利刃,不仅对方不敢轻易还击, 皇帝也不会为此就重罚于她。
裴琅月今日敢如此放肆,果然是因为皇后放纵。
侍女劝阻后, 裴琅月似还有不甘, 狠狠地瞪了傅吟惜和奚鸢一眼, 才拂袖转身离开。
不多时,宫道上便只剩下傅吟惜与奚鸢等人。
“今日,多谢翊王妃相救。”
奚鸢在两位侍女帮助下站稳身子,虽然脸色好一些,可嗓音仍旧有些虚浮。
傅吟惜面色倒是很平静,目光在她尚未显怀的腹上不经意地一扫,道:“奚妃娘娘言重,如今陛下染病在榻,只能请娘娘自己珍重身体。”
奚鸢如烟般的眉眼浮现一丝笑:“这是自然,我会保重身子,顾好……孩儿的。”
傅吟惜浅笑不语,福身恭送其离开,等对方走远,云珠和春迎才将裴瑜安牵到跟前。
“王妃,方才奚妃娘娘那句话听着怎么怪怪的?”云珠小声地问着。
傅吟惜牵起裴瑜安的手,淡淡启唇:“有吗,大概是你多想了吧。”
“……是吗,或许是奴婢多心了。”
云珠不再开口,可傅吟惜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沉。
从她进宫照顾裴瑜安开始,便已经听说奚妃处境变得艰难。按理说这种时候既改变不了现状,倒不如先在寝宫好好待着,静等着皇帝病愈,可奚鸢却并不如此,她依旧每日离开寝宫,甚至走动得比以前还要频繁。
这种自己找虐的行为让傅吟惜不由怀疑,奚鸢是不是故意为之。
但这也只是她心底的一个猜测,没有切实的证据,便不好与人说-
这几日,几位王爷皇子轮流在夜里侍疾,虽贴身侯着,但其实需要做的事并不多。皇帝若睡得昏沉,他们甚至能离开寝殿,稍稍歇上片刻。
这天夜里恰好轮到裴衍之侍候在旁,傅吟惜怕他不吃东西,便借永萃宫的厨房做了一些简单的糕点给他送去。
可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晚皇帝模模糊糊地醒着,裴衍之时不时要给他汇报朝中情况,根本找不到时间出来与她见面。
傅吟惜没有办法,只能将糕点交给崇林,而后先行离开。
回到永萃宫正准备休息,一个内侍却突然赶过来,说翊王请她再过去太辰宫一趟。
内侍是眼熟的模样,之前几次从太辰宫过来的消息也都是他向温珍儿禀告的。
傅吟惜因此没有任何怀疑,吩咐云珠留下帮着春迎照顾裴瑜安,自己则快步跟着内侍离开。
此时夜色深沉,各处虽挂着宫灯,可光线仍旧有些暗沉。
傅吟惜白日还能辨清各条宫道,可一入夜便不由有些发懵,因此,一直等到花园入口出现在眼前,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骗了。
“不是说去太辰宫?”傅吟惜停下了脚步。
内侍紧跟着顿住,转过身躬身答道:“翊王妃,王爷就在前面等着。”
王爷?
傅吟惜注意到他的称谓区别,警惕地问道:“王爷,哪位王爷?”
内侍终于语滞,答不出话。傅吟惜蹙起眉头,二话不说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从花园入口的方向传来,一抹身影紧接着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差最后一步,还是被你发现了,吟惜,你何时变得这般敏锐?”
黑影淡淡开口,声音舒朗又沉缓。
这个声音!
傅吟惜抬头看去,冷声回道:“厉王实在说笑,我若是足够敏锐,又怎会上了你的套被你诓来这里。”
作者有话说:
短小的一天,假期有点忙,明显会恢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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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3 章(捉虫)
裴琅谌站在月门下, 因为逆着月光,他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只能听闻他淡淡开口:“若非使计让你如此过来, 你能答应见本王一面?”
这语气虽说平静,可不知怎么的,傅吟惜竟觉得他话里带着一点埋怨。她微蹙了蹙眉,几乎毫不犹豫道:“不能。”说完这两个字,她便转身准备离开。
“难道本王就这么令你厌恶吗, 连见一面都忍受不了?!”裴琅谌语调突然拔高, 再一次将她喊住。
小路上有那一瞬间的死寂,傅吟惜顿了顿, 最后还是回过身抬眸看去, 她道:“玄福寺里你做了什么,我想即便不说厉王也应当还记得,怎么, 难道厉王觉得一个意图挑拨我与我夫君关系的人,我不该警惕防备, 避而远之吗?”
裴琅谌默了下, 忽而传来一声轻笑:“本王只是觉得你更适合那一对木簪, 你喜欢成双结对,可是你的夫君不愿意,不是吗?”
傅吟惜想到那日在玄福寺外感觉到的奇怪视线,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她沉声回道:“我以为当日在南山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厉王不必自以为是地猜测我的心思, 更不该操心我与我夫君之间的事。比起时刻盯着我们, 我想厉王应该趁着新婚多与厉王妃相处才是。”
“本王与陈朝云不过各取所需, 你应当清楚我心里的人是谁。”
陈朝云正是郑国公的小孙女,亦是前不久与裴琅谌完婚的厉王妃。
傅吟惜并不想听他剖析自己的内心,更不愿意在这种事上与一个有妇之夫纠缠,她冷下声道:“厉王既然无事,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慢着!”
裴琅谌再次喊住她,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暧昧不明的话,反而一步走到她跟前,手里拿着什么缓缓举起,道:“这物件,你眼熟吗?”
浅浅的月光正好投在裴琅谌的右手上,傅吟惜下意识看去,本只是随意一瞥,可谁知只一眼,她便愣在了那儿。
青玉质细长的笔管,管身描着卷云纹的金线,一丝不苟的紫毫束于笔斗,裴琅谌手里拿着的,赫然是她当初在马球赛上赢下的描金青玉管紫毫笔!
“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你这里?!”傅吟惜一把将笔夺过,那冰凉的触感时时刻刻在提醒她这支笔切实存在着。
裴琅谌打量着她的神情,笑了下,说:“你竟没有半点怀疑是一模一样的另一支,怎么,难道你已经发现翊王府的那一支已经不在了?”
被看穿心事,傅吟惜却无暇去反驳,她握着那支笔,嗓音紧绷着再次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拿到的?”
“如果说这是本王在后宫花园意外捡到的,你相不相信?”
“后宫……”傅吟惜垂下眼,低低地念着。
裴琅谌看着她渐渐失神,知道时机正好,便又道:“说起来,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一件事,数月前琅月同你在花园曾起过一次争执,当时你是在为人出头,而这矛盾的由来似乎正是与这紫毫笔有关。”
裴琅谌点到即止,他扫了眼傅吟惜手中的笔,叹口气道:“本王是不知这段时间来,这支笔到底经历了什么,从翊王府到后宫花园,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什么联系。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这笔也算是物归原主,吟惜,记得日后好好收着,莫要再随意赠给他人了。”
他说着,抬眼看了下夜空,说:“时辰也确实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永萃宫吧?”
傅吟惜听着他的话,沉默片刻后将视线从紫毫笔上抬起,道:“多谢王爷好意,不过不必了,我能自己回去。”
裴琅谌挑了下眉,也没有强求,虚虚作了个揖,转身带着人离开了小路。
傅吟惜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远处,青玉质地的笔管因她长久的紧握而变得温热。
她不用再去确认手里这支笔到底是不是自己给裴衍之的那支,因为如此质地的青玉与紫毫,即便能找上同样的两支,也不可能连上面的描金纹都一模一样。
再加上裴衍之对这支笔的去向那么模糊……
裴琅谌那一番话,自然是别有用心,可只要他没有在紫毫笔所在位置的问题上撒谎,那么她就可以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的话里话外,无一不在暗示她裴衍之与后宫中人有所联系与牵扯,这支笔或许就是他们之间见面的信物。
她第一次在花园见到裴衍之拿着这支笔和裴琅月撞上时,其实已经感觉到困惑,只是当时她被裴琅月的话激怒,满心满眼只想为裴衍之讨回公道。而等事情结束,她又忙着与他交换信物,压根忘了当时自己一闪而过的疑惑。
曾经她以为裴衍之对这支笔的执着,源于他对皇位的向往,可现在看来,一切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而宫里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倘若存在,那个人是谁,与裴衍之又是什么关系?
傅吟惜突然觉得好累,她一直觉得裴衍之难懂,这是他自小在宫中经历的一切与性格使然,可即便她有时看不懂他,但从始至终,她却从没有觉得他“陌生”过,唯独这一次-
夜,渐渐深了,太辰宫内外却仍能看见进进.出出的身影,突然,寝殿的方向传来一声低呼,一个内侍从殿内跑出来,对着外头的人喊道:“快,陛下能开口说话了,快去将太医叫来!”
外头宫人一阵忙碌,不多时,太医匆匆赶来。
一炷香后,太医擦着额前汗走出大殿,身旁跟着一个玄衣男子。
“翊王殿下留步,下官自己离开便好。”太医说着,朝着身侧的人躬身行了个礼。
裴衍之微微颔首,等人离开,才提步往前走去。
崇林一直守在阶下,见人出来,立刻迎上前去:“王爷,您这是要走吗?”
裴衍之回头看了眼寝殿,低声道:“父皇此前虽偶尔醒着,但一直无法开口说话,方才烧退,这才彻底清醒,吩咐我们离开。”
侍疾一事皆是皇后所定,裴烨恒清醒过来,看着床榻边的妃子和儿子,当即便下令让他们离开。
裴衍之无所谓,得了吩咐也没继续再床榻边表演什么父慈子孝,直接同太医一起离开寝殿。
崇林点点头,问道:“那咱们现在是回王府还是……”
“去接王妃。”
永萃宫内,云珠站在殿外翘首张望,待听到不远处宫门方向传来脚步声,顿时笑着朝阶下跑去。
“王妃你——”
“终于回来了”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面前的两个人便让她一下顿在了原地。
“王、王爷!”云珠一惊,却仍是抬眼朝来人身后不停扫去。
裴衍之蹙眉看着她,道:“你不在王妃身边伺候,跑出来做什么?”
“王妃?”云珠一愣,不解道,“王妃不是被王爷的人接走了吗,已经离开大半个时辰了。”
话音落下,裴衍之的目光登时一暗。
一旁崇林最先反应过来,否认道:“接王妃?没有啊,王爷之前一直在陛下跟前侍候,方才陛下清醒了,才能出来,怎么可能派人接王妃?”
“什、什么?”云珠惊愣地直接说不出话。
裴衍之抬眼望向她身后的宫殿,冷声道:“你去同皇贵妃禀告此事,务必让她派人在宫中暗寻王妃。崇林,你再去一趟太辰宫,问一问那里的侍卫有没有见过王妃。”
崇林一顿,立刻应声:“是,小的这就去!”
云珠也反应过来,赶忙反身往温珍儿的寝殿跑去。
裴衍之目光冷沉,在原地停留片刻,转身快步走出了永萃宫-
傅吟惜不知在花园入口处站了多久,周遭除了花坛草丛间传来阵阵虫鸣,几乎没有半点声响。
“快,你们几个去这边找找。”
“你们几个,这边!”
“切记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寻到人立刻回禀!”
突然,小路的另一边传来些许喧闹的动静,傅吟惜渐渐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双腿站得有些发麻。
“咦,王妃,翊王妃!”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傅吟惜一惊,来不及去缓和腿上的酸麻,赶忙将手里的紫毫笔藏于袖中。
秋露提着宫灯,几步跑到傅吟惜跟前,拉着她的手臂,上上下下将人看了一遍。
“呼——还好,还好,”她松了口气,“王妃,你怎么在这儿站着不动啊,翊王殿下为了寻找你都快把永萃宫到太辰宫的路走烂了。”
翊王……
傅吟惜听到这两个字,手心便不由握紧。
见她不说话,秋露有些担心,将手里的灯交给下边的人,自己走到她身侧扶住她,问道:“王妃,我们快回去吧,娘娘也担心得睡不着觉呢。”
傅吟惜几乎是被带着往永萃宫的方向走去,前面一小段路,她甚至感受不到脚踩地面是什么感觉,每一次抬腿几乎全凭本能。
秋露在寻见人后,第一时间便让一位内侍提前回去通知永萃宫的人,因此等她们回去,温珍儿已经在殿外站着。而她的身后侧,裴衍之紧绷着一张脸一同站在那儿。
“娘娘,找见王妃时,她正一个人在花园外的小路上。”秋露低声回禀道。
傅吟惜走到永萃宫,心绪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她抬眼看向阶上的人,视线本能地先落向那个让她想了一路的男人身上。
两人的目光毫无意外地对视上,可裴衍之没来得及看清她眼中的神情,傅吟惜便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姨母,”她垂下眸,屈膝福了福身,“吟惜知错,让姨母担心了。”
温珍儿在殿中心绪难安地等了那么久,她原本是有些生气的,甚至在看见傅吟惜的第一眼,面色还带着点愠怒,可等人一开口,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心里所有的不满便烟消云散。
“哎,快过来,先进殿再说。”
傅吟惜站直身子,点点头,缓缓走上石阶。
温珍儿领着她进殿,裴衍之自然也跟着走了进去。
“王妃,先喝口热茶吧。”春迎动作迅速地将茶盏递了过去,显然是一早便准备好的。
傅吟惜嗯了一声,捧着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
温珍儿与裴衍之对视一眼,这才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云珠说你是被人借翊王的名义带走的?”
傅吟惜闻言,抬眸看向裴衍之,说:“是,那个人是借了王爷的名义。”
裴衍之皱眉,沉声道:“我一直在太辰宫未离开,也从未吩咐人去找你,你在外面这么久,难道一直没见到人?”
“是啊,就算有人骗了你让你出去,这么久,你都没有发现不对吗?”温珍儿同样疑惑。
傅吟惜顿了顿,摇摇头道:“不,我被人带到花园的时候,已经发现被骗,我也见到了那个人。”
“谁,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诓骗大将军府的千金,本宫的外甥女?”
傅吟惜抿了抿唇,回道:“是厉王。”
温珍儿微愣,似有些不信:“什么?”
裴衍之的眉眼立刻沉了下来,黑曜石般的瞳仁幽深得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他找你说了什么?”
傅吟惜当然不可能将紫毫笔的说说出口,她回来时已经想到了理由,因此回答时没有多少犹豫:“之前我与宝月公主起了争执,他得知此事后便想警告我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温珍儿和裴衍之都不是很相信,毕竟一个王爷大半夜施计骗人出去,怎么会只是为了警告人?
“你和裴琅月起了什么争执?”裴衍之皱眉问道。
傅吟惜知他会深问,因此面上很是坦然:“我遇见她在宫道上欺侮奚妃,她身边的侍女又对奚妃推推搡搡,我怕奚妃出事,就替她出了头。”
裴衍之的目光微微一闪,眉心拧起的痕迹愈发深刻。
傅吟惜心里藏着事,面上装作淡定,可实际上却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她并未注意到裴衍之的反应,只是下意识对温珍儿道:“姨母,我知道那日自己对宝月公主言辞激烈了一些,但我并不后悔。厉王为他妹妹找上我,虽然有些幼稚,但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既不后悔,自然也没有向他道歉。”
温珍儿是知道裴琅谌对傅吟惜的心思的,听到这话,便叹了口气:“厉王怕是故意想找你麻烦,你与宝月为何争执,期间说了什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机会挑你的刺。不过,他这大半夜将你诓去,实在是可恶,他贵为王爷,旁人不敢说什么,可你这样与他见面,若是被人知道,还能少得了闲言碎语?”
“好在翊王来找我时,特意提了要暗中搜寻,我也记着这点,叮嘱了下面的人,如若不然……”
温珍儿面上有些恼意,对裴琅谌又不免厌恶一分。
傅吟惜扯着嘴角笑笑,说:“厉王离开得早,没有人瞧见我们见面,我这么久没回来,只是忽然觉得今儿这夜色不错,一不留神就在花园逛了这么久。”
裴衍之仔细盯着她的神情,许久后才道:“父皇已经醒来,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们也即刻回府吧。”
“是吗?”傅吟惜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温珍儿道,“那姨母,我们就先回去了,改日,我再来看您。”
温珍儿点点头,嘱咐裴衍之照顾好傅吟惜-
一路沉默地走到皇宫大门,傅吟惜率先上了马车坐下。
“立刻回府。”裴衍之淡淡开口,也跟着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以前在马车上,傅吟惜多少是要找一些话说说,哪怕裴衍之每次回答只有“哦”“嗯”这样的字眼,可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期待着他的回应。
但这一回,马车一往前走,傅吟惜便装作十分疲累的模样,没过一会儿,又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她其实没必要这么伪装自己,裴衍之见她不说话指不定心里怎么偷着乐,哪里会因此觉得她反常。
可傅吟惜却面对不了在裴衍之面前无法开口的自己,除了伪装睡觉,没有别的办法。
她为了让自己演得更加逼真,脑袋甚至还一点一点的,虽然有点废脖子,不过起码不会引起怀疑。
傅吟惜在心里估摸着距离,等着马车快停下时缓缓睁开眼,然而就在马车拐过一个街口,她没控制好力度就要朝另一侧车厢撞去时,她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一揽。
傅吟惜身子微僵,没等她意识到发生什么,她的脑袋便靠在了一个熟悉的肩膀上。
傅吟惜差点惊得直接睁开眼,可她到底还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就算再吃惊,也断不等中途醒来,打自己的脸。
没有办法,她只能继续装作睡觉,可从这时候开始,她的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
裴衍之从始至终都没发出过半点声音,若不是她切切实实靠在了他的肩头,她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回王府的路第一次变得那般漫长,傅吟惜一直估计着时间,终于,在发觉马车越走越慢之际,她缓缓睁开眼来。
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视角,所有的一切都是歪的。
傅吟惜先是愣了一愣,而后装作惊讶地直起身,道:“我,我怎么又靠在你肩上了?”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身侧的男人,心里好奇他会给出什么答案。
裴衍之神色极为镇定,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便回道:“是你自己躺过来的。”
熟悉的回答,傅吟惜一下就想到了大婚次日面见帝后回府那一次。
当时,她也是这么从他肩头直起身,而他也是回了一个类似的答案。
傅吟惜从没有怀疑过裴衍之的话,因此那时的自己只觉得丢脸与抱歉,当然,也有一丝丝的窃喜。对于那时的她而言,半点能与他接触的机会都值得她高兴一整日。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或者是叫醒我呢?”傅吟惜犹豫片刻,问出这句话。
裴衍之朝她一瞥,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淡淡吐出几个字:“懒得开口。”
“……”
这真是回答了跟没回答一样。
傅吟惜仍是不明白他主动将自己揽到他肩上靠着睡觉是什么意思,但原本因为紫毫笔而对他充满怀疑的心明显犹豫起来。
会不会一切都只是巧合,裴衍之只是偶然一次将紫毫笔带进宫,逛花园的时候不小心把笔丢了。被她发现笔盒空了的时候,也是不好意思承认,才对她撒了谎。
下马车后,傅吟惜一路纠结,先是肯定自己的猜测,后又是反驳自己的猜测,就这么走回到卧房。
洗漱后躺在床上,本该疲惫得直接闭眼睡觉的她,看着屏风后更衣的那道身影,心里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与其自己在这里瞎猜瞎想,倒不如开口直接问一句,以前她不好问,那是因为没有立场,可现在她是他的妻子,是堂堂正正的翊王妃。
傅吟惜这般给自己信心,闭着眼,等待着裴衍之从屏风后出来……
脚步声起,逐渐靠近,床榻微微一陷。
傅吟惜感觉到身侧传来的热意,双眼倏地一下睁开,侧过身,看向躺下的人,道:“裴衍之,我,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裴衍之早已经发觉她还没有睡下,那呼吸声远比平日她跑动时还要急促,他嗯了一声,淡淡道:“什么问题。”
这就是可以问了的意思?
傅吟惜咬了咬唇,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说:“我,我好像一直以来没有正式问过这个问题,就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裴衍之有些不耐地侧过头。
两个人一下对视,傅吟惜便愈加紧张起来,但或许是物极必反,心跳加速的同时,她索性直接一闭眼,大声问道:“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
话音落下,我房内一时静默无声。
傅吟惜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犹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裴衍之抬眼看着身侧的人,她的眉眼精致,但此刻她却是紧闭着眼,双唇紧抿,呼吸几乎不可闻。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问。
傅吟惜身子微微僵硬,她想到裴琅谌的话,想到了紫毫笔,但最后却只是说:“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而已,我们如今站在同意阵营,我想,我应该可以了解一些吧。”
她的语气倒是比之前平静了些许,可紧闭的双眼,咬着下唇的小动作仍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裴衍之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不声不响地收回视线,正过身,淡淡回道:“没有。”
◉ 第 34 章
傅吟惜不知该怎么形容听见这两个字后自己是何感觉, 她只知道自己堵了一晚上的左胸口终于不再憋闷,就像是洪水泄洪般一瞬间如释重负。
她可以等裴衍之慢慢喜欢上她,但绝不能接受他心里有另一个人,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她会主动选择放弃这段本不该属于她的感情。
傅吟惜沉默地睁开眼看向裴衍之,他此刻正静静地睡着,其实,除了方才说出口的问题外, 她心里还有一个一直存着的疑问。
她想问问他, 这么久了,他可有一点对她上心, 有一点在乎。
她无数次想要开口询问, 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都觉得时机未到。
一夜过去,宫中太医再次确认裴烨恒无恙, 称其再休养二三日便能痊愈。但太辰宫这边方平静下来,另一头禧安宫却又突然闹出了动静。
奚妃突生腹疼, 急传太医进宫会诊, 紧接着, 裴烨恒从禧安宫侍女口中得知前段时日奚妃被人欺负一事,当即大怒,传皇后问话。
无人得知裴烨恒与萧娥说了什么,殿外的人只能时不时听见里头的怒喝声, 直到一炷香时间后,殿门启, 裴烨恒拂袖离去。
当日下午, 皇后与宝月公主被禁足, 后宫数位嫔妃被罚月俸,并责其在寝宫思过,此外,厉王裴琅谌手中留着的一些要事均被分散到三四五三位王爷手中。
皇后一朝被罚,奚妃因独宠后宫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朝中诸位大臣都认为皇帝偏帮太过,惩罚过重,一同上奏劝谏,并且,再一次提起立储之事。可即便如此,裴烨恒却依旧没有改变态度,将那些提立储的折子全摔在地上,还怒骂那些上书之人在咒其短命。
没人敢背上诅咒皇帝的罪名,一时间,众臣熄了声。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会暂时缓和一段时日,可谁料隔日,裴琅月不服禁足寝宫,带着侍女闯到宫外,还正好碰上了正在花园散步的奚妃,将她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奚妃身下出血,当即晕了过去,裴烨恒知晓此事,彻底被惹恼,直接派了重兵看守裴琅月,在奚妃生产前都不得再出寝宫半步。而皇后也因管束子女不严被夺去凤印,交给温珍儿代为掌管。
这一切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傅吟惜随裴衍之进宫给病愈的皇帝请安,刚走上前往太辰宫的那一条宫道,裴琅谌便大步地迎面走来。
双方对视一眼,裴琅谌望着并肩走来的两个人,试图从他们的神色间看出哪怕半点不和的影子。可没有,不论是裴衍之还是傅吟惜,两个人的神情都十分平静。
怎么会……
裴琅谌目光阴晦不明,与傅吟惜错身而过时,余光仍死死定在她身上。
傅吟惜莫名一阵心慌,裴衍之随即察觉到她的脚步放慢,不由顿了顿,侧头问道:“怎么了?”
“……没事。”
傅吟惜本能否认,恰好两人快走到太辰宫门附近,便听得里头两个内侍小声地说着什么。
“听说厉王为皇后求情被陛下责骂了?”
“嘘,没看到方才厉王那副神情,小心被人听见。”
两个内侍一踏出门,抬眼便看见裴衍之与傅吟惜停在那儿。
“翊、翊王,翊王妃!”
裴衍之冷冷地瞥了二人一眼,抬步从他们身前直接走过。傅吟惜紧跟而上,脑子里却反复响起刚刚两个内侍的对话。
裴琅谌这两日几乎是赋闲在府中,无所事事之下,其母与亲妹又再一次受挫,难保会做出什么极端的行为。
傅吟惜没有时间继续深想,稳了稳心神与裴衍之进殿请安。
皇帝虽端坐于宝椅上,可其面貌却全然不像往日一般容光焕发,眼睑之下肤色暗沉,连眼角细纹都明显多了几分。
两个人请安问好,皇帝也都极为敷衍地应声,问过裴衍之近来工部相关情况后便抬手让他们告退。
前后一共待了还不到一刻钟。
“陛下的身体状态似乎仍有些不对。”朝着太辰宫门方向走去时,傅吟惜小声说道。
裴衍之沉默着,正当傅吟惜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又突然开了口,道:“裴琅谌刚去见过他,只怕少不了动怒,状态自然看着不对。”
“你的意思是陛下这副模样是暂时的?”
裴衍之淡淡嗯了一声。
傅吟惜看了他一眼,心里莫名觉得他太过平静。
她清楚裴衍之对裴烨恒没什么感情,但连她都有所察觉,进而疑心裴烨恒的病情,难道他当真没有半点感觉?
“还不走?”裴衍之淡淡说道。
傅吟惜收拾了下心绪,提步而上:“走了。”
两个人进宫一趟,原本都是要过去永萃宫拜见一下温珍儿的,但如今温珍儿代掌凤印,为了避嫌,他们一离开太辰宫就只能直接出宫回府。
回到翊王府,才刚走过前殿,蒋照突然从偏院的方向跑了过来。
他在裴衍之跟前站定,抱拳禀道:“王爷,蛀虫已经找到。”
傅吟惜初听到这话,微微一愣,蛀虫?什么蛀虫?
裴衍之神色十分平静,显然是明白蒋照口中这个词的意思,他淡淡道:“人呢?”
“已经关在监室,王爷要过去亲自审问吗?”
傅吟惜听到这话,随即便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看去,恰好对上裴衍之的目光。
“……你要是有事要忙,我可以自己回去。”她猜测着他这眼神的意思。
裴衍之定定看了她片刻,颔首道:“你要是觉得无聊,也可以约人出府逛街。”
傅吟惜一愣,忽而笑起来:“我可以出府?”
“自然,王府并没有限制你的自由。”裴衍之坦然回道,顿了下,又说,“记得同管家说一声,让他给你安排好轿辇与随行的侍卫。”
“好,我知道了!”
傅吟惜心下欢喜,应了声直接拉着云珠离开。
裴衍之望着那道跑开的身影,沉默半晌后才转身往监室走去,道:“他开口了吗?”
这个“他”自是蒋照口中的“蛀虫”。
“嘴巴很硬,受了一上午的刑都没有松口。”
裴衍之眼眸微眯,嘴角噙着一丝冷意:“必须要将他嘴巴撬开,他背后的人不仅将他安排在翊王府,还怂恿宣王刺杀皇帝,此人野心不小,若不将其揪出,只怕是个祸患。”-
傅吟惜乘着轿辇拐到沈家将沈清清喊上,而后两个人一起上街吃吃玩玩。
从沿街小摊逛到金银楼,又顺路买了一些云酥坊的点心,正准备找间茶馆坐下歇一歇时,云珠突然瞧见路边一家新开的成衣铺子。
“夫人,里头瞧着好像不错的样子,不如进去看看?”
傅吟惜顺着她视线看了眼,转头问沈清清:“怎么样,去逛逛?”
“好。”
傅吟惜不缺新衣,柜子里还有很多裙衫是她一次都没有穿过的,因此一开始她只是抱着随意看看的心态在逛这家铺子,可谁想,一转头,她的视线忽然就被一件丁香色烟罗裙吸引住了。
沈清清同她站在一处,瞧见她的目光便知她的心思,莞尔一笑地朝一旁小厮招手,道:“将这件裙子取下给我们试试。”
傅吟惜一听就知道她的用意,笑了下,倒是没有拒绝。
成衣铺子都设有单独的隔间供人更衣试穿,若是合适便可以直接买下带走。而每个隔间又都有专门的小丫鬟守着帷帐,不必担心会有人乱闯。
傅吟惜让云珠留在外面,自己一人进了隔间换衣。
隔间三面由木制长板隔档,里头摆着杌子让人叠放衣物,傅吟惜将要试穿的裙子放在上面,甫一起身准备解开腰上的衣带,眼前却突然一黑,紧接着一道奇怪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渐渐无力,闭上了眼……
沈清清仍在店里等着,云珠和莲玉两个丫头在一旁说笑。
“清姑娘。”
一道朗润的声音从铺子外面传来,沈清清微顿,转过身看着来人,面上浮现一丝意外,道:“顾大哥?好巧。”
顾卿允依旧一身白衣,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信步走进店内,笑道:“是啊好巧,你怎么自己带着丫头在这儿?”
“不是我一个人,”沈清清摇摇头,眼神往云珠身上看了眼,说,“今日吟惜也一起出来了,她正在里头更衣呢。”
“哦?” 顾卿允下意识朝那些更衣隔间望去,“小惜竟也在?”
“嗯,我们还准备待会儿去吃茶,正好顾大哥也在,不如一起吧?”沈清清是知道傅吟惜的性子的,难得出趟门,巴不得人更多一些热闹,尤其对方还是顾卿允,指不定她多么期待他再说一些云游时遇上的趣事。
顾卿允几乎没有犹豫,颔首笑道:“也好,正巧我也想找个地方歇一歇。”
两个人说定,便耐心等着傅吟惜从隔间出来,可等着等着,不知不觉一刻钟就过去了。
顾卿允是不怎么清楚女子更衣要花上多久时间,便主动问道:“小惜这是进去多久了?”
沈清清目光迟疑,秀眉微微皱着,说:“前后都快一炷香时间了吧,怎么这么久……”她担心傅吟惜更衣时遇上什么问题不好意思开口,便几步走到隔间外,小声朝里头问道:“吟惜,你换好衣裳了吗,出来让我们瞧瞧?”
话音落下,帘帐内却一片寂静。
沈清清回头看了眼顾卿允,后者也微微凝眸。她只好转头问守门的丫鬟,说:“里头的夫人可有吩咐你什么话?怎么一点声音也无?”
丫鬟也一脸莫名,摇摇头道:“没,没听见什么声音,夫人不开口,我们一般不会主动问询的。”
顾卿允已经走到沈清清身边,两个人静静听了一会儿,又朝里喊着傅吟惜的名字,可数遍后仍没有回应。
“不对,清姑娘,恐怕得麻烦你进去看看是何情况。”
不消顾卿允提起,沈清清已经决定进去查看,她同丫鬟说明了自己与傅吟惜的关系,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帘帐,探身走了进去。
隔间里空无一人,除了落在地上的烟罗裙,便只有傅吟惜随身带着的一方巾帕。
沈清清心下一沉,又听得外头顾卿允轻声问道:“清姑娘,如何?”
“……”她直接撩起整个帘帐,将隔间内的情形暴露在众人眼下,“吟惜她,不在这里……”
云珠面色一白,一下挤进隔间中,来回打转,急道:“怎么,怎么可能不在这里,夫人明明就进了这间,怎么会凭空消失?”
顾卿允看向守门丫鬟,迅速道:“快去将你们掌柜找来。”
“哦,是是!”丫鬟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这么消失了?
掌柜得知情况很快跑了过来,他将隔间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道:“你们说有人进了这隔间,然后人不见了?”
沈清清拾起地上的巾帕与裙衫,沉声道:“是,这巾帕就是她的贴身之物,你们这隔间是不是有什么机关,还是说你们……”
她打了个冷颤:“你们不会是什么人贩子,专门拐卖来这里试衣的女子?”
掌柜神色大惊,忙喊道:“这位客官休得胡言啊,在下本本分分开铺子,哪里会做什么贩人的勾当,这可是盛安大街,抓了是要丢脑袋的……”
顾卿允目光来回地打量着那不算大的隔间,语气冷静地打断了掌柜的话,道:“你们这隔间的挡板是不是可以拆卸?”
“啊,”掌柜突然哑了声,顺着顾卿允的视线看了眼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当即点下头道,“是,是可以拆卸。”
顾卿允闻言,立刻走进隔间,沈清清见势让出位置,问道:“顾大哥,是有什么发现吗?”
顾卿允先是沉默一瞬,而后转头对掌柜说了一句:“抱歉,这板子我会赔给你。”话音一落,他便长腿一抬,直接重重踹向那对着帘帐的挡板。
“嘭”一声巨响,挡板应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一个半开的窗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云珠低呼一声:“这,这后面怎么就是窗子……”
掌柜流下冷汗,咽了咽口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刚巧碰上这里是后窗罢了。”
顾卿允并未听他多言,直接问道:“窗子后面是什么?”
“是一条小巷,还是个死胡同。”掌柜不敢怠慢,赶忙回道。
沈清清几步走到窗前,回过头看向顾卿允:“顾大哥,一定是有人将吟惜掳走了,而且这隔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说不定吟惜是被人打晕或是下了迷药。”
顾卿允脸色微凝,他看向云珠,说:“外面那两个侍卫是你们爷派来保护小惜的?”
云珠白着一张脸拼命点头:“是!”
“他们现在需要留下在附近寻人,云珠,你回府去通知你们爷,告诉他小惜失踪的事。对了,带走小惜的人应该对小惜的行踪很熟悉,并且身份地位应该都不低。”
云珠匆匆点下头:“我这就回去!”
云珠离开,顾卿允便带着沈清清和莲玉在成衣铺子附近寻找傅吟惜的踪迹,另两个侍卫则在整条盛安街寻人。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管是成衣铺子后面的死胡同还是盛安街道,都没有看见有任何有关傅吟惜的踪迹-
傅吟惜恢复意识的瞬间,只感觉到脑袋昏胀,手腕生疼,她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隐隐瞧见一幅鸳鸯戏水图。
她微微一愣,眼珠迟钝地转了两下,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拔步床上,而那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正是床顶的雕画图纹。
这是在哪儿?
傅吟惜微微侧过脑袋,陌生的陈设,陌生的沉香熏香,这屋子里所有构造她都从未见过。
目光缓缓从床边盆架上扫过,这简单的盆架却是上好的水沉木质地,还有身下这张黄花梨木床榻,如此奢侈,只怕这燕京城中没有多少人能拥有。
傅吟惜忍着脑袋中的刺疼,思考着会是谁将她从成衣铺子劫走,可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门外便突然响起隐约的说话声。
“醒了吗?”
“应当未醒,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傅吟惜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眸光一暗,立刻重新躺下装睡。
裴琅谌推门走进屋中,走了几步看见床榻上隆起的身影,神色间便不由划过一丝笑意。他放轻脚步走到床侧,低头定定地看了会儿此刻正紧闭双眼,身体紧绷的女人,忽然嘴角一勾,倾下.身去。
傅吟惜一瞬间感觉到一股热气靠近,匆忙间屏住了呼吸,而后就听得头顶一道带着轻笑的声音响起——
“既是还睡着,那本王就亲了。”
傅吟惜猛地睁开眼,一下子缩起身子退到床头紧靠着,望着裴琅谌的目光里只有警惕与防备。
“不装睡了?”裴琅谌满意于看见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惊慌失措,嘴角笑意更甚。
傅吟惜此刻还被绑着双手,她心里清楚硬碰硬不是个办法,于是先缓了缓语气才慢慢开口:“厉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琅谌在床沿坐下,不紧不慢道:“当然知道,本王只是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傅吟惜心下很是不解,过去这么些年,她从未发现眼前这个人会有如此偏执的一面。从紫毫笔一事开始,再到今日直接派人掳走她……
这副模样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爽朗谦和的影子。
傅吟惜意识到退让不会改变裴琅谌的心思,甚至还会让他觉得有趣,索性冷下脸,沉声道:“你怎么会变得如此令人陌生,放我走,不要让我更加恶心你。”
裴琅谌的眼中有一瞬间露出受伤的失意,但他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很快恢复平静,笑道:“你早就已经厌恶我,我又何必听你话?不过在做我想要做的事之前,我还是想要问一个我一直不解的问题。”
他微微一顿,笑意骤然消失,语气变得阴沉:“我要问你,凭什么裴衍之能让你一次次忍让退步,之前紫毫笔的事,我已经暗示你他与宫中嫔妃有所牵扯,你难道就一点也不介意?!”
傅吟惜知道他会拿紫毫笔一事为借口,撇开眼,淡淡回道:“这与你无关。”
“不,只要是你的事,那就与我有关,小时候你每次进宫,都是我同你在一处玩耍,那裴衍之甚至根本不在我们的视线范围里,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凭什么要喜欢他?你宁愿和一个不爱你的人一起生活,却反而厌恶一直倾心于你的我,这公平吗?!”
公平……
感情的事,哪里来的公平。
裴琅谌这话好像是在质问傅吟惜,可实际上何尝不是在她心口一下下的刺着。
傅吟惜抬眼看着他,许久后才回道:“我并非一开始就厌恶你,甚至在南山你对我表明心迹时,我还曾有过愧疚,毕竟,我太清楚心意交付却得不到回应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我以为我们当时已经把话说清,毕竟在那之后我们也先后嫁娶,这本该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可你为什么要走极端,做出这些事?”
“你难道就不怕今日之事被父皇发现,要知道现在你母后与亲妹妹都被禁足于寝宫,若你再多上一条欺辱弟妹的罪名,你说父皇会怎么看你,萧氏还有郑国公府会怎么看你?”
裴琅谌静静地听着,到最后却只是轻笑一声道:“父皇上了年纪,如今大病一场,糊涂也是在所难免,为一个嫔妃责罚国母,指责朝臣,难道不可笑?他迟早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到时,他也无法阻止我将你从裴衍之身边抢回来,至于萧氏和郑国公一派也只会听从我的命令,又何谈担心他们怎么看我?”
傅吟惜莫名从他这番话中听出别的深意,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房门却突然被人敲响。
裴琅谌看了傅吟惜一眼,道:“何事?”
外面的人迟疑一瞬,回道:“王爷……有客至。”
傅吟惜明显感觉到裴琅谌脸色微变,他站起身,定定地看着她片刻,说:“你先好好在这间屋子里待着,我迟些再来看你。”
说罢,他便大步离开了卧房。
傅吟惜想到他方才的神色,意识到什么,忙挪动身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窗边偷听外面的动静。
“人在哪里?”
“已经在主殿等着,还,还带了一队人马。”
侍卫的回答几乎印证了傅吟惜心里的猜测,一定是裴衍之,一定是他发现自己不见,找到厉王府了!
◉ 第 35 章
傅吟惜没有立刻动作, 她静静等待着屋外的动静消失,确定裴琅谌离开后才开始打量屋中的情况。
这屋子陈设极为讲究,但粗粗望去却只觉空荡, 桌子镜台上都没有多余的物件,让她根本找不着什么工具能解开绑着她双手的绳子。
而她若是想设计逃出去,最起码得让双手重回自由。
傅吟惜没有办法,只能用最蠢笨也最直接的法子,双手朝着反方向使力, 全凭自己的力气将绳子一点点磨.松。
或许是她运气好, 又或许是绑她来的人一时松懈没将绳子完全拉紧,总之, 在数十次拉扯后, 绑着她的麻绳还真的稍微松散了一些。
傅吟惜看见希望,咬着牙又加重了力道。
麻绳粗糙,每一次用力都像是无数根细针在她手腕上碾过, 到后面,她甚至隐隐觉得腕部有些发烫。
傅吟惜最后几乎是靠着动作记忆使力, 一次又一次, 在她已近麻木时, 忽然,绳子“啪”的一下挣松掉落在床上。
双手获得自由的一瞬间,傅吟惜根本无法挪动双臂,甚至她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手都在颤动。
这样的失控, 足足持续了小半刻钟才稍微有所好转,傅吟惜深吸一口气, 缓缓将手拿到身前。
半指粗细的红.痕, 沾染着点点的血迹, 清晰地落入眼中。
傅吟惜这十八年来被傅温夫妇保护得极好,再加上两个兄长又自小维护她,除了那次南山受伤外,她几乎没有受过什么苦,更没见过血。可没想到仅仅是几个时辰的时间,她先是被人绑架,后又为了逃脱而受伤……
“呼,呼——”
傅吟惜学着小时候温容玉给傅凌包扎伤口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对着手腕吹了吹。
火辣辣的刺痛感稍微减退了些,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傅吟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她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眼,从发间拔.下一支银簪,而后将袖子把伤痕稍稍一遮,闭着眼从床上滚了下去。
“咚”一声闷响,她忍着疼,大声喊道:“快,快来人,我,我肚子好疼,来人啊——”
因为屋子很静,她这边刚发出一点动静,房门就立刻被人一把推开。
跑进来的正是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其中一人看见地上不停来回翻滚的傅吟惜,当即变了脸色,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管什么怎么回事,这可是王爷千叮万嘱要看好的人,还不快去前面喊人!”另一个侍卫大吼着,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好好好,我这就去!”
傅吟惜“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嘴里一刻不停地喊着疼,这副模样大概也惊到了剩下那个人,他越看越惶恐,走到她身边,作势想将她扶起。
傅吟惜眯着眼睛,瞅准时机,在他低下头的一瞬间,立刻抬手将掩在袖中的银簪朝他后脑勺而去。
傅桓征曾经教过他们兄妹三人,人身上有许多死穴,而当自己处于下位,对方逼近时,最好的偷袭方式便是用掌击中对方脑后的风府穴。
此穴挨着枕骨大孔,若是受击轻则出血昏迷,重则当即毙命。
傅吟惜没有专门习过武,掌力还达不到让人昏迷的地步,因此她必须借助银簪这样的外力。
极轻的一声“噗嗤”,身前的侍卫顿时僵了一下,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但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便闭上眼直直朝一侧倒了下去。
“嘭”的一声巨响,傅吟惜怔愣片刻后,立即起身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虽都是王府,但厉王府和翊王府的构造却截然不同,单说她此刻所在的小院,便已是长廊曲折,弯弯绕绕。
傅吟惜不敢乱闯,只得一边躲藏,一边摸索着先离开小院。
在长廊与花坛间的小路绕了足有一刻钟,傅吟惜这才找见小院出口,跑了出去。之后,她按着大楚房屋坐北朝南的构建,一路朝南探去。
路上,她差点撞上几个端着茶水点心的侍人,见他们也往南边走去,便索性偷偷跟在他们身后。
大概又走了小一刻钟,傅吟惜终于瞧见之前裴琅谌大婚时来过的花园,也正是此刻,她才确定前头不远处的几个侍人,定也是往主殿而去。
她放轻脚步继续跟着,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大殿右后侧的小门。眼见着侍人揭帘而入,她又小步地跟上前,靠近那重新落下的帘子。
“四弟如此质问怕是不妥吧,你说弟妹在厉王府,总得有个证据。”
裴琅谌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傅吟惜松了口气,裴衍之的确来寻她了。她没有太多犹豫,在里面再次传来声音前,稳了稳心神,直接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裴衍之周身寒气与裴琅谌对峙着,正要启唇说话,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
紧接着,殿中其余人,包括裴琅谌也都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吟惜!”
沈清清站在裴衍之身后,一见到傅吟惜出现,当即惊喜地喊出声。
傅吟惜瞧见她眼中的担忧,宽慰地浅浅一笑,而后迎着裴琅谌晦暗不明,还隐约带着点愠怒的目光走上前。
“王妃,你没事吧?!”云珠不似沈清清一般懂得隐忍,她几步跑到傅吟惜跟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将人检查了一遍。
傅吟惜被她这举动逗笑,开口道:“做什么呢,没见过我?”
云珠红着一双眼,哽咽道:“王妃,你都不知道,你这一下突然不见踪影,奴婢有多么担心。”
傅吟惜当然知晓这丫头的紧张与害怕,莫说云珠,便是她自己醒来的那一刻都无比后怕。一个人能轻轻松松被人带走,若对方一心要她死呢?
傅吟惜心下思绪百转,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她扫过裴琅谌极力忍耐的脸,最后缓缓看向那个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从在那间屋子醒来开始,先是独自应付裴琅谌,紧接着又拼了所有气力挣脱开绳索,再到最后伪装,刺伤侍卫逃出来,每一个决定,每一次疼痛,她都在想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还没对他问出自己心底那句话,她绝对不能就这么放弃。
裴衍之眸光深沉,没有丝毫避退地回望着她,这还是第一次,她与他相视这么久。
他是担心她的吧,否则也不会急匆匆带着人过来寻她了。
傅吟惜又看了眼殿中担心着自己的众人,唇角噙笑,回云珠道:“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只不过是……”她微微一顿,转眸望向裴琅谌,“只是在街上偶然遇见厉王妃,被她邀请进厉王府喝喝茶而已,厉王殿下,你说对吗?”
傅吟惜这话一出,云珠便愣住了,在成衣铺子的几个人都很清楚,她家王妃明明是在试衣隔间里突然消失的!
但傅吟惜既这么解释,她自然不会当众反驳,她虽不聪明,可与傅吟惜也算是默契十足,她知道她如此说明定有自己的考量。
傅吟惜如此回答,裴琅谌的目光便愈发深沉,但眼下他却也没有办法去否认,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这个解释反倒成了最合适的答案。
“是啊,弟妹说得不错,不过朝云就这么把你带进府里,连四弟那儿都没有通知一声,平白让他生出误会,实在是不该。”他沉着声,语气平平地说着,嘴角的笑反而带着一丝扭曲的诡异。
傅吟惜走到裴衍之身边,与他并肩面对着裴琅谌,唇角一扯,同样皮笑肉不笑道:“二哥可莫要怪罪嫂嫂,你也说是误会罢了,大家笑笑也便过去了,不是吗?”
裴琅谌目光紧盯着她,咬牙笑道:“是。”
裴衍之微眯了眯眸,稍稍一顿后冷声开口:“既是如此,那我们也就不打扰二哥,先行告辞了。”
“……不送。”裴琅谌淡淡笑着,嘴角的弧度从始至终几乎没怎么变过。
傅吟惜虚福了福身,跟着裴衍之离开,转过身的瞬间,她的视线从裴琅谌身上划过,眸中徒留厌恶。
裴琅谌触到那一闪而过的目光,胸口一下子像被什么堵住一般,转过身,长臂一扫,发泄似地将桌上的一应茶具推翻在地。
一阵瓷片碎裂的声音响起,殿中侍人当即吓得扑倒在地,无人敢吭声-
傅吟惜等人从厉王府阶上走下,一走到马车前,沈清清便忍不住问:“吟惜,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没事吧?”
傅吟惜当然知晓好友的担忧,但她看了看周围,即便四下除了自己人外没有旁人,可厉王府大门仍不是说话的地方。
“清清,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也看到了,至于到底如何……我会找时间慢慢同你解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沈清清也是关心则乱,在王府里还能忍着,一到外面便有些控制不住,她点点头,神色冷静了一些:“也好,只要你确实没事就行。”
傅吟惜看了眼马车后头跟着的轿辇,那是之前送她出府逛街的轿辇。
“清清,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沈清清刚要应声,忽又想起什么,摇头道:“不了,我还得回盛安街,顾大哥还带着人在街上寻你呢。”
“允哥哥?”傅吟惜有些意外,声音也就不免高了一些。
裴衍之原是等在一旁,听到这里,却突然眉头微蹙,踩上脚凳,不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沈清清将遇见顾卿允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傅吟惜了然地点点头:“那这样吧,我让人先送你去盛安街找允哥哥,你同他说一声我一切安好,让他勿要挂心,在这之后再将你送回家。”像是怕沈清清推拒,她又紧接着开口,“你莫要拒绝了,今日这么一出,我可不放心你和莲玉这么回去。”
沈清清知道傅吟惜在这些事上非常固执,也就没再拒绝,点点头上了后面的轿辇。
傅吟惜一直见着轿辇走远,这才收回视线开始寻找原先站在马车边的人。
云珠注意到她的动作,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王妃,你在找王爷吗,他已经上马车了。”
傅吟惜一顿,倒也没有不高兴裴衍之没等自己,嗯了一声走上马车。
掀起车帘,躬身走进,傅吟惜想起手上的伤,下意识揪着袖口,没让人瞧见。
裴衍之淡淡地看着她,等她如往常般在身侧坐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吟惜时毫不意外这个开场白,她稍稍斟酌了一番,尽量用最简洁明了的词句将整件事说了一遍。从她如何被人迷晕带走,再到和裴琅谌见面,最后又如何诓骗门外侍卫逃出小院。
她说完,并没有立刻停下,顿了一瞬便又继续道:“其实这件事下来,我最在意的不是裴琅谌想要伤害我,而是,他当时与我说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裴衍之这时还认真听着,唇瓣微启:“什么?”
“那时我为了避免他对我做什么,端出了陛下做挡箭牌,可他听完却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言辞间对陛下也少了许多畏惧。我有一种感觉,他与皇后之间或许已经有了什么新的打算。”
傅吟惜陷在自己思绪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手却完全没注意。
“之前陛下得病,太医说是简单的受累所致,可之后的意识不清还发高烧,这般奇奇怪怪的症状,皇后竟也相信太医的说辞?我还记得陛下第一天昏倒,太医诊治时,寝殿中只有皇后一人,你说这其中会不会……”
“你的手怎么了?”
突然一声低问打断了傅吟惜的思绪,她一愣,转过头:“啊?”
裴衍之眉心微拧,视线下落,道:“你的手,袖口有血迹。”
傅吟惜跟着低下头,那被她用来遮掩的衣袖,不知何时沾染到了伤痕的血迹,深深浅浅的印痕从单薄的衣料内透了出来。
“呃,我,我不是说我用了一点法子诓那两个看门的侍卫吗。那原本我是被绑了双手的,屋里有没有什么尖利的物件,没办法,我就只能用笨法子一点点将麻绳磨开。”
既然已经被看见伤口,傅吟惜索性也不再遮掩,将袖子撩到手肘下方,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臂。
裴衍之凝着那手腕外侧的红痕,那殷红与周围白皙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比对,刺得人心中莫名发闷。他眉头紧皱起,说:“方才为什么不说这伤口?”
他不理解,她不是说喜欢他吗,怎么这个时候不懂得同他诉苦,也不拿伤口来换他的怜惜。
傅吟惜不知裴衍之心中所想,听他这么问,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怕你说我蠢笨,用这样伤害自己的办法才能逃出来,而且……我也不想让你担心,虽然你未必会担心。”
最后那半句,她几乎是合着牙齿,仅仅动了动唇瓣嘀咕出来的。
裴衍之听清了她的话,脸色冷沉得有些难看。
傅吟惜见他迟迟不语,这才发现不对,她凑过去上下打量着他的眼神与脸色,半晌后突然目光一亮,笑道:“你,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裴衍之听出她话里的笑意与隐隐的得意,眉头一皱,抬眼道:“以后出府,不管去哪里都不要一个人待在密闭的地方,云珠或是侍卫,必须有人跟着。”
这话虽然有些强硬,可傅吟惜听着,却怎么也压不下嘴角弯起的弧度,她点点头道:“嗯嗯嗯,我知道了,一定照办!”
裴衍之几乎没怎么见过她笑得这般开心,尤其是那道灼热的目光,明明话里没说别的,可光是这么被她看着,面上就生出些许不自在来。
幸好,马车走得很快,车夫也适时在外喊道:“王爷王妃,王府到了。”
裴衍之想也不想便起身下了马车,傅吟惜只好匆匆跟上,刚要再打趣几句话,却见蒋照匆匆跑到了跟前。
他同样神色带喜,对着裴衍之抱拳道:“王爷,蛀虫已经开口。”
傅吟惜听到“蛀虫”二字,便知他们还有正事要谈,她收了收面上的喜色,道:“王爷既有要事处理,那我就先自己回院里了。”
她说着便想像之前那样直接离开,可谁知这一回,裴衍之再次喊住了她。
傅吟惜停下脚步,回过头便见裴衍之对着蒋照吩咐道:“你去一趟禁军大营,尽快将此事通知给傅凌。”
蒋照应声道:“是。”
“切记,暂时不可让刑部的人知晓。”
“是!”
蒋照匆匆离去,傅吟惜看着他的背影,不由问道:“你们口中蛀虫的事,与我二哥有何关系?”
裴衍之转头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对着云珠道:“去找管家要一些伤药,让他送到主院。”
云珠还不知傅吟惜受伤的事,听到这话还愣了一愣。
傅吟惜见此,只好朝她挥挥手:“先照做,快去吧。”
裴衍之见状,这才朝前走去,嘴里还冷冷说道:“快跟上,你这伤需要尽快伤药。”
“……哦。”
两个人回到主院,才进屋坐下,管家便及时地将药送了过来,月姑姑瞧见这架势,当即便走到傅吟惜跟前询问情况。
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傅吟惜只能模糊道:“逛街时不小心碰伤的。”
裴衍之扫了眼围在一旁的几人,眉头一皱,索性直接开口:“你们都先退下。”
云珠这才发现傅吟惜手上的伤,可听见裴衍之的命令,也只能先暂时跟着月姑姑等人退下。
屋里的人全都走光,傅吟惜有些意外地看着裴衍之,说:“你,你不会是想让我自己给自己上药吧?”
右手给左手上药倒还好,可反过来,她好像不太行啊。
裴衍之懒懒地朝她一瞥,伸手将小药箱拿到跟前,语气不冷不淡道:“我来。”
傅吟惜怔了怔,像是担心他会反悔一般,一声不吭地将手伸了出去。
裴衍之是习武之人,这点伤势并不算难处理,只是即便他动作再怎么放轻,药粉落在伤口上时,傅吟惜还是痛得直缩回手。
“要,要,不还是算了吧,就这么慢慢等它,等它结痂也挺好的。”傅吟惜见手缩不回来,忍不住便弯下腰想将手藏起来。
裴衍之看着她拒绝的姿态,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道:“若是不加以处理,就这么放着,这伤势迟早会留下疤痕,你愿意?”
“……我,我,”傅吟惜迟疑地说不出话,欲哭无泪道,“可这真的好疼。”
裴衍之看着她痛苦的神色,强硬的目光不由地柔软几分。
“罢了,你同我说话,不去想它或许会好一些。”
“说话?说,说什么啊?”傅吟惜现在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哪里还能说话。
裴衍之重新打开一瓶药,道:“你方才不是在问我蛀虫的事吗,继续问。”
还能这样?
傅吟惜忍着疼,无奈地跟着问道:“你,你们口中的蛀虫到底是谁,还有为什么,为什么还会与我二哥扯上关系,嘶……轻点!”
裴衍之手下一顿,回道:“蛀虫便是之前王府侍卫里的奸细,同时他也是怂恿宣王行刺那人的手下。”
“抓,抓到了?那,那他是谁的人?”
裴衍之见她渐渐分神,这才继续手里的动作,说:“你猜是谁呢?”
傅吟惜心里不由大喊,她猜,她若是猜得出,那前段时日三法司还需要审问得如此辛苦?
“我,我不知道。”
裴衍之故意反问,好让她分出更多的心思在另外一件事上,此刻听到她这么回答,便知自己的决定没错。
“蛀虫是荣王的人,不过怂恿宣王的则是荣王的母妃,贤妃。”
“贤妃?”傅吟惜不由听了进去,疑惑道,“她,她怎么能让宣王如此听话?”
“宣王幼时曾养在贤妃膝下,对她也颇为恭敬,依据王府中的奸细所言,贤妃能够成功让宣王行动的理由,是说长子为储乃是天理。宣王本就容易被人哄骗,三两下,也就被哄得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 第 36 章
傅吟惜如今对朝中各党派之别已有所了解, 厉王身为嫡子,能力与地位兼有,若不是皇后与宝月公主出了错, 如今在朝中他的势力定是最为深厚。而除他之外,倘若南山行刺一事没有发生,那荣王与宣王也极大可能排在裴衍之之前。
荣王强势,手段狠毒,其部下大都不敢违逆其命令, 宣王表面看着处处妥当, 可实际上外强中干,追随他的人也多是短视之辈。
至于五王爷襄王, 才封号立府不久, 且资质平庸,皇帝交于他办的几件事都没能妥善解决,这在朝中也并非秘密。
裴衍之才略并不输厉王, 甚至远超其上,但裴衍之在封王后的几年里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朝中要事。若非之前一次赈灾事宜他稳妥处理, 收拢了一些朝臣的心, 只怕即便宣王厉王接连出事, 他也不会顺势得到越来越多的助力。
现如今荣王恐怕也要……失势了,即便亲口怂恿宣王的人不是他,但以皇帝多疑的性格,只会将其与贤妃一同定罪。
傅吟惜想到这里, 不由看向身前还在为自己涂抹药粉的男人,这个人, 数月前在朝中还默默无闻, 几乎被完全忽视, 可现在却几乎成为皇帝最为重用的人之一。
裴衍之似乎做了很多事,可细想却又什么都没做。
他的对手,不是自己犯蠢,便是被亲近之人拖累,再加之近段时间来他与傅家人越走越近,京中很大一批武将都越发看好他。
“那你让蒋照去找我二哥,又是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去向陛下告发?”她忽而又想到这点,轻声问道。
这个时候,她已然忘了自己手上的伤。
裴衍之并没有停下动作,嗓音低缓道:“傅凌负责当初春猎围场防卫部署,自行刺一事伊始,他便一直在协助三法司调查此案。按理说,府中奸细查出,应当第一时间交移至三法司,但刑部多是荣王的人,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由傅凌直接进宫上报。”
傅吟惜了然地点了点下巴,刚要再说些什么时,面前的人却忽然站起身,说:“包扎好了。”
她一愣,低下头。
两只手的腕部都妥帖地包了纱巾,淡淡的苦涩药香飘出,除了些许的刺疼外,一时间竟没有太大感觉。
“……谢谢。”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中间数次都是他在引导自己转移注意力,让她在后半程几乎没有任何痛感便过去了。
裴衍之将瓶瓶罐罐的药放回到药箱中,神色平静道:“之后几日尽量不要碰水。”
“嗯。”
傅吟惜乖乖应着,抬眼就见裴衍之往外走了几步,将云珠喊进屋中。
“照顾好王妃。”
云珠的心一直高高悬着,闻言立刻跑到傅吟惜身边,问道:“王妃,你好些了吗?”
傅吟惜安抚性地朝她一笑,而后又立刻看向裴衍之,说:“你是要出门吗?”
裴衍之微微一顿,嗯了一声旋即朝卧房外走去。
眼看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傅吟惜原本勾起的嘴角渐渐落了下去。
或许是被绑架又受伤的缘故,她竟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将他喊住,哪怕不与她说话,待在同个屋子里也足够让她安心。
云珠不知自家王妃心中所想,等裴衍之离开后便颤着声问道:“王妃,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傅吟惜还是回过神来,她看了腿边蹲着的云珠一眼,摇摇头笑道:“为了逃出来,不小心磨伤的而已,现在已经无碍了。”
白色的纱布包裹着手腕,她稍稍抬起,放在云珠眼前动了动。
“王妃,别乱动!”云珠一声低呼,赶忙按住她的胳膊,“你好好养着,不管做什么都同奴婢说便好。”
傅吟惜挑了挑眉:“那去拿些吃的来吧,闹出这么一出戏,倒是有些饿了。”
云珠立马点点头,起身往外跑去,嘴里还喊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很快,贤妃怂恿宣王行刺皇帝一事曝光,贤妃自然第一时间否认,但皇帝却并不信其所言,当即将贤妃宫中一干人等押送进慎刑监审讯。
这些宫人有的自小伺候贤妃,嘴巴相对牢靠,但除此之外也有不少进宫后才养起来的新人,这些人即便有一颗忠心,却根本架不住慎刑监的严刑拷打,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便将所有知道的吐露了出来。
皇帝看完供词,脸色铁青,当即下令褫夺贤妃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冷宫,而荣王知其母所为却欺瞒君父,也是包藏祸心,暂时禁足于荣王府,不得再参与宣王行刺一案,等所有事情厘清再行罪罚。
一时间,荣王一党也被迫噤声,无人敢在这件事上替贤妃母子求情。
皇帝惊怒于围猎遇刺一事,对贤妃母子只会更为痛恨,宣王若是愚蠢,那贤妃母子便是真正的歹毒之心。
怂恿宣王行刺,若得逞,他们可在皇帝出事后揭发宣王,以荣王与贤妃在前朝后宫的势力,绝对能明哲保身,而若是没有成功,他们也只要将宣王推出去,以宣王对贤妃的恩情,断不敢将事情透露。
除此之外,裴衍之被允许参与此案调查中,与傅凌一道协助三法司将所有事情查清。
这件事在前朝后宫闹得沸沸扬扬,唯独一处无人将消息传进,那便是皇后所在的凰仪宫。自禁足以来,萧娥再没有踏出寝殿半步,宫中侍婢与内侍也一并无法进出,即使是有人送膳,也是在侍卫陪同下,根本无法言语半个字。
温珍儿见此,却没有闲着,她私下里隐去身份,收买了一个送膳的内侍,让他找机会将此事传到凰仪宫。
侍卫会监视送进皇后寝殿的饭菜,却对送膳内侍与凰仪宫侍婢的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半日,萧娥便在寝殿内听到了窗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外面吵什么呢!”连着数日无法踏出寝殿,萧娥已经烦闷不已,一开口满满的火气。
贴身侍婢忙福身道:“奴婢这就去让她们闭嘴。”
萧娥不耐烦地摆摆手,下一刻却隐隐听见外头的人说起了“荣王”“翊王”一类的字眼,她眸光一凝,当即改口道:“慢着,将她们带进来问话。”
侍婢不解,但还是听从照办。
很快,外头谈话的两个侍婢走了进来,她们不解皇后突然召见是为了什么,但也知即便面前之人被禁足,那也是大楚唯一的皇后。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萧娥靠在暖榻上,双目含刀一般地看着二人,问道:“你们方才在外面说什么?”
“啊,”两个侍婢一惊,也不敢怠慢,忙回答,“是,是近来宫中发生的事。”
“何事?”
“是贤、贤妃……哦不对,是庭贤宫的那位娘娘被陛下夺了封号,如今正关在冷宫中,还有荣王也被禁足在王府里。”
萧娥听得迷迷糊糊:“什么意思,贤妃和荣王犯了什么事?”
两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回道:“听前,前头的人说,是与之前陛下春猎遇刺有关的事,好像说是贤妃使计让宣王做的。”
萧娥眉头倏地一下蹙起:“什么?!”
侍婢浑身一颤,说:“确,确实如此,荣王还被勒令不得再碰刑部的事,也无法继续调查宣王一案。”
萧娥沉着眼,静静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又问:“那你们方才又提起翊王,他怎么了?”
“翊王代替了荣王参与围猎遇刺一案,据说是陛下亲口吩咐的。”
“你说什么?裴衍之?!”
萧娥猛地从暖榻上坐起,整张脸青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啪”一声巨响,萧娥嘶喊着,将榻边几案上的茶具打翻。
两个小姑娘赶忙转身跑了出去,徒留萧娥的几个贴身侍婢不敢走动,纷纷颤着声跪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莫要生气,切勿伤了身子啊。”
“伤身子?”萧娥稍稍冷静下来,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本宫现在何止是伤身子,再这么被困下去,只怕外头早早翻了天,等着本宫的就是那个贱种踩着谌儿上位!”
自登上后位,萧娥便习惯在人前端着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即便生气,说话也不会剑拔弩张,而是隐约带着点不怒自威的气质。而此刻,她却根本顾不得什么国母的形象,长袖沾染了茶水的水渍,两鬓发丝也因她方才大幅度的动作而微微散乱。
如此模样,不是国母,反倒像个市井泼妇。
萧娥紧攥着手,突然抬眼看向前头跪着的两个贴身侍婢,道:“你们去想办法联系外面的人,无比要让厉王与本宫肩上一面。”
侍婢明知做这些事极为冒险,可毫无办法,只能点头应下-
接连几日,傅吟惜都在院儿里养伤,因着不能剧烈动作,也不能碰水,可以说这两日来她过得极为无聊。
“唔,怎么觉得天儿热起来了,翠枝,下午去冰窖取一些冰块放屋里吧。”
翠枝听着傅吟惜的话,刚要应声,却忽然间想起一事。
云珠见她愣着不动,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翠枝,怎么了,热傻了吗?”
傅吟惜也抬头看去,就见翠枝缓缓扬起嘴角,看着她说:“王妃,奴婢突然记起一事,过两日好像就是五月二十,是王爷生辰呢。”
王爷生辰……
傅吟惜微怔,她真是养伤养得半点不记日子了,裴衍之的生辰,她竟然差点错过。
她赶忙问道:“翠枝,之前王爷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翠枝一顿,笑意稍稍收了一些:“王爷好像不怎么过生辰。”
傅吟惜闻言,心里忽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当然知道裴衍之为何不过这个日子,对他而言,这天是他自小受难的开始,更是……他娘亲离开人世的忌辰。
“翠枝,你去将月姑姑找来。”她淡淡道。
“是。”
很快,翠枝同月姑姑走进房中。
“王妃可是有事吩咐?”月姑姑躬身问道。
傅吟惜看着她,迟疑地问:“姑姑,你可知道王爷的娘亲……葬在何处?”
月姑姑微愣:“王妃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五月二十便是王爷的生辰,可我记得他娘亲也是这一天被陛下……”
傅吟惜没有说下去,但月姑姑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她微微叹口气说:“王爷是从不过生辰的,当然他也并不会去特意祭拜那位夫人,五月二十这日对王爷而言,也只是最普通的一个日子。”
听完这番话,傅吟惜有再多的念头也都一一退去。
月姑姑见傅吟惜垂下眼,神色有些难过,又有些遗憾,思忖片刻后不由道:“王妃,或许今年王爷会有所不同,毕竟府上多了王妃你在,王爷未必会拒绝过生辰。”
傅吟惜摇头失笑,她怎么可能改变裴衍之,她若真操办起来,只怕会惹他厌烦。况且,若是要办生辰宴,那也须得先祭拜亡母。
可她都不知他娘亲葬在何处,又何谈祭拜。
傅吟惜虽否了月姑姑的提议,但之后半日却都有些心不在焉。在她一次不小心将手打在茶盏上,疼得逼出眼泪后,云珠当即一副认真的神色看着她,说:“王妃是不是还在想王爷生辰的事?”
“……嗯。”她还是头一次看云珠这么认真。
“王爷不想要大操大办,但未必不在期待着有人记得这个日子,王妃不能为他庆生,或许可以做一碗长寿面?”云珠说着,还肯定地点点头,“王爷总归是要吃东西的,既是如此,也不算特意过了生辰,那便没有坏了王爷一直以来不过生辰的规矩。”
傅吟惜听得一愣一愣,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一碗长寿面而已,或许她还可以再做一些简单的糕点,不必刻意提起他的生辰,只是她私下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喜乐平安罢了。
傅吟惜心里有了主意,便也开始认真计划起来,虽只是一碗面,一些糕点,但她仍是要用心准备。
五月十九,傅吟惜提前将生辰面所需要的食材准备好,因为她手上还有伤,一些需要力气的活,她只能让庖厨代做。
五月二十一早,天边还未完全亮透时,她又轻手轻脚地起身,带上云珠去了厨房。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天边朝阳悬起,两人端着长寿面回到了卧房中。
裴衍之此刻已然起身,看见她从外面进来,先是皱了下眉:“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早?”
傅吟惜抿唇笑笑,伸手在桌上一指,说:“我今日亲自下厨,早膳吃面。”
说着,又怕他多想,傅吟惜赶忙将自己拿一碗面拿到跟前。她仰头看着他:“洗漱完了吧,快过来吃,不然面就要坨了。”
漂亮的瓷碗中,细白的面一圈圈叠绕着,汤汁刚好将其浸没,将上头的荷包蛋衬得格外晶亮。
裴衍之盯着那一碗面片刻,最后皱眉看向傅吟惜拿着筷子的手,沉声道:“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不该动手做这些。”
傅吟惜朝他眨眨眼,轻声道:“知道你担心我的伤口,不过揉面什么的都是旁人帮我做的,你放心。”
裴衍之一怔,撇开眼:“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担心。”
傅吟惜撅撅嘴,暗道,算了,看在今日是他生辰的份上,不同他一般计较。
“总之,你快过来一起吃吧,凉了坨了就不好吃了。”
裴衍之也没有拒绝,就算崇林说的那样,大多数情况下,裴衍之都不愿意浪费食物。
裴衍之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傅吟惜便迫不及待问道:“味道如何?”
裴衍之垂着眸,淡淡地嗯了一声。
虽只是一个“嗯”,可傅吟惜却能看得出他很满意这一碗面,不管是汤还是荷包蛋,他都一口不落地扫了个空。
裴衍之这几日十分忙碌,用过早膳便立刻带着崇林与蒋照出门。
傅吟惜也没有闲着,又跑去厨房开始准备下午要做的糕点。
因为手伤,她不能一刻不歇地一直待在厨房,因此等全部做完,已经是午后申时。
傅吟惜将糕点一一摆在桌上,静等着裴衍之从宫里回来,可谁知以往酉时前定能回府的某人,这一天却迟迟没有回来。
眼见着外头天色由明转暗,傅吟惜心里不由地开始紧张起来。
这段时日皇帝身体又渐渐显出病态,皇后与厉王照旧禁足,朝中局势几乎是一层早已布满裂痕的薄冰,谁也不知这平衡的局势会在何时破裂。
“月姑姑,你去找管家派人到皇宫大门外瞧一瞧吧,莫不是马车出了什么问题?”傅吟惜不由地安慰自己。
月姑姑也有些心急,见状便赶紧出了门去寻管家。
管家那边也是听从吩咐,很快派人到皇宫查看,但回来后却告知,王府的马车安好无恙,宫门侍卫也没有见王爷出来。
管家猜测是皇帝还留着裴衍之谈事,宽慰傅吟惜不必太过忧心。
傅吟惜面上点着头,可心里还是悬着一个大石头,不上不下,让她坐立难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外的天色已经完全如泼墨一般漆黑。
月姑姑和翠枝开始劝傅吟惜先休息,可她却怎么也不肯,反倒打发她们退下,不必陪她一起等着。
几个人哪里肯走,见她要等,索性都一起留下等待。
傅吟惜昨夜里睡得迟,今日又起了个大早,即便她心里惦记着裴衍之,可当时间过去,她终究是抵挡不住困意,靠在桌边,脑袋一点点地渐渐往下而去。
就这么半梦半醒了小半个时辰,傅吟惜终是被周公所困,“啪”一下趴在了桌上睡去。
“王妃……”云珠一惊,想要将人扶起,却被月姑姑拦下。
“去取一件披风来,王妃现在才将将睡过去,太早动她,反而容易惊醒。”
云珠忙点头:“是,我这就去。”
她这边刚转头去取披风,门外便传来一道脚步声。
翠枝站得最靠近门边,一回头,惊道:“王爷……王爷回来了!”
月姑姑和云珠随即转头看去,面上均是又惊又喜。
裴衍之注意到三人异样的神色,还没出声询问便忽然被桌上趴睡着的人吸引住了视线。
“王妃怎么睡在这里?”他微蹙着眉。
月姑姑忙道:“王妃本想等王爷回来尝一尝她新做的糕点,可实在等得太久,方才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裴衍之盯着那纤瘦的身影,不由沉默着。
月姑姑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是要将王妃叫醒?”
裴衍之一顿,淡淡启唇:“不必,你们也都退下吧。”
三个人虽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什么,忙躬着身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等房门轻轻合上,裴衍之才缓缓看向桌上漂亮又繁多的糕点,这都是些什么新奇玩意儿,似乎平时都没怎么瞧见过。
未有所觉,裴衍之微微勾起唇角,待重新看向桌边趴着的身影,目光里不由带着点暖意。
裴衍之走到傅吟惜跟前,没有太过犹豫地弯腰将人横抱起,双手环过她身子时还特意避开了她受伤的双手。
傅吟惜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甚至腾空,也不知梦到什么,忽地一下惊醒睁开了眼。
“……裴,裴衍之。”她微哑着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
裴衍之顿住脚步,垂下眸看着她,却并没有回应。
傅吟惜见他没有半点反应,心道,看来又是她做梦梦见了裴衍之,怕不是睡前心心念念着他,连梦里都是他了。
咦,等等,既然是梦,那不就意味着她可以做许多事?
傅吟惜眼眸微闪,抬起双手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裴衍之感觉到双肩一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怀里的女人便极小声地说了句“生辰快乐”,而后脑袋一抬,双唇贴上了他的。
裴衍之浑身一僵,唯有抱着她的双臂不自觉绷紧,也不知是害怕自己泄力将她摔倒,还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将她丢出去。
傅吟惜浑然不觉某人心里的“抗争”,只是暗自欢喜这梦中的裴衍之不会推开她,不会冷脸对着她。
她渐渐放肆起来,原本搭在他肩上的双臂也不由变成了环抱的方式,而后,继续深吻。
两个人不知不觉从桌边一点点挪到内室,裴衍之的双腿撞在床沿,短暂的疼痛让他一瞬间清醒,他睁开眼,弯腰想要将人放下。
然而傅吟惜还以为是在梦境中,哪怕唇瓣分离,自己被放在床上,双手却还是勾着裴衍之的脖颈,小声地喘着气说:“你比冰冷的裴衍之要好多了。”
作者有话说:
宫变倒计时中……
◉ 第 37 章
裴衍之的呼吸瞬间加重, 眼中寒芒闪过,声音沙哑又带着几分危险:“你把我当成谁了?”
梦境中的人突然开口说话,傅吟惜不由一愣, 然后她便发现这张一贯好看但疏冷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她微微一歪脑袋,有些欣喜,又带着点轻哄的口吻回道:“你是裴衍之啊,是我的夫君。” 说完,语气一转, 略显委屈地继续:“今日是你的生辰, 可你却一直不回家,我等了好久。”
裴衍之倏然想起方才她喃喃说出的“生辰快乐”, 原来她今日是想给自己过生辰, 所以今早那一碗面是……长寿面?
略微陌生的字眼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在这时,身下的人又忽然凑到他脸侧, 在他面颊上轻轻浅浅地吻了一下。
柔软又温热的触感化作一阵阵麻意,从脸侧一路蔓延至左心口的位置, 而后心跳声越来越快, 逐渐无法自控……
“裴衍之, 好喜欢你。”
轻软的低语在耳畔响起,裴衍之霎时清醒过来,渐热的胸口顷刻平静,整个人也显得有些僵硬。
傅吟惜正期待着“梦中的夫君”能如自己曾经设想的那样给予她一些回应, 可渐渐地,她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眼前的人怎么忽然又冷了下来, 就好像和梦外的裴衍之一样。
难道梦境真的能有这么真实?
傅吟惜稍稍退开身子, 已然清明的双眼落向裴衍之那张清隽疏冷的脸, 长久沉默间,周遭原本残存的旖旎气息渐渐消散。
“……你,你是真的裴衍之。”她愕然开口。
裴衍之大概猜到她因为睡梦意识有些模糊,顿了顿,伸手将她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拿下。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傅吟惜的脸骤然涨红,她无措地坐在床沿,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只怕裴衍之也觉得尴尬吧,她竟然会如此大胆。可是,他们本就是夫妻,做这些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傅吟惜脑子混乱地想着,视线飘到了自己还包着纱布的手腕。
当日裴衍之紧张她的伤势,还亲自给她上药的情形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一时间,曾经生出过的一个念头又蠢蠢欲动起来。
裴衍之望着脑袋低垂,默不作声的女人,想要多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动了动唇道:“时辰不早了,睡吧。”
傅吟惜一听,余光就见他要转身离开,没有太多犹豫,也或许是心头冲动所致,她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等等,我,我有话想要问你。”
裴衍之正过身看她,或许是方才二人之间才有过亲密的举动,他的语气稍微放柔了些:“什么?”
傅吟惜感觉到脸颊隐隐热起来,揪着他的袖子,心口狂跳,道:“我,我想问你,你如今,可有那么一点点,喜……喜欢我?”
她甚至不敢看他,说完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裴衍之微微一怔,未被牵住的手缓缓伸向另一边袖口上女子纤细的手腕,指尖轻抚着那素白的纱布。
傅吟惜因他难得亲昵的动作下意识抬头,眼中喜色还未显出,便听一道温柔但又冷静的声音响起——
“吟惜,你是我唯一的妻。”
傅吟惜愣了愣,这话的意思是他不会辜负她的喜欢,但……也不会爱上她?
傅吟惜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比起成婚前,最起码她现在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独一份的位置,可这位置是妻,是家人,却并非完全是她所期望的。
抓着袖口的手被裴衍之轻轻带下,他柔声道:“早些睡吧。”
傅吟惜看着他更衣洗漱,忽然想起方才她主动亲吻他时,他并没有太多抗拒,甚至,她隐隐能感觉到他的情.动,如果这也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那为何新婚当夜,他又不愿与她行夫妻之实。
裴衍之这段时间来的变化,一经细想,便能轻易找出一二。
傅吟惜心口忽而加速跳动起来,眼看着裴衍之朝床榻走回来,她唰地一下坐直身子。
裴衍之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让她睡觉时,床上的人却忽然一下站起跳到了他身上,他整个人猝不及防,本能地展开双臂将她一把抱住。
“你做什么!”他沉声喝道,“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傅吟惜心里慌得直跳,可面上却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对上他的视线,轻声问道:“裴衍之,你既说我是你的妻,那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做夫妻间该做的事?”
裴衍之还没反应过来最后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唇上便是一热,紧接着,怀里的人借力往后倒去,他害怕她摔下,只能顺着她的方向一同倒在床上。
相贴的唇因二人的动作有了短暂的分离,裴衍之皱眉想要制止:“傅吟惜——”
“你方才也动情了不是吗?”
傅吟惜的眼睛湿透透地望着他,翕动的唇艳丽润泽,低低的嗓音像是在念着什么蛊惑人的咒语。就是这么一个愣神,脖颈上挂着的双臂将他轻轻往下一勾……
鼻息间,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缠绵环绕,青纱帐不知何时无声滑落,将所有旖旎暧昧的气息留于榻间-
傅吟惜一直到日光透过窗格与纱帐落在面颊上才悠悠转醒,她先是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可谁知便是抬个手都觉得酸.乏。
她只好暂时放弃动作,侧过脑袋,身边的人果然已经离开。
虽然知道近来朝中事务颇重,但一夜……之后却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心中多少有些无法言说的失落。
傅吟惜想着想着,又不免记起昨夜里发生的一切,面上微热。
“咳……云珠,云珠?”
她出声喊人,这才发觉自己嗓子沙哑得有些吓人。
云珠匆匆走进内室,熟练地到床榻边将纱帐揭起,挂在一旁的金钩子上。她看着傅吟惜,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说:“王妃可是要先喝点水?”
傅吟惜还在惊讶自己嗓子沙哑,没留意她的眼神便先点头:“嗯。”
本以为云珠还得去桌上倒茶,可谁知,她却只是微弯了弯腰,直接在床头的方凳上倒了杯水。
傅吟惜有些意外,但还是先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水才问道:“你一早就备好了?”
云珠的脸蛋有些发红,眨眨眼道:“这是自然啊,昨夜里王爷要了四次水,月姑姑便提醒我们备好这些了。”
傅吟惜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双颊当即腾的红了。
“你,你莫说了。”
云珠偷笑道:“好好好,奴婢不说,那王妃可是现在起身?”
傅吟惜顿了下:“嗯,起吧……对了,王爷是何时走的?”
“天未亮便离开了,好像是宫里又出什么事了吧,特意派了人来传王爷进宫。”
“出事……”
傅吟惜心下莫名一紧。
云珠见她担忧,忙道:“王妃不必太过紧张,王爷离开前吩咐过,让王妃今日务必好好休息,莫要累着。”
明明是很正常不过的叮嘱,前几日手受伤时,裴衍之也这么说过,可这回傅吟惜听着,莫名觉着有些羞赧。
“快,快替我更衣吧。”她小声催促道。
云珠抿唇一笑,动作倒也一点也不拖沓,立刻伺候傅吟惜起床更衣洗漱。
等全部收拾妥当,傅吟惜穿着一袭浅紫齐腰裙从内室走了出去,她第一眼便下意识往桌上看去,上头空荡荡的,昨日她做的那些糕点不见踪影。
她回头看向云珠,问道:“桌上的点心呢,你们拿去倒了?”
云珠赶忙摆摆手:“怎么可能,是王爷早上的时候吃了一些,又命人将剩下的装到食盒里带走了。”
“他,他吃了?”傅吟惜有些许惊讶,也有些意外的欣喜。
她还以为裴衍之知道这是她为了他生辰特意做的就不吃了。
云珠点点头,肯定道:“是啊,说是就当用早膳了,不过那些带走的,说不定会分给工部同僚一起吃呢。”
“他一个人应当是用不完,分给同僚也是自然。”傅吟惜倒是无所谓,只要他尝过便已经足够-
一上午,傅吟惜便像裴衍之嘱咐的那般一直待在主院中,不是在屋里读话本子,便是在外头凉亭里与云珠翠枝等人闲话谈笑。
中午时,因为裴衍之已经提前派人通传不回来用膳,傅吟惜只是简单吃了一些开胃的小食便回了内室休息。
前一夜终究是累着了身子,午歇一睡便是一个多时辰,等醒来,云珠告诉她,裴衍之回来了。
“回来了,那他现在在哪儿?”
云珠回道:“在书房,似乎是在与大理寺的人商议什么事情。”
傅吟惜闻言,心下猜测还是宣王与荣王的事,她点点头,说:“你去外头盯着,大理寺的人若是走了,你同我说一声。”
“好。”
傅吟惜起身更衣,走到窗前的藤榻上躺下,继续翻阅上午读到一半的话本。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屋外响起隐约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紧接着,云珠匆匆走了进来。
“王妃,大理寺的人走了。”
傅吟惜一抬头,顿了顿说:“我过去书房一趟。”
书房外,崇林守在门边,见她走来,恭敬地行了个礼:“王妃。”
“王爷在里面?”她仍旧问了一声。
“是。”
崇林应了个声,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傅吟惜见此,便直接走了进去。
屋内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纸张翻阅的声响。
“裴衍之。”傅吟惜看着书案前的人,淡淡开口。
裴衍之翻着书籍的动作一顿,抬眼朝她看来。
“……怎么起了?”
傅吟惜听到这话,不由想到什么,说:“你知道我在午歇?”
裴衍之也并未掩饰什么,颔首道:“我去过卧房。”
傅吟惜咬了咬唇,面前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太大变化,难道只有她一个人一直在想着昨晚的事?
她心里生出一些试探的主意,便几步走过去,从书案前绕到他椅子旁。
两个人一下子靠得极近,她的袖口甚至时不时打在扶手边沿。
裴衍之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拿书的动作一下顿住,垂着眸,不紧不慢道:“时辰尚早,怎么不再歇一会儿?”
若是只听这声音,傅吟惜定会被他表面的淡定平静所欺骗,可她的双眼偏偏无意识地在他面上扫过,恰好瞧见了他耳根处隐隐显出的红色。
这是……不好意思了?
傅吟惜还从未见过裴衍之这一面,刚要打趣一声,屋外便匆匆跑进来一人。
“王爷,贵妃娘娘来了消息!”
蒋照急急禀告,待说完才发现书案边还有一个傅吟惜。
按理说,他是不会这么匆忙通禀的,可他进来时,崇林并未告知屋里有人,他这才没有细看便直接开了口。
傅吟惜听见“贵妃娘娘”这几个字微微一愣,道:“姨母传了消息,是什么?”
蒋照朝椅子上的男人看了眼,得到肯定的示意后才禀道:“回王妃,娘娘密信中说,皇后一个时辰前突然在凰仪宫晕倒,惊动了陛下,太医查过后说是皇后忧思过重,须得宽心休养。”
“怎么病得这么突然,一般这种心病不都会有前兆吗?”傅吟惜皱眉,本能地有所怀疑。
裴衍之倒是没有质疑,直接淡淡一问:“陛下是怎么处理的?”
蒋照立即回道:“陛下亲自去了趟凰仪宫,眼下已经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不过宝月公主仍旧不得离开自己寝宫。”
裴衍之眯了眯眸,又问:“厉王府那边如何?”
“皇后思念厉王,昏迷时还喊着厉王的名字,陛下念及其母子情分,松口答应让厉王进宫探望皇后。”
傅吟惜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什么,这一切似乎很合理,可偏偏太过合理,反倒让人感觉太过凑巧。
裴衍之倒是极为平静,眉眼之间甚至没有太多意外,他道:“禁足厉王本就是一时之气,算是个警告,这一次皇后病倒,解除厉王府禁令不过是顺势为之。”
傅吟惜思忖着,也点点头:“话虽如此,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厉王一党这么快度过危机。”
原以为,裴衍之可以趁此机会在朝中站稳脚跟,拉拢更多可靠的朝臣,现在看来,还是差了那么些许。
裴衍之没再说话,只是抬手让蒋照退下。
“你说,”傅吟惜突然想到什么,“我要不要借着探望皇后的名头,进宫看看虚实?”
话音一落,裴衍之想也没想便回道:“不可。”
“……为何?皇后是明面上的嫡母,就算我们与她有嫌隙,可我若想探望,她也拦不住。”
“我说不可便是不可,你这段时日好好待在王府,莫要出去。”
裴衍之的语气忽地一下变冷,傅吟惜微怔,咬着唇道:“我只是怕皇后他们故意设计,你若是不同意,我也不会自作主张去,你不必……不必这么凶。”
匆匆说完,她一下子泄了气,赶忙转身往外走。
裴衍之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不对,可目光扫过她还包着纱布的手,想要解释的话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崇林,进来。”他沉声开口。
崇林匆匆走进,躬身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这几日让管家看顾好主院,不要让王妃离开王府。”
崇林有些不解,原本想像以前那样直接应下,可开口时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王妃似乎不太喜欢憋闷在一处,白日里还听云珠说起王妃想要出门见一见沈家那位姑娘,王爷确定是不许王妃离开王府吗?”
裴衍之一时动摇,但转眼又想起傅吟惜被裴琅谌带走的事,冷声道:“按本王说的去办便是了。”
崇林闻言,知道改变不了自家王爷的决定,遂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通知管家。”-
傅吟惜回到卧房,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泄露了情绪,以往这种情况,她或许根本不会有这么大反应,说白了,还是昨晚的事让她有了错觉,总觉得她与裴衍之又进了一步。
但其实在他心里,她只是他的妻,而非知心之人。
晚膳,傅吟惜没有出去,她的身子虽不似早上那样疲累,可她还是选择躺在床上懒得动弹。
到了歇息的时间,裴衍之进屋更衣洗漱,她一听见声响便立刻小心翼翼翻过身,装作已经睡着。
裴衍之走至床榻边,就见着衾被下裹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一半的脑袋都掩在衾被之下。
这样不会闷着吗?
裴衍之微蹙起眉,视线一动,又瞧见傅吟惜露出的一点面颊上红彤彤的一片。他忽地想到什么,脸色一沉,伸手就朝着她的额头探去。
傅吟惜不小心将衾被盖住了嘴巴和鼻子,正憋得小脸通红时,额间忽而一凉。
“你做什么?!”她一下子反转过身体,整个人靠在床里侧,脑袋特意后仰,避开了那一丝丝“冰凉”。
裴衍之听她声音尚且中气十足,一顿,问道:“你没发烧?”
“发烧?”傅吟惜一脸莫名,“我怎么会突然发烧。”
裴衍之紧绷着的下颌渐渐放松,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说:“我见你面上通红,又整个人缩在衾被里,似有些畏寒,所以……”
傅吟惜微怔,这才反应过来他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咳,我没有,只是,只是觉得这么睡觉比较舒服。”她总不能说她实在故意躲着他吧。
裴衍之未有怀疑,点了点头。
两个人不再说话,傅吟惜依旧那么侧身睡着,只是偷偷将嘴巴鼻子露了出来,而身后先是一阵窸窣的脱衣声,紧接着床榻微陷,裴衍之躺在了床外侧。
“明日还是要上朝?”她低低地问。
“嗯,前段日子停了太久,这次的休沐便先取消了。”
傅吟惜哦了一声,倒也不例外。
裴烨恒素来勤政,登基一来,小病小痛也从未免过早朝,前些时日一病,想来是堆了需要要事需要商议。
外头的灯恰好燃尽,瞬间熄灭,屋子里暗了许多。
傅吟惜原本还没怎么多想,可大概是今日躺了太久,这屋里一黑,她反倒清醒起来,便是连身后裴衍之的呼吸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他们昨夜才有了夫妻之实,今日再次同榻,难道他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傅吟惜以前虽没有经历过情.事,但好歹也看过那么多话本戏本,那里头的什么将军公子,一碰上心爱的姑娘就算不是食髓知味,那也是一靠近便会心跳如擂鼓般,怎么也不会像裴衍之现在这样睡得如此安稳吧。
傅吟惜暗自叹口气,竟不知该不该为此烦恼,毕竟想的多了,若是被旁人知晓,只会觉得她不知羞。
嗐,罢了罢了,裴衍之这慢性子,只怕很难会像话本中的将军公子那样因为心爱之人而泄露自己的情绪。
翌日一早,裴衍之照旧早起上朝,傅吟惜多睡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醒来用过早膳没多久,他便带着崇林和蒋照回了王府。
“今日怎么回得这般早?”傅吟惜正在院子里散步,一抬头就瞧见他从外面走进来。
裴衍之神色如常,淡淡回道:“有些事要处理,待会儿还要出府。”
傅吟惜哦了一声,转头又见崇林面带喜色,她有些意外,趁着裴衍之和蒋照往书房走去时,伸手将崇林暗中拦下。
“王妃?”崇林一惊。
傅吟惜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似乎很高兴?”
“啊,王妃是怎么看出来的?”
傅吟惜上下打量着他,摇头叹道:“你这幅模样,就差在脸上写上‘我很高兴很得意’这几个字了。”
崇林闻言,面上发窘,说:“其实是因为今日早朝发生的事。”
“早朝?”傅吟惜一顿,“发生了什么?”
崇林小声回道:“今日不是厉王解除禁令的头一日吗,大家原以为陛下会重新重用厉王,可谁知谈了许多事宜,没有一件交由厉王负责。因为此,下了朝后,一路上都有人在说起这事,好些人说,陛下这是对皇后等人还有气呢。”
傅吟惜倒是真有些意外,她以为皇帝解了裴琅谌的禁足令,那便是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况且以他往日对裴琅谌的态度看,他对这个儿子还是很看重的,怎会真的因给皇后求情而失宠?-
“你说什么?”
凰仪宫内,萧娥因禁足解除而重现喜色的脸倏地一紧,道:“你方才说什么,陛下在早朝故意冷落厉王?”
一个又瘦又高的内侍忐忑地站在殿中,垂头回道:“是,是的,下朝后一路都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那厉王呢,王爷他人呢?!”萧娥“啪”一下,掌心在茶几上一拍,“你快去让人将厉王喊回来,便说本宫身子不适,需他立刻进宫见面。”
禁足令解除,皇帝也是特意给机会让皇后母子相聚,因此,内侍没有半句废话,赶忙应了声退出去。
萧娥冷着脸,神色严肃,心头思绪颇为混乱。
不可能,陛下一向看重她的儿子,如今连她都解了禁令,那便是原谅了之前他们的过错,怎么还会针对谌儿?!
侍婢见萧娥神情不对,也不敢上前说什么,只能悄悄替她添上一杯新茶,又偷偷将方才因她一掌而洒落在案几上的茶渍拭去。
裴琅谌并未离开皇宫,早朝一散,他便转道去了太极殿面见裴烨恒。
他并非像裴衍之这样没有任何依仗,即便失宠也得默默无声,他不怕没有退路,在意识到不对时,第一时间便是去问个明白。
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失算。
裴烨恒没有见他,甚至连人也并不在太极殿,一下朝他便直接去了禧安宫陪奚鸢用早膳。
裴琅谌在太极殿外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知道这件事,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而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过来寻他,说是皇后召见。
裴琅谌赶到凰仪宫,母子二人一见面,看着对方的神色便知道情况比想象得要更差一些。
“下朝后我去了太极殿。”裴琅谌淡淡开口。
萧娥一喜:“如何,你父皇怎么说?”
“……他不在。”
萧娥面上的喜色甚至还未完全展开,听到这话,目光冷冽起来:“他去了禧安宫,对吗?”
裴琅谌意外萧娥一猜即中,但仔细一想,或许陪着禧安宫那位用早膳已是裴烨恒的惯例,如此,萧娥能说中,也非什么难事。
“父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完全架空了我的权力,如今我就是个闲散王爷!”
萧娥紧紧抓着案几的边沿,指节处甚至隐隐能见到骨头的颜色,她冷声道:“这几日朝中提立储的声音仍是不少,可你父皇却都故意将这些事避开,只怕他是有意要拖延立储的时间。”
裴琅谌面色阴沉:“母后的意思,难不成父皇是想让……”他说着,有些不可置信地停住,抬眼望向萧娥。
萧娥并未否认他的猜测,反而肯定道:“若我没有猜错,你父皇怕是想等奚妃产子再议立储一事。”
“这实在荒谬,谁人能保证奚妃肚子里一定是个皇子?”
“那便是你父皇赌输了,”萧娥说着,忽地冷笑一声,“只怕他心甘情愿赌这个结果。”
“父皇一意孤行,可朝中众臣定不可能同意这样的事,尤其前些时日父皇才病倒过一次,若是再出现意外,难不成我们大楚还得等她奚妃产子才可以有下一位君王?”
裴琅谌的话一下子惊醒萧娥,她忽地说道:“只怕上次那样的意外还真的会再次发生。”
裴琅谌一顿:“母后这话何意?”
“之前太医为陛下诊脉,看似是发烧发热,可太医却也说陛下的症状仍有不对,只不过他无法确定缘由,因此一开始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同我说。等到我答应不会责罚他后,他才稍稍透露一些,说……说陛下或许是中了什么毒药。”
“毒药?”
萧娥不知想起什么,凝重的神色间忽然多出几分笑意。
“母后?”
“谌儿,你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没了退路,”萧娥语气平静,可一字一句都透着一股阴冷之气,“你父皇是被那个奚鸢迷昏了眼,但我们可不能让你父皇就这么被白白蛊惑……”-
接连几日,裴衍之都显得极为忙碌,夜里有时候甚至过了子时才悄悄回府。傅吟惜最初想着要等他一起休息,可一两次之后,裴衍之就直接要求她早些睡觉,不许等他。
而这几日来,裴琅谌依旧没能重获裴烨恒的重视,时间一久,宫里便突然流出一个传闻,说是皇帝有意等奚妃产子后再商议立储之事。
如此传言,傅吟惜自然也有所耳闻,但她却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依照裴烨恒的性格,不可能仅仅因为宠爱奚鸢便一定要立她的孩子为储君。若是如此,当初裴衍之的生母也不会就这么死去。
毕竟,哪怕奚鸢再得宠,可她依旧是个身世平平的女子,当个宠妃不算什么,但若是连其子嗣都特别优待,那么对于裴衍之而言,岂不是更为不公。
傅吟惜不由猜测这个所谓的传闻是有人故意丢出来迷惑人心,或是故意引导朝中众臣争议。毕竟不管是真是假,朝中总会有人会向裴烨恒要个回应。
傅吟惜也在等,只是无人能料,在皇帝的回应出来前,他却再一次昏了过去。这一回,他并非是在早朝众目睽睽下晕倒,而是在……禧安宫。
傅吟惜得知此消息时,奚妃已经被皇后的人所控,即便禧安宫的人多次以皇帝的旨意为由护着奚妃,但都抵不过皇后在后宫中的威望。
温珍儿得知此事,当即带着人去禧安宫,想要救下奚鸢。
如今,皇后虽解除了禁足令,但其凤印依旧没有拿回,这后宫掌事的人还是代掌凤印的温珍儿。
原本站在皇后一边的内侍纷纷倒戈向温珍儿,奚鸢获救。
但未等奚鸢休息片刻,为皇帝诊脉的太医突然急切地跑出寝殿,对着温珍儿与皇后道:“不好了,陛下,陛下这是中毒所致的昏迷!”
一言出,如平地起惊雷。
方才同皇帝共用早膳的奚鸢再次成为众矢之的,这一次,即便是温珍儿想要帮她,却也要三思而行。
皇帝于禧安宫中毒一事很快传到前朝,许多本就对奚鸢不满的朝臣当即上奏要求皇后严查奚鸢。
皇后虽没有凤印,但到底声威在外,尤其萧家与郑国公一派人在朝中引导舆论,温珍儿即便手握凤印,却仍是无法对抗皇后这边诸多力量。
皇帝被送回太辰宫医治,而奚鸢则被困在禧安宫等待调查。
一开始,众臣大都满意此等局面,有皇后坐镇,自当不会让奚鸢这样的“妖妃”再有机会蛊惑君心。然而时间一日日过去,一些非萧家与郑国公一派的人慢慢觉出了不对劲。
有人询问皇帝病况,太医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说是在寻找解药,但问其所中何毒,却也答不出所以然。
有非厉王一党的大臣欲要见皇后一面,商讨立储一事,可皇后却以要照顾皇帝为由,次次回避。
这天深夜,傅凌独自一人来到翊王府。
崇林过来通禀时,傅吟惜与裴衍之已经更衣就寝。
“我二哥来了?”
裴衍之起身穿衣,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般平静,自是清楚傅凌过来要谈及的事情是什么。
傅吟惜跟着坐起身,说:“我同你一起去见我二哥。”
裴衍之手下一顿,抬头看着她半晌,最后点了点头:“随你。”
傅吟惜赶忙下床更衣,一刻钟后与裴衍之一同去了隔壁书房。
傅凌见到傅吟惜时还微微一愣,但他也并未说什么,直接看着裴衍之,切入正题,道:“这两日宫中可有消息传出?”
“贵妃娘娘传过一次消息,”裴衍之平静道,“太辰宫眼下基本无法进人,除了皇后与其亲信。”
傅凌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说:“皇后到底想要做什么,将陛下困在太辰宫?她难道是想让陛下……死?”
“她不会让他死,一旦他出事,就算裴琅谌登帝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裴衍之神色未变,仿佛傅凌口中即将要死的不过是个寻常人一般。
傅吟惜问道:“那她这样拦着旁人见陛下是为了什么,明明之前陛下得病,还要求你们与后妃前去病榻前侍疾。”
裴衍之眸光一定,薄唇轻动:“她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两个目的。”
“什么?”傅吟惜与傅凌异口同声地问道。
“其一,自是想要让大家无法及时清楚陛下病势如何,按照之前昏迷的情况,这个时候陛下很可能还存有意识,只是无法表达出来,如此一来他们想要操纵他承诺储君之位归谁,便轻易了许多。”
傅吟惜认可地点了点头:“那第二呢?”
裴衍之的语气稍稍一沉:“其二,他们这是在逼我们先动手。利用我们对未知的不安,想要逼我们先出手。”
话音落下,傅吟惜与傅凌不由地对视一眼。
“如今的情况,陛下一旦真的出事,那么这储君之位最可能的还是厉王,”傅凌思忖片刻后分析道,“一来,宣王出事,他便是陛下长子,二来,他又是皇后嫡子,嫡长子为继,便是有人想要指摘,也寻不出错处。”
傅吟惜皱着眉:“若是想打破这个僵局,只有我们先动手,但这样一来,便又是顺了他们的意。”
傅凌微微颔首,他看向裴衍之,问道:“殿下可有什么想法,以如今我们与厉王之间的嫌隙,倘若他登及帝位,只怕非厉王一党都不好过。”
裴衍之沉默良久,道:“既然他们在等我们动手,那就意味着他们对我们表面的行动不会设防,甚至还会刻意纵容,我们何不利用这一点。”
傅吟惜起初没有听明白这话里的深意是什么,直到第二日,温珍儿的一则密信让她瞬间明白了裴衍之的计划。
温珍儿给的是如今太辰宫的防卫部署,并详列了奚鸢如今在禧安宫所遭受的困顿。
朝中有的人不满奚鸢,但也有人不满皇后在皇帝病倒后所做的许多事,诸如,将那些想要探视皇帝病情的大臣拦在宫门外,即便理由是为了不打扰皇帝医治。
除了厉王一党外,其余大臣都不免担心皇帝出现意外,因此他们需要亲眼见过皇帝的情况,才能放心太医继续医治。
裴衍之正是准备利用这一部分朝臣的心思,制定下最后覆灭厉王一派的计划。
傅吟惜并未全程参与其中,裴衍之与傅凌在那一晚之后似乎有意避开她商谈正事。她只能在用膳时或是就寝前,旁敲侧击地打听计划进行得如何。
裴衍之偶尔会透露一些,诸如温珍儿那边已经准备好行动,又如,傅家已经拿到诸多不满皇后所为的大臣名单,但也仅仅只有这些,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模糊地一言带过,让她安心在府中,莫要担心。
傅吟惜也希望自己这样不必烦忧过多,但这毕竟是押了性命去做的事,成王败寇,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回事。
裴衍之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她却无法像他那般镇定。
这天,温珍儿再次传密信到王府,傅吟惜刚巧在裴衍之身边,便恰好知道了上面的消息。
“奚妃胎脉不稳?”她皱着眉,却并不算太意外。
不说之前流过一次胎,便是这回有孕,也是磕磕绊绊,过得十分不安生。
“这若是让陛下知道,只怕皇后的罪又会多加一条吧。”她无奈地笑笑。
裴衍之却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那张字条,不知在思索什么。
同一天夜里,傅凌再次登门王府。
傅吟惜半梦半醒间见裴衍之起身,隐约听见崇林说了一句“傅统领来了”。
二哥来了?
傅吟惜原想起身也跟着去听,可谁知傅凌来得匆忙,竟直接进卧房,与裴衍之谈了起来。
傅吟惜只好继续装睡,而后断断续续听见傅凌说起“都已经备好”一类的字眼,她心里有所感应,忙动了动身子靠向外侧。
“是为了救出陛下,此事自是得到大家的支持。”
“宫中禁军会有人接应。”
“明日一早出发……”
傅吟惜一怔,明日?
怎么会这么快?!
傅吟惜感觉到心口狂跳起来,为什么裴衍之什么也没说,若非她今日听见,是不是事情结束了她才可能知道。
那他呢,是死是活,也得等一切尘埃落定,她才有权利知晓吗?!
傅吟惜想要起身质问,可她知道即便自己醒来与他争论,他也不会认为自己做错。
但让她明日就这么等待结果,她也无法做到……
傅吟惜揪着衾被的一角,心里渐渐生出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文案了……搓搓手
(朝堂之争啥的都是瞎编,莫要细究)
◉ 第 38 章(宫变!)
外间的谈话声持续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 随后傅凌离开,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傅吟惜闭着眼装睡,等到床侧的位置微微一陷, 她才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身子慵懒地动了动,口齿有些不清楚地问:“是谁来了,好像听到了二哥的声音……”
裴衍之有些意外她被吵醒,顿了顿, 说:“是傅凌。”
“唔, 他,他来做什么?”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向他, 一双桃花眼从衾被中露出, 茫茫然的,像只在林间迷路的小兔子。
裴衍之多看了她几眼,但最后还是正过身躺下, 说:“没什么,只是同我说了下宫中禁军的布防。”
果然没有同她说实话, 傅吟惜心里有些失落, 但还是继续问道:“就这些?”她说着, 还特意打了个哈欠。
“嗯,就这些,”裴衍之看着她眼睛被逼出泪珠,索性直接堵了她的话, 道,“你都困成什么样了, 睡吧, 明日……好好在府中待着, 莫要乱跑。”
这话一出,显然是打算将她隐瞒到底了。
傅吟惜面上乖巧地应声,可等青纱帐落下,她却怎么也睡不回去。
她知道裴衍之瞒着她或许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这算是为她好,但他却似乎没有考虑到,如若计划失败,他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到那时,她又如何能“好”?
傅吟惜一整夜半梦半醒,只要周围有一丁点的声音,她便立刻惊觉,睁着眼醒来。
她无法撬开裴衍之的嘴,告诉她真正的完整计划,但她可以用着自己的办法,了解清楚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在傅吟惜醒来第十五六次后,床外侧的人终于传出些许的动静。
傅吟惜继续装作熟睡,仅仅凭着双耳来判断裴衍之在做什么。
他下了榻,他更衣洗漱,他走回到床边,他弯下腰……傅吟惜感觉到衾被的边缘被小心翼翼地塞到了她的身下。
这似乎是裴衍之第一次给她掖被子。
傅吟惜莫名揪着心,听着他再次起身离开的动静,衾被的边缘已经被她的手拧成一个麻花。
“嘭”一下响动,极轻的关门声响起。
傅吟惜这才睁开眼,就见窗外透进来的光还是暗色的,这个时辰约莫只是寅时末。
她没有停留太久,在她确定屋外没有什么声响后,她立马也跟着下了床榻。
简单更衣洗漱后,傅吟惜离开卧房,院子里还灰黑一片,没有裴衍之的身影,连崇林与蒋照也已经不见。
她知道自己必须赶快行动,正要跑下石阶,另一侧长廊处却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王妃,你怎么起得这般早?”
云珠起夜,怎么也没想到一转头竟能看见自家王妃出现在卧房外,她匆匆跑过去,下意识有些担心地问:“王妃,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傅吟惜原本是想瞒着所有人做那件事的,可现下被云珠瞧见,显然没有办法直接离开,云珠的性子必定会一问到底。
“我,我要进宫一趟。”她道。
云珠一顿:“现在?这个时辰进宫做什么?”
傅吟惜不想浪费时间,索性直接解释道:“今日裴衍之与二哥便要行动闯进太辰宫,我想要跟着去。”
“什么?!”云珠大惊,“什么叫跟着去,殿下与二公子不是说到时场面会很混乱吗?”
傅吟惜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对裴衍之的担心,在她眼里,裴衍之并非无所不能,这次的事也极为凶险,偏偏他还瞒着自己,这让她更不能接受在王府中干等消息。
“我没有时间与你解释太多,但你可以放心,我能保护好自己。”
她虽没有练过武功,但小时候傅桓征也是教过她一些防身的拳脚的。
云珠见她行色匆匆,自知劝阻不了,便说:“王妃若是去,那就得带上奴婢。”
“什么,带上你?”傅吟惜思忖一瞬,立刻摇头,“不行,你连马都骑得不顺,进了宫反而更危险。”她说着,就要侧身从云珠身边绕走。
“王妃!奴婢一定保证保护好自己,”云珠赶忙将她拦住,说,“而且奴婢是绝不可能答应让王妃一人去那种危险的地方,王妃不同意,那奴婢就偷偷去,总归奴婢是一定要守在王妃身边的!”
傅吟惜见拗不过她,又担心时间拖延太久,只好点下头:“那你必须跟在我身后。”
“好!那我们现在是直接进宫?”
傅吟惜一顿,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枚银制的腰牌。
“这是……王府各处通用的腰牌?”云珠问道。
“是,大婚后第二日,管家就将这枚腰牌给我了。”傅吟惜将腰牌拿在手里握着,说,“裴衍之的兵马,一部分是禁军与傅家的兵力,剩下一部分则是王府自身培养的力量,所以,府中兵器库一定有这次出兵所用的甲胄。”
“我需要去取两套甲胄,云珠,你去安排马,我们到时从后门离开。”
傅吟惜是第一次去王府的兵器库,这个地方看守极为森严,但不知是不是她的“威名”在外,侍卫们瞧见她也只是简单查了是否配有腰牌便让她进到了库中,并没有为难什么。
取甲胄的过程十分顺利,出来后云珠那边也完成了任务。
两个人换上甲胄,从后门离开,两个阍侍也没有阻拦她们。
傅吟惜猜测,应是早些时候便有像她们这般模样的士兵离开,再加上这些后门的阍侍本就爱偷懒,没有细查她们的面孔,便将她们放行。
傅吟惜二人策马朝着皇宫方向而去,经过午门时,守门将士一见她们的装束,也没有过问拦马,直接放了她们进去。
也正是这时,傅吟惜才确定,裴衍之已经领兵攻进皇宫。
“王妃……”
云珠刚开口,前头的傅吟惜便回头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她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说:“公子,我们就这么进去吗,我,我好像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岂止是打斗,那是切切实实刀剑碰撞的“啷当声”还有士兵们向前冲时的怒吼,纷乱又惊险。
傅吟惜稳了稳心神,喊云珠下马,两个人从城墙边往一侧绕去。
“我们不要从太和殿正门走,宫里的防卫部署图我曾瞧过一眼,这边有一条小径,虽说绕一些,但应该畅通无阻。”
云珠完全信任自家王妃,点点头:“好。”-
太辰宫。
禁军统领杨巍提着刀拦住前方众人,目光警惕地盯着与自己相对而立,气势威赫的男人,他道:“翊王殿下,你们不可再往前。”
裴衍之一身玄色甲胄,手握佩剑,神情比往日更为冷肃几分,他听完杨巍的话,未回应什么。
身后的傅凌一步走上前,语气恳切地对着杨巍道:“杨统领,你可知现在太辰宫危机重重,整个大楚也面临危境!”
谁知他一开口,杨巍更是面容气愤,伸手颤颤地指着他:“你,你,傅凌,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在造反!你身为禁军副统领,理当协助我守卫皇城,可你呢,你竟带着自己的部下擅闯太辰宫?!”
傅凌剑眉一横,扬声喝道:“杨巍,你可看清楚眼下形势?皇后独权,将陛下囚困在太辰宫内,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其心可诛,你此番拦着我们救陛下,乃是愚忠!”
杨巍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胡言,皇后娘娘禁止旁人探视陛下,是因为太医医嘱,陛下不宜受风见人,何来皇后娘娘囚困陛下一说!况且,不管你同翊王是何理由借口,带兵闯进皇宫那便是谋逆之举,禁军守卫皇城内宫,此番卑职绝不会允许殿下再往前深.入!”
傅凌见他不听劝告,闭塞耳目,气得差点直接提剑硬闯。裴衍之朝他一瞥,示意他退下,而后左手一抬,用着与周围剑拔弩张氛围极为不符的语气,淡淡道:“蒋照,请医女上来。”
“是!”
蒋照回身往后走了一段路,很快又领着一个着青色衣袍的女子走了回来。
“医女姜夏叩见翊王殿下。”
“姜医女,”裴衍之朝姜夏扫了眼,“你之前说的那些事,劳烦再同杨统领说一遍。”
姜夏垂眸,嗓音清冷道:“是。”
她应下声,抬眸看向几步之外的杨巍,先问道:“请问杨统领,高太医可曾同你提过陛下所患病症到底如何?”
高太医便是之前裴烨恒第一次在早朝晕倒时,负责医治他的太医高无息。
杨巍一愣,回道:“未曾,这是太医需要知道的事,我怎会细问。”
“正如杨统领片刻前所言,禁军守卫皇城内宫,但更重要的,还是应当保护好陛下,此言可对?”
杨巍迟疑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既是如此,如今陛下病重,杨统领竟从未过问一句?那你可曾见过如今躺在太极殿内的陛下到底是否安好?”
杨巍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姜夏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不紧不慢道:“之前陛下第一次晕倒,高烧不退,意识模糊。这样的病症并不少见,所以,要想治愈并不难。”
“可为何短短数日,陛下就再次昏倒于禧安宫,杨统领可曾想过原因?”
杨巍皱眉道:“皇后娘娘说过,这次陛下昏倒不同前次,这一回是禧安宫奚妃下毒害的陛下。”
“下毒,那是什么毒?”姜夏细眉一挑,“又何以证明此毒由奚妃所下?杨统领想必还是不了解。”
“姜医女到底想说什么?”杨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不由急切地问。
“或许杨统领可以试想另一种可能,那便是陛下身体内的毒早在第一次昏迷前就已经存在,这次不过是毒性再次发作罢了。”
“什么?”杨巍神色一怔,“姜医女,凡事都要讲证据。”
姜夏手里一直提着一个药箱,她蹲下.身将其打开,拿出里头一团乌黑的东西。
杨巍探头看了眼,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姜夏伸手将掌心的东西完全展示在众人眼前。
杨巍这才看清那是何物,拳头大小的药渣团被一方纱布包裹,药汤将纱布浸染成了黑褐色。
“这是谁的药?”他问。
姜夏朝太极殿的方向看了眼,说:“这是陛下第一次晕倒时,我在高太医专用的药炉边发现的,显然是陛下当时所服汤药的药渣。我发现这一团药渣后,立刻寻了太医院几位有资历的老师,请他们辨认这药渣中到底有哪几味药。”
她说着,右手手指轻轻拨开纱布的一角,指尖捻起一块半指大小的褐色药渣,道:“这种药专门用于解毒,还有这种……”
她一一捻起药渣中的一些残留药材。
等到全部说完,杨巍才不解地问道:“那又如何,这说明高太医确实在认真医治陛下。”
“认真?”姜夏笑了笑,说,“这几味虽都是解毒清热之药,但放在一起用,药性过大,虽能使人清醒一段时日,但很容易损耗精气,导致内体亏损。陛下此番再次晕倒,便是之前用药过重,身体支撑不住所致。”
“此外,杨统领应该还记得,陛下第一次晕倒时,高太医与皇后娘娘可从未说过陛下中毒一事,只说是过于疲累,高烧不退。但既然高太医用了这些药,显然他是清楚陛下中了毒,如此欺上瞒下,将陛下真实病情隐去,是否是包藏祸心呢?”
杨巍愣怔着说不出话,眼里已经生出一些挣扎,明显是已经意识到高无息与皇后的不对劲。
“杨统领若是不信,大可以将燕京城中所有大夫寻来,让他们瞧瞧这些药的药用我可有说错。”
杨巍:“……”
莫说坊间大夫,便是宫中太医院也已经足够为姜夏证实。
其实这件事只要细想,很轻易就能察觉出不对,太医院这么多太医,资历比高无息深,医术比高无息精的大有人在,可不管皇帝病势好坏,皇后却从始至终只任用高无息。
这其中多少是藏了私心的。
姜夏见杨巍神色一紧松动,最后又道:“高太医隐瞒陛下病情不报,他一人绝不可能如此大胆,而当时只有皇后守着陛下,能授意高无息这么做的只有她。”
傅凌及时上前,说:“高无息欺上瞒下,若非姜医女意外发现这些药渣,只怕还无人发觉皇后所图,而如今皇后更是直接不允许朝臣探视陛下,这其中之意,杨统领难道还不明白吗?”
杨巍沉默许久,握刀的手臂重重地垂了下来。
裴衍之淡淡扫了他一眼,启唇道:“杨统领若是还无法做出决定,或许也可以当面对质,本王记得,高无息此刻应当就在太极殿内吧?”
杨巍神色一紧,犹豫片刻后,终于点下头。
太极殿的大门被禁军侍卫推开,萧娥原靠在坐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立刻睁开了眼。
“你……裴衍之!”萧娥脸色一变,当即转向杨巍,扬声道,“杨巍,你怎么办的事,竟敢将人放进来,你可知带兵闯宫是为谋逆,是重罪,还不将裴衍之给本宫抓起来!”
杨巍垂着脑袋,迟疑道:“皇后娘娘,陛下的病或许有问题,卑职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安危着想。”
萧娥一怔,立刻转眸看向裴衍之,厉声斥道:“你个逆子,勾结京中武将,这是要逼宫造反吗?!”
话音落下,一道浑厚沉稳的声音从殿外缓缓响起——
“皇后娘娘,倘若翊王殿下不领兵闯入,只怕今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见不到陛下吧?”
萧娥听到这声音,神色一僵。
殿门外,走进一个身影,来人两鬓有些发白,脚步迟缓,那是大楚两朝宰相,尚书省尚书令许钟。
“许相。”裴衍之微侧过身,朝着来人拱手作揖。
许钟忙抬手扶起,道:“殿下不必如此。”
萧娥看着两人毫不陌生的相处,意识到什么,冷笑说:“没想到,翊王殿下竟还和许相有往来。”
一句话里的深意,不必言明,只消语气便能听出。
许钟蹙眉,沉声道:“皇后控制太辰宫已久,萧氏更是在朝中引导舆论,称陛下病重,无法立下传位诏书,唯有嫡子厉王堪当大任。敢问皇后此番,意欲何为?”
萧娥稍微冷静下来,她扫了眼众人,最后看向许钟,说:“本宫能有什么意图,不过是担心陛下身子罢了,太医说过,陛下养病不易受风,最好不要见人。至于朝中言论,本宫身处内宫又如何插手,许相指责本宫与本宫家人,可是听信了某些小人之言。”
“小人”二字咬得极重,说出时,她的目光偏偏朝裴衍之那儿看了眼。
裴衍之视若无睹,只是目光一侧,朝着蒋照看了眼。
蒋照会意,忙走到外头,又请了一人进殿。
“下官徐熙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萧娥看着一身绯袍的徐熙,眼中不由快速闪过一丝慌乱,搭在案几上的手也不由微微收紧,问道:“徐太医过来是要做什么?”
徐熙拱手回道:“近来听闻陛下中毒不醒,下官不才,对百毒曾有过了解,或许可以尝试医治。”
“陛下的病一直以来是高无息负责,你突然插手,若是干扰医治,谁担责?”萧娥厉声问道。
徐熙深深躬下.身,又道:“下官绝不会干扰高太医的医治,只是想替陛下把个脉而已。”
许钟适时开口:“皇后娘娘,高太医医治陛下这么久不见进展,也该是让别的太医试一试。”
萧娥想要阻拦的话被堵,只能看着徐熙朝内殿走去。
众人一时安静,虽不说话,可神色却各有不同。
一刻钟后,徐熙脸色沉重地走了出来,身后高无息一脸愤恨地追出。
“翊王殿下,许相,”徐熙呼吸有些急促,嗓音不稳,“下官能够确认陛下中毒已久,绝不可能是前段时日于禧安宫中的毒,并且,高太医所用药方绝无可能医治陛下,顶多是将陛下体内精气唤起,让陛下吊着一口气罢了。”
“此外,从陛下的脉象看,高太医因是为了隐瞒中毒一事,在上次医治过程中用药过猛,如此,才会造成现在病来如山倒之状。”
许钟神色微沉,道:“徐太医,按你所言,接下来可有何医治的办法?”
“……陛下情况很是不妙,下官,下官没有绝对能医治的法子。”徐熙神色惭愧道。
许钟摇摇头:“不,就算再小的可能,也请徐太医尝试医治陛下,务必……务必要让陛下转醒。”
这句话一出,萧娥神色瞬间一变。
务必让裴烨恒转醒,无非是想要趁他醒来,让他将传位诏书立下。可这时候立诏书,谁占据优势,谁占据劣势显而易见。
萧娥心下一急,反驳道:“许相此言不妥,如何医治陛下的病应当让太医院太医一同商讨,否则一旦出了差池,谁能承担这个后果?许相这般匆忙要陛下醒来一次,难不成是藏有什么私心?”
她说着,转头看向裴衍之,意味深长道,“就如一些人,陛下还没怎么呢,便领着人进宫来夺位置了。”
许钟目光一沉:“皇后难道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做的?除了高无息外,谁也无法进太极殿医治陛下,如今老臣举荐徐太医为陛下诊治,又有何不妥?不过是换了个人罢了。至于翊王殿下,是救陛下于危时,也是老臣请求其领兵闯宫,如今朝野上下,只有翊王最为合适。”
萧娥听到最后,气得直接从坐榻上站起,抬手指着裴衍之说:“他合适?荒谬,本宫的孩儿才是最合适的人。”
“是吗?”许钟语气一沉,“厉王可知道皇后今日所为?若是不知,那厉王便是愚蠢,亦是对父不孝,连太辰宫被其母所控都未发觉。倘若他知道……那厉王就是与皇后一样包藏祸心,意图控制太辰宫,囚困陛下!”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萧娥脸色唰的一白,身子微晃,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皇后娘娘!”侍婢赶忙搀住她,将她重新扶到坐榻上坐下。
高无息一听许钟的话,又见萧娥这般反应,当即“扑通”跪了下来,叩头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殿下许相明鉴,这都是皇后娘娘逼下官做的,下官只是迫于无奈啊!”
萧娥本就气极,就差一个发泄口,听到这般墙头草的言论,当即起身,几步冲到高无息跟前,一脚踹了过去。
“一派胡言!你自己医术不精,看不出陛下早已中毒,现在竟还敢陷害本宫,来人啊,将这个高无息拉出去乱杖打死!”
萧娥已经语无伦次,说话毫无顾忌,全凭着一股气,哪里还有当初国母威仪的模样。
许钟皱眉摇摇头,不忍直视。
裴衍之淡淡开口:“傅凌,皇后情绪过于激动,你安排几个人将皇后带至偏殿,好生照看。”
傅凌得令,立刻喊了几个侍卫进来。
萧娥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衍之:“你敢?!”
裴衍之目光冷冽地看着她,薄唇微启:“母后,父皇在内殿需要安静,还请母后暂时移驾偏殿。”
虽是一口一个“母后”,可语气却十分冰冷,毫无感情,仿佛是在喊一个死人般。
萧娥无法反抗,只得被人带走。
这时,徐熙从内殿走出,脸色不太好地开口:“殿下,许相,陛下的情况恐不大好,其体内之毒实在太过久远,且毒性一直在深入陛下的五脏六腑,若是上次毒发时能有所察觉,或许还能将解药制出,但眼下……”
他话未说尽,可裴衍之和许钟焉能不知是何意?
“难道就一点法子也没有?”许钟不死心地问。
徐熙沉默片刻,最后看向高无息:“高太医可否将之前陛下所服用的方子给我看看?”
高无息哪敢拒绝,应了声连滚带爬地跑到另一间偏殿取药方。
裴衍之见此,不由问道:“你准备用什么办法?”
徐熙顿了顿,看着二人:“下官依旧没有万全的办法救醒陛下,但或许可以凭借之前的药方,改几味药,让陛下暂时醒来。”
“暂时醒来?”许钟不解。
徐熙无奈地解释:“就像是……回光返照那样。”
“……”
“许相,所以要不要用?”徐熙只能问他。
许钟静默良久,他看向内殿龙榻的位置,终是点下了头:“用,哪怕只有一刻钟。”
有了许钟的首肯,徐熙放手行动。
和姜夏二人在内殿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才疲累地走出来。
“陛下应该很快醒来,许相若是有什么事,还是尽早同陛下言明吧。”
这话什么意思,众人心中清楚。
许钟点点头,提步走了进去。
大概等了小半刻钟,里面的说话声响了起来,那是裴烨恒的声音,即便虚弱了很多。
裴衍之冷眼站在原处,等了片刻,许钟缓缓走了出来。
“殿下,陛下让你进去一趟。”
裴衍之不算意外,微微颔首后,不疾不徐地走进内殿。
裴烨恒僵硬地躺在龙榻上,原本健硕的身姿看起来干瘦了许多,神色间也多了颓丧苍老。
裴衍之注意到床边地毯上有一抹暗色,还隐隐嗅出点血腥味。
这是方才咯血了?
裴衍之神色冷淡地瞥过,像是没有瞧见一般。
裴烨恒原本想等对方先开口,奈何这个儿子耐性天下第一。
“走到这一步,朕,很意外。”最终还是他先妥协开了口。
毕竟,他已经时日无多。
裴衍之仍旧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冷淡地看着自己这个血缘上的父亲。
裴烨恒干硬地生笑了下:“你一直想要这个位置对吗?朕,可以给你,但是,咳咳……朕有个条件。”
裴衍之终于抬眼看过去,语气冰冷:“我以为你已经看出来,现在的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回光返照,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倒下。
裴烨恒一愣,他看到裴衍之眼中的冰寒之气,那是他从未在他神色中见过的。
“呵,你伪装得确实够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听一听朕的请求。”
请求?
裴衍之这才动了动唇:“什么?”
“……朕要你替朕护奚鸢平安。”裴烨恒看着他,一顿,“你应当能认出她吧,当年她与你可是一同住在凰仪宫的。”
裴衍之目光渐深,里头的情绪晦暗不明。
“只要你答应不会伤害奚鸢和她腹中孩子,我便立刻写下诏书。”
裴衍之其实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面前这个无情的男人,临死之际想到的竟会是别人。不过,他更多还是觉得可笑,可笑这个人到死还在表演深情。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答应你,日后即便反悔,你也奈何不了我。”裴衍之直言道。
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能收回这帝位?
裴烨恒轻笑了下,可却也猛地咳嗽起来,等到恢复平静,他才看着他,缓缓开口:“朕要你在这里立誓,以你最爱之人的性命立誓,这辈子都不会伤害奚鸢和她的孩子。”
最爱之人性命。
裴衍之听到这几个字,下意识有些抗拒,与此同时,一抹紫色的身影从脑海里迅速划过。
“这个誓言应该不难吧。”裴烨恒嘴角轻扯,“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有了最爱的人?傅家那个?”
裴衍之皱了皱眉,不愿再听他多言,直接应道:“我答应你,绝不会伤害奚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裴烨恒一愣,最后缓缓吐出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她是个苦命的孩子……”
他话说到一半,没再继续。
“去将许钟喊进来吧,朕要立诏。”
许钟进内殿没多久,奚鸢便被人从禧安宫带了过来,一踏进殿内,她便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裴衍之端坐在一侧椅子上,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停留,很快错开。
“奚妃娘娘,陛下让你进去。”许钟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卷赭黄布帛。
奚鸢颔首,与他错身而过。
裴衍之抬眼看过去,女子的身形并未因身怀有孕而有太大变化,只是脚下的步子似乎比从前要沉稳许多-
裴烨恒疲累得快要睁不开眼,他隐隐感觉到气息在流逝,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知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陛下。”
熟悉的清冷细嗓在床侧响起,他努力睁开双眼,含着些许笑意看着来人。
“鸢儿。”
奚鸢垂眼看着床榻上的人,神色格外冰冷,但凡现在裴烨恒神智清醒一些,他都能发现这个一直顺从他的女人与往日有异。
只可惜,他现在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透过模糊的视线,辨认她到底是谁。
“对不起,这一次,朕怕还是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孩子了。”裴烨恒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去触碰那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
奚鸢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淡淡道:“陛下何必道歉。”
“朕不是答应过你会最疼爱你的孩子吗,可现在朕只怕连见一面都难。不过,你放心,朕,”裴烨恒稍稍缓了缓,“朕已经将皇位传给翊王,他与你数年前便相识,他当皇帝,定不会欺辱你们母子。而且你也不必担心他忘了你们之间的情谊而伤害你们,他已经在朕跟前立誓,会保你们母子平安的。”
奚鸢一直冷淡的眉眼听到这话忽然微微一变,她问:“立誓?他……立了什么誓言?”
裴烨恒笑了下,说:“我让他以他最爱之人的性命起誓,一定会保你和孩子平安的。”
“最爱之人……”奚鸢像是听见了个笑话,嘴唇一弯,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裴烨恒听见她笑,还以为她是满意自己为她考虑的一切,便道:“你放心,以后没人敢再欺负你和孩子了。”
奚鸢笑意一顿,冰冷的眼中却忽然生出几分暖意,朱唇翕动,道:“以后当然不会有人再欺辱我与孩子,因为阿衍会永远保护我们。”
裴烨恒一开始还没觉出不对,直到奚鸢的话在脑海中重现。
阿衍……
“你唤他什么?”裴烨恒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僵硬。
奚鸢神色变得温柔,说:“阿衍啊。”
裴烨恒一瞬间意识到什么,上半身剧烈挣扎起来,似是要撑着床榻坐起。
“你和他……你们这些年难道还有……”
奚鸢看着他挣扎痛苦,嘴边反而泛起一丝笑意:“我和阿衍互相汲取温暖这么多年,何须你来让他立誓保护我?我与他的情分,远比你想象得深。”
“你,你们……”裴烨恒瞪大着双眼,嗓子里却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一般。
痛苦,折磨。
奚鸢淡淡道:“噬魂散很痛苦吧,精力一点点流逝,徒留一个空壳。”
裴烨恒一怔,噬魂散,什么噬魂散……
他抬眼看着昔日睡于自己枕侧的女人,明明是那么一个如谪仙般的人,可此刻说的话却好似在一步步推人下地狱。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那么谨慎,不可能中毒,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噬魂散的厉害之处。”奚鸢想到什么,目光又冰冷下来,“它无色无味,涂在身上甚至还会有些许的香气,只要入口哪怕一点,都会日积月累造成身体损耗。”
裴烨恒突然想到曾经二人在榻间的日日夜夜,那些原本美好的画面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原来真正的毒药的确是藏在最美的外壳之下。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每一日每一夜,只要你出现在我眼前,我就多憎恶你一分。现在,终于到了我解脱的时候,我会和阿衍一起,笑着送你离开的。”
裴烨恒喉间突然涌出一股铁锈腥味,可他却毫不顾忌,仍想大声朝外喊出什么。
“诏……”
一个字才挤出来,裴烨恒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抓着喉咙,像是落水的人在求生一般想要挣扎向上。
“噗——”
一口血终于从喉间喷出,但同时,裴烨恒也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
奚鸢神色微变,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崩了!”-
傅吟惜带着云珠一路往太辰宫跑去,那一道道破开的宫门,还有一具具倒在地上的尸体,无一不在预示着这个地方之前发生过什么。
云珠几欲作呕,但见着自家王妃脸色严肃,便只好忍了下来。
“快,前面就是太辰宫了!”傅吟惜面色一喜,又立刻加大了步子往前跑。
“王……不对,公子,等等!”
傅吟惜一路跑到太辰宫外,刚一进去就见一个略显苍老的身影站在太极殿外。
那是……许钟许相?
傅吟惜似乎有些印象,前些时日还见他开过王府。
“……传皇位于翊王殿下!”
傅吟惜前面都是士兵,再往前还有一列朝臣,她只能尽可能地往前挤。
直到听到“翊王殿下”四个字,她蓦然停住。
抬头望去,就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太极殿外,双手接过诏书,虽是恭敬,可神色间似乎依旧如往日般疏离清冷。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傅吟惜神色一喜,更是忍不住想要再往前走去。
她想要祝贺他,想要恭喜他,更想要拥抱他。
傅吟惜嘴角止不住笑,认真地一点点往前挪去,然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倒吸气声。
她下意识抬头,就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殿内快步跑出来,一把拥住了她最想拥抱的那个人。
傅吟惜笑意一滞,那个女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熟……
一身白衣,还有那轻挽的发髻,傅吟惜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
奚鸢!那是奚鸢!
傅吟惜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相拥的二人,没错,一贯与人保持距离的裴衍之竟伸出了手,回抱住了奚鸢。
傅吟惜拼命垫脚,死死地盯着裴衍之的神情。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像个普通人一般,看见心爱之人时才会有的温柔目光。
心口滞闷,让她甚至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有很多事,像戏幕一般一场场在脑海中闪过,那些隐藏在过往点滴之中的,属于裴衍之和另一个女人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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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9 章
南山春猎时, 崇林出现在女眷营帐的附近,被裴琅谌于后宫花园拾到的紫毫笔,还有前段时日, 裴衍之在收到与奚鸢有关的消息时所表现出的沉默……
视线里相拥的身影与过去记忆相重合,耳边则细细密密响起周围士兵的议论声。
“和殿下抱在一起的女子是谁啊?”
“肯定是翊王妃啊。”
“胡说,翊王妃好好在王府呢。”
“……你们不觉得那女子的打扮有些像禧安宫的娘娘吗,春猎时我还见过,错不了。”
“什、什么?先帝的妃子和殿下……岂不是有悖人伦?”
“嘘, 慎言, 不管是谁,都不是你我小兵小卒所能非议的, 这可是新帝……”
傅吟惜的脸色一寸寸白下去, 心里仅剩的侥幸在听见这一番话后彻底被扼杀。
“王……公子,你没事吗?”云珠自然也听见了士兵们的说话声,不由担心地望向身前的人。
傅吟惜没有说话, 双眼仍一瞬不瞬地朝着太极殿外看去。
裴衍之已经松开了怀里的人,正垂着头, 与奚鸢说着什么。
他的周围不再萦绕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与奚鸢之间的熟稔, 即便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也能从二人的神色间流露出。
从十岁那年被裴衍之所救到今日,傅吟惜自认对裴衍之所有神情都无比熟悉,因为他几乎都只有一个样子。
成婚以来,她以为他已经有所改变, 对她的态度也亲近许多,可直到此刻, 直到她看见他面对奚鸢的样子, 她方才明白, 原来她离裴衍之的内心还那么远,远到甚至都不知他与奚鸢相识,又或者……相爱。
她将所有心事告诉他,她的喜欢,她的爱慕,她的一切一切都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眼中,而他却隐藏在了一副面具之下。
傅吟惜感觉到心口处传来一阵阵刺疼,她想要喊出声,想要冲上前去质问,可她不敢,她只能拼命紧咬着唇,企图让肉.体的疼掩盖过心里的痛。
“公子!”云珠发现眼前的人身子微微晃动,赶忙伸手一把扶住。
傅吟惜猛地一下回神,匆匆收回视线,急转过身子便往宫门走去。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害怕自己一时冲动,就这么跑去质问裴衍之,她为了他做过那么多冲动的事,或许到现在还有人在拿那些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次,她做不到,也不愿这么做了。
傅吟惜忍着心里的疼,一步一步,越来越快地于人群中逆流而去。云珠见此,二话不说,也立刻跟着离开。
两个人直接从大道返回,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午门侍卫将二人拦下。
这个时间,不管是裴衍之的人还是皇后的人都没有从宫里出来的,侍卫不放心地询问了几句。
傅吟惜懒得解释,直接将翊王府的腰牌拿给他一看,那人了然地点点头,刚同意放行,她就直接牵过马,一跃而上,奔驰而去。
策马在皇城大道上狂奔,傅吟惜无声地扬起唇角,可眼中却莫名流下了眼泪。
云珠在后面紧紧追赶,不断地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
傅吟惜没有答案,但等她回过神,眼前却是熟悉的翊王府大门。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将这里当做另一个家了。
她不由地露出一抹苦笑,刚要拉着缰绳掉头离开,管家却忽然从大门里跑了出来。
“王妃?!王妃?!”
管家急匆匆跑上前,脸上满头大汗,道:“王妃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同老奴或者月姑说一声呢?王爷可是特意吩咐了,一定要让王妃留在府里好好休息的。”
一定要让她留在王府?
之前没有留意的许多细枝末节,再一次让傅吟惜心生怀疑。
裴衍之之所以没有告诉她今日的计划,是不是因为想到了奚鸢,想到他们会在今日正大光明地重逢,所以下意识不愿让她知道所有与之有关的一切?
傅吟惜因这样的猜测感觉到可悲,原来,信任这么容易崩塌,明明前几日她还在为他们能更进一步而欢喜,可如今,她却开始怀疑所有裴衍之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只是突然想出去走走,这不是回来了吗。”傅吟惜从马上一跃而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淡。
管家隐隐觉得不对,看着她的打扮,疑惑地问:“王妃怎么穿着士兵的甲胄?”
傅吟惜一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沉重的甲胄。
她穿着这一身跟去,原是做好了一切失败与他同生同死,可谁知此刻却反而成了笑话。
就如她与他之间的这一段婚姻,同样荒唐可笑。
“管家,我有些累了,你让人去烧些热水来,好吗?”
傅吟惜不愿回答管家的问题,只好转移对方注意力。
果然,忠心如管家,一下应了声:“是,那请王妃先回主院静等。”
“嗯。”
傅吟惜随手将缰绳丢给一旁的侍从,一步步踏进了王府。
她其实不愿意这么回来,但冲动已经让她做了那么多后悔的事,她不能再任性。
她若是就这么离开,哪怕裴衍之对她不在意,朝中上下也会疑惑她这个王妃去了何处。到那时,裴衍之是皇帝,无人敢扰,可她的爹娘兄长呢。
这让他们如何回答?
傅吟惜回到主院,一进卧房,她便立刻感觉到独属于裴衍之的气息。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疼痛,再一次从心口的位置席卷至四肢百骸。
她被迫弯下腰靠在桌案上,身体沉重地根本直不起来。
“王妃,你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了吗?”云珠看出自家王妃的痛苦,担忧地问道。
“……我,我没事。”傅吟惜动了动身子,试图从位置上起身。
云珠看出她的打算,赶忙伸手去将她扶起。
“王妃,你要做什么,要不还是奴婢去拿吧。”
傅吟惜摇摇头,借着云珠的力气,缓慢地朝着镜台的位置走去。
自从搬来王府,她的秘密藏物之地便变成了镜台最下边的小匣子。
她走到镜台前坐下,将黑色小匣子取出。一打开,里头便放着一支描金青玉管紫毫笔。
自从那夜裴琅谌将这支笔还给她,她就一直将此物藏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里。
她其实在当时也有过怀疑,可没等她细查什么,裴衍之点点滴滴的改变却先让她忘记了那些可疑之处。
她忘了裴衍之曾经带着笔出现在后宫花园,也忘了裴衍之在紫毫笔的事情上同她撒了谎。
只是就算她猜测一支笔是由裴衍之赠给奚鸢,后又被奚鸢不小心遗失。可她仍旧不知,这么一支笔到底与奚鸢有什么关系。
“云珠,”傅吟惜静静地看了眼手里的紫毫笔,嗓音平静道,“去替我收拾一下行李。”
“收拾行李?”云珠一愣。
“是,还有你自己的。”
云珠意识到什么,迟疑道:“王妃,奴婢知道你在生气什么,可我们真的不等王爷回来后问一问再做决定?”
傅吟惜当然知道这是最为理智的解决办法,可她做出离开的决定也同样冷静。
“云珠,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吗?”她收拢着手心,感受着青玉润泽冰凉的管面紧贴着她的肌肤。
这种感觉让她时刻保持着清醒。
云珠顿了顿,摇摇头。
傅吟惜看了她一眼,侧眸望向镜中的自己,她淡淡道:“我最在意的,是裴衍之有没有欺骗我,有没有向我隐瞒他的内心。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但这么多年,我也从没有放弃,因为在我看来,只要他没有同人成亲,那我便永远有机会。
“喜欢一个人,本身是没有错的,我为之争取,即便有人笑话,我也不在乎。
“可他不能欺骗我,尤其是在与我成亲以后。”
傅吟惜轻扯了扯嘴角,又道:“两个人之间一旦存在欺骗,那便会失了信任,他的一言一行,我都会忍不住去怀疑。”
甚至小心翼翼地去辨认他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是否真实。
这样的日子,她不敢想象,也绝不愿意自己有一日成为这样的人。
“我可以为了裴衍之变得更好,但无法接受自己未来日日夜夜活在患得患失之中。”
傅吟惜说完最后一句话,云珠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过,我们若是离开,那该去哪里?回将军府吗?”
傅吟惜一顿,本能地摇摇头:“不,不能回去。”
裴衍之虽然对她没有感情,可他说过的一些话,她却知道他一定会做到。就比如,他所说的“她是他唯一的妻”。
他当时说得那么认真,或许是想用正妻的位置弥补自己,好让他在不久后得以与真正心爱之人在一起。
傅吟惜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到,看,一旦信任不存在,裴衍之过去所说的话她都忍不住去解读出更多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甚至或许很荒谬,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傅吟惜又是一阵苦笑,道:“不能回去将军府,裴衍之今日能成事,少不了傅家还有姨母相助。如果我与他在这个时候和离,只怕会生出更多的波澜,那些与傅家不对付的人只怕也会借机生事,离间傅家与裴衍之之间的关系。”
云珠微惊:“那,那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同将军与夫人说吗?”
傅吟惜闭了闭眼,哑声道:“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在傅吟惜想着该如何顺利离开时,管家命人将热水送了过来。
其实那个时候,傅吟惜只是随口一说,因此接了热水,她也只是让云珠关了房门,并没有去更衣沐浴。
只是当她出神地看着箍金的木桶里,热水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时,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傅吟惜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想法告诉云珠,反而继续沉思这个计划是否可行。
午膳的时候,管家匆忙过来同傅吟惜禀告,说陛下于辰时一刻崩逝,依尚书令所持大行皇帝遗诏,裴衍之需得留在宫内,主持大行皇帝之丧礼。
此外,因着先帝去的急,裴衍之即将于灵前即位,从今日起便宿在太辰宫内,只等丧礼结束进行登基大典,改元建新。
“王妃,王爷还吩咐了,让您简单收拾下行装,今日晚些时候,宫里会派人来接您进宫的。”
傅吟惜一怔,当下便知自己没有时间再去犹豫。
管家一离开,傅吟惜便立刻对云珠道:“快,快去收拾行李。”
云珠一愣,心里虽然知道答案,但还是先问了句:“是进宫还是离开?”
“……离开。”
因为上午云珠已经简单整理过行装,这个时候只消将所有包袱拿到一起。
傅吟惜看了眼桌上放着的四个包袱,犹豫之后还是拆开,将里头几套衣裙留在了柜子里。
“带上足够的钱就行,需要什么,我们日后才买。”
云珠点点头,问道:“那接下来……”
傅吟惜一顿,说:“先帝崩逝,今日下午宫中定会停殡小殓,在这之前,裴衍之定然分不出精力来安排人接我。我们还要再等两三个时辰,等天色稍暗的时候行动。”
话说到这里,她便将自己的计划全部告诉给云珠。
云珠觉得她的计划太过冒险,可她却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一个能够干脆离开,又不会因此让爹娘兄长惹上麻烦的法子。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在傅吟惜不知第几次去到窗口后,外头的天色终于有了隐隐渐暗的趋势……
酉时三刻,傅吟惜换上了婢女的衣裳。又过一刻,云珠出门,将院子里的所有下人一起喊去了花园,以傅吟惜的名义。
再过一刻,傅吟惜背着一个包袱,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的手里举着一盏灯,在她踏出房门时,她回过身将灯丢进了屋内。
她在外间特意铺了一条毛毯,几乎是灯摔落的瞬间,一簇火焰便腾地一下升了起来。
她将房门合上,虚虚漏着一条细缝,而后快步离开了主院,朝着后门方向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珠独自一人从花园回到主院,她远远地在院外看了眼,等着卧房的火冲出房门。
“不好了,不好了,主院失火了!”她拼了命往花园跑去,喊叫声一下子吸引了众人注意。
一群人疯狂朝主院跑去,最快的那个侍从看见了院里的火光,当即确认地喊道:“快,快去通知管家,快去取水救火!”
云珠见此,趁乱绕到了另一条路,按着之前的计划同样朝着后门而去-
是夜,裴衍之卸去一身盔甲,刚要在书案前坐下时,突然想起一事,目光一转,语气随意地问身侧的崇林:“王妃呢,还未从府里接来?”
话音落下,还没等崇林回答,殿外便匆匆跑进一个侍卫。
来人脚步急切,一脸惶恐,颤着声禀道:“陛下,王府走水,王妃,王妃她没有逃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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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0 章
大殿有一瞬间的死寂, 书案前的人缓缓看向那不停冒着冷汗的侍卫,语调犹如来自地狱般危险:“你说什么?”
侍卫被迫承受这年轻帝王的威压,咽了咽口水, 再次禀道:“王府,王府走水,王妃她,她没有找见。”
“什么叫没有找见?!”裴衍之扬声一喝,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 人已经从椅子上起身, 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崇林一惊,赶忙追上前:“陛下, 今夜您不能离开皇宫啊!”
侍卫也反应过来, 几步追过去欲要拦人:“陛下……”
裴衍之凤目冷沉,盯着二人,启唇道:“让开。”
崇林头一次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语气恳切道:“陛下,小的知您担心王妃安危, 但如今宫中情势还未稳, 多少眼睛正盯着陛下出错呢, 今夜您万不能离开皇宫啊。”
话音落下,殿外响起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太妃娘娘!”
温珍儿拂开殿外试图拦她的侍卫,步伐凌厉地走到裴衍之跟前停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同奚鸢什么关系?”
虽还未行大典, 但太辰宫众人均已将裴衍之视作新君,听到温珍儿如此语气, 不由暗自吸了口冷气。
然而, 被质问的帝王却没有表现出不悦, 他只是淡淡蹙了下眉,说:“这件事,朕日后会给太妃一个解释,但现在,还请太妃让开。”
“陛下!”崇林拼命摇头。
温珍儿觉出不对,她看了眼另外一边垂着脑袋,额间渗汗的侍卫,问道:“这是翊王府的人?府里出什么事了?”
裴衍之抿着唇,神色紧绷。
崇林见状,只好回道:“王府走水,但王妃还没有找见。”
“什么?!”温珍儿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裴衍之,“什么叫没有找见?吟惜这么大个人,还能平白消失了不成?!”
裴衍之越听,脸色便愈发难看,他打断温珍儿的话,道:“朕会找到她的。”
“你,你是准备现在回翊王府?”温珍儿一愣。
裴衍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崇林不由道:“太妃娘娘,陛下明日还要继续主持先帝丧礼,今夜是断不能离开皇宫的,请娘娘劝一劝陛下吧!”
温珍儿一时语滞,她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对于裴衍之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太辰宫,不管是为了稳定朝堂,还是为了次日先帝的丧礼,这都是他作为新帝最恰当的处理。但,是人便会有私心,她怎么能劝阻裴衍之去救自己的外甥女。
“未来的皇后生死未知,陛下重情谊离宫救人,虽有些不妥,但却也可理解。只要陛下在明日寅时前回宫,便不会耽误先帝丧礼。”
温珍儿缓缓开口,目含深意地看着眼前的新帝,道:“陛下,早去早回。”
裴衍之对着她微微颔首,而后从其身侧绕过,大步朝殿外走去。
崇林见状,也再顾不得别的,对着温珍儿行了个礼,当即追了出去。
翊王府内,四处都很安静,唯有主院方向喧闹一片。
月姑姑和翠枝焦急地等在院子里,目光来回扫着那些往返各个屋子的潜火军。
所有烧到还能辨认的物件都被一一清点出来,但仍旧没有发现傅吟惜的踪影。
一个领队打扮的人从卧房里走出,月姑姑当即跑上前,询问道:“如何,可有找见翊王妃的……”
她没有说下去,神色不忍。
领队朝她看了眼,叹口气摇摇头:“主院内别的屋子倒还好,唯有这间卧房,除了一些不易燃尽的桌椅外,旁的小件基本已经燃烧殆尽。我们里外也都寻了好几十遍,看不出任何翊王妃的踪迹。”
“这、这话是何意?”
领队沉默了下,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大火时,王妃并不在此间,要么……王妃正好处在火起的中心,这般火势下来,基本已是找不见人影,最多,最多……”
“最多什么?”
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周围数人这才发现有人靠近,定眼一看,均震惊得直接跪了下来。
“陛下!”
月姑姑和领队也反应了过来,脸色一变,立刻走上前躬身行礼。
“朕问你,最多什么?”裴衍之无视众人惶恐之色,直接对着那潜火军沉声问道。
领队经历过太多失火后遇难者亲眷的询问,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惶惶不安,他尽可能压低脑袋,低声回道:“最多,最多会留下一些……骸骨。”
裴衍之静默一瞬,抬脚便往卧房走去。
领队大惊,上前阻拦道:“陛下切不可再往前!眼下明火虽灭,但未必没有火星掩藏其中,若是一个不注意,难保再次起火,陛下须得保重龙体啊!”
裴衍之冷眼朝他一瞥:“朕说要进去,谁敢阻拦。”
崇林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气,如今既已经回到王府,岂能不亲自去寻傅吟惜的踪影。他看了眼潜火军的打扮,对着那领队道:“快去给陛下准备一套干净的火背心还有水囊!”
领队一愣,反应过来这是折中的法子,只好应下声转头去准备。
然而,裴衍之却根本没有要等的意思,直接往前走了两步将一个潜火兵抓到跟前,冷冷吐出一个字:“脱。”
小兵从未见过这般大人物,也从没体会或这般威压,一声令下,下意识便听从了指令将火背心脱了下来。
裴衍之面不改色地换上,拿过对方手里的水囊便往卧房中走去。
一踏进门内,浓重的焦味扑鼻而来,可裴衍之却像是毫无知觉,径直朝着内室走去。他先是走到傅吟惜最喜欢待的窗边睡榻,可除了凌乱漆黑的残木,便只余辨不清原先是何物的灰烬。
他又继续寻找了几处地方,屋内几个潜火兵自觉地避让出位置,等他检查完一处,心里都不免松一口气。
一炷香后,裴衍之已经将整个卧房走了四五遍。
“陛下,或许王妃当时真的不在这里。”崇林也跟了进来,见四下既没有尸首,也没有所谓的骸骨,不免猜测道。
裴衍之站在房中环视一周,冷声道:“去将管家还有月姑姑找来。”
“是!”
管家还在陪同潜火军检查别处院子是否有失火的隐患,听闻裴衍之找,这才匆匆回到主院。
“陛下!”
裴衍之看着他,问道:“月姑姑说,今日王妃离开过王府?”
管家心道不好,但还是点点头承认:“是,王妃上午的时候出去过。”
“朕再三叮嘱你看好王妃,你就是这么盯着的?”
管家忙道:“王妃确实离开过王府,但午时未到便回来了。”
裴衍之沉着眼,问:“她可说去了何处?”
“王妃未说,但是王妃当时的打扮很是奇怪,”管家想起什么,立刻说道,“她穿了王府士兵的甲胄,后来老奴还去兵库问过,说王妃是拿着王府腰牌进去的。”
“士兵甲胄……”裴衍之念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冷声问道,“她到底是何时回的王府?”
管家细细回忆了一番,片刻后有些犹豫地开口:“大概,巳时一二刻的样子,骑着马回来的。”
裴衍之面色一沉,抬眼扫向周围的人,等到掠过所有主院的奴仆,他突然问道:“云珠呢,她和王妃形影不离,她人在何处?”
月姑姑脸色有些为难,低声回道:“云珠她,她也不见了。”
“和王妃一同不见的?”
“不,当时云珠说王妃要给院里的大家一个惊喜,让我们先到花园等着,我们才过去没一会儿,云珠就又说要回来确认一下王妃有没有将惊喜准备好,但就在她走回来没多久,我们留在花园的人便听到了她的呼救声,主院卧房便起了大火。”
“一开始大家都是见过云珠在外面的,但那时大家都忙着救火,并没有专门谁在哪里,一直到潜火军过来,翠枝才突然发现云珠也,也不见了……”
裴衍之眸色一沉,对着管家吩咐道:“即刻起,封锁王府各处出入口,所有閽侍都要接受审问,务必问清今日一整天出入王府的人都有谁。”
管家一愣,不解道:“陛下是怀疑王妃当时并不在院里吗?”
裴衍之冷眸一瞥:“朕怎么说,你就去怎么办。”
管家一下回神,当即应声躬身退去。
“崇林,去将蒋照找来,让他派人暗中盯紧大将军府。”
崇林比管家要聪明一些,他没有多问,点了头便转身去办事。
裴衍之回身望着还有潜火兵不停进.出的卧房,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隐晦不明。
傅吟惜,你怎么可能死呢,你那么聪明,绝不会逃不出这么一间屋子的。
裴衍之无法久留王府,将所有事情安排好后,他不得不尽快赶回皇宫。
但在离开前,他还是去了一趟卧房隔壁的茶室,将其中的一件东西从王府带回了皇宫-
傅吟惜和云珠并未从王府任何一道门离开,她们去了王府西北侧的偏院,靠着门墙边两个装水的大缸,爬到了墙上,跳出府外。
虽然依旧身处皇城,可一南一北两条大街,热闹与冷清,差距十分明显。
明明已经渐热的天,一阵夜风吹过,云珠还是忍不住抱紧了胳膊。
“王妃,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小,明天会多一点的!
感谢在2022-04-11 21:46:06~2022-04-12 23:0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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