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 车马不停歇地赶路,傅吟惜前夜没怎么休息,这一路即便有些颠簸, 却也还是昏昏沉沉得时不时闭眼,每次醒来都不免恍惚是何时辰。
待到中午用膳,车马暂停,傅吟惜也没有下车,只吃了些糕饼和茶便又继续睡觉。
外头崇林看着两辆马车, 心里愈发焦急。
“爷吃了吗?”蒋照从队伍后方走回来, 第一句话便是问裴衍之的情况。
崇林朝马车方向望了眼,轻声回道:“爷早起时酒还未醒, 虽沐了浴, 可还是头疼难忍,后又怕夫人瞧出另乘马车,但这一路, 爷压根没能休息好,每回进去便见他紧皱着眉问我夫人的情况。”
蒋照轻声喟叹:“爷这是一直惦着夫人呐。”
崇林点点头道:“方才我进去送吃食, 爷的脸色是越发差了, 再这么下去, 便是多么强健的身子也得病了。”
蒋照浓眉皱着,犹豫半晌,提腿便往前头马车走去,崇林见状赶忙将人拉住, 喝道:“你去作甚?!”
“见夫人!”
“你,你去了说什么?!”崇林又急又气, 哑着声道:“夫人一上午没有与爷见过面, 可你见她问过一句?眼下二人正闹着脾气, 你便是去求夫人,也未见得她会帮忙。”
蒋照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回头:“那你说该如何?”
“再,再等等吧,或者……”崇林心思一转,想到什么,拉着蒋照便凑到耳边轻声低语起来。
傅吟惜躺在云珠特意铺好的软垫上午歇,原以为醒来时队伍已经继续上路,可谁想一睁眼,身下的车子还是静静停着。
“几时了?”她坐起身,小声问道。
云珠替她倒了杯水,回道:“午时末刻了,姑娘不再睡会儿吗?”
“不歇了,”傅吟惜摇摇头,有些意外,“怎么这个时辰马车还不走?”
“我也不知为何,不过……”云珠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量道,“适才我去外头取茶水,瞧见崇林与蒋照在路边林子里谈话,两个人的样子都有些奇怪。”
奇怪?
傅吟惜眉心一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后边马车里的那个人,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未由此深思下去。
云珠见自家姑娘沉默,问道:“姑娘可要我去外头问一问?”
傅吟惜回神,毫不犹豫拒绝:“不,别去,我们只管等着,何时走何时停,都随他们。”
“……哦。”
傅吟惜不再言语,捧起茶盏浅呷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总算开始有了动作。这一走便是一整个下午,等到马车再次停下,窗外火红的夕阳余晖已经透过帘子落在了傅吟惜的手上。
“夫人,到了。”
车下,崇林的声音响起。
傅吟惜没有答声,望了云珠一眼,等过片刻才起身下马车。
原以为这次落脚的地方还是客栈,可谁想立在眼前的竟是一座私宅。
崇林见着傅吟惜眼中诧异,上前解释道:“蒋照一早过来租下了这里。”
傅吟惜自知是有人提前过来打点,可昨夜既是简单包下客栈,为何今日要选在私宅?她心中疑惑,正要开口询问,余光却瞥见了后头那一辆马车。
她方才特意迟些下来,便是不想与那个人撞上,如今这夜宿何处怕也是他的意思,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多问,对她而言,宿在哪里没有什么区别。
到嘴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傅吟惜重新望向大门,问道:“我住在哪里?”
崇林一顿:“哦,小的,小的这就让人带夫人进去。”说完,他立刻在队伍里招来一人。
傅吟惜轻嗯一声没再停留,等那小厮走到跟前便提步朝着宅子走去。
崇林留在原地,一旁蒋照走上前,小声道:“夫人这连问都不问一句,咱们这法子可行吗?”
崇林看着傅吟惜消失的方向,说:“可行不可行的,都已经到这份上了,就这么继续吧。”
这边傅吟惜跟着小厮一路往里走,自然免不了打量四周,这宅子从外头看着不大,可竟也是个二进的院落,清雅幽静不说,沿路角落还摆着气派的缸莲。
短短时间能寻到这么一处宅子,也是厉害。
傅吟惜最终进了一处名为涵清轩的小院,她没去注意里头有多少间空置的屋子,只是按着小厮指引与云珠一同走进了其中一间。
起初一切都很是寻常,用过晚膳后,傅吟惜便打算洗漱休息,可未等云珠打水回来,屋外便传来一阵疾呼,她一开始没听清楚,下意识走到门边才隐约捕捉到一些字眼。
云珠这时候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道:“姑娘,好像是爷发了高烧,崇林正着急忙慌地找人去寻郎中。”
“发烧?”傅吟惜有些意外,正纳闷着怎么这么突然时,门外又跑来一人。
“夫人,爷,爷忽然发了高烧!”崇林语气焦急道。
傅吟惜站在门内,顿了顿才点头:“我已经知晓。”
崇林看着她,有些为难:“爷这突然生病,又恰好徐大夫不在,小的只能去外头寻个郎中来瞧,但,但就是一时半会人手不大够,爷房里无法时时刻刻有人伺候。”
傅吟惜一听,也恍然意识到自从自己被迷晕带回,似乎一直未曾见过徐熙,她压着心头疑惑,只问道:“之前不是说在虞安镇寻了伺候的人吗,还专门照顾云珠,怎的这时候没人了?”
“那几个到底不是自己人,爷如今病着,昏昏沉沉的,小的不放心她们。”
这话听着倒也真诚,可傅吟惜心底仍觉得有些奇怪,她又想到什么,问道:“那蒋照呢,你们二人轮流守着,即便出去端个汤药也是够的。”
“倘若蒋照在,小的也不至于这么担心,可他一早便去了前头探路,怕是要半夜才能回来。”崇林说着,语气稍稍低了些,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小的想,这院子里也只有夫人是值得信任的,不知道,可不可以请,请夫人过去照看一下爷。”
似是怕傅吟惜不答应,他又赶忙接道:“也不必夫人做什么,只是等会儿郎中开了方子,小的定是要亲自盯着,那个时候夫人若是能在爷身边,小的自然也能放心许多。”
傅吟惜听完,抿着唇沉默不言,她自是有千万个理由拒绝这事,可偏偏有一点她不能忽略。
裴衍之是皇帝,若他出什么意外,好不容易稳定的朝局还不知会起什么风浪,崇林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满院子的人,平日里可信可靠,可若是真有人存着心思,见着裴衍之卧病床榻生事,实是防不胜防。
傅吟惜这边犹豫着,面前的崇林却有些等不得,他看着她的神情,一个念头闪过,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夫人,小的知道夫人还在生爷的气,可除了夫人外,小的当真信不了旁人,还请夫人看在小的过去曾替夫人跑过几次腿的份上,帮帮小的吧。”
若是崇林拿别的事请求,傅吟惜或许不会放在心上,可他说的却是之前她与裴衍之未成亲时的事。她如今虽后悔过去自己太过执着,可当初帮过自己的人她也是真心实意感谢过的,这些情她不能忘。
崇林见着傅吟惜神色有戏,忙趁机喊道:“夫人,求夫人帮帮忙吧!”
傅吟惜几乎是被赶着走下了台阶,咬了咬唇道:“……我只能替你照看他,别的事我不会插手。”
崇林喜出望外,赶忙爬起身道:“小的知道,小的也不敢让夫人劳累,只要小的不在时,夫人帮忙照看,别的都不需要夫人动手!”
傅吟惜抿唇不再多言,只道自己喝一口茶便走。崇林也不敢催促,应着声走到门外等着。
屋里,傅吟惜拉过云珠,小声问道:“徐大哥的事你可知晓,他怎么突然不在了?”
云珠迟疑着回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依稀听人说起,似乎自那晚厨房的人莫名腹泻后便不见了人,我怕是……是爷知道了真相,让徐大夫自行回京去了。”
傅吟惜眉心拧出一个结,此事说到底是因她而起,她虽相信徐熙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还是需要找机会确认一番。
“罢了,此事之后再说,我们先过去看看情况。”
屋外,崇林默默等着,见着人出来立刻便迎上前:“爷的卧房便在附近,小的领夫人过去。”
傅吟惜原想着怎么着都得走一段路,可谁只不过几步,仅仅是隔了条廊子便瞧见了裴衍之的房门。
崇林前头看门,回身便见傅吟惜目光带着深意地看着他,他不由轻咳一声,说:“夫人莫怪,爷原也是想离夫人近些而已。”
傅吟惜只是有些意外,毕竟这院子都是人家租的,她哪里能管别人住哪个屋,听他这么说更是找不出什么错处,收回视线提步走了进去。
裴衍之确实如崇林所言昏睡着,一贯清冷疏离的面上泛着不太正常的红,双唇有些发干 ,看上去的确是高热的症状。
傅吟惜只是远远看了眼便在桌边坐下,她说过只是帮忙照看,如今崇林还在,她自是不必费什么心思。
郎中来得不算慢,一番诊断后也是不出意外地开方子,只道这病来势汹汹,但也不必过于着急,只要按时服药,仔细养着,很快便能病愈。
崇林拿了方子去同郎中抓药,临走前又不免对傅吟惜道:“夫人,小的去去便回。”
等他离开,屋里就只剩下傅吟惜与云珠二人。
“姑娘,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吗?”云珠问道,“我要不要做些别的,去打些热水?”
傅吟惜摇摇头:“这些活别人能干,总不至于在热水里下毒。”
“……哦。”云珠撇撇嘴,又想到什么,“那不如我去看看原先屋子里有没有什么书可读的,也好给姑娘解解闷。”
傅吟惜想了想,点点头。
这一路逃逃追追的,她自己带的书也不知去了何处,闲下来竟还真不知能做什么。
云珠一走,屋子里便更显得愈发安静,傅吟惜下意识往床榻方向看了眼,但未等想什么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莫要多管什么,只要保证他不死便好。
傅吟惜这般想着,忽而床榻上却传来几声低喃,隐隐约约的,还出现了她的名字。
傅吟惜微微一怔,本能地想要听清他说些什么,犹豫片刻,起身朝着床榻走过去。
“吟惜……”
又是一声呢喃,可裴衍之却并没有醒来,双眼紧闭着,眉头蹙起,似乎有些不大舒服。
傅吟惜平日心硬,可骨子里还是个心软的人,她回头看了眼架子上的面盆,走过去,依着小时候发烧娘亲照顾她一般弄湿巾帕又稍稍拧干,小心地将它覆上裴衍之的额头。
拿着巾帕的手不经意碰到他的肌肤,只是一下却也感觉到了烫意。
傅吟惜这下是不再怀疑什么,只是方要收回手,忽然之间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她一声惊呼,刚要喊人便听得衾被下的人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颠三倒四地说着过去的什么事,她因着受惊一时没能听清什么,等到稳住心神才发觉他竟是在说对不起。
病中的人多有呓语,她也是清楚,可听着那些与她或多或少有关的呢喃,她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傅吟惜是不愿在这些事上再与裴衍之有纠缠的,她也不想听什么对不起,可当她试着挣脱他的手时,她却明显感觉到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恰在此时,云珠拿了书回来,见到这幅情景吓了一跳,忙跑上前:“姑娘,这是怎么了?”
傅吟惜来不及解释,只道:“你快替我将他的手拉开。”
云珠赶忙帮忙,几乎是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将裴衍之的手掰了下来,等到全部扯开,她才有空问再上一句:“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傅吟惜揉着手腕,面上有些难看:“没事,只是个意外。”那些听见的胡言乱语不该与人说,而她也无法同一个病得没有意识的人计较。
“云珠,你替我看一会儿,我……”傅吟惜看见云珠随手丢在桌上的书,“我读书静静心。”
云珠眨眨眼,点头道:“好,姑娘安心看书便好,这里有我。”
其后,傅吟惜便只当自己不在裴衍之的房中,拿起书默默看了起来。
崇林是煎药完成后才回来的,他端着药回到屋里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云珠坐在里屋的杌子上打着瞌睡,而傅吟惜则在另一头靠窗的椅子上看书。
“咳。”他故意出声,走上前道:“夫人,药已经煎好了。”
傅吟惜抬起头来,朝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瞥了眼,道:“知道了,你喂药便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找云珠就好。”
这话是完全堵了崇林想说的,他扯着笑脸点头:“是。”
傅吟惜说完就重新低下了头看书,原以为喂个药也没什么,可谁想安静了片刻,里屋那头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云珠匆匆走过来,道:“姑娘,爷怎么也喝不进药。”
“喝不进药?”傅吟惜皱眉,只觉怎么会哪哪都出问题,“崇林也喂不进去?”
“是,我与崇林都喂不进去。”
傅吟惜看着她:“那让崇林去找郎中问问,你过来同我说,我也没法子。”
云珠为难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崇林却道这种情况找郎中也无用,怕是爷平日谨慎惯了,即便昏睡着也不敢随意吃进东西。”
傅吟惜还是头一次听闻这种说法:“那该如何……不吃药了?”
“……崇林说,说想请姑娘过去试试,说爷是最放心姑娘的,或许姑娘在边上就愿意喝了。”
傅吟惜不置可否,对裴衍之而言,或许这世上没有谁能够过分亲近,可比起她来,崇林这样日日伺候的人才是最能让他放松警惕的吧。
云珠见她犹豫,便道:“崇林说,不管能不能成,都请姑娘过去试一试。”
傅吟惜放下书走过去,就见崇林急得在床榻边来回打转,她不是特别抱希望道:“我可以试试,但他未必能喝下去。”
崇林听见声音回过头,双眼发亮道:“夫人能帮忙便是最好了,若是不成,我再想别的法子!”
傅吟惜嗯了一声,才走到床沿坐下,崇林便将药端到了她面前,到了这一刻她也没必要犹豫什么,接过碗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
浅褐色的汤药散着一股淡淡的苦味,她等了一会儿,确定药不会烫人后才慢慢伸到裴衍之的唇边。
“云珠,你拿块帕子垫在这儿,我怕汤药流下。”临到嘴边,傅吟惜却又想起什么。
云珠会意,立刻取了干净的帕子垫在裴衍之的胸口。
傅吟惜这才放心,慢慢将汤药灌进裴衍之的唇间,本以为她这第一次喂药也会同云珠说的那般半点进不去,可谁想等了一会儿裴衍之紧闭的唇竟慢慢张开了些。
“喝,喝进去了!”云珠有些惊喜。
崇林也喜出望外,笑道:“还是夫人有办法,可总算喝进去了,谢天谢地!”
傅吟惜愣了一愣,她哪里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喂药罢了,只是怎么就突然喂进去了,难不成还真有什么设防不设防的说法?
傅吟惜心里疑惑,但这个时候也不好问什么,只能先将药全部喂进去。
而自她成功让裴衍之喝下药,崇林就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去了,说是郎中叮嘱过,夜里还需看情况喝一次药,她今夜是必须留下的。
似是怕她不答应,未等入夜,崇林便着人搬来一张软榻安置在裴衍之的床前,连洗漱用的也都一一备好,倒是让她找不出借口离开。
到了夜里,裴衍之的烧还是没有完全退下,崇林过去厨房看着药,傅吟惜和云珠则一里一外在屋里守着。
时辰已经不早,云珠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傅吟惜迷迷糊糊地躺在软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名字。
“吟惜,吟惜别走……”
一遍又一遍,生生将她从睡梦中喊醒。
傅吟惜沉着一张脸坐在榻上,听得心烦只能起身去看,令人意外的是,当她一靠近床榻,裴衍之那不安的呓语便渐渐停了下来,连皱起的眉都微微舒展些许。她有些气恼,若非确信他的确病着,她都快要怀疑是不是这人故意在整她。
罢了罢了,在哪儿睡不是睡,傅吟惜自我安慰着,索性直接坐在脚凳上,趴在床沿睡觉。
大抵是实在太困,没一会儿,傅吟惜便沉沉睡了过去。
夜色悄悄,里屋的烛灯渐渐燃尽,使得整间屋子暗了一大片,忽然,静默之中,床榻上坐起一个身影。
男人一言不发地掀起被子,将床边趴睡着的人小心翼翼地抱起放到了自己身边,其动作又稳又快,全无半点生病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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