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清山脚下, 道路崎岖蜿蜒,加之夜幕黑沉,傅吟惜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 甚至一开始她还辨不清方向,在某一处足足绕了一刻钟,又瞧见竹屋的影子时才反应过来,继而寻到正确的路。
傅吟惜害怕黑暗,也害怕那些细碎的,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虫鸣, 可即使再害怕,她却也没有退缩半步, 从太清池过来, 这一路,她都没有放弃过。
越往下走,没了树木花草的遮挡,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起来,傅吟惜手撑在一棵树上缓了缓, 正待继续往前时, 不远处却突然响起极轻微的窸窣声。她脚步一停, 心跳本能地加快起来,下意识退回到方才的位置,整个人掩在树后。
此刻,傅吟惜也顾不得树皮粗糙, 尽可能地将身体贴在了树上,她能听见, 前头的声响并非一瞬即止, 甚至还在不停靠近。
傅吟惜屏着呼吸, 小心翼翼地扒着树干朝前面的路看去。
草丛之间,一个黑影走了出来,虽然因着光线昏暗,她并不能看清来人模样,但仅仅是那高挺的身形,便足够能分辨出其是一位成年男子。
傅吟惜一下想到了玉清宫附近巡逻的禁军,抓着树干的手倏地握成了拳。
若是,若真是巡查的人,她该……
“谁在那儿?”
一道朗润的声音突然打破夜的寂静,来人在距离傅吟惜三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傅吟惜身子一僵,却不是因为自己被人发现,而是这道声音……十分熟悉!
“是谁,出来。”
声音再次响起,那人又往前了半步。
傅吟惜面色激动起来,可又不敢完全放心,踌躇犹豫间,不小心踢到了一颗石子。
石子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让前头的男子一下确认了她所在的位置,他再次停下脚步,迟疑着问道:“是……小惜吗?”
小惜。
这个称呼,除了大哥之外,只有一人这么叫过她。
傅吟惜紧绷的身子一松,试探地开了口:“允……哥哥?”
“小惜!”那人立刻朝她的位置走来,语调微扬,“是我!”
话音落下,顾卿允已整个人出现在傅吟惜的面前,他看着她躲在树后的模样,朝她伸出手:“出来吧,别怕。”
傅吟惜莫名鼻间一酸,赶忙直起身子走了出去,一脸意外地看着他,道:“允哥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卿允回道:“从你二哥通知我,你计划从避暑行宫离开后,我便同阿丁来到这清山附近准备接应你,每天清晨与夜间,阿丁都会到宫门前打探情况,今夜他回来,说是宫门附近原本巡逻的禁军突然不见,我便意识到不对,马上赶过来看看是不是你离开了。”
傅吟惜知道他在玉清宫外等着接应自己,却不想他竟细心至此。
“允哥哥,谢谢你……”
顾卿允一顿,失笑叹道:“你于我就像是亲妹妹般,何需言谢。”
傅吟惜闻言,不由动容,她何尝不是将他视作兄长,早年时,她甚至一度希望爱戏弄她的傅凌能与他换一换身份。
“对了,你出来有多久了,那些禁军是否已经在宫里搜寻你?”
顾卿允的问话让傅吟惜一时回神,她犹豫了下,摇摇头道:“那些禁军应当不是为了寻我,是宫里……发生了意外。”
“意外?”
“嗯,有人借教坊司中伶官的身份潜进了玉清宫,我并非是按计划中那样假装失足落水,而是被行刺裴衍之的刺客打进水中的。”
傅吟惜说完,面前的男人便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语气紧张地问:“行刺?你可有受伤?”
“允哥哥,我没事,”傅吟惜忙摇头,还特意动了动双脚,示意她安然无恙,“只是……我落水的时候,那些刺客还未完全打退,玉清宫里的情况或许不好。”
她的语气几不可察地带着点担心,顾卿允松开了手,道:“你是在担心皇帝?按着阿丁说禁军离开宫门附近的时辰,他们应该能来得及赶到援救,况且,我记得裴衍之的武功不算差,即便受伤,应该也是皮.肉伤,不会有太大危险。”
傅吟惜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她微微一顿,抿唇道:“允哥哥,我并非是担心裴衍之,他身边有贴身护卫,且他也有自护的能力,我担心的……是云珠。”
“云珠?”
傅吟惜点点头,眉头紧紧皱着:“刺客动手时,云珠并不在我身边,可时间过去这么久,我怕她后来回来,正好遇上……”
她心下紧张,语速却越来越快,顾卿允听出她情绪不对,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打断道:“她又不傻,见着有人行刺,定会躲起来,不会有事的。”
话虽这么说,可傅吟惜仍旧不能完全放心,以云珠维护她的本能,她就怕她突然回来看见她被人围攻,而后不知危险地冲进打斗之中。
顾卿允见她久久不说话,沉思片刻后说:“这样吧,本来我也是要让阿丁去傅家告知我已经寻到你,既然你放心不下,那便顺势让他问一问云珠的情况,即便今日得不到消息,起码也能让你二哥他们去打探一下玉清宫里的情况。”
傅吟惜一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莞尔道:“那就麻烦阿丁多跑几趟了。”
“他一直念着能同吟惜姑娘去江南看风景,你如今顺利出宫,他不知有多开心。”顾卿允嘴角不由地勾出一个弧度。
傅吟惜想到在顾卿允私宅时与阿丁“共患难”的时光,也不免会心一笑:“这一次,总算能去江南了。”
“是啊。”顾卿允应着,目光却不由落向傅吟惜身上的衣着,虽然视线仍旧不算清晰,可借着点点的月光,依旧能看见她的衣裙过于单薄,他没有犹豫,当即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甩手罩在了她肩上。
傅吟惜一愣,还没等她拒绝,顾卿允便直言道:“你这一身衣裳还湿着,待会儿夜里生风,未免伤风,还是先套上我的外衫。”
这个节骨眼,若是生病,绝对是拖累。
傅吟惜推辞的手就这么放了下来,她低低地道了声谢,又问:“允哥哥,我们接下来先去哪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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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2 章(结尾补充一点)
顾卿允朝玉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沉声道:“你兄长曾托我在城外东郊买下一处宅子,在确认宫中情况之前,我们便先在那里等消息。”
“城外东郊的宅子?”傅吟惜微讶, “这是何时的事?”
顾卿允稍作回忆,道:“应是四五年前他回京过节时的事了,当时他也未说是为了什么,只是让我留意空置且清净的宅子。”
傅吟惜仍觉惊讶,但此刻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回头望了眼玉清宫, 那里隐隐能瞧见几处光亮。顾卿允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道:“现在宫里还不知是何情况, 这对我们来说有利亦有弊, 最好的应对法子唯有静观其变,等待消息。”
“我明白,”傅吟惜点点头, 收回视线,“那我们即刻下山吧。”
“好。”
有了顾卿允在身边, 之后的路变得好走许多, 虽然视野依旧昏暗不清, 但起码不会像之前那样在某一处原地打转。
大概就这样走了一刻钟光景,傅吟惜隐约瞧见了一条开阔的道。“我们……走出来了?”她不由轻问。
顾卿允淡笑了下:“是,这一片原先还有禁军时不时过来巡查,但或许因为你所说宫中遭行刺一事, 今夜这边难得空无一人。”
傅吟惜不敢完全松懈,视线扫着四周, 说:“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
“别担心, 马车就停在附近, 阿丁正守着,若是有事,他会放出信号。”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走过一处泥地才真正算是走下了山。
傅吟惜踩在平地上,心里莫名地踏实许多,她没有停留,立刻跟着顾卿允朝着山脚西边走去,不过走了一小段路,前头的树影之间便隐约可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再走近些,又见马车旁站着一个人,身形瘦瘦巴巴,很是熟悉。
“……阿丁?”傅吟惜不由出声。
黑影倏地转头朝他们看来,顿了一下,当即从暗处走了出来,惊喜道:“公子,吟惜姑娘!你们终于回来了!”
傅吟惜被他的喜悦感染,下意识地弯起唇角,再次见到阿丁,这就意味着她再次获得自由。
顾卿允依旧非常冷静沉稳,问道:“我离开这段时间,可有什么情况?”
“旁的倒是没有什么,就是玉清宫北边几个大门似乎更加戒严了,我之前在那儿盯了片刻,没有一个人进出。”
闻言,傅吟惜与顾卿允对视一眼。
看来是皇帝突然遇刺让禁军守卫起了戒备心,如此变化,一来是防止再有贼人进,二来也是警惕宫内的贼人离开。
“若是我没猜错,宫中大部分刺客应当已经被俘,我们还是尽早动身离开吧。”顾卿允沉声道。
傅吟惜明白他的意思,一旦刺客的事暂时解决,身为明面上未来皇后的她突然落水,必然会受到关注,若是她在离开的途中留下什么痕迹,只怕会很快查到暖池与清山山脚这头。
“阿丁,你驾马,去东郊的宅子。”顾卿允利落地吩咐完,转身又看向她,“我扶你上马车。”
傅吟惜下意识摇摇头:“我自己来便好,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她说着,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身体无恙,主动攀着辕座一下跳上了马车。
顾卿允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动作,待她进去车厢中,他才失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跟着上了马车。
阿丁知道东郊宅子的位置,很快便驾着马车离开了清山山脚,就这样,一辆马车隐于树影之间,与玉清宫越走越远-
亥时初刻,本该是谢奚鸢歇息的时间,可她自回到寝殿开始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石头,上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便是已经更衣躺在床榻上都怎么也闭不上眼。
轻雪听到内殿的动静,自是紧张地过来询问,谢奚鸢沉默半晌,最后只道:“我要去一趟妙夕阁,伺候我更衣吧。”
在她躺下歇息前,崇林是派了人过来同她禀告过裴衍之的情况的,按理说有太医在,她并不需要太过担心,可不知怎么,只要一想到当时在烟光台裴衍之不要命地往刺客聚集的太清池冲去,想到他听到傅吟惜落水时,大意分神受了伤,她便怎么也放不下心。
轻雪原想阻止谢奚鸢出去,可她也深知自己的主子备受皇帝重视,要是因为她的阻拦而害了谢奚鸢腹中的孩儿,她几条命也不够请罪的。
就这样,谢奚鸢在轻雪的陪同下,很快赶到了妙夕阁。
她本以为这个时辰裴衍之应该是在睡觉休息,可谁想到了门外,便听得屋中一阵叮当乱响,她心下一急,刚要直接进屋,却不料门外守着的侍卫一把将她拦住。
“你们做什么?”
谢奚鸢有些不悦,眉心不由蹙起。
侍卫也只是伸手虚虚拦着,开口说话时语气也很是恭敬,道:“夫人恕罪,太医医嘱,不论是谁都不能进去打扰陛下休息。”
这边话音才落,里头便又传来刺耳的动静。
谢奚鸢心下焦急,说:“你听听里面的声响,陛下这是在休息?”
侍卫一时语塞,正犹豫间,她又道:“陛下定是发了脾气,不愿意好好养伤,你速速放我进去,让我去劝说陛下。”
她其实根本听不清里面在闹什么,可本能地,她心里便有了这个猜测。
侍卫听此一言,想到面前这人的身份,犹豫了下,终是让开身子:“那……夫人请进。”
谢奚鸢松了口气,赶忙走上前,直接自己伸手推开了门。
随着门发出声响,里头的动静也有瞬间的静止,谢奚鸢诧异地走进,方转头要往里屋去时,却见里头几乎一片狼藉。
床头的方凳歪倒在地,盛着汤药的瓷罐裂了口子滚到了衣架子旁,而本该躺在病榻上的裴衍之仅着一身里衣站在床前,在他跟前,崇林和蒋照跪于地面,双臂直直伸着,将他死死挡在身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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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3 章
谢奚鸢被这场面惊到, 正要出声询问是何情况,一定眸却见床前立着的男人一脸阴冷地看着前方。他明明是望着她的方向,可她能确定他的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
未等她想明白, 裴衍之突然低低地喝了一声:“让开!”
谢奚鸢心头一跳,下意识以为是在同她说话,但紧接着,她很快发现并不是。裴衍之的喝令一止,跪于其身前的崇林便立马叩了个头, 道:“陛下, 吴太医叮嘱过,你眼下这伤万不能下床, 更不好出去受风, 恳请陛下回榻上歇着!”
蒋照虽没有说什么,可阻拦裴衍之的姿态却异样坚决。
裴衍之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低沉,他的眼中仿佛看不见任何人, 薄唇一动,语调宛如冬雪夜般凛冽:“让开, 朕不想再说第三遍。”
话落, 屋内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咬着牙依旧没动半分。
裴衍之眸色一暗,眼神之间俨然生出一股杀意,谢奚鸢心中一惊,这种在裴衍之面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与威压让她本能想要退后, 但她终究抵挡住了心头的恐惧,半步走上前, 温声劝道:“阿衍……”
她没有唤他“陛下”, 也没有唤他“衍之”, 而是用了少时独属于她的称呼,她希望以此能够让面前这个男人平静下来,冷静下来。然而,裴衍之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般,一把拂开右侧的崇林,提步便朝前走来。
“陛下!”
崇林摔倒在地也不忘疾呼,谢奚鸢见状,也顾不得方才一闪而过的尴尬,忙伸手拦住就要从她身侧走过的人。
本以为裴衍之会像刚才那样对她视而不见,谁知这次他却停下了脚步。
谢奚鸢心下一松,立刻开口:“阿衍,不要任性,你身上还带着伤,回去躺下休息,好吗?”
裴衍之抬眼看来,黑曜石般的瞳仁虽不似方才那般幽冷,可依旧沉静得让人心生寒意,他微微启唇,说:“姐姐,吟惜如今生死未卜,我怎么可能躺下休息。”
谢奚鸢一愣,这才知他如此冲动出门是为了什么,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她抿了抿唇回道:“我知道你担心吟惜,可宫里自有人替你去寻她,你肩上有伤,又不能下水,若是在外受了风伤势加重,即便找到吟惜,你也照顾不了她,得不偿失啊。”
她清醒又理智地劝说,按着往日裴衍之的处事习惯,便该知晓这是最好的选择。
谢奚鸢静静地等着裴衍之的回答,可短暂静默后,面前的人却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右手一抬,将她挡在身前的手轻轻推开。
“阿衍?”她微微一怔。
裴衍之仿若未闻,抬步便朝着衣架走去,直挺的脊背,利落的动作,只这么看去,根本瞧不出他是个受伤之人。
谢奚鸢僵在原地,一直到地上跪着的两个人匆匆起身往外走,她才反应过来裴衍之已经换好衣裳离开了内室。
屋外的人见到皇帝出来,自然是争相劝阻,这不仅仅是吴景有过吩咐,朝中随行的几个大臣也都特意叮嘱过。只是连崇林这样贴身伺候的人都阻拦不得,外头几个侍卫又怎么可能成功。
谢奚鸢走出去时,果不其然地上已经跪了一片人。
自尊心告诉她,她应该就此离开,但看着裴衍之固执的身影,她又不免想到年少时他也曾担心过自己,维护过自己,那时的他一如此刻,沉默又执着。
裴衍之其实并未改变什么,只是他心里多了一个在意的人罢了。
刺客来的时候,是他一直贴身护着自己,而这足以证明他同样也在意着她。
谢奚鸢垂眸轻抚了下小腹,踩着极轻的步子走上前,又一次劝说:“陛下。”
在这么多人前,她还是选择了这个规矩一些的称呼。
“若你当真不放心搜救的事,我可以替你去太清池守着,一旦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让杨统领派人过来通禀的。”
在烟光台的时候,她也受了惊吓,可比起他身上的伤,她的那一点恐惧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话音落下,裴衍之转头朝她看来,就在她以为他会答应时,他却只是浅浅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来人,”裴衍之薄唇一动,“送奚夫人回寝殿。”
说完这句话,他就再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妙夕阁,崇林与蒋照也不再多言,紧紧追上前去。
谢奚鸢望着裴衍之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旁负责值守的侍卫走上前,恭敬道:“奚夫人,请吧。”
“……”谢奚鸢闭了闭眼,轻轻嗯了一声,转头离开-
烟光台连着太清池的方向,难得的一片通明,不论是禁军还是宫中侍人,能下水的几乎都下了,不能下的也都拿着火把,提着宫灯替其余人照明。
裴衍之到时,杨巍正站在岸边指挥着什么,听到底下人传话说陛下过来,他微微一惊,不等他回头去拜见,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带着威严的声音——
“情况如何?”
杨巍心下一紧,回身行礼:“参见陛下。”
裴衍之没有看他,反而直直朝着太清池里望去,一贯平静的水面,今夜注定波澜不止,也一如裴衍之眼中的神色。
杨巍莫名感觉到一股冷气与威压,未等他抬眼去看,头顶便又响起声音:“不是让你直接将这池水抽干吗,怎么还不见动作?!”
杨巍赶忙回道:“已经差人去准备了,只是这太清池太大,就算能抽干水,正等到那时,王妃也,也只怕……”
下面的话他不敢说,可实际上不仅是他,在场所有在搜寻的人都已经认定傅吟惜没有多少生还的可能,既然结果几近明了,作为禁军统领,他必须要提前让皇帝心中有数。
杨巍这样说出口,是准备好了承受面前帝王的怒火,然而裴衍之却并未动怒,反而轻声地问:“只怕什么?”
语气平静得有些奇怪,甚至让人心里隐隐发毛。
杨巍咽了下口水,“只怕”后面的话他怎么敢细说。
“既然答不出,那就照做。”裴衍之眸色冰冷地睨了他一眼,道:“还有,太清池沿路所有地方都给朕仔细找一遍,还不确定她是不是会水,若是她自己从水里出来了,偏偏走迷了路回不来,也不无可能。”
杨巍无法反驳,只好应下声:“是,臣即刻去办!”
杨巍离开,裴衍之冷漠的脸顷刻间一变,眸色幽深复杂,似有些慌张,又有些隐隐期盼,但不管是什么情绪,最终却都融为了两个字——后悔。
若是他不曾与她闹脾气,若是他不擅自决定安排教坊司过来,若是刺客出现后他能牢牢将她带在自己身边……
但凡他做到了其中一点,此刻也不会如此无力,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祈求上天仁慈这一回。
这一辈子,他从没有什么是主动希望拥有的。
最初,他曾经渴望过裴烨恒的关爱,可这只是因为有了他的在乎,他在凰仪宫,在萧娥面前能够过得好几分,他心底并非真的期待裴烨恒的爱。
再后来,他渴望拥有皇位,但这也非他心底所真正期望,走到权力的顶端,不过是不想再受人掣肘。
傅吟惜是他第一次生出念头想要主动留住的人,只是他才意识到这点,甚至没等他与她关系有所缓和,意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生在将军府,骑射之术都不在男子之下,以她如此脾性,也定已经习得泅水之技,对吗?”裴衍之突然开口。
崇林站在他身后,等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问他。他微微一顿,也来不及多想便回道:“陛下所言甚是,小的之前便听闻大将军虽疼宠王妃,但所教的本事却并不因王妃女子的身份而与其两位兄长有什么区别,想来也是懂得一些水性的。”
话音才落下,未等眼前的皇帝再说什么,二人身后便忽然传来些许吵闹的动静。
崇林抬头看了眼裴衍之的侧脸,果不其然见到其脸色沉了沉,他暗道谁这么不长眼,正准备回头斥骂时,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却冲了过来。
“大胆,你——”
“你”字还没落下,来人便“咚”一声,跪倒在了裴衍之身侧。
“陛下,他们说我家姑娘掉进了太清池里,是假的对不对,我家姑娘还好好的,是不是?!”
一连串的话响起,崇林听出这道声音的主人,这才低头仔细打量起地上的人:“……云珠?”
云珠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追问:“陛下,我家姑娘现在在何处,她安然无恙,对吗?”
崇林一时无言,眼见着裴衍之的脸色愈渐低沉,快要紧绷不住,他赶忙先一步将地上的人拉起,说:“你先起来,王妃还什么事也没有呢,你这么哭嚎,像是个什么样?”
大概是那一句“还什么事也没有”,裴衍之即将爆发的情绪一瞬间落了下去,只是薄唇依旧紧抿着,看上去极为冷沉。
崇林余光瞥见这细微变化,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由暗自祈祷傅吟惜真的无事,且尽快找见,否则以裴衍之此刻的反应,只怕这玉清宫都要被翻一个遍。
“是,是奴婢失礼,”云珠抽泣着站起身,抓着崇林的手却没有放开,“所以姑娘她还好好的,那她人呢?”
崇林一怔,面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但幸好四下的视野并不算特别明亮,以云珠的夜视能力,并没有发现面前之人的异样。
只是崇林久久没有回答,云珠还是起了疑心:“怎,怎么不回答了?”
她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瞟了眼站在前头的裴衍之,后者背着身,更是无法透过脸色探知答案。
崇林正犹豫该怎么答,突然间,他想到什么,刚要开口询问,却又记起裴衍之还在面前。
有些事,还不好让他知晓。
“陛下,云珠情绪不太好,小的先领她到一旁说说清楚。”崇林是第一次在裴衍之跟前撒谎,虽然是好意,可开口时,心底依旧突突突直跳。
好在裴衍之也不愿听见云珠在边上哭哭闹闹,低低嗯了一声,没有阻拦。
崇林见状,立马拉着云珠朝烟光台另一头走去,两个人走得极快,云珠个子小些,差点没能跟上。
“崇林,你到底带我去哪儿,还有姑娘,姑娘她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云珠被莫名其妙带走,面上很是不安。
崇林回头看了眼位置,确定裴衍之已经听不见,索性到此停了下来,他对着云珠的面,不答反问:“我有一个事要问你,你若想知道王妃的情况,就必须如实回答我。”
云珠抬头看着他,迟疑着点下头:“你想问什么?”
“我问你,你家姑娘会不会泅水?”
崇林直接提问,云珠愣了一下,她微微垂着眼,偷偷咽了下口水后,低声道:“姑娘她,她曾经学过,但或许是天生与水合不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学会。”
崇林只问会不会,可云珠却十分刻意地解释了许多,这话若是让裴衍之听见,定能听出其中破绽,但崇林并没有这般心细,他听见最后几个字,心里唯一的希望便一下子落了空。
“你,你说得可当真?”再开口,语调都微微颤着。
不会水,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如此下来,谁能在水底活这么久。
王妃她……
云珠岂能不知自己这个回答有多么重要,她侥幸躲过刺客,回来见到烟光台处是这副光景,当时便吓了一跳,她一开始的的确确是真心在寻找自家姑娘,可当听见傅吟惜落了水,且过了这么久还未找见时,她心底便猜到傅吟惜定是借着与刺客缠斗时假意落入水中。
她家姑娘不仅识水性,而且即便是失足落水,也能够极快地反应过来游出水面,如今她既没有出现,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是她借着行刺一事,顺势离开。
虽然这与计划多少有些出入,但从结果看却并没有太大差别,而到了此刻,也该是她出现,让此事有个了断——傅吟惜,未来的皇后于玉清宫太清池落水身亡。
只有这样,她家姑娘才能真正得以离开,再不必担心宫里的人会去寻她。
“崇林,我是姑娘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怎会说假的?”她一面笃定,一面又装作一副不解的模样,道:“可是你问这个做什么,是不是姑娘她真的掉进了太清池了……你不是说姑娘没事吗?”
“嘘——”眼见着她越来越激动,声量越来越大,崇林赶忙将她的嘴巴一把捂住,“你可小声些!”
云珠摇摇头,闷着声问:“为什么?”
崇林虽听不清她说什么,但也猜到了她肯定非常疑惑,他只好压着声说道:“王妃不懂水性的事,你万不可同旁人声张,最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与陛下说,你可明白?”
他说完这话,才缓缓将捂住她嘴巴的手放下。
云珠愣愣地看着他,这时她倒不完全是伪装,而是的确有些纳闷:“为什么不能告诉陛下?”
崇林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语气里有些不忍:“云珠,实话告诉你吧,王妃她,她很可能已经……薨了。”
“什么?!”云珠瞪大了眼睛,刚要追问时却忽然身子一顿,整个人朝地上倒去。
崇林猝不及防,低呼了声,赶忙将人扶住。
云珠装作昏迷,这一出戏码也是傅吟惜曾经教给她的,她说过若是担心自己演戏会出差错,那便不如假装晕倒。
悲痛之下,这种反应很是寻常。
崇林没有办法,只能喊来附近的内侍,千叮万嘱地命他将云珠送回到清凉殿的寝屋。
裴衍之还在太清池旁,他不能离开太久。
将云珠的事安排妥当,崇林这才往回走。
裴衍之心思敏锐,见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不由多问一句:“怎么这么久?”
崇林一早想好了说辞,躬身回道:“小的原是让云珠回去清凉殿等消息,但走到一半想到之前陛下说起王妃是否会泅水一事,便自作主张问了云珠。”
话落,二人之间莫名静默了一瞬。
裴衍之的呼吸有些加重,也愈渐急促起来:“所以她会是不会?”
崇林顿了下,答道:“王妃学过,但近年来好像没怎么下过水。”
这回答模棱两可,但偏偏确实最为适宜的回答,这样子说,即便日后裴衍之知道真相,也不好定他欺君之罪,且更重要的是,这个回答可以给裴衍之希望。
“朕猜的不错,她确实学过……”裴衍之的语气轻飘飘的,隐约之间似乎夹杂着一丝喜悦,未等崇林仔细分辨,面前的身影却直直朝他倒来。
“陛下?!”
他一惊,下意识将人扶住,结果就是这么一碰才发现,裴衍之身上已经烫得不正常。
“快,快传太医——”-
燕京城东郊。
马车一路疾驰,穿过一片树林后,终于缓缓停下。
傅吟惜乏得已经闭上了眼,还是顾卿允轻声将她喊醒:“小惜,回了宅子再睡,可好?”
“……已经到了吗?”傅吟惜直起身子,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
“到了,”顾卿允答着,转眼却见傅吟惜说完话后又一动不动地靠在了车厢上,他又是无奈,又是担心地说,“小惜,你身上的衣裙还带着潮气,得赶紧下马车进屋换下。”
“唔……我知道。”
傅吟惜点了点下巴,闭着眼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顾卿允一惊,哪里敢就这么让她走,只好紧跟着扶住她,吩咐阿丁在外头接着。
一番折腾下,总算将昏昏欲睡的傅吟惜送到了卧房里,顾卿允将人放到坐榻上,这才转头对阿丁道:“去烧些热水过来,还有,再煮些姜汤。”
“是,小的这就去办。”
阿丁得令,很快就离开了屋子。
顾卿允将内外室的灯一一点上,傅吟惜察觉到亮光,闭着的眼总算有些不适地动了动。
她本想抬手遮挡,可身子乏得已然没法下意识动作,她本想开口让顾卿允将灯熄了,但唇瓣动着,也半天没能出声。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被迫睁开了眼。
顾卿允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站在跟前,道:“总算睁眼了?”
“……我真的好困。”傅吟惜头一次发觉顾卿允竟也有这样的小心思,偏偏她也没法对他发脾气,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直接睡觉。
“再等一等,阿丁已经去烧热水了,待会儿你好好沐浴一番,起码得干净清爽地躺到床上吧。”
傅吟惜撇撇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靠在坐榻的扶手上,整个慵慵懒懒的,没有太多顾忌,也自然没发觉此刻光线明亮时,她身上湿透的衣裳多么贴身。
顾卿允意识到这点,匆忙撇开眼:“你先在屋里休息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傅吟惜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再次应声。
约莫一刻钟后,顾卿允亲自将热水送了进来,傅吟惜见他提着水桶,有些意外:“阿丁呢?”
顾卿允自顾自将两桶水提到屏风后的隔间,而后才道:“他在厨房看着姜汤,待会儿睡前,你多少喝一点。”
“好。”
“对了,你的衣物,我一早已经命人备好放在柜子中,想换什么样的,自己取便是。”顾卿允不紧不慢说着,最后才道:“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就出去了,有事再唤我。”
傅吟惜听着这一句句叮嘱,语气也不由放软:“我知道的,谢谢允哥哥。”
顾卿允随即一笑:“又忘了吗,你我之间何需道谢。”
两个人视线一撞,皆会心一笑,而后顾卿允便离开了卧房。
傅吟惜睡意渐渐褪去后,黏湿的衣物所带来的不适感也逐渐清晰起来,她无法忍受地站起身,迅速地进了内室,更衣沐浴。
这一晚,前半夜极为不平静,但后半夜,即便是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傅吟惜却也睡得深沉。
翌日一早,顾卿允叩响了傅吟惜的房门。
“小惜,醒了吗?”
傅吟惜听到动静翻了个身子,紧接着她忽然睁开眼看向床顶。
陌生的雕花纹饰,陌生的纱帐,陌生的衾被,傅吟惜匆忙坐起身,再一次切实地意识到自己已经顺利离开了皇宫。
“小惜?”屋外的询问声再次响起。
傅吟惜忙喊道:“允哥哥,我这就起身!”
前后一刻钟的时间,傅吟惜便将自己打理好走出了卧房。
屋外是一处小院,正中间摆着石桌石凳,早膳已然已经备好。
顾卿允转头打量着走近的傅吟惜,半晌后道:“妆台里应该也备了钗环首饰,怎么不用?”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并非必须,我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闻言,顾卿允未有犹豫地颔首:“也是。”
傅吟惜一笑,走到桌边坐下,两个人便默契地不再说话,开始用起早膳。
差不多快吃完时,阿丁突然从院外跑了进来,说:“公子,吟惜姑娘,玉清宫那边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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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4 章
听见玉清宫三个字, 傅吟惜本能地愣了一下,脚下的院子虽然陌生,可也正是因此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自在与轻松, 再加之此刻惬意地用着早膳,这让她一时忘了有些事还并未真正结束。
顾卿允瞥见傅吟惜突然停了筷,神色间还带着点轻微的抵触,眼眸微敛,抬头止住了阿丁:“这些事等用完膳之后再谈吧。”
阿丁没有什么异议, 点点头“哦”了一声。
傅吟惜不知顾卿允所想, 但即便她对宫里的人与事都有些排斥,有些事她迟早也要面对, 想到这里, 她便没了多少胃口,索性直接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顾卿允眉峰微扬。
傅吟惜笑笑,只道:“再吃可就要撑着了。”说完, 她便瞧见顾卿允也放下了汤匙。
她微微一愣,说:“允哥哥不必迁就我, 我可以等的。”
“我也只是刚好吃完而已。”顾卿允淡淡一笑, 也未多言什么。
阿丁来回看着两个人, 挠挠头道:“那……现在是可以说玉清宫的事了吗?”
顾卿允微微颔首:“先说说是谁带给你的消息?”
阿丁看了眼傅吟惜,回道:“是傅二公子的人,他今日正要回皇宫禀报玉清宫情况,所以才得以出门将消息带给我。”
顾卿允与傅吟惜对视一眼, 而后示意阿丁继续。
“他们并未认定吟惜姑娘落水身亡,从昨夜一直到今晨, 玉清宫中大部分人都在继续搜寻姑娘的踪影, 甚至皇帝还下令要将太清池直接抽干, 连着附近的所有的地方都不能放过。”阿丁知道傅吟惜与顾卿允最在意的是什么事,便先行说了这些。
傅吟惜皱起眉头,道:“是裴衍之下的命令?这么久我都未出现,就算真能找到人,那也是只有一具尸首,他身边的人难道都没有反对的?”
阿丁摇摇头:“这些小的也不清楚,不过那个人明确说过是皇帝亲自下的命令,说是……哦,对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吟惜一默,神色复杂地低下头。
顾卿允看了她一眼,替她接着问:“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消息?”
“有的,”阿丁点了点头,“那个人说皇帝受了伤,半夜里还起了高烧,随行的两位太医轮流守在他的寝殿之外,尚不知现下烧退了没。”
“受伤?”顾卿允有些意外,视线不由朝右手边的人瞥去。
傅吟惜听到这话微微蹙起眉头,倒不是因为担心紧张,而是她也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
那个时候裴衍之虽带着谢奚鸢在身边,可他的武功并不在刺客之下,况且他身边还有旁人相护,竟然还会受伤?
阿丁看出二人脸上惊讶之色,只是他也不好解释,只能回道:“具体的情况,那人也未同我说清楚,不过皇帝受伤一事应是个秘密,最起码,这个消息还未传出玉清宫,回京的那人也说过,他此次回宫,只会通报一些皇帝的日常事宜。”
顾卿允默了默,片刻后才道:“如此决定,倒也能理解,皇帝在外遇刺,眼下更是负伤带病,一旦将消息传出去,这朝廷中的一些人只怕会蠢蠢欲动。”
傅吟惜听他说起朝中事宜,多少有些觉得怪异。
顾卿允一直以来远离朝堂,相识十数年,听他说起过许多天南地北的故事,唯独与朝廷、皇宫有关的事,他从未提及。像现在这样,也算是破了他的一个习惯,而这皆是因她而起。
傅吟惜不由地攥紧掌心,几个月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任性的一“嫁”,会给傅家,给这么多人带来改变。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时,顾卿允发现了她的异样,他凝着她片刻,突然开口:“小惜,在想什么?”
傅吟惜一惊,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没在想什么。”
顾卿允沉默地看着她,却并未追问,顿了顿,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阿丁刚说自己记了太多事,一时想不起还要说些什么。我想,不如你直接问他,看看可遗漏了什么。”
傅吟惜将脑中杂乱的一切抛开,双唇微抿了抿,这才重新看向阿丁,说:“确实有一事,便是云珠的情况,她如今可安好?”
阿丁听完,犯了难,回道:“这,这个……那人并未与小的说,想来他也没能顾及到留意云珠的事。”
这个回答其实并不算意外,但对傅吟惜而言,她既答应了云珠会将她一起带走,那就必须要等到她的消息。
顾卿允看出她的心思,安抚性地说道:“不必太过担心,云珠的事,我们还能等你二哥去打听清楚,现在对我们来说,除了等消息外,还需要确定好离开的路线。”
傅吟惜明白他的意思,正要说什么,阿丁却突然拍了下掌心,说:“我又想起一事,那人与我说,皇帝一行人在玉清宫应该待不了太久,大概等皇帝的伤病好些,他们就会启程回宫。”
顾卿允闻言,不由地一笑:“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可是好事,他们越早离开,也就意味着他们接受了你落水身亡的事,此后不论我们去哪里,都不必再担心有人会来追捕。”
他说着,又摇头失笑:“此前我还担心按着我们继续往江南的路线,很可能会被皇帝猜到,但既然他接受了你的死,我们也就不用浪费时间重新考虑该怎么走,之前的那个计划照旧便是。”
傅吟惜听着这些,有些恍惚,又有些期待。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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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5 章
玉清宫, 凤华殿。
金凤镂雕的屏风旁,崇林只身站着,清秀的面庞上满是焦愁地探看向床榻上的人, 大概等了半刻,他才急急地转向另一边的吴景。
“吴太医,陛下情况如何了,怎么过去这么久还未苏醒?”
吴景沉默地将裴衍之的手放回到衾被下,顿了顿, 眉头紧锁着略显不满道:“若是陛下昨夜没有出去, 今日将养一天,以陛下的体质, 这伤即便没有多少好转, 也断不会加重,甚至于像现在这样高热不退。”
崇林默默听着,脸上尽是懊恼之色:“都是我没能阻拦陛下出门。”
“哎, ”吴景几近无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现在说再多也无用, 总之接下来, 无论陛下怎么坚持,你们都断不可以让他再出寝殿了,还有……”
吴景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崇林见他面有迟疑,忙道:“太医有什么话, 尽管直说。”
闻言, 吴景索性也不再犹豫, 说:“玉清宫虽清净,也适宜养伤养病,但这里的药到底比不过宫里,有些伤药倒是能用,可若想痊愈得快些、好些,最好还是能回宫里去。”
“这个时候回宫?”崇林不仅有些意外,语气里更是存着几分疑虑,“陛下伤势未愈,眼下还发着烧,回程路远,马车颠簸,这,这怕是不妥吧。”
吴景忙摆摆手:“自然不是眼下,我的意思是等陛下烧退后,体力恢复一些再回去,要是陛下肯安心养病,大概也就一两日的时间。”
崇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他却并未因此表示赞同。“吴太医,若是以往,陛下定会听从医嘱,可现在王妃尚未寻回,陛下恐怕不会同意回宫。”
裴衍之下令抽干太清池搜寻傅吟惜的事早已经在玉清宫传遍,吴景自然也知晓,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巴,最后只道:“并非是我对王妃不敬,只是过去这么久还未寻到,只怕结果并不会好,陛下若是尽早回宫,起码还能留个念想,假装还有机会找见王妃,可倘若陛下迟迟不离开玉清宫,那王妃的消息便能时时听见,我只担心……”
话未道尽,但崇林却听出了吴景口中的“担心”是什么。
他心里十分清楚,傅吟惜并不擅长泅水,这么久还没救上来,十之八九已经无生还可能,但这一点,床榻上躺着的裴衍之却并不知晓,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念想,哪怕心里再不相信有寻回的可能,却还是可以在最心底留一个期盼。
“陛下如今肩伤未愈,高热不止,他断不能再听见有关王妃任何不好的消息。”崇林一张脸严肃冷静起来,思索了半天,最后终于想到什么,道:“或许此时只有一个人能劝动陛下回宫了。”
……
谢奚鸢这一整个上午都未出寝殿,她心里记挂着凤华殿中的人,可她数次派去轻雪探问情况,得来的都只有裴衍之尚在昏迷的消息。
她心中不安,原想着过去亲自照料,可思及前一夜里裴衍之的疏离冷漠,他所有心思都落在傅吟惜的事上,甚至不顾念自己身体时,她那颗想要踏出寝殿的心便不由回缩。
她曾对傅吟惜坦白自己对裴衍之的心思,那是因为她清楚她早已没有资格独自拥有裴衍之,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未曾在他面前袒露过心思,以至于当他下旨准备将她一道封妃时,她心底不知有多么庆幸。
她不需要知道他对她到底是不是只有亲情,只要他能在他身边留出一部分位置给她,她此生便已经足够。
便是这样一种心情,所以哪怕裴衍之亲口对她说出对傅吟惜产生了感情,她也能忍着心中的酸楚笑着接受。
他们本就是夫妻,朝夕相处下,生出感情也不奇怪,从南山围场他亲口应下这个婚事时,她便已经将其中苦涩与羡慕化解,一直到今日,在裴衍之为了傅吟惜不惜伤害自己身体……这一切一切,她都应该早有准备。
“……轻雪,替我梳个妆吧。”靠在睡榻上的谢奚鸢突然开了口。
轻雪有些意外:“夫人是要出门?”
“嗯,去凤华……”
还未说完,寝殿大门处便传来一道通禀声:“奚夫人,凤华殿来人求见。”
谢奚鸢听到这三个字,心下本能一紧,忙撑着扶手起身:“凤华殿,谁来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陛下他……”
轻雪连忙将人扶住,安抚道:“夫人莫急,奴婢这就去看看是谁。”
◉ 第 86 章
谢奚鸢被搀着重新坐回到榻上, 她看着轻雪小跑着往外去,心跳虽渐渐缓和,可面上的忧色却未减半分。
幸而, 不过眨眼的功夫,轻雪便领着一人走了回来。
来人匆匆上前,不等轻雪回禀便直接躬身开口:“崇林见过奚夫人。”
谢奚鸢在看见崇林的那一刻,心跳又不由快了起来,崇林是裴衍之身边的亲信, 这个时辰过来, 怕不是……
“不必多礼,”她忙抬手示意他起身, 急声问道, “你这时候过来,是不是陛下那边出了事?”
崇林顿了顿,拱手回道:“夫人无需过于担忧, 吴太医适才已经替陛下诊过脉,说是虽然还有些发热, 但比起夜里已经好转许多。”
谢奚鸢听到这话, 勉强松了口气, 但她也很快反应过来,抬眼看着他:“既是陛下无事,你此番过来是因为什么?”
崇林面上生出些许迟疑,说:“吴太医提议待陛下烧退后能够回宫养病, 说是宫里各种药材不缺,且都是上佳好药, 对陛下伤势更有利, 小的听闻也是有道理, 只是,只是小的觉得陛下恐怕不会答应此事。”
他说完,下意识抬头看向榻上坐着的人,两个人视线相对,谢奚鸢了然地弯了弯唇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觉得在找见吟惜姑娘之前,陛下不会答应离开玉清宫,对吗?”
“……是,小的正是此意。”
见谢奚鸢懂得他的意思,崇林不由放下心来,他能感觉到谢奚鸢对裴衍之的心思,因此过来寻她帮忙,也是万不得已。
谢奚鸢却不像他这般犹犹豫豫,她只是沉思了片刻,便很快点头答应:“既然吴太医说回宫养伤对陛下而言更好,那自然是要以医嘱为上,再则,刺客的事还在调查,我们尚不知他们还会不会有所行动,回到皇宫起码要比留在这里安全。”
“夫人说的是。”崇林赞同地点点头,道:“眼下唯一的阻碍便是陛下很可能会不愿意离开,小的想了想,只怕唯有夫人能劝得动陛下了。”
谢奚鸢听到这话,倒是没有立马承诺什么,她抿了抿唇:“你们劝不动,我的话,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或许,今天日落前能寻到吟惜,那样的话,即便我们不劝,他也会愿意配合回宫。”
闻言,崇林不知该说什么,嘴巴动了几下,才低声地问:“夫人当真觉得禁军还能找到王妃吗,小的绝非是想说丧气话,只是这一夜加一个上午过去,即便王妃当时没事,过了这么久,生还的可能也是极低了,若是禁军迟迟没有结果,难道陛下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谢奚鸢沉默着没有回答,可她突然垂落下的眼,还有一副难言的神色,无一不在说明她其实认同崇林的话。
“……不管是生是死,这太清池总有界限,人迟早是能寻到的。”她淡淡开口,下意识地不愿让人看出她的想法。
“其实小的还有个顾虑。”崇林见她态度模糊,只好接着说。
“什么?”
“小的担心若是找到王妃时,王妃已经身故,以陛下如今的身体,恐怕会雪上加霜。”崇林不敢说,其实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等待或许难熬,但起码有希望,可一旦结果摆在眼前,便由不得人接不接受。
若是在以前,他自是不担心傅吟惜的生死会影响到裴衍之,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他能看出自家主子对傅吟惜有了感情。这种男女之情最是玄妙,欢愉时能让人仿若再获新生,可伤痛时却又能让人生不如死。
如今的裴衍之,是经不起这样的刺激的。
这一次,谢奚鸢沉默得更久了,不过崇林也并不着急,他知道以她对裴衍之的重视与在乎,绝不会放手不管。果然,在他心底默念了几个数后,榻上的人终是开了口。
“等陛下醒来,我会劝他尽早回宫的。”
作者有话说:
我好短
◉ 第 87 章
是夜, 东郊私宅的小院清冷而又寂静,唯一一处光亮便是傅吟惜所在的屋子。
傅吟惜独自一人靠坐在坐榻上,手里捧着本书, 她看得不算认真,双眼时不时就往门口的方向瞟去。
顾卿允今日上午便出了门,回城中与傅凌碰面,一整天过去,到现在还未回, 她倒是不担心这个时候会出什么事, 但久等不回,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 待傅吟惜随意地翻过十几次书页后, 屋子外终于传来了些许跑动的声响,她忙将手里的书放到茶几上,抬头朝着门口望去。
十六七岁的少年从黑暗中匆匆跨进门内, 面上带着明显的笑:“姑娘,公子他回来了。”
傅吟惜站起身, 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去, 等了一会儿, 却微微一愣:“阿丁,你不是说允哥哥回来了吗,怎么没见着人?”
顾卿允不放心傅吟惜独自留在宅子里,因此, 阿丁是没有跟着他一起出去的。
“姑娘莫急,小的是知你记挂着公子, 所以在大门口守着, 见着有人骑马往这边来便赶来先知会你一声。”阿丁立刻解释道。
闻言, 傅吟惜这才松了口气。
这边方平静些许,二人口中提起的人也随之赶到。
“小惜。”顾卿允背着手踏着夜色从外走了进来,一身月白锦袍仿佛是天边的银月忽然落入人间。
“允哥哥。”
傅吟惜听着这温柔的声音,跟着语气也低了下来,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有见到我二哥?”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桌边替他倒了杯茶。
顾卿允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茶盏,笑了下,伸手接过:“见到了,一切都很顺利,回来这般迟只是因为有些消息需要时间等。”
傅吟惜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二哥都说了什么?”
“说正事之前,我还是先将这些交到你手里。”顾卿允未做回答,反而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了出来。
傅吟惜垂眸一看,发现竟是一个包袱。
“这是……”
顾卿允见她愣住,便直接走到桌边将包袱打开,道:“虽然我一再说不必担心离京后你的花费,但你二哥,或者说伯父伯母,他们还是多少有些不放心。”
青灰色的布包之中,放着一叠衣物,其上则是数张银票以及一些散碎银两。
“这都是男子的衣物,他们怕你出行不便,时间上或许又来不及购置大小适宜的衣袍,便一早专门定制了几套。至于这些银子,”顾卿允笑笑,“还是我再三劝说下才留下这些,本来远远不只。”
傅吟惜伸手触碰那柔软的衣角,那熟悉的料子,熟悉的针脚走线,俨然是出自温容玉之手。
“这是娘亲做的,”她低低开口,语气里多有不舍,“她定是担心出门买会留下踪迹,才选择亲自动手。”
温容玉已多年不碰针线,尤其近一年身子虚了一些,傅桓征更是不让她将心神耗费在这些事情上。
顾卿允轻轻嗯了一声:“伯母确实为你考虑颇多。”
“……”
傅吟惜其实有在刻意去避开想温容玉与傅桓征,对她而言,离开生养她的爹娘实在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当初成婚时,她便有些抗拒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如今,她不仅要去一个从未踏足的地方,更甚是短时间内,她或许都不能再回到燕京。
还不到半年时间,一切竟如此变化无常,她甚至还无法在离别时见爹娘一面。
顾卿允看出她的难过与怅然,不由地抬起手,像儿时那样在她发顶轻揉了揉,道:“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傅吟惜不愿这个时候还让人安慰她,她点点头,扯着嘴角笑说:“我知道的,我都已经做好准备了。”
在宫里的那段时间,她无不是在想着今天,所以,即便难过不舍,她也能够很快恢复。
傅吟惜眨眨眼,将欲出的眼泪憋了回去,抬头问道:“对了,你刚才说的正事是?”
顾卿允也不想她再继续沉浸在那些离别的念头之中,直接道:“我与你二哥商议了下,决定这两日尽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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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8 章
“就这两天?”傅吟惜目露些许意外之色, 问道:“之前不是说要再等一等玉清宫那边的消息吗,云珠她还没有出来啊。”
“玉清宫的具体情况,短时间内只怕是打听不到什么了, 听你二哥说,今日过后,来往玉清宫与皇宫传信的侍卫以后只能进出玉清宫正大门。”
顾卿允顿了顿,语气微沉:“此举,俨然是不想让外界的人知晓玉清宫内真实的情况, 你二哥担心事情有变, 遂希望我们能尽早离开。”
傅吟惜听着这番话,神色不由紧绷起来, 她最担心的便是中途出什么意外, 以她的想法自然也是早早远离燕京为好,可云珠……
“我也想尽快离开这里,但云珠那儿, 我是答应过她一定会将她带上的。”
没有她在,云珠在傅家的庇护下其实也不会出什么事, 可她莫名放不下心, 况且要是云珠一时半会出不了宫, 一直待在裴衍之的注意范围内,难保不会出什么差池。
顾卿允也是知道她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暗自思忖片刻,回道:“不如这样, 我们先前往青州,在那里小住上一段时日。”
“青州?”
“是, 青州虽离这儿不远, 但只要宫里那人没有发现你还活着, 此处便是个极为安全的地方,并且,我们也能放心在此等云珠汇合。”顾卿允说着,又道:“你若是同意这个法子,明日我便让阿丁回一趟城中,让他告知你哥哥此事,待到合适机会,安排云珠离开皇宫。”
傅吟惜明白了他的想法,也意识到此举是目前最为稳妥的办法,她点点头,像是在劝说自己一般道:“云珠她只是个丫头,等到我的事渐渐平息,应该就不会有人太注意到她,所以这样最安全,对吗?”
顾卿允轻轻一笑,应道:“是,你要放心,云珠她虽然事情经历的不多,可毕竟是与你一同长大,你身上的韧性与勇敢,她一定能够学到几分,我想她会在这段时间里保护好自己的。”
韧性勇敢?
傅吟惜听到这几个词,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与苦涩。
她的这些脾性,一半来自傅桓征与温容玉的教导,另一半只怕是来自裴衍之对她多年的排斥与拒绝。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她如今才能果断离开。
前路是陌生与未知的,哪怕身边有兄长一般的人相助陪伴,可也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不过好在她足够坚定。
就像她曾经坚定那个人是她的命定之人,她如今也会坚定地离开与之有关的一切。
“允哥哥,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我们尽早离开。”傅吟惜勾了勾唇,眼中是对前路的向往。
那一条,不必再围绕着裴衍之而行的道路。
两日后,傅吟惜与顾卿允收拾好所有行装,就这样,三个人,一辆马车,朝着青州而去。
同一日,玉清宫中,因病久久困在床榻上的裴衍之终于清醒得足以起身下床。
“吴太医,接下来陛下的药应该就以右肩上的伤为重了吧?”
崇林将吴景送到殿外,怕自己听岔什么,又赶忙问道。
吴景点点头道:“是,这些伤药一日至少换两次,切不可碰水,等两日后,我会再看看陛下伤口的恢复情况,若是愈合得不错,那回宫的事便可以同陛下提了。”
崇林应了一声:“太医放心,此事小的一定会办妥。”
吴景微微颔首,这才转身离开。
崇林见状,也不敢在外头久留,忙反身回到殿中。
原本静得落针可闻的内殿,此刻多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崇林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脚步加快了些许。
“陛下?!您怎么就下来了!”
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来到衣架子前。
崇林忙上前相扶,可才碰上胳膊,面前的男人便侧眸睨了他一眼。
哪怕躺了两三日,裴衍之身上带着的那一股凌厉冷锐之气依旧没有减损半分。他立在那里,挺直高大的身形之下根本看不出其肩上还带着足有一掌长的刀伤。
崇林下意识收回手,但还是关切地问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若是想要拿什么东西,吩咐小的一声便好。”
裴衍之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继续穿衣,崇林见状,也不敢再问,只能立刻伺候更衣。
不过片刻,换上了赭黄龙纹锦袍的裴衍之便全然看不出任何病态之气。
崇林见到他这般模样,心里也终于松了口气,但未等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神色,面前的男人便转身往外走去。他一着急,赶忙跨上前,追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裴衍之这回倒是没再沉默,他轻轻瞥了眼崇林,薄唇微启:“朕去哪里,何时需要同你说明?”
话落,笔直的长腿再次往前一迈。
崇林见此,再顾不得旁的,重重一闭眼,直接“咚”一声跪倒在了地面:“陛下,小的知道您准备去哪里,您是想去太清池对吗,可小的便是不要这脑袋,也必须要说,王妃她,她不可能还活着了!”
◉ 第 89 章
崇林声嘶力竭地喊着, 终究还是将身前的人逼停在了原地。
“陛下……”他望着略显僵硬的背影,那些原本还想说出口的,残忍却真实的话语, 一时间哽在喉间。
“朕,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晌,裴衍之沙哑的声音响起,似是在回应崇林的话。
崇林微微一愣,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裴衍之继续往前走, 他才意识到他这句话是何意。
他只信自己的眼睛,不管傅吟惜是生是死,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 生要见到人,死也要见到……尸首。
崇林心下感到无奈与苦涩,这玉清宫中的人, 不论参与没参与搜寻傅吟惜,都已经认定她不可能还活着, 连她身边的侍女云珠, 在等了一天后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唯独裴衍之, 哪怕杨巍一次次报告没有任何结果,他都不厌其烦,坚持让人继续搜寻。
崇林不由地想到上次王府大火,那一回裴衍之也是如此执着地寻人, 可这一次又岂能有上一回幸运。
王府大火来得突然,细细思想后便是他也能感觉到蹊跷之处, 但这次遇刺, 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 杨巍也亲眼看见傅吟惜落进太清池中。
谁人都可能会为了私利而欺瞒裴衍之,但杨巍绝对不会,他的忠君之心就像是刻在骨子里,哪怕身死都不可能磨灭。
况且,傅吟惜出事后,除了她身边亲近之人外,便只有杨巍最希望她安然无恙,这几日来,他无时无刻不处在一个后悔愧疚的情绪中,可即便如此,在崇林问他搜寻进度时,他答得也是“几乎不可能生还”。
裴衍之已经踏出殿门,崇林回过神,只好跟上前去。
不过,他也多了个心眼,在离开凤华殿前,他同门口的侍卫吩咐了一句,让他们去找吴景过来,以防待会儿裴衍之受了什么刺激,再次昏迷。
两个人很快来到烟光台,正要往太清池走去时,一道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从前头传来。
裴衍之的脚步一顿,崇林意识到什么,忙上前道:“陛下,小的过去瞧瞧是什么情况。”
“不必。”裴衍之冷声打断,竟径直朝着哭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过几步路,太清池旁一道瘦小的身影便落进了二人的视线之中。
崇林看到那人,面上稍稍一惊,可未等他反应过来该怎么做时,身前的男人却突然开了口:“将她带过来。”
语调虽听不出什么异样,可正是这喜怒不辨的语气,崇林一听便知,这位年轻的帝王正在隐忍怒气。
“……是。”崇林一边应着,心里却暗道不好。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朝池边那人走去。
哭声依旧时断时续,那是泣不成声下,本能地失了声音。
“……云珠,你在做什么?”崇林停下脚步,又是担心又是疑惑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云珠手里抱着一团紫色的衣裙,脑袋微微垂着,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听到询问声,她甚至愣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我,我在……”
她刚要回答,目光却从崇林身上越至了他身后那人。
“陛,陛下?!”云珠心下微惊,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惊恐之状,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男人叩了个头。
裴衍之的目光幽深晦暗,墨玉一般的瞳眸里好像积蓄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前黑沉的云,他死死地盯着云珠半晌,语气冰冷地问:“你在做什么。”
他说着,视线又忽而落在了她手里抱着的那一抹紫色之上。
那是……傅吟惜曾穿过的衣裙!
“你在做什么?!”他再一次发问,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竟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 第 90 章
云珠惶恐地半个身子趴伏在地面, 双臂环在身前,将紫裙紧紧拢在怀中,好半天才用沙哑带着哽咽的声音开口:“陛下, 奴婢,奴婢只是想来陪陪姑娘……”
话说到一半,她便立刻感觉到了一股极为强势的威压从头顶上方传来,逼得她下意识噤了声。
紧接着,冷如冰霜的声音响起:“拿着她的衣裳, 哭哭啼啼地陪, 你是在哭丧?”
云珠感到不妙,因为崇林的“提醒”, 她这几日无法将傅吟惜不善泅水的事透露出去, 可见着凤华殿没有半点动静,搜寻的人又在继续,她不得不得出来演这么一出戏。她原本只是想让这玉清宫的人慢慢接受王妃离世的事实, 继而从下至上让裴衍之也相信这个结果,可谁想会在此碰上。
她的演技在崇林面前尚且能过得去, 但在裴衍之眼下, 只怕会被轻易看穿意图。
云珠不敢抬头, 僵着身子一声不吭。
崇林见她一副瑟缩惶恐的模样,心下不忍,想了想,替她解围道:“陛下, 听闻云珠自小与王妃一同长大,这次王妃出事……她一时失了规矩, 也是情之所至, 还请陛下看在王妃的面子上, 宽恕与她。”
云珠没想到崇林会帮她说话,但她反应极快,立刻跟着道:“请陛下饶恕,奴婢再也不敢了!”
裴衍之的视线扫过太清池中仍在搜寻的木舟,池中的水比之前几日已然少去许多,木舟在其上四处飘荡,上头的宫人禁军一刻未歇地还在配合打捞。
明明宫中已经流传着傅吟惜身亡的消息,可只要没有他的旨意,无人敢停下搜寻。
“都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裴衍之终于再次开了口。
崇林一听,微微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让杨巍的人都先退下。”裴衍之说完,提步便朝着之前傅吟惜落水的位置走去。
崇林心中意外,但也无法多问:“是。”
见着裴衍之走远一些,崇林这才将云珠从地上扶起,劝道:“不管王妃是否还活着,你自己都要善自珍重,至于陛下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并非真的气你在这里为王妃哭。”
云珠一边摸着眼泪,一边起身,模模糊糊地道了声谢后,道:“今日是我错了,只是等了这么些天,我实在太想念我家姑娘了。”
“我自是明白你的心思。”崇林叹了口气。
云珠垂着眸,想到刚才裴衍之离开时说的话,眼眸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适才陛下吩咐让杨统领的人退下,这是不打算再搜寻我们家姑娘了吗?”
崇林一顿,摇摇头:“陛下的心思,我又如何能猜得到。”
话是这么说,但崇林却也有云珠一样的想法,不过即便接受傅吟惜身亡,可若是连尸首也寻不到,待日后回到城中,该如何向傅家交代。
云珠也是傅家的人,有些话自然也不好当着她的面说。
崇林将云珠打发离开,这才转头去找杨巍,等一切妥当,裴衍之却还留在之前的位置,没有走动半分。
“你也退下。”
崇林还未来得及靠近回禀,一道淡漠疏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是。”
崇林应着,却并没有离得太远,他退到烟光台前的一处花坛旁,整个人掩在其之后,默默地候着。
连续几日挤满了人的太清池一时间空旷安静下来,裴衍之站在那里,从始至终没有挪动半步,从崇林的位置看不清他到底在看着什么,但总归是望着那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水面。
就这样静默着,大半个时辰悄悄溜走。
崇林站得腿疼,也不敢吭声,看着裴衍之依旧直挺的背影,心里愈渐担心起来。
吴景方才曾来过这里,但因着裴衍之吩咐在前,崇林就没让他靠近,而是让他先去凤华殿等着,以防裴衍之再一次晕倒。
又过半个时辰,太清池旁的人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在这时,一道温和轻柔的女声从崇林背后传来——
“崇林。”
他微微一愣,立刻转过头看向来人:“奚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谢奚鸢穿着一身水绿色襦裙,即便怀胎五六月,其身段依旧纤瘦清冷,站在那里总觉单薄。
她抿唇淡笑了下,目光缓缓望向太清池的位置,道:“我在花园散步时碰到了吴太医,他说,陛下将禁军的人通通撤了,一个人在太清池,不知想些什么,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寝殿,他心里担心得紧。”
“……是,陛下还说不想让任何人打扰,所以小的只能先让太医回去。”
谢奚鸢点点头:“陛下这个样子,怕也是慢慢意识到吟惜不可能还活着,我想,你之前拜托我的那件事,或许是时候说出口了。”
崇林自然记得是何事,不过他还是有所迟疑:“这个时候说,会不会适得其反,以陛下如今的状态,也许让他慢慢想明白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谢奚鸢淡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虽是他身边极为亲近之人,可到底还是不了解他,他或许能够自己想明白,可以他固执的脾气,就算想明白,他也不会接受放弃继续搜寻,除非有人将利弊得失清清楚楚摆在他眼前。
“吟惜的事固然令人伤心,可他身为一国之君,除了儿女私情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需要他,旁的不说,便是这次刺客一事,关乎他性命的事,他有过问过几次?”
崇林哑口无言,他当然明白谢奚鸢的意思,否则从一开始也不会去请她帮忙劝说裴衍之。
“那,那就麻烦夫人了。”他垂下眼睛,躬身拱了拱手。
裴衍之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时,周身沉静的气息顷刻间冷了下来,他没有说话,这种反应倒像是一种本能。
一种不愿让人看破其内心真实情绪的自我防卫本能。
谢奚鸢对此太过熟悉,在裴衍之还不足十岁时,他就已经养成了这种足以让不熟悉他的人敬畏退避的能力。
她因这熟悉的反应微微勾了下唇,慢慢走上前,在距离他还有两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也是裴衍之最为习惯的相处距离。
“阿衍。”她轻声唤道。
裴衍之从脚步声的轻重便已经听出来人是谁,因此听见声音时,他并没有太多反应。
谢奚鸢对他的沉默已经有所预料,见他没有开口让她离开,便知他并不排斥自己的靠近,于是她继续往前了半步:“阿衍,是时候回去了。”
裴衍之的目光中没有分毫波动,只是微微启唇:“姐姐来这里,就为了说这句话?”
明知他看不见,可谢奚鸢还是摇了摇头,说:“你知道的,我这句话并非一个意思。”
“……”
裴衍之又一次沉默。
谢奚鸢未被这种无声的拒绝逼退,她继续道:“这是在吟惜出事后,你第一次开口让人停下搜寻,你是在让自己试着去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对吗?”
裴衍之蹙了蹙眉,线条流畅的下颌紧紧绷着。
“我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会很难,其实只要你不开口,这些人就不可能停下搜寻,哪怕他们心里其实根本不相信吟惜还活着,但最起码你能留着一丝期望。”
谢奚鸢不知自己说出这些话到底是出于大局着想,还是仅仅只是那不可见人的私心,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所有人都可以等你慢慢接受,但阿衍,你如今身为大楚的皇帝,你该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与重担,那些在暗中对你痛下杀手的人,那些真正害死吟惜的人,难道你都要抛之脑后,置之不理吗?”
“你不是这样任性的人,”她摇摇头,像是在对自己说一般,“你该是最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句话落,谢奚鸢刻意停顿半晌,仿佛是在给裴衍之思考的时间。
“阿衍,该是时候回去了。”最后,她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回去,回去凤华殿,更是回到皇宫之中。
裴衍之并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他也同样沉默良久,待到谢奚鸢忍不住再问一次时,他才闭了闭眼,道:“姐姐,让我再想想。”
离开玉清宫,就意味着接受了傅吟惜离世的结果,他在太清池边站了这么久,却依旧无法坦然地将这几个字咽下。
傅吟惜怎么可能会离开,怎么可能就这样与他生死别离。
谢奚鸢并未逼着他当即给出答案,能听到这个回应于她而言已是成功。
“好,你可以再考虑,但你现在应该回凤华殿才对,你的身体若是不养好,落下什么病根,谁来将害死吟惜的凶手揪出来。”
不得不承认,谢奚鸢总是能一击即中裴衍之的心结。
若他真的要接受傅吟惜的离去,那他必然要替她报仇,那些刺客,还有刺客背后的人,谁都无法逃脱。
裴衍之在太清池待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离开,回到凤华殿,自然也少不了吴景无奈的叹息。
吴景没办法当着面责怪裴衍之,只能找机会将所有好的坏的抱怨说与崇林听。崇林也知是自己没能看好裴衍之,虽然自己绝对拧不过对方的旨意,但终究照顾裴衍之是他的责任。
在这一天后,杨巍的人还是回到了太清池继续搜寻打捞,在裴衍之考虑清楚是否回燕京之前,一切还是没有太大改变-
青州广城虞安镇。
来到青州已经有两日,傅吟惜渐渐熟悉了新的住所——一处临时租下的私人宅院。
此间宅子并不是他们随意挑选,宅子的主人与顾卿允曾有过几面的交情,知道他们要在此处落脚,待上数日,便好心将宅子低价租给了他们。
傅吟惜从进入青州时便是一副男子装扮,一来是为了路上节省梳妆打理的时间,二来自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即便是宅子的主人,也只以为是顾卿允带着两个仆从出来游玩。
这天一早,阿丁从宅子外匆匆跑了回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还拎着一袋油纸包。
傅吟惜刚从堂屋里走出来,见着他脚步匆匆,不由问:“这么着急做什么,莫不是燕京那边来了消息?”
“啊,”阿丁一愣,忙停下脚步,拿着油纸包的手摆了摆,“不,不是,燕京城没来消息,是,是我怕买的面坨了,早一步回来,也好叫公子与姑娘趁热吃上。”
傅吟惜听见没有消息,面上的笑意稍稍退去些许,她无奈地勾了勾唇,走上前帮忙接过油纸包,道:“都说了,离开燕京后不该再唤我姑娘,阿昔或是小昔都可以。”
因着担心原先的“惜”字过于明显,她便提前说过可以用昔日的“昔”来代替。
阿丁并不太习惯,但还是认真地考虑了一番,说:“小昔是公子喊的,那我便称呼你阿昔好了。”
傅吟惜无所谓,点点头:“那你将早膳摆出来,我回后院将允哥哥找来。”
“好。”
顾卿允每日起得都很早,但在用早膳前,他也从不浪费时间,一早便进了书房,说是要将之后的具体路线计划好。
这几乎便是他们这两日来每天做的,傅吟惜能明显感觉到自在,再也不会有人时时刻刻跟着自己,不管去何处,都会有人禀告给太极殿中的那个人。
不过来了广城虞安镇两日,她还未出门逛过街,这自然也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顾卿允说过,还要再等一等燕京的消息,才能决定之后如何生活。
一直以来,他们与傅凌都有联系,只是,玉清宫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出来。
或许是傅吟惜在这边惦记得太多,次日一早,一名侍卫急匆匆地从太清池方向跑向凤华殿。
“快快,有急事禀告陛下,快快通传!”
人未至,话先行。
凤华殿外的侍卫瞧见来人模样,便知其是在太清池负责搜寻打捞傅吟惜的人,他不敢有所怠慢,忙叩响了殿门,向里通传。
裴衍之这几夜都没怎么歇好,但第二天一到时间,天才蒙蒙亮,他还是习惯性地起了身。
外头的动静有些响亮,他自然也听见了,眉头一蹙,便道:“去外头看看是怎么回事。”
崇林正在给替裴衍之更衣,听到这话便放下手:“是,小的这就去看看情况。”
他说完,转身往外走。
殿门一开,一路跑来的侍卫便立马冲到崇林跟前,道:“陛下呢,陛下呢?”
“有什么事,先同我说吧。”崇林对这冒冒失失的模样可没有什么好态度。
侍卫顾不得这些,只能急道:“我们在太清池底发现了一具尸首!”
话音落下,侍卫的脸色便蓦地一僵,他的视线从崇林落向了他身后突然走来的男人身上。
“陛、陛下!”
侍卫扑通一声跪下,再次喊道:“陛下,我们可能发现了,发现了……王妃的尸体。”
崇林意识到什么,略显僵硬地转过身,他不敢抬头去看裴衍之的脸色如何,嘴唇颤抖着发出几个字音:“陛、陛下……”
男人一直没有出声,周遭一时如死寂一般。
崇林知道绝不能就这么僵着,他咬着牙稳住颤抖的声音,再次开口:“陛下,陛下可是要现在过去?”他说完,下意识眼皮一抬,只一眼,就让他心头震颤。
那张俊美无俦,素来冷静自持的脸上,此时此刻除了空洞无望的眼神外,便只剩下一片苍白的死气。
“陛下?!”崇林总有一种下一瞬裴衍之便会倒下的错觉,他赶忙上前,下意识扶住了他。
然而,一直僵滞未有动作的裴衍之却极快地将他的手拂开,低哑的声音随之响起:“去太清池。”
“……是。”
一路上,裴衍之没有说一句话,但好在,当他们赶到太清池时,裴衍之的脸色终于不再像方才那样惨白,最起码,他的目光之中有了情绪。
那是畏惧,痛苦的颜色。
崇林从未见过裴衍之如此,这让他更加不敢想象裴衍之亲自见到尸首时会是如何。
“人……”崇林刚要问人呢,开口时却觉得不对,他闭了闭眼,重新问道:“你们打捞上来的尸首呢?”
侍卫恭敬又畏惧地指着路:“陛下,杨统领吩咐过,将尸首暂时搬到了刚送来的一张长榻上。”
崇林看不出裴衍之是否将侍卫的话听了进去,他只能一面应着,一面将裴衍之带到那张长榻前。
大概是杨巍特意吩咐,那红木长榻的周围围了一圈的侍卫,一个个背过身,神色严肃。
裴衍之缓缓走进,每一步都像是经过了万般的纠结与折磨。
他并未直接走到那尸首跟前,反而在距离还剩两步时停下,转头看向了杨巍:“你确定是她的尸体?”
崇林听着这句话,竟感到有一丝意外,裴衍之的语气并没有他方才预想的那般痛苦,反而……平静得有些异常。
杨巍默了默,答道:“尸体在水中泡了太久,已无法辨认模样,但……但从大致的身形看,与王妃娘娘极其相像,或许,或许由王妃娘娘亲近之人来辨认会准确些。”
他原本想说的是云珠,一个与傅吟惜一同长大的人,可这话听在裴衍之耳中,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傅吟惜亲近之人,他不就是吗,他们曾那般契合,哪怕是烧成灰,他都能认得出。
只是,他敢看吗?
这么多天,哪怕有再多声音说傅吟惜已经离世,他都可以自欺欺人地在心里筑起一道屏障,他反复地告诉自己,傅吟惜曾经那么爱他,又怎么可以在他将要给出回应时离开?!
只要他自己认定她还在,那她便可以活着,可现在……
“陛下。”崇林也想到了另一个人,他试着开口:“陛下,小的去让人将云珠找来吧,她一定能认出王妃的。”
裴衍之仿若未闻,甚至在崇林提议后,一直没有动作的他竟直接踏出了一步。就在这里,他没有再继续往前。
崇林不敢打扰,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裴衍之的动向。
只见他缓缓抬起眼,视线一点点从长榻边缘移至模糊不清,甚至还带着点血迹的尸首上。
时间一下子漫长起来,周遭一切仿佛被什么所凝滞。
裴衍之感觉到大脑中有什么在嗡嗡作响,他觉得有些刺疼,可还是强忍着让视线落在那血肉模糊,除了身形外再看不出任何别的细微之处的尸首上。
那一刻,他的所有反应都像是一种本能,从头至双肩,再到双臂,最后一寸寸落到脚踝处。
裴衍之幽深晦暗的目光就像是一团乌云突然被一阵风吹散开,渐渐地清晰明亮起来。
不,不是,这不是傅吟惜。
“她不是。”他匆匆说出口,不像是在对旁人说,反倒更像是在告诉自己。
崇林看着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的裴衍之,有些意外,但更多也是惊喜:“陛下,这当真不是王妃?”
裴衍之倏地一下抬头看向杨巍,道:“去,去将吴景找来。”
杨巍不敢多问,转身便亲自往吴景所住的寝院跑去。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吴景被杨巍拉着匆匆赶了回来。
“呼……陛、陛下,臣,臣……”吴景体力不济,若不是杨巍一直搀扶着,只怕一到裴衍之跟前就得软了腿脚。
“不要浪费时间,你看看这个人落水窒息的时间大概在什么时候。”裴衍之原先苍白的神色早已褪去,语气急切。
吴景来时已经从杨巍那里了解到些许的情况,他不敢拖延,当即走到长榻前,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掩鼻,仔仔细细地开始检查榻上的尸首。
这个时间周围仍旧沉默,但比方才却明显轻松些许。
吴景虽然体力不行,但辨认一具尸首却不算难事,很快,他重新站起身,对着裴衍之道:“陛下,这尸首窒息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在二十多天之前,与王妃落水时间并不相符,所以她们不可能是同一人。”
即便内心已有答案,可真当听见这个结果,裴衍之仍无可避免地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一个一直在玉清宫值守的侍卫突然从人群中走出,道:“陛下,杨统领,卑职忽然记起一事,大概二十多天之前,玉清宫中有一个侍女突然失踪不见,当时我们只以为是侍女从宫中逃脱,但现在看来,或许这具尸体就是……她。”
尸体之谜一下子解开,崇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原本以为最后的结果出来,不论好坏,对于裴衍之而言都是一次解脱,可当他看见裴衍之在得知尸体找到时的第一反应,他便一下子明白,除非傅吟惜活着回来,否则裴衍之只会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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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从太清池回去凤华殿后, 裴衍之便屏退众人独自一人待在殿中。崇林一直守在殿外,在门口与靠近内殿的窗子间来回不停走动,就差整个人贴在窗棂上听里头的动静。
“你这是做什么?”蒋照办事回来, 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发问。
崇林被声音惊到,下意识回头,待看清是谁,才道:“都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 陛下却迟迟未传膳, 一个人在里头也不知做些什么,真叫人担心。”他一骨碌说完, 又忽然想起面前的人是去做什么, 忙问:“对了,刺客的事可有进展,眼下恐怕也只有此事能让陛下暂时忘了上午发生的事。”
蒋照还不知太清池捞出女尸一事, 不过他也没有过问,只是答道:“关押起来的几个活口均是江湖中的杀手, 只图钱不要命, 不论怎么拷打用刑, 都说不出背后让他们出手的人是谁。”
崇林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想说他们或许真的不知雇他们刺杀陛下的人是谁?”
蒋照顿了下:“目前看来,不排除这个可能。”
他说的很是谨慎,可换句话说, 查清刺客背后的真相也愈发显得棘手。
“陛下现在谁人都不见,你若是要禀告此事, 还是自己上去问问吧。”崇林犹豫了下, 说道。
这个时间, 殿内的人指不定如何沉郁气闷,刺客的事要是有个结果也便罢,偏偏还是一团迷雾,他可不想这时去碰钉子。
蒋照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他倒是没有想那么多,道:“我自己进去就行。”
说话间,他就要抬手敲响殿门。
“奚夫人。”
侍卫恭敬的声音打断了蒋照的动作,两个人应声转过身去。
谢奚鸢不知何时过来凤华殿,此刻已经来到二人跟前,在她身后随之而来的是几个手捧着托案的侍女。
“夫人。”崇林回过神,忙微弓下.身,与蒋照异口同声地开口问安。
谢奚鸢颔首示意他们起身,问道:“陛下还是没有吃东西?”
崇林点点头:“夫人怎么也知道了?”
“吴太医去过我那儿,告诉了我今早太清池发生的事。之后我让轻雪过来,本想看看陛下可还安好,却听说他自回来后一步未出,连午膳也没有用。”
谢奚鸢说话时,目光不由地朝殿门方向看去,崇林见状,心下有些为难。虽然 他也希望裴衍之能吃些东西,但此前裴衍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若是此刻放行……
“夫人这是来给陛下送吃食吗?” 崇林看了眼谢奚鸢身后的侍人,主动问道。
“是,”谢奚鸢不否认,顿了顿,又道,“另外,之前陛下答应我会考虑尽早回宫,我想过来再问一问。”
崇林闻言,神色微变。
在今早女尸一事发生之前,他与谢奚鸢一样,都希望裴衍之能早早离开玉清宫,可现在,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傅吟惜在裴衍之心中多么重要后,他却有些不确定该不该劝说其离开。
离开,说的好听些是留一份希望,可实际上却等同于放弃,等同于……接受了傅吟惜的离去。
谢奚鸢心思敏感,察觉到崇林一时的沉默,当即便问:“怎么,是有何处不妥吗?”
崇林犹豫着,还是开口道:“夫人,小的想,或许再等两日……”
话未说尽,身后的大门便突然“咯吱”一响。
崇林意识到什么,微微一惊,来不及继续说,赶忙转过身。
寝殿大门被缓缓打开,一道高大且沉默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众人眼前。
“陛下?!”
崇林最先反应过来,两步走上前,语气镇定地问道:“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谢奚鸢也趁势开口:“陛下,不管有什么事,还是先用过午膳再说吧。”
门内的人并未立刻出声,他慢慢抬起眼,视线从崇林的脸上一点点扫向蒋照,以及远处的谢奚鸢。
“传令下去,”他很快收回目光,低沉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明日上午启程回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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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2 章
裴衍之话音落下, 殿外几个人皆露出些许意外之色。崇林更是微微一愣,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再次问道:“陛下是说明早回宫?”
裴衍之抬眸朝他一瞥:“怎么,朕说得不够明白?”
“不, ”崇林下意识垂落双眼,道,“小的明白,小的即刻去通知各处。”
说着,他便躬了躬身, 很快退了下去。
蒋照适时开口:“陛下, 有关刺客的情况,属下有事要禀。”
裴衍之淡淡看了他一眼, 薄唇微动:“进来谈。”
“是。”
两个人正要进殿, 一直沉默的谢奚鸢却忽然上前一步出声:“陛下,等一等。”
裴衍之转身的动作一顿,侧着身就势朝她的位置一睨。
谢奚鸢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 心里不由地生出些许酸涩委屈,但或许是这段时间来她已经习惯他这样不冷不淡的反应, 这一次她竟很快便平静下了不稳的心绪。
“陛下, 听闻你一上午没吃什么东西, 我特意让膳房备了一些你爱吃的菜,不如先吃些东西再谈正事也不迟。”
谢奚鸢的语调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小心谨慎,裴衍之闻言,眉心微蹙, 语气里的疏离稍稍收敛,道:“姐姐, 这些事不应该让你来操心, 来人。”他对着一侧的侍卫瞥了眼, “护送夫人回寝殿。”
谢奚鸢见着侍卫过来,只好退而求其次:“这些菜肴皆是按着陛下你的口味来做的,我可以回去,但这些吃食还请陛下留下。”
裴衍之默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选择浪费,道:“让人送进来吧。”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走进殿内。
蒋照朝谢奚鸢躬了躬身,也跟着走了进去,一时间,周遭冷清下来。
“夫人,卑职送您回去吧。”
谢奚鸢闻声看了眼走上前的侍卫,极淡地嗯了一声。
回宫的命令多少有些仓促,但即便如此,第二天一早,众人还是按着计划顺利启程离开了玉清宫。
与大队人马一并回燕京的,还有那几个特意留了半条命的刺客,这些人将会被直接押送至大理寺狱中。
至于搜寻傅吟惜的行动,并未因此停下,只是日后不管什么消息,需都要先经过杨巍确认,再向上通禀。
从始至终,裴衍之都没有与任何人解释过为何他会主动要求回宫,一切平静得仿佛理所当然。但只有崇林能感觉得到,当大队人马驶离玉清宫后,马车中端坐着的那人脸色低沉得仿佛能够拧出水来。
他心中有一种并不算好的预感,此刻的平静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青州。
“公子,阿昔!”阿丁激动地扯着嗓子大喊,一路从大门跑到了傅吟惜的小院。
傅吟惜与顾卿允闲来无事,正在凉亭中对弈,听到声响,不约而同地停下手,转头往院门看去。
“发生何事了,让你这般大呼小叫的?”顾卿允眉头微挑,虽是带着点责备,可语调却依旧温和。
阿丁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恢复到平时的语气,说:“是,是燕京那边来了消息,说是皇帝已经率众人启程回京了。”
这两日,傅吟惜虽仍旧没有出门,但因着阿丁在外淘了许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日子倒也过得有趣新鲜,若非阿丁这么突然提起,她只怕自己差点忘了留在青州的目的,也差点忘了去想太辰宫中的那个人。
顾卿允看出对面的人微微愣神,便索性替她问道:“是傅二公子的消息?都说了什么?”
◉ 第 93 章
阿丁连点着脑袋, 回道:“是傅二公子,他派人快马传的消息,还捎来了一封信。”他说着, 顺手从后腰处的腰带里抽.出一封信递到二人跟前。
顾卿允轻轻扫了一眼,转头示意傅吟惜:“既是你二哥的信,你来拆吧。”
傅吟惜也正有此意,点头接过阿丁手里的信。
傅凌的信并不长,简单几句却几乎将这段时日来燕京发生的所有事一一道尽。
傅吟惜看完, 并未立刻出声, 顾卿允见她没有动作,便主动开口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傅吟惜抿了下唇, 将信纸轻放到桌面, 这才抬头,缓缓回道:“二哥说,裴衍之他们已经回到皇宫, 开始彻查在玉清宫遇刺的事,他隐瞒了自己受伤一事, 但……”
“但?”顾卿允听出她话里的停顿与迟疑。
傅吟惜垂眸又看了眼白纸黑字的那一句话——
“陛下也隐瞒了你落水‘身亡’的事。”
傅吟惜一字一顿地将此句转述出来, 顾卿允一听, 微微一顿:“隐瞒?你随他一同去玉清宫,回来却不见人,这如何能隐瞒?”
“信上说,他借口我因遇刺受伤, 需要在玉清宫养伤。”傅吟惜说着,眉心微微蹙起。
她不明白, 裴衍之既然回宫, 因是已经认定她不可能还活着, 为何还要刻意隐瞒此事,她迟迟不回,总会有人质疑,况且玉清宫这么多人,即便远离皇宫,也未必不会有随行之人露了口风。
“他为何要这么做?”
傅吟惜不由问出声,但却不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顾卿允望着她略带不满与不安的神色,安抚道:“不管他怎么对外宣称,最起码到现在为止他没有派出任何人马来寻你,隐瞒此事或许是不好同你爹娘解释,又或许……是他内心无法接受,但总归,这个结果于我们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这番话让傅吟惜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是啊,她何必再纠结裴衍之为什么这么做,对她而言,只要确认他没有怀疑她假死离开就已经足够。
傅吟惜将旁的思绪从脑海中抛开,重新看向信纸:“此外二哥还说,他会找机会安排云珠出宫,大概需要半个月时间。”
这是傅凌在信上写的最后一件事,他没有细说会如何去安排,但傅吟惜相信他会妥善处理好。
“如此,你应该能够放心一些了吧。”顾卿允淡淡笑着。
“嗯。”这几日,傅吟惜面上虽没有太大异样,但心里其实还是悬着一颗石头,可以说直到看到傅凌的信,她才终于能够舒出一口气。
阿丁见此亦十分欢喜,问道:“公子,你方才那么说,可是意味着姑……哦不,阿昔也能同我们一样随意出门了?”
傅吟惜闻言,颇有些后知后觉,抬眼看着顾卿允,有些迟疑又有些期待地说:“我应当可以出门了吧?”
“你们这么看着我,倒是叫我不好拒绝了。”顾卿允不由失笑,道:“也罢,如今这个情势,燕京那边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明日一早我们三人一同去逛逛虞安镇的早市吧。”
事情说定,傅吟惜便开始期待。
她几乎日日都能从阿丁口中听到市集上有趣的小事,这一次总算能亲自走一回。
于是翌日天一亮,傅吟惜便早早起身,穿着男式的青色竹纹圆领袍,等在院中。
好在顾卿允和阿丁也没有赖床的习惯,她并没有等太久,前后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便各自从自己屋中走了出来。
“你这是等了多久?”顾卿允走到她跟前。
傅吟惜摇摇头,面上淡定道:“不过一会儿,昨夜歇得早,所以比平日起得稍稍早了些。”
顾卿允对其话中“稍稍”二字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戳穿,只笑着顺势道:“那我们现在便出门吧。”
“好。”
傅吟惜点了点头。
三个人就这样出了门,从宅子外的小巷直接朝着虞安镇大街的早市而去。
广城位于青州东北一侧,沿海而居,道路宽敞,是为交通要塞,在这里居住的人,要么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要么便是南来北往的商贾,总之,热闹得紧。
傅吟惜见过燕京的繁华,林立的商铺以及人来人往的茶楼酒馆,无一不显露都城的繁盛,然而当她走在虞安镇的大街上,她却忽然发觉自己或许更向往那些亲切热情的叫卖声还有满街的烟火气息。
“阿丁,前日你买的糖糕是在何处?”傅吟惜心心念念那个味道,此时想起,自然是要亲自过去买上一些。
阿丁张望了两眼周围的店铺,似在回忆位置,片刻后才伸手朝北边一指:“应该还在前面一些,我们过去瞧瞧。”
他说着便主动在前领路,傅吟惜招呼顾卿允上前,两个人立刻跟了过去。
“小惜,你慢些走,这里人多,莫要走散了。”顾卿允边说,边伸出胳膊挡在傅吟惜身后,像是要将她与周围的人隔开出一条缝隙。
傅吟惜未察觉到他的动作,只是连连“嗯”了几声,示意自己心中有数,不过之后一路脚下步子却没有缓半分。
很快,三人便来到了卖糖糕的铺子,那只是一个极为简易的摊子,拢共一座炉子,一口锅,以及两三张木头板凳。
做糖糕的是个老婆婆,见到傅吟惜这样模样俊秀,打扮贵气的“公子”,不由欢喜道:“几位公子是要买糖糕吗?”
傅吟惜正要点头,右臂一侧却突然被人重重一撞,她未有任何防备,惊呼一声,直直往左侧倒去。
“小惜!”顾卿允眼疾手快,也幸而之前护住她的左手一直未放下,迅速将她一把扶住。
“没事吧,可有受伤?”来不及查看,他便直接问道。
傅吟惜刚要说没事,右手却下意识摸了摸腰际一侧,掌心触及之处,空空如也。!
“不好,我的荷包!”她一声低呼,抬头便想看向方才撞她的那人。
只是大街上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很不用说确定是谁故意撞她,趁机偷去荷包。
顾卿允面色有些难看,但他放心不下傅吟惜,只能叫阿丁追上前去看看,自己则低声安慰身前的人:“那里面的银两并不多,就算阿丁追不上,你也不必太过纠结。”
傅吟惜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他们本就需要低调出行,她断不可能为了十几两银子在虞安镇的大街上闹出什么事。
这点亏,只怕只能就这么咽下了。
她正这么想着,不远处的人群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其中阿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阿丁会不会出什么事?”她心里一紧,那些小贼敢在大街上偷东西,难保不会胆大包天到带着利器出来。
顾卿允也意识到什么,皱眉道:“你在婆婆这里等我,我过去看看。”
“不,我同你一道过去。”傅吟惜摇摇头,目光坚定。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若是真与小贼正面撞上,未必会落得下风。
顾卿允其实也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此,犹豫了下,点点头:“也罢,一起过去。”
傅吟惜嗯了一声,两个人作势便要往人群中走去,但没等他们走出两步,对面便迎头走来三个人,其中之一正是阿丁。
“公子,阿昔,有位好心人替我们抢回荷包了!”阿丁跑上前,手里拿着的恰是傅吟惜被偷的荷包。
“怎么……”傅吟惜一愣,视线一抬,不由落到了阿丁身后跟来的男人身上。
来人一身绛色锦服,身高腿长,面貌英俊非凡,与人群流动中分外惹眼。
没等傅吟惜反应过来询问情况,男子身边的小厮便主动解释道:“二位公子,适才那小贼偷取荷包的经过皆被我家少主瞧见,见他欲要逃走,便顺手将他捉了回来,拿回荷包。”
傅吟惜听完,又见着阿丁手里的荷包,这才反应过来,刚要道谢,想到方才那小厮口中的称谓,便抬臂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颇有一副江湖味儿。
顾卿允瞥了她一眼,也适时开口:“此番多亏公子相助,吾二人不胜感激。”
阿丁将荷包交还到傅吟惜手中,这时小厮身后的男人,也即是他口中的“少主”突然开口:“听你们的口音,也不像是青州人士?”
傅吟惜一顿,抬眸与顾卿允对视了一眼。
她并非太过谨慎,只是他们这种情况,遇到询问来处的难免心里会有所警惕。
“看来,在下是问了不该问的。”紫衣男子轻轻一笑,右侧的剑眉随着话落微微上挑。
傅吟惜面上有些许不自在,他们的刻意回避是真,可对方才帮了他们,开口的问题放在平时也不过是随口一言,如今弄得这般尴尬,她倒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幸好顾卿允反应快,眼见着气氛僵滞时出声回道:“我们确实不是青州人,与公子一样,不过是途径此处罢了。”
一句话,回得倒是颇为巧妙。
既答了对方的问题,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回答他们来自何处,毕竟,从口音听来,对方与他们一样,都非青州人士,若是一方自报家门,那另一方也当礼尚往来说明出处。
紫衣男子一笑,似是听出了这话里暗藏的心思,不过他并未追问,只是点点头:“那我们也算是缘分。”
就在这时,男子身后突然跑来一个人,手里还抓着两个煎饼,道:“哎哟,公子啊,你们要的煎饼都给忘拿了啊。”
原是前边路上摊煎饼的大爷。
小厮接过大爷手中的饼,刚要给银子时,傅吟惜却下意识走上前,说:“这煎饼的钱,我来出吧。”
说着,她便直接从失而复得的荷包里拿出两锭银子递到大爷跟前。
大爷一愣,摆摆手道:“这饼子拢共八文钱,这太多了。”
傅吟惜注意到紫衣男子并未阻拦,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等在一旁看,心里微微诧异之余,开口解释道:“大爷,刚才那位紫衣公子在您摊前抓了个小偷,应是碰坏了您那儿的凳子和炉子吧?”
大爷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
傅吟惜抿了抿唇:“刚才动静闹得有些大,我听见了,而且……”她视线下移,落在了大爷手中油纸包着的两个煎饼上,淡笑了下道:“您这饼子上沾上了明显的灰和木屑,应当是掉到过地上吧。”
大爷的脸在她说完的一瞬间涨得通红,周围的看客也不免好奇地议论起来。
“你,你,我,我这……”
“大爷不必害怕,今日这事也算是因我而起,那位公子替我抓住小偷,拿回钱袋,您那摊子也是无辜受到牵连。”傅吟惜伸手接过煎饼,再一次将手里的银子递了出去,说:“这钱就当是补偿您今日的损失,还有修补摊子的花费,请您务必收下。”
大爷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犹犹豫豫地望着那两锭银子,却迟迟没有伸手。
就在傅吟惜想着索性直接塞到人手上时,紫衣男子突然朝身边小厮瞥了一眼,后者点头会意,直接将身上带着的钱袋摘下,放进大爷手上。
“这,这是……”大爷猝不及防,想要还回去时,小厮却先一步退回到了紫衣男子身边。
傅吟惜意外与紫衣男子对视了一眼,瞬间她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将大爷拦下,说:“大爷,这位公子不爱欠人任何东西,若你不收这银两,恐怕待会儿他就直接安排人替你补了那摊子了。”
大爷哪敢让打扮如此金贵的人做这些,只好道了谢,转头迅速离开。
一直到这时,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傅吟惜刚才说得倒是自然,可等大爷离开,她便立刻将自己的荷包递了过去。
“正如方才我所说,此事皆由我而起,这赔偿大爷的钱自然也该由我出。”
她抬眼直视着对面的男人,认真说道。
紫衣男子盯着她半晌,最后忽地一笑:“银子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况且我虽替你拿回钱袋,但碰翻了别人的摊子是我的失误,而且我一开始并未察觉,若不是你拿出那两锭银子,只怕直到离开,我都不会想起此事,说起来,也算是小公子你帮了我一个忙。”
“小公子”三个字听得傅吟惜下意识一怔,她不由地垂眸瞥了眼自己打扮,除了身形比边上几个人矮小一些,哪里还能看出“小”这个字,看起来他们的年纪也差不多一般大小。
傅吟惜一时晃神,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刚才我说服大爷时,称公子你不愿意亏欠旁人,其实这话对我来说也一样,我也不愿意亏欠公子你。”
紫衣男子嘴角微勾,视线在傅吟惜身上打了两转,又往她身后的几个小摊上瞥了眼,他似是想到什么,嘴边弯起的弧度加深,道:“这样吧,你们请我与我的小厮吃一次早膳,今日一事便算两清,如何?”
一顿早膳能花多少钱,“两清”二字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做到,可对方已经退步,若傅吟惜再追着别人要报恩,反倒像有些强人所难,恩将仇报的意味。
她转头看向顾卿允,用眼神询问他是否可以。
后者同她对视一眼,沉默一瞬转而看向紫衣男子,颔首道:“既然公子这么要求了,我们自然照办,二位想吃什么,开口便是。”
紫衣男子浅浅一笑:“我们不挑,而且我们才来虞安镇一日,此处有何特色的吃食也不甚清楚,不如就随你们一起走一段路吧。”
就这样,三人行一下子变作了五人行。
傅吟惜也不清楚虞安镇有什么特色,只好让阿丁带着四处转悠,不过一个早膳,绕了一圈下来,几个人手里皆是提着拎着。
“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待会儿还有事,二位,就此别过了。”走到一个岔路口,紫衣男子便拱手告别。
傅吟惜原本还想带着他们到茶楼坐坐,听到这话,也不好强留。
“不管如何,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公子了。”她也微微躬身,抬手敬礼。
紫衣男子笑了下,说:“相逢即是有缘,这谢字说一次便足够了。”
傅吟惜也不由莞尔,原本被窃荷包实乃令人心烦恼怒之事,可到最后能识得如此气度不凡之人,却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我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傅吟惜此话原是想对应对方的“相逢即是有缘”,可谁知她说完,紫衣男子却突然停住转身的动作,开口笑道:“我叫夏晏,有缘再见。”
夏晏报出自己的名字后便直接转头离开,傅吟惜愣在原处,半晌才侧头问身旁的人:“允哥哥,他,他为何要主动说出名字,这是江湖中的规矩?”
顾卿允沉吟片刻,答道:“若我没有猜错,此人恐怕正是江南名剑山庄庄主夏鹤清之子。”
“名剑山庄?”傅吟惜一头雾水,这些江湖上的词汇与她而言是既新鲜也陌生,她自诩读书不少,可唯独江湖二字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顾卿允见她不解,便耐心解释道:“名剑山庄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门派,在江南一道更是威名显赫,刚才那人的小厮称他为少主,恐怕是特意略去了一个字,按着江湖上的成为,夏晏应当便是名剑山庄的少庄主。”
傅吟惜虽然仍然不了解此间种种,但听闻顾卿允的解释,却也大概明了夏晏的身份地位,只是,越是清楚,她却也越发不解:“他既有隐瞒身份的意思,为何在最后又自己透露身份?”
小厮对其的称谓定是经过授意,如此,那夏晏一开始应是不想暴露身份,可最后……
顾卿允定定地看了眼还在思索的傅吟惜,沉默半晌后道:“其实不必太过在意,江湖中人大都不拘小节,或许他是觉得我们对其没有威胁,即便报了身份名讳也不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害。”
傅吟惜听着有道理,点点头:“应当便是如此吧,看他的模样也确实是个坦率爽朗之人。”
“行了,我们在外也待了不少时间,时辰不早,先回去吧。”顾卿允适时地转开话题。
“好。”
傅吟惜虽然一直记着这天发生的事,但对她而言,这至多不过是一次跌宕起伏,有意思的回忆,想起来笑一笑,除了更加期待之后一路会遇上什么,旁的也没再多想,甚至她从未想过会再遇上那个所谓的江湖人夏晏。
然而有些事或许正是像夏晏所说,相逢即是有缘,显然她与夏晏的缘分并未就此结束。
这段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阿丁下厨做饭,虽然他的手艺不错,可四五天过去,傅吟惜多少还是想换换口味。
她也试过自己下厨,但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没了娘亲与云珠在身边,她根本记不起太多菜色。
这天临近午时,傅吟惜跑到书房去找顾卿允,提议道:“今日我们换换口味,去外头用膳吧?”
顾卿允见她眼中闪着暗光,失笑道:“你这话可莫要让阿丁听见,不然他定是要伤心好一段时间。”
傅吟惜下意识抿起唇瓣,扫了眼门外,这才解释:“我没有说他做的不好,只是每日来来回回这么几道菜,总是会吃腻嘛,出去换个口味也不错。”
“那你可有想好去哪里?”
“唔,之前便听阿丁提起过镇上那一家最大的酒楼,就去那儿吧?”
顾卿允想了想,点点头:“行,你收拾下,我们即刻出发。”
傅吟惜欢喜地一笑:“好。”
她如今都是男子打扮,也不需要怎么收拾,重新梳理了下发髻,她便出门去同顾卿允汇合,然后她就在他屋外听见他对阿丁说:“这段时间你日日下厨,实在是很辛苦,今日就当是休个假,同我们一起去天香居吃吧。”
傅吟惜听着阿丁兴奋欢呼的声音,不由再次感叹顾卿允实是太过“温柔”。
一刻钟后,三个人步行至虞安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刚一进门便被热情的店小二迎到了坐席前。
“几位客官要点些什么?”
傅吟惜也不知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便索性直接开口:“就上一些你们的特色菜吧。”
话音落下,身后便随之响起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
“我们与那边几位一样,上你们酒楼最特色的菜便好。”
傅吟惜心下微诧,下意识转过头,恰好对上了夏晏笑意盈盈的目光。
“好巧。”夏晏主动开口。
傅吟惜愣了一会儿才动了动唇瓣:“夏……公子,好巧。”-
燕京皇宫,太辰宫。
“陛下,傅大将军与傅夫人在外请见。”
内侍进殿中通传,裴衍之坐于案前,听到“傅”字,面上似早有预料一般得镇定坦然。
“请进来。”他淡淡启唇。
内侍应声退下,一旁的崇林不由担心地开口:“陛下,傅将军他们过来定是要问王妃的情况,如今宫外流言纷纷,只怕王妃不在的事瞒不住了……”
裴衍之没有回答,连眼睛都未抬,只是轻声道:“都退下,没有朕的吩咐,谁都不允许进来。”
崇林不解,可也不敢继续追问,施了个礼,带着其余几个伺候的侍人躬身退了出去。
傅桓征和温容玉进到殿中时,主位上的人已经坐直身子,目光直直地朝他们看来。
二人脸色并不算好,眼下青灰色的暗影肉眼可见。
“臣傅桓征叩见陛下。”
哪怕是要来寻根究底,傅桓征仍是不少任何礼数,温容玉跟着福身,嗓音沙哑地问安。
裴衍之示意他们起身,可接下来却没有继续开口。
傅桓征并不着急,从他准备进宫开始,他就一定想好有些话必须由他开口。
“陛下,臣听闻吟惜在玉清宫受了伤,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她何时才能伤愈回宫?”
裴衍之抬眼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动了动双唇:“傅将军只是想问这个?您知道的,如果只是这个问题,朕可以有很多妥当的回答。”
傅桓征下颌紧绷起,本想自己出招,可谁知不过才开始,对面的帝王便主动将问题抛了回来。
若是承认只问这个,那么对方大可以承认,而后安抚一句再等些时日。可若是不承认,那么他方才的每一个字便都成了试探。
试探帝王,虽说没有一条律法规定其中罪名,但却实实在在是对帝王的不敬。
傅桓征无法开口,温容玉便适时走上前,哭着说道:“请求陛下告知实情,吟惜她,她到底怎么了,若是她伤重未愈,我可以去玉清宫亲自照料她,还请陛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别让我们日日夜夜记挂着吟惜到底是不是安然无恙!”
面对傅桓征,裴衍之或许还能强硬着姿态,可面对哭的泣不成声的温容玉,他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陛下,求陛下告知实情啊!!”温容玉哭得一下子上不来气,直接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夫人!”傅桓征急急将人一把抱住,但因为太过突然,他一时没能撑住身子,温容玉依旧半跪到了地上。
“陛下,求,求陛下……”温容玉半阖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这个时候,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傅桓征下意识一抬眼,便见一抹赭黄衣角出现在眼前。原来是裴衍之不知何时来到了二人跟前。
“夫人。”裴衍之半弯下.身子,伸手帮着傅桓征将温容玉从地上扶起。
傅桓征没有拒绝,但在妻子站直身体后,它还是沉着声对面前的人道:“陛下,看在当初傅家有功的份上,恳请陛下道一句实话,吟惜她,她到底如何了!”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寂静。
傅桓征没想到裴衍之会如此沉着,到此刻还不愿松口,就在他想着再说些什么逼一逼他,突然,面前的男人竟直身跪了下去。
膝盖碰撞地面而发出的沉闷响声落进二老耳中,饶是温容玉还在装作昏迷,却也透过半睁开的眼睛细缝看见了这一幕。
她心下惊讶,若不是还记着要演戏,要不是还记着自己女儿的自由,她恐怕早已惊吓地要主动将面前的帝王扶起身。
“陛下这是做什么,臣受不起!”傅桓征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很快反应过来继续演戏。
裴衍之抬起眼,一点也不避讳地直视着面前傅吟惜的爹娘,他一字一顿道:“刺客行刺的那日,吟惜她被逼着落入水中,我不想说她已经身亡,是因为我不认为她会就这么离开。”
傅桓征一听,心下不由一顿。
“我说过,只要没有找到她的尸首,她便一定还活着,当初王府大火一事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傅桓征又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自己骗自己。
“我可以瞒全天下的人,但我确实不愿让你们二老日夜揪心,因为你们是她最亲近的人。”裴衍之闭了闭眼,继续道:“我不信她已经离世,但你们若是认定……我,我也不会勉强。”
有些事,一个人坚持也未必不可以。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无非是裴衍之自己想要粉饰太平。
他不肯接受傅吟惜离世,可再继续在玉清宫待下去,他也害怕会有一日,像当时打捞出那具女尸一般发现傅吟惜的……尸体。
他无法接受自己看到那一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生出了逃避的心理。
只要他不去看,不去问,那么傅吟惜便有可能还活在世上,只要她活着,他可以假装骗自己,甚至真的装作她只是受了伤在玉清宫养伤。
但他也明白,他可以自欺欺人,可傅吟惜的爹娘也有权利选择是否去面对。
裴衍之说完那番话便缓缓垂下了眼睛,傅桓征与温容玉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神色之间都有些不可明说的复杂。
他们该恨裴衍之,若不是他,他们的女儿不会这样四处奔逃。
当初成婚,裴衍之既然不爱,那便不该为了傅家的力量答应他们那个一心追着他跑的女儿。
傅吟惜糊涂,可她并没有拿刀架在他脖子边,逼他就范。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傅吟惜与裴衍之之间,从始至终都是他立于上风。
如此不对等的感情,到最后傅吟惜却还是受了伤,选择离开,这样的结果,他们为人父母怎能不恨。
但就在裴衍之曲下双膝跪在他们跟前的那一刻,他们皆被他的举动所震惊。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跪天跪地跪父母,怎么能轮的上跪他们。
温容玉心下久久不能平复,她是女人,心里本就比傅桓征这个老将软的多,她并非可怜裴衍之,只是从他的举动,她忽然有些怀疑,裴衍之难道真的对她的女儿没有男女之情?
她想问出口,可刚要与傅桓征对视一眼,后者却硬着心肠,按着计划中的那样开口说道:“臣……感谢陛下道出实情。”
一句话,每个字里头似都含着泪。
铁血大将军哽着声,像是一下子没了希望般,声音瞬间苍老了许多:“我的女儿生时明明白白地来,死了,也不该遮遮掩掩,还用什么养病做掩饰。
“这么多天都没等到吟惜从玉清宫回来,其实我们心里已经有所察觉,毕竟……父母与孩子之间总有些共鸣。
“原以为陛下隐瞒是为了追查刺客背后的主使,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既然这样,我们断不会继续隐瞒此事。”
“我们,”傅桓征也一字一顿地说道,“会让她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离开。”
说完这句话,傅桓征便出声告辞,也不等裴衍之回应就直接扶着温容玉走出殿外。
崇林开门的瞬间瞥到了还在地上跪着的裴衍之,心下一惊,等傅桓征和温容玉离开,便赶忙再次将大门合上。
殿中,久久没有任何声音,殿门将大部分的光遮挡在外,裴衍之几乎整个人落进了阴影之中。
他怎能听不明白傅桓征话里的意思。
他们傅家会举行丧礼……傅吟惜的丧礼。
不,不,傅吟惜并没有走,玉清宫里还没走寻到她的尸首,她并没有走。
他们举行丧礼,与他无关,他只要坚信她还活着,那她便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裴衍之直挺的脊背渐渐弯了下去,他再只撑不住,一点点地躺倒在了冰凉的地面。
意味着团圆的中秋转眼就要到了,可当初那个答应他要陪他过每一个节日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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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4 章
崇林在外一直听着殿中的动静, 可一炷香过去,里头却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一下子想到之前几次裴衍之突然晕倒的事,再顾不得什么, 装作有事要禀,推开殿门迅速走了进去。
他匆匆在殿中扫了一眼,很快在地面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陛下?!”他几大步跑过去,一碰到地上的人,便察觉不对。
这段时间裴衍之虽然都在按时服药, 可因着夜里总是歇不好, 精神多少有些不济。
崇林生怕他会像在玉清宫那样因伤发烧,日日夜夜, 时刻都不敢放松, 可没想今日还是……
“快去传太医过来!”崇林对着殿外大喊,一面使力将裴衍之扶起,送至内殿榻上躺下。
这一次, 等太医赶到,裴衍之已经先一步清醒过来。
“让他退下。”
裴衍之的声音虽听着有些许虚弱, 可语气里的强势威严依旧不容忽视。
崇林不解, 劝道:“陛下, 您似乎有些低烧,还是让太医进来看看吧?”
“退下!”
一声低喝,让崇林不敢再言,只能躬身退出殿外。
吴景等在外头, 见人出来,上前几步问道:“陛下可有召见我进去?”
崇林摇摇头, 无奈道:“麻烦太医走一趟了, 陛下他……此刻谁人都不见。”
“这可如何是好, 是伤口裂开,还是怎么?”这段时间一直是吴景在负责裴衍之的身体,他不可能放任不管,便直接问道。
崇林回想了下,说:“有些盗汗,方才还昏睡了片刻。”
“睡着时看上去可还安稳?”
崇林斟酌了下,摇头道:“不算安稳,眉头一直皱着。”
吴景微微沉吟:“看来应该是有些低烧,我开个方子,晚些时候,让陛下服用一些汤药,睡一晚或许会好转。”
“有劳太医了。”
崇林是裴衍之贴身内侍,再过几年,这内宫内侍总管的位置基本非他莫属,吴景见他客气有礼,也拱手回了个礼。
又过两天,裴衍之身体刚好转一些,傅家突然传出消息,要为其小女办丧礼。
此消息一出,朝堂内外一片哗然。
傅家共三个子女,长子傅聿次子傅凌,以及唯一的女儿傅吟惜。可这傅吟惜是谁,是当今天子还是翊王时明媒正娶的王妃,是原定在避暑归来就要行立后大典的未来大楚国母。
不论是谁听到此消息,都会先骂一句荒唐。
立后大典怎么就成了……丧礼?!
不等第二日早朝,尚书令以及礼部几个大臣便赶到太辰宫求见裴衍之,但理所当然的,太极殿大门紧紧闭着。
崇林顶着两方重压来回奔走,以裴衍之身体稍许不适勉强劝说了尚书令等人暂时离开,可朝下求见不成,他们总能在朝堂上找到机会开口。
毕竟,如今被传出死讯的并非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她可是凤仪宫未来的女主人。
然而裴衍之像是一早猜到会有人要问此事,未等早朝,他便临时将礼部侍郎宣到太极殿。
待早朝开始,礼部侍郎只字未提傅吟惜一事,精明老练如尚书令等老臣重臣一见此便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只能当作全然不知此事,而其余一些想看热闹的朝臣见着礼部不提,即便内心好奇,也只能生生忍住。
其后两日,裴衍之将自己完全投身于政事中,另一边也开始为揪出刺客背后主使埋线。他在殿中时,不让任何人伺候,哪怕是崇林也须得候在殿外。
这天上午,崇林见蒋照过来禀报进展,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从宫外回来,可有听闻傅家的事?”
蒋照看了他一眼,犹豫着点点头:“王妃的丧事一切从简,今日……应当就是王妃出殡之日。”
“出殡?”崇林微讶,急道,“王妃是皇室中人,出殡大事怎么都没上禀陛下!”
“糊涂,你这几日可曾听陛下提过王妃的事?”蒋照一脸无奈。
崇林根本不需回忆,这两日裴衍之开口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明白了蒋照的意思,摇摇头:“陛下根本不愿面对王妃离世的事实,又怎会过问或是在意这些……”
“这些时日就不要再在陛下跟前提及此事了,时间一久,陛下或许会慢慢看开。”
蒋照比崇林要理智得多,崇林应了一声,心下却不置可否。
他之前也以为裴衍之会渐渐想通,但一次又一次亲眼见着他崩溃痛苦,每次身上的伤病才好,就又因傅吟惜的事受刺激病倒,他便明白,裴衍之是不可能那么快恢复如初的。
他的回避,也正是说明如此。
蒋照没再与崇林多言什么,很快进殿同裴衍之汇报有关刺客一事。
“进展如何?”裴衍之的面上看不出多少失意,但只要熟悉他的人便能清楚感觉到如今的他又比过去更为疏冷几分,那黑曜石般的瞳仁里空洞冷漠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蒋照心里喟叹一声,面上却还是冷静地回道:“已经问出他们与其雇主交易之地,就在青州与燕京边界之地。”
裴衍之沉默半晌,又问:“萧家那边可有动作?”
“这段时间萧家还有厉王府都过分安静,属下觉得其中定有猫腻。”
蒋照话落,主位上的人便极轻地嗤笑了一声,这大概是自玉清宫遇刺一事来,裴衍之第一次露出笑来,即便这个笑容里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
“敢趁朕不在宫中,对朕下手的,除了萧家还能有谁。”裴衍之凤眸微垂,连眼角都似带着几分冷意,道:“若是往日,朕或许随意揪个错处敲打敲打一番便罢了,可如今……”
裴衍之没有将此番话说尽,可蒋照却一下明白过来,如今傅吟惜不在,新仇旧恨下,萧家也该得到自己的报应了。
“继续盯着萧家,那些刺客的身份尽快查仔细,这一次,萧家的气数应该尽了。”
蒋照神色严肃,拱手道:“是。”
蒋照刚从太辰宫离开,一个内侍打扮的青年人便匆匆从宫门处与他擦肩而过,他回头又看了眼那人的衣着,突然脚步一顿,道:“这不是厉王府的人吗……”
怕会出事,蒋照当即掉头往回走,在太极殿外的石阶下终于将人拦住。
“你是厉王府的人?”
内侍见他模样,顿了下,点头道:“是,小的是厉王府的人,有要事求见陛下!”
“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是奉谁的命令来的,厉王?”
内侍犹豫了下,回道:“是,是的,厉王听说了傅家正在办丧事,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说什么都要见陛下一面。”
蒋照微微一愣,他一开始得知此人是裴琅谌的人,还以为他是为了萧家,甚至是刺客一事想要求见裴衍之,可谁想,竟是为了傅吟惜?
“陛下不会召见,你回去吧。”
裴衍之此刻最不愿听见的便是傅吟惜丧礼一事,这么过去,岂不是自讨责罚。
内侍叫苦连天道:“烦请通禀一声吧,小的若是就这么回去,厉王怕是,怕是要打死我了。”
“厉王打死你?”蒋照断然不信,虽说裴琅谌也曾露出过其锋锐的爪子,可到底他脾性算是温和,怎可能会打死自己手下。
内侍见他不信,忙道:“厉王一直在说什么不可能死,还说一定要见陛下问个明白,小的也不懂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但王爷他,他就差将整个屋子给掀了!”
蒋照未有动容,旁的事或许还能商量,唯独傅吟惜的事。
“你回去吧,若厉王再问,你便说傅家那位姑娘确实出了意外,倘若他继续追问,”蒋照在此顿了一顿,“你就道是在玉清宫被刺客所伤,至于那些刺客是谁……大理寺还在追查中。”
内侍仔细听着,他也知要见皇帝很难,退而求其次下也只能将蒋照的话转达回去。
“多谢多谢,小的这就离开!”
蒋照这边才将裴琅谌的人打发走,没过一会儿,太辰宫便又来了人。
崇林望着眼前的温珍儿,恭敬行礼道:“小的见过太妃娘娘。”
“不必多礼,起身吧。”温珍儿虚虚抬手,目光朝太极殿一瞥,道:“陛下可在殿中?”
崇林不知似来意,但温珍儿的身份他却也清楚得很,即便没有傅吟惜的关系在,她也对裴衍之有恩。
“陛下……在殿中。”他不好撒谎。
温珍儿点点头:“本宫过来是想与陛下说几句话,但看这个情况,陛下似乎谁都不见?”
大白天关着殿门,这在太辰宫是前所未有的事。
崇林不好隐瞒,只能点点头:“太妃若有急事,不如让小的转达?”
“并非急事,只是与吟惜有关。”
温珍儿一开口,崇林便立刻愣在了那儿。
怎么又是与傅吟惜有关?
“这,陛下,陛下他恐怕……”崇林支吾半天,也没能找出个理由搪塞。
温珍儿见状,却也没有为难,道:“看你这模样,只怕陛下那边不太愿意见本宫了。”
“不,只是与王妃有关……”
“本宫明白,你无需多言。”温珍儿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说:“这样吧,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从太辰宫讨个人而已。”
“讨个人?是谁能入得了太妃的眼?”
温珍儿看了眼秀水殿的方向,说:“吟惜出了事,她身边的云珠那丫头也没了主子,她自小跟在吟惜身边,只怕这几日也不好过,本宫想着让她到我那儿去,一来是心疼那丫头,二来,本宫想,这也是吟惜希望看见的。”
这确实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太妃要人,至多一句话的工夫,问题是,这人是傅吟惜的侍女。
崇林如今是不敢妄自揣测裴衍之心思的,他犹豫着,慢慢开口说:“太妃娘娘,此事……此事恐怕需要小的先问过陛下。”
温珍儿倒也不急,微微颔首:“本宫原是无所谓的,但你若坚持问一句,那便尽快吧。”
崇林这下不敢怠慢,忙应声转头进了太极殿。
主位上的男人听到声响,不悦地蹙眉抬眼看来:“何事喧闹?”
想来也是听见了外头说话的动静。
崇林躬身禀道:“是太妃娘娘过来了,说是想要从太辰宫讨个侍女。”
“侍女?”裴衍之将朱笔放下,“宁寿宫何时竟缺人伺候了。”
“并不是缺人伺候,太妃娘娘讨要的是,是云珠。”
崇林知道,这件事要么他说,要么温珍儿自己开口,左右裴衍之都是要知道的。
殿上有短暂的沉默,裴衍之嗓音低沉道:“她可有说为什么?”
“说了。”崇林忙将温珍儿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裴衍之原先还有些质疑,但等听到所谓理由却也寻不到半点能够拒绝的地方。
若是傅吟惜在他身边,她定也会劝他将云珠送到宁寿宫当差吧。
不知从何开始,他考虑事情,竟都会从她的角度出发,就好像曾经的某些日子,他们坐在一处谈着天,即便二人意见相左,却也从未因此争得面红耳赤,反而让他回想起当时情景唯余温馨悠闲。
“此事你去办吧,想怎么样听太妃的便是。”裴衍之收回思绪,匆匆说完,长臂一抬,轻摆了摆,示意崇林退下。
温珍儿极富耐心地在外等着,见崇林出来也不急着开口问,而是等着对方主动靠近回道:“太妃娘娘,小的这就安排云珠搬到宁寿宫去。”
温珍儿眉头微挑,试探般地问道:“陛下答应了?”
“是,陛下说,一切但凭太妃娘娘吩咐便好。”
“这话的意思是之后云珠便任由本宫安排了?”温珍儿意有所指地开口。
崇林未有多想:“是。”
“那本宫现在便将云珠带走吧,正好午后能让她带着小公主玩闹。”温珍儿说着,语气里不免多了几分难过,她轻叹出一口气,道:“若是吟惜还在……”
崇林也不由想到过去傅吟惜带着裴瑜安在花园闲逛的画面,当时只觉得温馨,现在想来却更添几分美好。
只可惜美好易逝,今后再不可能有那般场面了。
崇林不愿继续想下去,再这么下去,他只怕也会忍不住想要哭泣。
就这样,在傅吟惜“出殡”当日,云珠被温珍儿带离太辰宫,同日午后,宁寿宫中出来一人,带着温珍儿的腰牌,直接离开了皇宫。
而这些,那个将自己半锁在太极殿中的裴衍之全然不知-
青州广城虞安镇。
自那日在天香居与夏晏再次相遇,傅吟惜与顾卿允便同他日渐交好,对方并未刻意隐瞒自己名剑山庄少庄主的身份,但也没有特意提及,只是大大方方地,不遮不掩。
傅吟惜很欣赏夏晏这般脾性,理所当然地同他相熟起来。也正是因此,她渐渐了解到,原来夏晏与其小厮会从江南来到青州,是因为要追查一桩发生在江南的杀人案。
这并非是简单的“一件”,从前年至今日,已有五六起杀人手法一致的案件,官府查了这么久没有半点下落,而那些受害者又多是江湖各大门派的人,名剑山庄自然而然担负起职责,帮助官府将凶手捉拿归案。
傅吟惜从未接触过这些所谓的江湖大事,听夏晏说起,每每入神,甚至还认真地替他分析起来,只是当她愈渐了解夏晏身上的事,她便也越发愧疚。
毕竟夏晏在他们面前,几乎没有太多秘密,而她……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来处是假的,去江南的理由也是假的。
当她将夏晏视为朋友时,这所有的欺骗便显得更为卑劣起来,但她却十分理智,她知道隐瞒这些事情,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同样也是为了夏晏的安全着想。
欺君这种事,还是不要将旁人牵扯进来为好。
时间一下子来到中秋这天,傅吟惜原本打算与顾卿允和阿丁简单地在宅子里吃一顿“团圆饭”,可下午的时候,夏晏的小厮元宝却突然上门,称其少主在天香居订了包厢,邀他们前往一同品尝天香居中秋节特供的桂花酿。
傅吟惜起初有些犹豫,便索性询问顾卿允的想法,后者盯着她半晌,道:“你若是想去,我们便应邀,不必太过纠结什么。”
顾卿允果然了解她的心思,知道她心里存着顾虑,与夏晏愈渐熟悉,这种顾虑便不断加深。
就在她纠结着,不知该如何选择时,阿丁突然从外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封熟悉的书信。
“公子,阿昔,燕京又来消息了。”
傅吟惜急忙接过,将信件拆开,上头只有短短一句话——
云珠已出发,不日将会与你们汇合。
傅吟惜先是一怔,而后眉眼中笑意愈甚,她举着信纸轻轻扬了扬,对着顾卿允道:“允哥哥,云珠就要与我们碰面了!”
顾卿允见她欢喜,也不由勾起唇角:“这下你总算能彻底安心了吧。”
“嗯!”
或许是傅凌的信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当顾卿允再次问她要不要应夏晏之邀时,她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便点了头。
“好久没有这般高兴了,既是有人请喝酒,那便不醉不归!”
顾卿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的酒量,怕是担不得这么一句壮言。”
“……”傅吟惜抿了抿唇,轻哼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允哥哥这是不信我?”
顾卿允望着她这般肆意愉快的模样,只觉得恍如隔世,他不愿打破这份久违的美好,顺着她的话哄道:“信,自是信的,到时我定亲自替你斟酒。”
一番玩闹笑话后,几个人这才出发去天香居,应是夏晏相邀,他们便直接坐着他准备好的马车赶了过去。
中秋之夜,家家户户团聚一桌,天香居里人虽不多,可后厨并不空闲,许多平日不舍得在天香居吃上一顿的人家在这一天也会点上一两道大菜与特色的桂花酿。
“二位公子,我家少主就在此间。”
元宝帮着推开雅间的门,傅吟惜与顾卿允踏入其中,才发觉这间厢房竟是靠着边上的小湖。
吃席并非设在屋内,而是凭栏而立,即坐着便能赏遍虞安镇大半边的夜景。
“这一顿饭可花费不少吧,多谢夏兄了。”傅吟惜这段时日也渐渐熟悉了江湖人的称谓,与夏晏称兄道弟起来。
夏晏此时正靠在围栏处,手里捏着一只极为漂亮的琉璃杯,透过月色,能瞧见桂花酿在期间轻轻荡漾。
“顾兄与昔弟怎么来得这般迟,我都已经浅浅饮了半杯佳酿了。”
“是我们失礼,这样吧,我与顾大哥各自赔罪一杯,如何?”傅吟惜改掉对顾卿允的称谓,也是有些别扭,但为了不被发现她是女身,只能尽力去做到。
夏晏剑眉一挑,直起身走到桌边坐下,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元宝,倒酒。”
顾卿允眉心微蹙,却也没有立刻阻拦,而是先一步替傅吟惜夹了一些能填肚的吃食放进她的碗中。
夏晏瞥见此举,不由懊恼:“是我太不应该,昔弟这副身板,怕是不能空着肚子饮酒,还是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再说,来……”话说着,他也拿起了一旁专门用来夹菜的筷子,直接从那一盘酱鸭中挑了一只鸭腿放进傅吟惜碗中。
“……”
傅吟惜看着碗里又是肉,又是菜,抿了抿唇道:“这些下肚,我怕是喝不下桂花酿了。”
她抬眸在桌上一扫,最后落在顾卿允的位置前。
“我吃一块米糕先。”
傅吟惜说着,便夹着米糕放进嘴中,她其实不大饿,因此只是小小地咬了一口,却不想这一幕又被夏晏注意到。
他单手支颐撑在桌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但半晌都没有说话。
傅吟惜察觉到视线,觉得有些别扭,等了好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转头问:“我脸上粘上米糕了?”
话落,连顾卿允也抬眼看了过来。
夏晏噗嗤一笑,摇摇头:“不,就你吃东西那般小心仔细,怎么可能粘上米糕。”
这话原也没有什么,可傅吟惜却听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她皱着眉,问道:“我吃东西小心仔细?”
夏晏右眉一扬,“嗯”了一声:“若不是知道你是男人,光是瞧你这吃东西时慢条斯理的模样,还以为是哪家大家闺秀从家中跑了出来。”
傅吟惜心中一咯噔,心虚之下,本能地避开了视线,说:“我,我这只是习惯使然,你看顾大哥,他吃东西也是这样不紧不慢的。”
夏晏闻言,果真转眼看向顾卿允,后者不慌不忙地继续吃着,淡定地仿佛没人在盯着他瞧。
“不,不一样。”片刻后,夏晏收回视线,斟酌着回道:“顾兄虽然也不疾不徐的,可举止之间更多是雅致,而非……秀气,对,秀气。”
傅吟惜从未注意过自己吃东西是什么模样,被如此评价,一时间多少有些不知所措,难不成她扮了这么久男人,要因为吃东西被揭穿?
她咬了咬唇,下意识看向顾卿允,后者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几乎同时转头也看向了她。
“帮帮我。”她用眼神示意。
顾卿允对着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而后道:“夏兄这么说小惜,她怕是要不高兴了。”
“哦,怎么?”夏晏不由地将支在桌面的手放下,神色瞬间正经起来。
傅吟惜也不甚理解,心下紧张地看着顾卿允睁眼说瞎话。
“他是男子,你偏偏要说她吃东西像女子,这……不论男女,只怕都不愿被这样‘认错’。”
夏晏愣了愣,忙转头认真地看向傅吟惜,道:“昔弟,你莫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你方才的动作特别……特别赏心悦目,断没有故意玩笑的意思!”
心虚的傅吟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立刻装作大度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没怎么生气,不过就是一时意外,还以为自己太过怪异。”
“不,绝不是!”夏晏毫不迟疑地回道。
傅吟惜轻咳一声:“不是便好,我们还是继续饮酒吧。”她说着,匆匆垂下眼,端着琉璃杯便仰头一口饮尽。
醇香清甜的桂花酿从唇齿间没入,点点的晶莹留在朱唇之上,被月光晕染,像是一粒珍珠缀在唇畔。
夏晏一时晃眼,就这么盯着那处唇角看了半晌,直到他身侧的元宝出声问道:“少主,可要添酒?”
像是在欣赏一方美景被人打扰,夏晏心里竟生出些许烦躁:“不必,放那儿便是。”
元宝不明所以,但却能听出自家少庄主心情不太好,他不由抬头观察他,却不想对方的视线时不时便落在另一头的傅昔公子身上。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就在众人吃菜饮酒之时,另一边的雅间里传来一阵吟诗的声音。
傅吟惜眨了眨眼,不知是否对方感情太过充沛,亦或者这是她第一次在中秋月圆之夜离家在外,总之,当一首诗吟诵完,她不由得便湿了眼眶。
“昔弟,你这是怎么了?”夏晏一直注意着傅吟惜这边,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发现其异样。
傅吟惜回过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泪,匆忙道:“没,只是听到那边有人在吟诗……”
顾卿允也早早放下酒杯,拿出一方手帕递到她跟前,问道:“想家了?”
傅吟惜接过帕子,却没有动,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点头,是她的确想家,摇头,却是因为她不该这么早想家,来到青州还不到半个月,若现在便思念成疾,那之后该当如何?
她如今没有资格脆弱。
夏晏眉头蹙着,担忧地问:“真的没事吗?”
“嗯。”傅吟惜清楚,这不过是突然的情绪作祟,她笑了笑,替大家将酒重新倒上,说:“不必担心我,咱们今夜可是要不醉不归的。”
夏晏一愣,随即大笑出声:“是,不醉不归,昔弟,来!”
顾卿允默默地看着傅吟惜,半晌垂下眸,并没有相阻。
就这一夜,放纵似乎也无所谓。
虞安镇的夜空回荡着笑声与醉意,远在燕京的皇宫显得格外死寂。
以往中秋,宫中都会设家宴,当时哪怕是裴衍之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也都会被邀请入席,可今年,已经成为大楚皇帝的裴衍之却第一次取消了宫宴。
众臣议论纷纷,可裴衍之却并没有将这些声音放在心里。
◉ 第 95 章
“陛下, 可是要歇息?”
裴衍之今日其实并没有什么要务需要处理,可他还是在书案前坐了一晚。崇林见着时辰差不多,赶紧过来询问, 回床榻上躺着远比这样闷声坐着要好。
可谁想,裴衍之却并没有应声,他沉默片刻,忽然便起身往外走去。
崇林一惊,连忙跟上, 追问道:“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是准备去禧安宫吗?”
今日一早,禧安宫谢奚鸢那边便曾来请裴衍之夜里过去一同用膳, 然而裴衍之拒绝了。
崇林见他这个时候出去, 第一时间自然是以为裴衍之突然后悔,但走着走着,他就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揣测错了心思。
裴衍之走出太极殿后并未离开太辰宫, 而是径直朝着太极殿后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是……
崇林忽而想到什么,可随即他又觉得荒唐, 那处地方都多久没人住了, 这时候过去, 怕不是要落一层灰。
他虽是这么想着,可正当一刻钟后望着面前立着的秀水殿,心里却并没有太大意外。
果然是过来这里,但人去楼空, 这个时候过来,又能做什么。
眼见着裴衍之就要踏进殿中, 崇林还是先问了一句:“陛下, 不如先让小的派人将这里重新打扫一下吧?”
话音刚落, 裴衍之却恍若未闻一般,脚下一步未停,直到踏进殿中。
“陛下……”
“在外等着。”
这是裴衍之从离开太极殿后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崇林无法,只得遵命守在殿外。
他隔着殿门朝里头看,漆黑的寝殿渐渐升起橙黄的光晕。
裴衍之将外殿的烛灯点上,但却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转身直接朝着内殿走去。
这里太久未有人居住,殿中各处皆透着冷清与死寂。
裴衍之一直走到床榻前,他就这么站在那里,没有更多的动作。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能做什么,可他想了一夜,不,应该说想了一整日。
他想要见傅吟惜,那波涛汹涌的思念就像是逼近的猛兽,让他根本无法招架。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伪装得足够好,他假装傅吟惜的确在玉清宫养伤,她迟迟未回,不过是因为伤势太重,她不舍得他伤心心疼,所以才选择晚一些回来。可一直到昨夜,谢奚鸢提醒他,今日是八月十五。
这个日子,是他与傅吟惜本该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团圆节。
曾经他总以为自己并不在乎,在傅吟惜第一次与他约好一起过节日时,他甚至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可为何真到了这个日子,他的所有念想只化作一个冲动,那便是与傅吟惜待在一起。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看看天边挂着的圆月,亦或是说一说近来宫中发生了什么趣事。
其实自傅吟惜回宫后,他们已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待在一起,但当他考虑他们在一起会做什么时,他的脑海里却还是第一时间浮现出了这个情景。
裴衍之陷进自己的想象之中,竟不觉地勾起了唇,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他才意识到此刻的自己不仅荒唐,甚至还无比可怜。
当他成年后,当他敢于反抗萧娥开始,他以为他与“可怜”二字应当再不会出现在一处,更何况他如今是天子,谁人能够再像小时候那样欺侮于他,伤害他?
但现实便是,他再一次于这种意味着团圆热闹的节日里形单影只,无人相伴。
裴衍之闭上眼,想要尝试去寻找傅吟惜残留在此处的气息,可不论他怎么静下心来,他都触碰不到。
在这个地方,他曾经与傅吟惜相拥,亲吻,还有做过……更多亲密的事,可前后还不到一个月,一切便物是人非。
“傅吟惜,傅吟惜……”
裴衍之不自觉地念着名字,挺直的脊背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一点点地弓起,直到最后承受不住,逼得他贴着床榻坐在冰冷的地面。
明明没有饮酒,可这一刻,裴衍之却甘愿自己喝醉,似乎只有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他才能再与傅吟惜相遇。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身子一动,慢慢攀爬至床榻上,将衾被全部裹在自己身上,就这样,他终于嗅到了一丝丝属于傅吟惜的气息,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独属于傅吟惜的味道。
他贪恋地将一切抱在怀中,想象着傅吟惜就在自己身边。
夜愈发寂静无声,一处不知哪来的风轻轻吹过,外殿才燃起不久的灯烛唰的一下熄灭,周遭瞬间隐于黑暗。
裴衍之似是毫无察觉,依旧抱着衾被,不停又不舍地轻轻嗅着。
崇林在外等了好一会儿,瞧见里头橙黄的光突然暗下,心里不由一惊,他担心地朝里头喊了几声“陛下”,可没有一次回应。
裴衍之有太多次突然晕倒的经历,崇林不敢大意,再顾不得别的,直接伸手将殿门推开。
殿内寂静无声,甚至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
他摸着黑,就这么慢慢往内殿走去,终于在床榻上发现了裴衍之的身影,因着周围一片漆黑,他见床榻的人一动未动,便赶紧上手去探其鼻息。
“呼……”
确认人无碍后,崇林不由地松了口气。
大概是放心了些,他这才注意到裴衍之平稳的呼吸声,这是睡熟了?
他心下一喜,自从玉清宫回来,或者说自傅吟惜落水不见踪影,裴衍之几乎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能够一夜躺下来便是算好的,有时甚至半夜惊醒,又或者是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崇林清楚这些,可他除了告诉吴景之外,谁人都不敢多言。
裴衍之自己更是不可能透露,他甚至不知崇林知道这些,他也不愿让吴景知道。就像是在惩罚自己一般,只要他痛苦一份,他的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但这或许也只是他的奢望,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仍是没有将傅吟惜身死一事看开,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愿看开。
崇林暗自叹了口气,他不敢打扰,很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一夜,裴衍之睡得极为深沉,待到醒来时,竟已天光大亮。
中秋节有三天休沐日,裴衍之睁开眼后并不急着起身,他默默地望着雕花的床顶,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吟惜……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但眼前只有空荡一片。
昨晚他似是梦见了她,甚至感觉她就在自己身边。
裴衍之失落地垂眸,这才发现自己双臂紧紧抱着那一床衾被,他意识到什么,面上既好笑,又苦涩。
抱着衾被当作傅吟惜,这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可偏偏这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裴衍之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定是这个地方让他失了理智,即便傅吟惜不在,可这里到底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只是他并不应该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些虚无的幻想里,自欺欺人的事他做了,难不成还要靠着臆想傅吟惜还在身边安慰自己吗?
想到这里,裴衍之匆忙地从床榻上起身,也顾不得衣衫起皱,提步便要往外走,然而他刚走下脚踏,余光就被衣柜下一张突兀的纸吸引了注意。
他下意识垂眼看去,稍稍一顿,还是选择提步走上前将其拾起。
纸张上的字迹并不是傅吟惜的,且上头的内容……
裴衍之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这上面皆是一些草药名,像是太医开的药方,只是药方子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当初的药膳方子,但药膳方子他曾亲自过手,绝不是这几味药。
裴衍之越看越觉得奇怪,眉头蹙着,最后朝外喊道:“来人。”
崇林一早就等在殿外,听到声音,赶忙推门走了进来:“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去将徐熙叫来。”
当初傅吟惜所有的药皆是徐熙所开,裴衍之轻声吩咐,顿了下又道,“让他直接过来这里。”
崇林瞧见了裴衍之手里拿着的纸张,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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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6 章
徐熙到秀水殿时, 裴衍之正背着身立在书架前,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书,认真地看着。
“臣徐熙参见陛下。”徐熙微微躬身, 抬手行礼。
然而话音落下,书架前的人却恍如未闻,背着的身影分毫未动。
徐熙心里讶异,但面上仍保持着动作,不敢放下。崇林同样不解, 不过既然是裴衍之亲自点的徐熙过来, 必不可能只是为了冷着他,他微一思忖, 上前轻声提醒:“陛下, 徐太医到了。”
这一回,书架前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轻轻将手里的书放回到架子上, 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哦,徐熙来了。”似是才发现的样子, 可语气里却并没有半点惊讶。
徐熙并不迟钝, 他能感觉到裴衍之对其态度有些奇怪, 但此刻他完全在状况外,最好的法子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思及此,他不由地又弯下身:“不知陛下着急宣微臣过来,是有何要事?”
“要事谈不上。”裴衍之的目光轻飘飘地在其身上扫过, 踱步朝一旁坐榻而去,待到他坐下, 他才悠悠地接着下一句话:“只是朕今早突然瞧见一物, 心里觉得好奇, 便想请徐太医过来解一解惑。”
徐熙隐隐能觉察出他话里有话,可因着实在太过突然,他着实想不到裴衍之的目的,只能暂时应道:“微臣惶恐,若是连陛下都无法得解,臣只怕也……”
“徐太医不必自谦,朕这一物你应当十分熟悉。”裴衍之打断他的话,平静的语气下仿佛带着点些微的急促。
未等徐熙再说什么,裴衍之便立刻抬手,示意崇林上前,道:“将此物交给徐太医。”
崇林瞥了眼经手的纸张,上边的内容即便他是个门外汉也能看明白大概,那显然是一张药方子。只是这药方怎么会出现在秀水殿,又是医的什么病,陛下又为何这般在意?
满脑子的疑惑,崇林却也不敢怠慢,忙将药方交到徐熙手里。“徐太医,请。”
徐熙在拿到药方的一瞬间,都不必看完全部的字,只消一眼,脑中便轰然一响,这……
裴衍之锐利的双眸直盯着徐熙,在见到他整个人僵愣不动的那一刻,他心里便有了答案。他重重闭了下眼,开口道:“这上面的字迹,徐太医应当不陌生吧,那……这药方医的什么病症,太医可还记得?”
本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但徐熙却迟迟没有回答,他捏着药方的一角,后背已经开始冒汗,不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性命,更是为了那个已经逃离这深宫的人。
“很难回答吗?”裴衍之对他的沉默丝毫没有意外,“不过还好,方才太医未到,这秀水殿中又正好有几本医书,朕得空翻了翻,发现其中几味药倒是有些意思。”
徐熙抿着唇,下颌紧紧绷着,原来刚才裴衍之就是在看医书!
“叶油菜子,黄柏,白芍……这几味药药性都极为寒凉,单独用在药中倒是都能清热泻火,可若是放在一处……”裴衍之微微一顿,语气渐沉,“那便是一副避子方,朕说的可对?”
避孕!
崇林听到这两个字,心头登时一跳,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徐熙,期待着对方反驳,然而紫袍医官依旧缄口无言。
沉默,便意味着承认。
裴衍之眸光一凛,抬手重重在茶几上一拍,如猛兽嘶吼一般厉声喝道:“这药方谁用的?!”
这个问题放在此处实在多余的可笑。
谁需要避孕,这里又是谁的寝殿,答案一目了然。
徐熙曲下双膝跪到地面,他没有开口,但请罪的姿态太过明显。
裴衍之感觉到左胸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的刺疼,他咬着牙,可脊背还是忍受不住地渐渐弯了下去。
“是她,是傅吟惜吗……”
沙哑的字眼一顿一顿地从喉间溢出,明明知道答案只可能是那一个,但他还是抱有幻想,或许呢,或许不是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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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7 章
本没有多少生气的秀水殿此刻更是一片死寂。
徐熙跪于地面, 心绪万般复杂,原以为避子药被发现,裴衍之定是震怒无比, 可方才那一声沙哑的低问里,除却愤怒外,似乎还掺杂了更多的不可置信与难以言明的痛苦。
一种与其身份极为不相符的痛苦。
这种身份并非指其地位高低,而是与傅吟惜之间相对的关系,他若只当自己是她的夫、她的君, 当知道她在二人同房后用药定当是愤怒居多, 可若在其心中,她并不仅仅是他的妻、大楚未来的国母, 而是他裴衍之真心在意着的人, 那么这件事无疑是对二人感情的重击。
只是……当初傅吟惜明明说过他并不喜欢她,在旁人看来,也是如此, 现在为何……
徐熙看不明白,也只能缄默不言。
“都出去。”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 最后还是裴衍之开了口, 他不再看地上跪着的人, 从坐榻起身,径直朝着内殿走去。
崇林所受的刺激也不少,他不傻,一个女子服用避子药是做什么, 是为什么,太显而易见。他惊讶的是, 做这件事的人是傅吟惜。
哪怕之前傅吟惜与他们陛下有过争执与吵闹, 他都想不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的, 无人能够逼迫她,只有她自己愿意-
裴衍之听见殿门被轻轻合上,他闭了闭眼,再次看向周围一切。
这里仍旧与傅吟惜在时没有任何变化,可此刻再看,他却觉得处处都经过了伪装。
他总算知道为何那时她明明已经与他“和解”,却从没有开口让他从睡榻搬至床榻歇息,他当时以为她是忘了说,亦或是心里还有些别扭,但实际上,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靠近。
可既然她这般抗拒他,她为何又要妥协,答应留在宫中?
裴衍之茫然的眼忽地一顿,幽深晦暗的瞳眸中一丝苦涩划过,妥协……傅吟惜当时真的只是妥协吗?
她与他在和解后统共便同过一次房,而且是在她答应留在宫中后过去很久,即便她最初还心不甘情不愿,可过去那么长时间,她难道完全没有准备自己会在某一日怀上他的孩子?
不,或许她不是没有准备,她一早便准备着……不会怀上他的孩子。
所以,她迟迟没有开口让他与她同床,更是在那仅有的一次同房后叫徐熙开了这么一副避子药。
她是多么厌恶他,甚至记恨他,恨到明明只有一次,也不惜伤害自己的身子,避免怀上他的孩子。
“呵……”
裴衍之不由地轻笑出声,勾起的嘴角透着满满的自嘲与可笑。
崇林不知在外头待了多久,秋老虎打在脸上,晒得他头晕脑胀,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差人去拿些冰块降降热时,身后的殿门突然“咯吱”一响。
他忙回身望去,就见裴衍之站在门内。
“陛下?!”
裴衍之一步踏出殿门,精致的凤目透着疏离冷漠,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紧绷,整个人仿佛有什么变了,又似是没变,像是……回到了过去最冰冷沉默的那个时候。
“陛下……”
崇林被无形的一股威压逼得不敢靠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勉强开口。
裴衍之沉着一张脸从他跟前走过,就在他即将下台阶时,突然脚步一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将这里封住,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靠近。”
“……是。”
崇林哪敢多问,应了声赶忙跟上前,谁知走了没两步,前头的人又忽然停下。
“这里的其他人呢?”没有任何前情的一句问话。
不过崇林却能够听明白,忙道:“王妃……的事确定后,秀水殿的内侍侍女大都便被撤下了,只余两三人定期过来洒扫清理。”
“身逝”二字他到底没敢直接说出口,不过即便如此,他心里仍旧忐忑万分,生怕任何与傅吟惜有关的事触怒到裴衍之,然而意外的是面前的人却并未在意这一点,反而又问:“那个云珠呢?”
云珠?
崇林一顿,答道:“之前陛下不是已经将云珠派到宁寿宫了吗?”
裴衍之眯了眯眸:“去将她带回来,朕有话要问。”
崇林倒也不意外,出了避子药的事,云珠作为傅吟惜身边的侍女自当逃不了审问。
“是,小的这就去。”
领了命,崇林便匆匆赶至宁寿宫要人,谁承想,温珍儿在听到他的请求后,竟一脸不巧地看着他,说:“云珠?那丫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吟惜的事过分伤心,整个人心不在焉,做事莽莽撞撞的,本宫看她可怜,就将她遣回将军府了,怎么,陛下不是说过那丫头交给本宫吗,为何突然又要人?”
“什、什么,”崇林大惊,“遣回将军府了?!”
◉ 第 98 章
崇林惴惴不安地往太辰宫赶, 一进太极殿,便立刻感受到了犹如寒冬般的冷意。
“陛下……”
裴衍之虽坐在书案前看着奏折,但似是一直在等着他, 听到声音立刻眼皮一掀,望了一眼便启唇道:“人呢?”
崇林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个人,自是按实回道:“温太妃说云珠近来神思恍惚,做事莽撞,想着她是因王妃的事太过伤心, 便打发她出宫回大将军府了。”
“回将军府?”裴衍之眉心一蹙, 手里的奏折“啪嗒”一声丢在书案上,道:“既入了宫, 便是宫籍, 怎可能随意放出宫?”
“云珠当时是随王妃进宫的,那段时间……宫里各处也多有变动,她好像并没有来得及入宫籍, 而且……”崇林微微一顿,低声继续道, “那日温太妃来向陛下讨要云珠时, 陛下曾说过但凭太妃自己决定如何安置, 所以将云珠遣回将军府从规矩上说确无不妥。”
裴衍之听后陷入沉默,深邃的墨瞳仿佛望不尽看不穿的黑夜,让人一时难察其心中所想。崇林小心翼翼地抬眼,试探着问道:“陛下, 可还要去将军府要人?”
殿中一时静默,就在崇林以为裴衍之会就此作罢时, 他却终于开了口:“你亲自去将军府走一趟, 朕今日一定要见到云珠。”
最后半句, 语气明显低沉下去。
崇林不敢怠慢,忙领命离开出宫。
裴衍之重新看向奏折,可视线却并未落在上头,其间之色复杂得让人捉摸不透-
傅吟惜醒来时,只觉得头昏脑涨,她无意识地揉了揉额穴,缓了好久才慢慢睁开眼。
入目皆是熟悉的陈设,是她在虞安镇宅子的卧房,她没有多想,轻轻按了按脑袋,起身下床。双脚落地的一瞬,她忽然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裳,仅仅褪去了外袍。
一时间,记忆回涌。
昨夜是中秋团圆夜,她与允哥哥是一起赴了夏晏的约,他们……应该是在天香居才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吟惜最后的记忆便是那绵甜清香的桂花酿,一口入喉,连吐出的气都带着甜味,就是这样,她一杯接着一杯,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傅吟惜垂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着,又环顾四周,她是何时回的宅子?
正疑惑间,外头院子里突然传来些许声响,她听出其中一道声音,面上微愣,抓了一旁架子上的外袍,边穿边往门口走。
“咯吱”一声响,屋门被推开,外头说话的人也循声转头看来。
“昔弟?”
一道爽朗带着磁性的声音响起,夏晏着一身绛色锦袍立在院中。
傅吟惜看着他不免有些意外,顿了片刻才往前走,一旁的阿丁见状,上来几步说:“阿昔你终于醒了,公子还怕你一时半会醒不来,又去厨房给你煮解酒汤了。”
傅吟惜这才发现顾卿允不在院中,道:“我没事了,你去同允……”哥哥二字就要习惯性地说出口,她的余光便忽然扫到夏晏,情急之下,她只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直接改口继续:“你去和顾大哥说一声,让他不必麻烦了。”
阿丁笑着点点头:“行,我这就过去,对了,凉亭桌子上有吃的,你没用早膳,午膳又还有一会儿,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嗯。”
阿丁说完边走,一时间,院子里便只剩下傅吟惜与夏晏俩人。
“是不是奇怪我为何也在这里?”
夏晏倒是一点没觉得不自在,眼睛看着傅吟惜,浅笑问道。
傅吟惜回视着身前的人,点点头,也不扯谎,说:“我好像喝醉了,连自己怎么回来都不记得,自然也奇怪夏兄为何在此。”
“好像?”夏晏剑眉一扬,轻笑一声,“你是完完全全地醉了,哪里是好像,不过我也没法说你,毕竟到最后我也因贪杯半醉半醒。”
“那我们是顾大哥……”
夏晏微微颔首:“是顾兄,阿丁还有元宝将我们送回来的,本来元宝想单独带我回落脚的客栈,但顾兄不放心,加之昨夜时辰也晚了,他便直接将我们也带到这里借宿一夜。”
傅吟惜心下明了,又看着他神清气爽,与自己方才醒来时的昏头昏脑委实不像,不由问道:“夏兄现在可还觉得不舒服?”
“宿醉向来是如此,不过你比我醉得厉害,所以我睡一夜能早早起来,你却需要多躺几个时辰。”夏晏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凉亭,用眼神示意道:“你现在可能只是头晕脑胀,若是不吃点东西,过一会儿肠胃也会不舒服,桌上还有温着的赤豆汤,你去喝一些吧。”
傅吟惜其实已经隐约觉得胃里不适,听到这话也不拒绝,嗯了一声便朝着凉亭走去。夏晏跟在身后,看着她还未打理,明显有些凌乱的束发,不由无声地笑了笑。
傅吟惜刚要坐下,余光便瞥到对方嘴边的笑,眉头一挑,问道:“夏兄笑什么?”
夏晏随意地在桌对面坐下,摇摇头,笑意故意收了收:“没什么,只是难得大清早与昔弟见面,心里觉得新鲜高兴罢了。”
“……”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傅吟惜觉得夏晏奇奇怪怪的,可又懒得多问,索性嘴角一撇,开始喝起赤豆汤。
差不多喝了几口,她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元宝呢,怎么不见他?”
“哦,我让他出门雇马车去了,今日下午我们需外出一趟。”
“哦。”
傅吟惜点点头,继续低头喝汤。
夏晏见她没有半点追问的意思,不由地觉得意外:“怎么不好奇我们去做什么?”
傅吟惜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一个外人问那么多做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可夏晏听着这话,心里却突然觉得不是滋味,什么外人内人,昨晚才一起过中秋,今日倒是分得这么清楚。
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顾卿允与阿丁便从院外走了进来。
“顾大哥。”傅吟惜听到声音,转过头。
顾卿允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没有什么异样后才继续走近,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傅吟惜知道他在问什么,犹豫了下回道:“刚才还头昏脑涨的,现在坐下来喝了点汤,倒是舒服多了。”
“有哪里不适要及时与我说,莫要自己憋着忍着。”顾卿允眉心微微蹙着,话里的担忧并未遮掩。
夏晏听着他们说话,目光不由地在二人之间暗自打转,这一问一答听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可莫名的,他就是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这两日吃食都要清淡一些,就不出门吃了,让阿丁依着书上说的做一些养胃的菜尝尝。”
“行,我都可以。”
傅吟惜自觉喝醉不对,现在便乖乖听话。
顾卿允见此,也不再打扰她喝汤,在桌旁坐下,与夏晏攀谈起来。
午膳过去,夏晏与元宝便离开了宅子,两个人刚走,顾卿允便对傅吟惜道:“算着时间,再过两三日云珠也就该到了,我们可以开始计划继续往南边走了。”
傅吟惜一顿,在虞安镇待了一段时间,倒是渐渐生出习惯来,听到说要走,竟本能地有些不舍。不过这只是南下的开始,之后去的每一处,她或许都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得习惯离开二字。
“好。”-
燕京,大将军府。
“什,什么?云珠不在府上?”崇林站在将军府见客大厅里,因着傅吟惜丧礼刚过,傅桓征夫妇都以丧女之痛避客,今次接待他的仅仅是府里的管事。
管事眉目之间带着点疲惫之色,但在云珠的问题上却十分镇定坦然,不管崇林怎么问,他都只是点头答道:“云珠并不在府上,她离宫后,将军与夫人便放她出府,让她回老家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吃坏肚子了……明天会补上昨天的那章!!
◉ 第 99 章
崇林没想到在宁寿宫带不回云珠, 去了大将军府竟还是没见着人,他原想再等等傅凌回府问一问云珠确切的去向,可管事对傅凌何时能回也是三缄其口。
他就在将军府前厅坐着等人, 茶水不断,果子点心也应有尽有,但当他想找人再问问情况时,却一个个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到了这个时候,饶是他再粗心, 他也能看出傅家的人并不欢迎自己, 面面俱到的招待只不过为了成全他这个陛下身边贴身内侍的体面。
傅吟惜被害身亡一事到底是让傅家对皇家生出了怨怼与不满。
崇林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下去,无奈之下只能先行回宫。
裴衍之一个下午没有做任何事, 坐在书案前, 将那秀水殿拾到的避子汤药方反复地看了无数遍。可是哪怕他已经能够默下这完整的方子,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急于召见云珠,便是心底存着一丝侥幸, 或许傅吟惜并不是主动要喝这避子汤,又或许她这么做其实是有难言之隐。
他必须要弄清楚。
“陛下……”
崇林的声音打断了裴衍之的思绪, 他下意识抬眼看去, 却见殿下站着的仍只有一人。
“人呢?”裴衍之的语气低沉冰冷, 显然他的耐心在逐渐减少。
崇林顿了顿,只能如实答道:“将军府的人称云珠已经离开,说将军与将军夫人念其在府上陪伴照顾王妃多年,如今王妃……不在, 便放了她奴籍,让她回老家了。”
“老家?”裴衍之冷冷地念着这两个字, 眸光骤然间闪过一道厉色。
他清楚那个云珠与傅吟惜之间是如何相处, 虽是自称奴婢, 可实际上说是姐妹也不为过,倘若傅家真念其劳苦忠心,便应当将其留下,为她这一门良婿,就这么遣其离府,倒像是舍弃一般。
再说那老家,他记得傅吟惜曾提到过,云珠自小与她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未曾分离,也就是说自云珠入将军府,她便没回过老家,眼下突然回去,傅家真能放心?
“他们可有说老家在何处?”裴衍之沉声问道。
崇林摇摇头:“将军与将军夫人都称病未出现,所有的事都是那将军府管事告诉小的的,他说具体的他也不清楚,王妃身边的人都是将军夫人亲自挑选的……”
如此拙劣的借口,连崇林说着,声音都渐渐低了下去,眼见着裴衍之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忙开口问道:“陛下,是否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云珠的祖籍?”
书案前的人并未立刻开口,唇线仅仅抿着,双目微垂,眸光深邃地凝着那药方子上的某个字。
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先是温珍儿开口将云珠要走,没过两天便将人遣送出宫,之后不过一两日,竟又“回”了老家。
若是单单其中一件,倒也没什么特别,可所有事连在一处,哪怕回老家是真的,是否也太着急了些。
就在这时,裴衍之忽然想到什么,抬眼便对着崇林道:“那日从行宫回来,云珠带回的行李都在何处?”
“行李?”崇林一愣,想了想说,“云珠回来后没听说有去哪里走动,想来都在秀水殿耳房里。”
“你带几个人去将其住所搜查一遍,将所有与王妃有关的东西都带至秀水殿。”
崇林不明所以,但仍是极快地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大殿内很快便只剩裴衍之一人,他垂眼看着药方,左手指尖在其上轻轻划过。
傅吟惜,你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裴衍之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可身体有一种本能,在他要继续想下去时,脑中便立刻响起一道声音制止了他。
一炷香过后,裴衍之已在秀水殿内坐着,不远处的桌上放满了大小的行装。
崇林在一旁默默清点了两遍,确认没问题后才回过身对着坐榻上的人禀道:“陛下,所有行礼都已经在此。”
裴衍之低低嗯了一声,起身朝着桌子走去。
桌上大多放着的都是衣物,少部分是小件的首饰,但都收纳在了木匣子里。初初看去,这些行装并没有什么问题,除却侍女的衣物,旁的也确实都是傅吟惜的东西。
“陛下,这些……是有什么问题吗?”崇林看了半晌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可抬眼看见身前的帝王,却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去将内殿里的柜子打开。”裴衍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声下令。
崇林听出他语气里的紧绷,察觉到情况不太对,赶忙应声往内殿走去,将屏风一侧的柜子全部打开。
“陛下……”
“你看一看,可有发现什么。”
这话乍一听是让他代替着瞧一瞧柜子里的情况,可仔细琢磨便能发觉,裴衍之的口吻并非是疑问。
崇林莫名感觉到有些许紧张,咽了咽口水,这才仔细地朝柜子里打量。
里面的衣物到底是傅吟惜所有,他一个内侍这么看,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可即便面上尴尬,皇帝的命令他更不敢不遵从。
“发现什么了。”
裴衍之又一次开口。
崇林心下一惊,赶忙回神继续观察,或许是情急之下,有些细微之处反而变得明显起来,这一回,他竟真的瞧出一些不对来。
“这,这里剩下的衣裙好像,好像都没怎么见王妃穿过。”磕磕绊绊地回答完,崇林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身看向外殿站着的人。
裴衍之默了下,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怎么说。”
崇林又瞥了眼柜子,只好继续道:“王妃平日喜好紫色的衣裙,就像……就像从云珠房里搜出来的这些,而柜子里留下的,王妃似乎没穿过几次。”
“那些衣裳你可有别的印象?”
“别的?”
崇林微微一顿,听裴衍之这么问,他不免再次看向柜子,这一次他并没有打量太久,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惊讶地转过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些大都是陛下派人送到秀水殿的,而,而行宫带回来的……”
他一时间竟说不下去,当他将事实说出,一个猜测也渐渐浮上心头,然而这时,裴衍之却接下了他的话——
“行宫带回来的都是她当初准备离开燕京时的衣物。”
一句话轻飘飘落下,但崇林的脑袋却像是被一块石头砸中,嗡嗡作响。
“陛、陛下的意思是……”
他不敢说,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裴衍之冷冷地垂下眼,幽深晦暗的目光扫向桌上那凌乱的衣物,半晌,嘴唇翕动,毫无感情的,冰冷的声音响起:“这些贴身的衣物都没被带走,但有一样东西却不见了。”
崇林早已不知如何反应,只下意识蹦出两个字:“什、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不及了,只能明天补了,这次一定!!!!
◉ 第 100 章
桌边的男人缓缓伸手, 一点点抚过那冰凉细滑的紫色蚕丝纱裙,当掌心完全覆盖其上,修长的五指又渐渐收拢。他道:“一个人如果要在外活命, 你觉得最需要什么。”
崇林知道裴衍之这是在问他,且显然答案定不会复杂,他不由地回想方才从耳房搜出来的那些行李,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惊道:“是银钱, 云珠将所有银两和能兑现的银票都带走了!”
傅吟惜平日喜爱的衣裙首饰,云珠一件未拿, 偏偏带走将军府绝不会少她的银钱。她并非贪财之人, 最初离开秀水殿也是去到宁寿宫,带些许碎银子打点关系倒也罢了,可她却带走了全部的银两。
“陛下, 您是想说云珠是有计划离开皇宫的?”崇林反应过来,匆匆几步走到裴衍之身边问道。
男人攥着紫纱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紧, 薄唇翕动两下, 犹如寒冰一般的声音随之响起:“或许……有计划离开的并不只有她。”
“这、这是何意?”
崇林一时没明白, 然而裴衍之却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倏地松开手里的纱裙,冷声吩咐道:“去将蒋照找来。”
崇林看着裴衍之低沉阴鸷的脸,来不及再问, 只能赶忙领命朝外走去,当他踏出秀水殿, 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裴衍之口中“不只有她”是什么意思。他脸色一变, 既是不敢相信, 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敢再浪费时间,拉过边上一个侍卫便道:“你,你去大理寺将蒋护卫找来,速去速回,不得耽搁!”
侍卫向来不会多问,应了声立刻跑开。
因着一句“速去速回”,蒋照快马加鞭赶回皇宫,来到秀水殿时,崇林正跺着脚来回在殿外走着。
“做什么这么着急,刺客那边今日正好有新的线索……”
话未说尽,崇林便出声打断:“是陛下找你回来!”
“陛下?”蒋照一下子认真起来,“是刺客的事吗,我原本打算晚一些时候再同陛下禀告的。”
“不,不是刺客,而是,而是……王妃。”崇林不知该怎么说,但为了让蒋照有心理准备,还是简单说了句:“陛下似乎觉得王妃并没有死。”
蒋照微微一愣,随后无奈地叹口气:“陛下还是需要时间去接受,你也不必大惊小怪。”
“不,并非是像之前那样不肯接受,”崇林摇摇头,“是不久前我们在秀水殿发现了一些东西,或许王妃落水的背后还有隐情。”
“什么?”
蒋照将崇林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可愣是没听明白。
崇林也没时间再多说,道:“罢了罢了,陛下定是有事交给你去办,我们先进去吧。”
两个人这才匆匆进殿,殿中的人坐在坐榻上,微弓的脊背,加之无形的绕在周身的低迷的气息,让俩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蒋照发现情况或许比他想象得要严重,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
听见声响,裴衍之终于缓缓抬头,一双精致的凤目中没有半点情绪起伏,他问道:“玉清宫那边可有新的动向?”
蒋照微顿,摇摇头:“宫中侍卫还在继续打捞,但一直未有消息传来。”
“你带几个人亲自过去看一眼,不只太清池,连着烟光台到千竹林,所有必经之处都查看一番。”
裴衍之不紧不慢地说着,看上去并没有崇林口中“速去速回”该有的急切,蒋照先照例回了个“是”,顿了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陛下是想让属下重新调查有关王妃落水一事的线索?”
裴衍之抬眼看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道:“朕想要知道玉清宫是否还有别的通路能离开。”
别的通路离开?
蒋照意识到什么,不再多问,抬手道:“属下即刻去办。”
蒋照离开,崇林也被裴衍之屏退,很快,整个寝殿便只剩下坐榻上一人。
桌上那些散乱的衣物并未收拾,裴衍之抬眼看过去,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想象出傅吟惜穿着这些衣裙时的模样。
她虽从未说过,可她确实一直偏爱紫色的衣裙,她的喜欢从不会遮掩,就好像当初她对他的喜欢一样,直白而又热切。可就是这样让他一度无法招架,甚至心生抗拒的感情,在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后的某一日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不惜放火假死离开了他。
那时他执着于她是他的妻,不管是否有感情,他会对她负责,她也应当继续做他的妻子、大楚未来的皇后。
寻到她将她接回宫,哪怕用她在乎的人的性命威胁,他也要将她留下,他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固执地认定她。原以为她留下便代表过去的矛盾都已经消失,可即便她表现得再顺从,他心底其实能感觉得到差别。
她的目光不再时时落在他身上,她不愿主动亲近他,甚至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
他一直刻意忽略,毕竟谁都在改变,他也是,只要封后大典完成,一切便会尘埃落定。他不需要别的,只要两个人相敬如宾便好。
直到那日在玉清宫,在各种混乱陌生的情绪下,他终于明白自己固执将她留下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不满她对他的忽视,不满她的目光看向别的男人,不满她对他靠近时无意识流露出的抗拒……这些所有不满,皆是因为他对她的在乎。
他裴衍之……爱上了傅吟惜。
哪怕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却也无法否认从心底涌出的喜欢。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一场阴谋带着杀戮竟又将他们再次分开。
从傅吟惜落水那一日起,他从未接受过她的离去,哪怕所有人都在说傅吟惜已死,他都能假装她只是还未被寻到。
只要没有见到尸首,那她就还活着,一如当初王府那一场大火之后。
可其实还是不同的,那时的他是清醒地坚信她还活着,而这一次,他是自欺欺人地认定她还在。
他排斥一切与傅吟惜身后事有关的消息,便是不想让人破坏自己仅有的念想,直至今日,她的贴身侍女忽然失踪。
所有的巧合放到一处便不可能是巧合,避子药一事让他恍然发现那段在宫里的日子,傅吟惜或许都只是在假意顺从他,他们之间的矛盾不仅没有消失,甚至她还在恨他,恨到不惜伤害身体也不愿有任何一丝可能怀上他的孩子。
她去玉清宫,带上了自己最贴身的衣物,还有银两,若她想借此离开,并非不可能。刺客一事虽是意外,可或许她是顺势而为,落水……也许只是假象。
裴衍之越想越激动起来,搭在茶几上的手死死扣着边沿,指节处隐隐泛白。
傅吟惜没死,这个认知让他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冲动,他恨不得立刻派出人马,将整个大楚翻一个遍。他会将她带回到自己身边,他要好好问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傅吟惜正用着晚膳,忽然之间她感到一丝慌乱,手里拿着的汤匙一个不稳掉进了碗中。
清脆的声音一起,桌上的另外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朝她看来。
阿丁只以为她是手滑,匆匆说了句“我再去取一副碗筷”便离席往厨房跑去,她下意识转头想要喊住他,然而嘴巴动了动,却没能说出声。
“小惜,你怎么了?”顾卿允察觉到不对,放下筷子,担忧地问道。
傅吟惜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之间……”她抬手碰了碰自己心口的位置,在感受到平稳的跳动后,才继续道:“有些心慌。”
“心慌?”顾卿允眉头微蹙,“是不是这些日子你太过担心云珠,思虑过多,没有休息好?”
傅吟惜不想让他担心,咬了咬唇,点点头:“或许吧,今晚我会早些歇息。”
顾卿允看她脸色仍是有些不好,并未因她这话放下心来,道:“我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你毕竟是头一次离家,或许也有些水土不服。”
青州距离燕京并不算特别远,水土不服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傅吟惜自知不是这个原因,自然也不想麻烦顾卿允。
“允哥哥,不用了,我应该只是没休息好,若真是水土不服,这么些天也不可能好好地过来。”
她怕这么说没有说服力,不等顾卿允再开口,直接起身道:“允哥哥,我吃得也差不多了,想先回屋歇息。”
顾卿允凝着眉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道:“也罢,你先去休息,若晚些还不舒服,只管喊我们便是。”
“嗯。”
傅吟惜点点头,也没办法等阿丁回来,就先回了卧房。
她方才不好直说,但却能感觉到那些许不安很是熟悉,她不得不将所有人想了一遍,娘亲爹,大哥二哥,姨母安安,清清……甚至连夏晏与元宝也没落下,但到最后却只剩下云珠一个身影。
“云珠……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傅吟惜默默念着,心头一跳一跳。
她是第一次离开燕京,云珠又何尝不是-
是夜,太极殿迟迟未熄灭烛火,殿外值守的侍卫打着哈欠,腰板却不敢松懈,笔直地挺着。
这个时候,宫门的方向忽然跑来一个身影,外边的侍卫转头看去,就见蒋照匆匆走上台阶。
“蒋护卫!”
蒋照嗯了一声,也不等人通禀,直接踏进殿中。
“陛下,属下有事要禀!”一贯镇定的护卫难得地露出急色。
作者有话说:
勉强的二合一章节(毕竟平时字数也少)明天再多点!!感谢在2022-06-11 23:59:19~2022-06-12 23:5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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