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黎阮原本以为,身体的异样只是因为自己前不久才重新筑基,经脉尚未完全重塑。因此他一开始并没在意,继续顺其自然,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精神好时在林子里寻个地方打坐。
就这么过了五六日,状态非但没有好转,还越来越严重。
清晨,一道哭声打破寂静的树林,惊起飞鸟无数。
此处是长鸣山南麓,半山腰上修建着一座极其漂亮的洞府。两扇雕刻精美的石门紧闭着,一只小红狐狸扒着门,嘤嘤呜呜地哭着。
“阿雪,阿雪你救救我,阿雪——!”
小狐狸哭得一声比一声惨,刚挠了两下门,身体却陡然腾空了。
林见雪拎着他后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大早上的,你不睡觉来我这里吵什么呀?”
小狐狸那双清透的红眸里泛着泪花,一看见他,立刻扑腾着前爪要扑上去。
林见雪连忙伸长手臂,把他拎得远远的。
黎阮哭道:“我好像生病了!”
还是他那真气运转到小腹就被吞掉的问题。
黎阮之前探查了几次,都没探查出有什么问题,便没有再管它。但因为修行总没什么进展,这些时日黎阮在修行上稍有松懈,好几日没有运转过真气。
今早起床却发现,他的灵力竟不知不觉损耗了许多。
就好像,他腹中那东西吃不到运转的真气,开始吞噬他自身的力量了。
林见雪的洞府内部也布置得极其舒适,黎阮坐在铺了绒毯的躺椅上,红着眼眶,还在轻轻抽泣:“你看,我都变回来了。”
他的人形已不再是青年,而是又变回了最初能够化形时的少年模样,发间一对狐耳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我肯定是生病了。”黎阮道。
他曾经听说过,妖族只有在临死之前,才会出现无法运行真气,什么都不做,灵力却一日日缓慢损耗的情况。
等到灵力损耗殆尽时,便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
黎阮越想越害怕,抓着林见雪的衣袖,委委屈屈问:“我会死吗?”
林见雪:“……”
死是不会死的,若真是天人五衰,这小狐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嚎得满山都听见。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见雪先给黎阮把了脉,脉象一切正常,又凝起一团灵力注入他体内。那温和的灵力沿着经脉徐徐流淌,到小腹处,果真散了个干干净净。
林见雪蹙起眉。
这感觉怎么有点像……
“你最近没吃坏什么东西吗?”林见雪问他。
“只吃了点果子。”黎阮小声道,“不过最近饿得很快,好像怎么也吃不饱。阿雪,你这里有没有吃的呀?”
他揉着肚子:“我好饿……”
哭饿了。
林见雪默然。
林见雪身为大妖,自是辟谷多年,不会在洞府囤积食物。他安抚了黎阮一番,再三保证他绝对不是天人五衰,寿数将尽,才将人送了回去。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需要找人问一问,让黎阮先回洞府等消息。
黎阮只能回了洞府。
他和江慎同住了几个月,习惯在洞府中存放一些食物。回了洞府后,黎阮先生了个火,又去洞外将野山鸡去毛放血。
这么几个月下来,他已经不太习惯吃生肉,尤其这几日不知是不是生病,只觉得闻着那味道都有些犯恶心。
这些事平时都是江慎来做,黎阮自己动手才发现其实很难。江慎烤的肉外酥里嫩,火候和味道都是刚刚好。换做他来,外头都烤焦了里面还只是半熟,一半干柴一半生腥,一点也不好吃。
黎阮咬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把东西一扔,最后还是只能啃果子。
他趴在干草床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太舒服,又跑去山洞深处抱出几件衣服。
江慎走时没有将他的行李带走,黎阮也没舍得丢,全部原样留了下来。
他把衣物全堆放在床上,把脸埋进去,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填饱了肚子就开始有些犯困,黎阮困得迷迷糊糊,开始有点胡思乱想。
一会儿觉得委屈,如果江慎还在,一定会抱抱他,再摸摸他,还会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一会儿又觉得如果自己真是快死了好像也不错,左右飞升无望,倒不如就这么去人间陪江慎一世。
阿雪这么厉害,帮他再续百年寿命应当不难,说不定百年后还能一道去黄泉。
黎阮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才被人唤醒。
他在睡梦中不小心又变回了原形,小狐狸在铺得松软的衣物堆里蜷成一团,被唤醒时还迷糊地用爪子揉了揉眼睛:“江慎,可以吃饭了吗……”
“还说不想他呢,梦里都在喊。”青年低哼一声。
黎阮眨了眨眼,慢慢清醒过来:“阿雪?”
“是我。”林见雪没好气地笑了笑,“不是你家江慎,很失望呀?”
“没有没有。”
黎阮连忙想起身,却被身下的衣物绊了下,险些从床上摔下来。
林见雪一把将他拎住了。
黎阮在半空挥舞前爪,被放下后,才认真道:“阿雪,我要和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拎我啊,像在拎小狗一样。”
“我看你和小狗也没两样。”林见雪在他后颈捏了捏,“活了不知几百还是上千年的狐妖,才被凡人养几天就这么粘人,凡间那些小狗有你这么粘人的吗?”
黎阮强调:“不是被凡人养,是养凡人。”
林见雪又轻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黎阮坐起来,才发现洞府里还有另一只小动物。
说小其实不太准确,那是一只成年母狮,站起来约莫比林见雪的原型还要大一些,方才一直安安静静趴在他背后,母狮背上,还背着两只小狮子。
两只小狮子似乎刚出生没多久,身上的皮毛颜色还很浅,左一只右一只,从母狮脑袋后头探出来。
好奇地打量着黎阮。
黎阮眨了眨眼:“这……这就是你请来的大夫吗?”
“算是吧。”林见雪偏过头,对母狮道,“你帮他看看,是那个原因吗?”
黎阮:“?”
没等他问,母狮走上前来。
母狮的体型比小狐狸大出许多,直接伸出爪子放在黎阮肚子上。
摸了摸,又轻轻踩了踩。
那两只小狮子也从母狮背后跳下来,围着黎阮转了两圈,低着脑袋想拱进他腹部。
黎阮不习惯和其他动物靠这么近,可这两只小家伙太小,他怕把小崽子伤着,不敢用力推开,只能抬头看向林见雪:“怎、怎么回事呀?”
回答他的却不是林见雪,而是那只母狮:“你有小崽子啦。”
黎阮:“?”
“不会有错的。”母狮的声音温柔沉稳,与她外貌不太相符,“我先前怀这两只崽子的时候也这样,时时刻刻需要灵力喂养,尤其是刚开始,可把我累着了。”
黎阮呆呆地望着母狮。
好奇怪,她说的每一个字黎阮都听得懂,连起来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幸好,林见雪先提出了疑问:“可为何我并未诊出怀孕的脉象?”
“因为那崽子现在只是一团灵力,还没成型呢。”母狮道,“让它再多吸收一些母体的力量,慢慢就会显出脉象来了。”
“原来如此。”林见雪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答案,还和母狮搭起话来,“那为何他灵力消耗会如此巨大,以这样的速度下去,非得打回原形不可。据我所知,妖族的胎儿虽然会吸收母体灵力,但并不会实际伤害到母体。”
这问题让母狮也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道:“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父亲太强了?如果修为悬殊很大,胎儿继承了父亲的力量,成长时就会需要更多灵力。”
林见雪眉宇微蹙:“那这就有些奇怪了,这孩子的父亲明明……”
“等一下!”黎阮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崽子,我怎么会有崽子,我是一只公狐狸啊!”
母狮也呆了:“对哦。”
她偏头,问林见雪:“你们狐族这么厉害吗,公狐狸也能生崽?”
林见雪一摊手:“反正我不能。”
黎阮:“我也不应该能啊!”
“可你就是有崽子了。”母狮道,“你不信我,还能不信这两个小家伙吗?它们都感觉到啦。”
那两只小狮子还在努力往黎阮肚子里拱。
动物幼崽对新生儿有种天生的敏感,他们几个修炼百余年的大妖都没能立即得出结论,这俩小崽子一来就感觉到了。
这也是林见雪请母狮来帮黎阮“看病”的原因。
腹部忽然出现一团会吸收灵力的不明事物,怎么看都像是妖族怀孕后才会有的情形。
确认了答案,林见雪把母狮送出洞府。
回来时,黎阮还呆呆地坐在床上,神情恍惚。
“回神啦。”林见雪喊他,“有功夫在这儿发呆,不如快想想怎么办,你想等着这崽子把你灵力吸光,再打回原形吗?”
黎阮反应比平时慢了好几拍。
他缓慢低下头,又缓慢摸了摸肚子:“可是,为什么啊……”
林见雪在他身边坐下:“首先,我们可以肯定这崽子的父亲……另一个父亲,是江慎,没错吧。”
黎阮:“应该……”
林见雪:“嗯?”
黎阮:“就是江慎。”
“所以,问题不在你身上,就在他身上。”
“可他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凡人。”黎阮懵头懵脑站起来,往自己下面看,“我也是只公狐狸啊。”
林见雪:“……”
黎阮当然是只公狐狸,而且身体与其他狐狸没有区别,林见雪帮他治过这么多次伤,是最清楚不过的。
但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他也想不明白。
而且,按照那母狮的说法,黎阮身上出现这种异状,或许是因为孩子的另一位父亲与他力量悬殊。
黎阮记忆混乱,并不清楚自己的来历,以为自己只修炼过几百年。可林见雪清楚,三百年前他们初遇时,黎阮的修为就远胜于他。
只不过这些年他被天雷伤了根骨,始终没有回到过鼎盛时期。
林见雪想不到,该有多强大的力量,才会让黎阮在他面前显得悬殊。
江慎明明只是个凡人……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林见雪都想不明白,黎阮那脑子更难想出来。林见雪索性没有提出来徒增他的烦恼,而是又道:“你该想想现在应该怎么办。”
黎阮:“什么怎么办?”
“你如今的灵力不足以供给这个崽子,你当然得想办法。”林见雪道,“你之前说,吸取江慎的精元,对修为恢复效果极好?”
其实这仔细想来也有些奇怪。
普通凡人的精元的确能够提升妖族修为,但那大多只能靠吸食血肉,或者双修。黎阮先前伤得根骨尽碎,竟然只靠与江慎相处了一段时间,每日吸取一点精气,便慢慢找回了幻化人形的力量。
这不该是普通凡人精元能有的效果。
听到江慎的名字,黎阮的思考能力终于渐渐回笼。
“你的意思是……我要再去吸收江慎的精元吗?”他眨了眨眼,模样像是有些犹豫,“可是飞升怎么办呀,去了人间,要好长时间不能练功了。”
林见雪面无表情看他。
黎阮的语气倒是很正常,但他完全没注意到,垂在身后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摆动着,暴露了心里的真实想法。
小家伙开心着呢。
“可是这崽子在你肚子里,你也没法修炼啊。”林见雪故意逗他,“不然就想个法子把崽子拿掉,一劳永逸。”
“不行!”黎阮后退两步,紧张得毛都竖起来,“狐狸崽子又没做错什么,不能这么对它!”
林见雪笑起来:“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知道了?”
“嗯。”黎阮点点头,低声道,“我去找他。”
他别开视线,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点。但他藏得一点也不好,尾巴耳朵高高翘起,仿佛每一根皮毛都活络的舒展开,就连眼睛里都泛起和平时不一样的光彩。
一想到要去见江慎,他从现在就开心起来了。
特别特别开心.
但黎阮还是耽搁了两天。
原因无他,他灵力被肚子里那小崽子吸去太多,幻化人形怎么也藏不住耳朵尾巴,只能再想想办法。
最后,还是林见雪给他施了个幻术,暂时隐藏起来。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找来小山雀,让它陪黎阮一道下山。
“不用这么麻烦……”黎阮有些异议。
“山雀经常去京城,对凡间的了解也多,它帮得上你。”林见雪的态度很坚决,“而且,如果有什么事,它也能及时传消息回来。”
“不、不全是因为担心你。”小山雀叽叽喳喳地插话,“是阿雪答应帮我养小弟,我才同意去的。”
林见雪:“你看,小山雀也担心你呢。”
山雀跳脚:“都说了不是!”
林见雪淡淡一笑,又转过头对黎阮道:“阮阮,此去人间,你要小心。”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稍稍敛下笑意:“人心难测,平时多留个心眼,别被人欺负了。”
“知道啦。”黎阮已经完全幻化成了个少年模样,换了身寻常百姓穿的鲜红布衣,还规规矩矩穿上了鞋,“我都修炼了几百年,只是去趟凡间,不会出事的。而且……”
有江慎在呢。
他才不会让他被欺负。
黎阮在心里想.
长鸣山距京城不过三百里,黎阮几乎弹指间就能飞到,不过他下山之后,去的却不是京城方向。
根据山雀今天早晨带回的消息,因为圣上久病未愈,太子殿下在不久前自请前往祖庙,为圣上祈福三日。
已经在昨天一早出发了。
祖庙与京城离得不近,山雀特意去偷听过,头天一大早就启程,得第二天的黄昏前后才能到达。黎阮没有耽搁,下了山便带着山雀往祖庙的方向赶去。
江慎的确正在去往祖庙的路上。
太子为圣上祈福是件大事,前往祖庙的车队浩浩荡荡排了整条长龙,太子乘坐的马车就在车队的正中央。
江慎靠坐在车窗边。
当朝以紫色为尊,他穿了身黛紫锦袍,佩玉戴冠,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丝纰漏。
他抬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才道:“所以,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回殿下,没有。”
这马车内部极其宽敞,一名黑衣青年跪在江慎面前,正是那日接江慎回京的侍卫统领,郁修。
郁修道:“属下已派人在京城附近的几个村落探查过,这三个月,没有任何人见过殿下,也没有任何人曾见到或救治过重伤之人。”
“一个也没有?”江慎蹙眉,“村民,商贩,游方大夫,都问过了?”
郁修:“都问过了,没有。”
江慎轻轻舒了口气。他指尖摩挲着茶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那我的伤是如何好的,天上神仙治的吗?”
江慎知道自己应当是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
他在去年冬天被一封假密函骗到京城,在京城外遇袭后便一直藏在民间。潜藏在民间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停止与手下联络,反倒设计将湖广巡抚捉拿,归来后又顺藤摸瓜,将湖广巡抚其幕后的三皇子派系连根拔起。
这段时间,朝堂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都是出自江慎之手。
看起来,事情应当到此为止。
可江慎想不明白。
他为何偏偏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京城外何处遭遇的刺杀,又是如何逃出生天。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身手重伤坠落山崖,可他坠的到底是哪片山崖,又是如何养好了伤?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江慎按着眉心,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玉坠呢?”江慎又问,“查得如何了?”
郁修道:“属下已经派人寻遍了京城所有的玉石商人,可所有人都说,此物的材质不属于任何坊间或皇室使用过的玉石,是否来自西域尚不知晓。”
那玉坠,是江慎从身上找到的,唯一可能与他失去的记忆有关的物品。
可偏偏就连那玉石也查不出来历……
江慎一时没回答,郁修迟疑着开口:“其实……还有个地方未曾搜寻过。”
江慎:“你是说长鸣山禁地?”
郁修:“是。”
“当初太子殿下与属下相见时,就在长鸣山附近。”郁修道,“既然那附近的村落都没有查探出消息,殿下会不会……误入了禁地?”
“长鸣山不能去。”
江慎敛下眼,给自己又添了杯茶,淡声道:“坊间传言,长鸣山内住有祸国妖邪,贸然惊动恐会动摇国之根本,这说法你没听过吗?”
郁修:“可……”
“无稽之谈,我知道。”江慎语气淡淡,“可百姓们不这么觉得。本殿下即将继承大统,如果在这时候大张旗鼓惊扰禁地,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人言可畏啊……”
郁修低下头:“属下考虑不周,请殿下恕罪。”
江慎:“起来吧,没怪你。”
青年这才起身。
江慎吩咐:“继续查,京城附近查不到,就去更远的地方查。京城的玉石商人问不出,就去西域,去高丽,去找所有外来商人。”
“如果还是查不到……”他偏头看向窗外,轻声道,“等此间事了,我亲自去趟长鸣山。”
郁修抬眼看向江慎。
世人都说当朝太子狠辣善谋,为了皇位,连自己的亲生兄弟都不放过。但他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四,其实还很年轻。
郁修与江慎年纪相仿,十多岁时就跟在他的身边,应当算得上对江慎最了解的人之一。
在郁修的记忆中,太子殿下从未对任何事表现出如此关切的态度。盯着他的人太多,太在乎什么,什么就会成为他的弱点,他家太子殿下向来最明白这个道理。
可偏偏这次,不惜劳师动众,只为了寻回一段丢失的记忆。
郁修想不明白。
莫名丢失记忆的确古怪,但江慎曾经身受重伤,留下点后遗症情有可原。可幸运的是,那三个月发生的重要事件,包括所有谋划,殿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不就足够了吗?
继承大统在即,太子殿下一举一动可以说是如履薄冰,有什么事……能比这些还要重要?
他心中有疑,却又不敢多问,只能轻轻应了声“是”。
直到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祖庙。
江慎没要别人搀扶,自己跳下马车,冲身后的人吩咐道:“整顿休息一夜,明早开始祭祖大典,务必——”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身后的小太监好一会儿没等来下文,诧异地抬头,却见江慎视线盯着远方一片树林,不知在看什么。
“殿下?”
江慎恍然回神。
“没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此番祭祖大典是为圣上祈福,今夜再将祭典流程确认一遍,务必保证一切完备,不得出任何纰漏。”
“是。”
小太监立即下去传令,江慎则又往方才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刚刚……是不是看见了一只什么小动物?
是小狗吗?.
“差点被发现……”待到林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一颗毛绒绒圆滚滚的脑袋,才从树后探出来。
黎阮眨了眨眼,正跟过去,却被山雀拦住了。
“你打算就这么过去吗?”小山雀问。
“当然不是啦,我又不傻。”黎阮话这么说着,但视线却还在忍不住往江慎离开的方向瞥,好像一刻也待不住,“我会等到他身边没人之后再去找他。”
凡人大多畏惧妖怪,越少人看到他越好。
黎阮是这么想的。
小山雀又问:“找到他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和他解释这些?”
黎阮没明白,歪了歪脑袋:“直说不就好了?”
“直说你之前把他当炉鼎修炼,修炼完就抹了记忆扔掉,结果你现在怀上崽子了,灵力不够,只能又来找他继续当炉鼎。”小山雀绕着黎阮飞了两圈,问,“你打算这么说吗?”
“我没有想把他扔……算了,好像也没错。”黎阮道,“我不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行啦。”山雀急得扑腾翅膀,“换成是你,被人当炉鼎用完还扔掉,现在又要捡回来,你会开心吗?你这样说,江慎肯定要生气的。”
黎阮:“江慎他不会生我的气。”
小山雀:“可他现在不记得你了诶……”
黎阮:“……也是。”
黎阮轻轻摆了下尾巴,又往江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黎阮问。
山雀落到他面前,得意地翘起尾羽:“我有个主意。”
它示意黎阮低下头,两只小动物小声嘀咕起来:“很简单呀,你只要别告诉他,是你害他失忆的,你这么说……”.
夜色已深。
祖庙内,唯有当朝太子住所仍亮着烛光。
住所前后皆有重兵把守,一只小狐狸借着夜色,从墙角悄无声息溜进了院子。
屋内,江慎最后一次将明日的祭典流程过目,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从回京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没有一日停歇。
先是彻查了当初刺杀的案子,而后又是准备继任皇位。皇位交接,其中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尤其如今圣上健在,他需要足够充分的准备,才能让他安安稳稳接下这个位置。
包括这次祭祖大典,也是其中一环。
如果仅仅是这些,他倒是勉强能应付,可偏偏……静不下心来。
江慎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莫名的不安、焦急,好像时时刻刻悬着一颗心,却找不到归处。
他知道这应当与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记忆有关。
灯油许久未添,已经有些暗淡下来。江慎拿起一根铜签轻轻挑动,悠悠叹了口气。
他到底忘了什么呢……
叩叩叩。
有人敲响门扉。
江慎问:“谁?”
来人停了一下,没有回答,继续叩叩叩地敲门。
江慎蹙眉。
他不喜有人打扰,因此所有侍卫都守在院外,能来到他门前的,定是已经经由侍卫搜身检查,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江慎思索片刻,悄然从桌边取过一把佩剑,将配剑藏在身后,才上前拉开了门扉。
只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他的门前,站了一名红衣少年。
少年穿着普通,衣衫在这春日的深山里显得有点单薄,却勾勒得身形纤细,好像有些弱不禁风。但少年的模样又很漂亮,望向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好像还带了点笑意。
江慎尚未反应过来,仅仅触及那道视线,心脏便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你……”
江慎张了张口,才察觉自己喉头干涩,声音有点哑。
黎阮其实也很紧张。
或许是江慎此前从没在他面前有过这么俊朗正经的装扮,又或者他们当真太久没有见面,过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思念,好像在这一刻都化作实质,黎阮只觉得空气都变得胶着起来。
他非常勉强才控制自己想往江慎身上扑的念头,想起来自己和小山雀约好的说辞。
他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再抬起头时,眼眶飞快红了。
“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少年眉宇蹙起,看向江慎的眼神里充满了责备。
“我怀了你的崽子,你怎么能忘记我。”黎阮愤愤道,“你要负责!”
江慎:“???”
第22章
少年这一句话信息量太大,江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江慎清了清嗓子,不太确定地问,“你说你怎么了?”
“怀了你的崽子呀。”黎阮低下头,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就在这里,害得我最近都不能修——”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差点说漏了嘴。
黎阮知道,凡间的人是很害怕妖怪的。先前江慎很快接受了他,大约是因为那时他伤得太重,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任由黎阮拖进洞府。可就是这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把江慎吓晕了。
如今江慎回了凡间,身旁又有这么多手下,如果知道了他是妖,说不定会直接让手下将他赶走。
那样可就麻烦了。
黎阮抿了抿唇,有点懊恼。
但他是真的不太会演戏。
怀上了江慎的崽子,黎阮其实没有什么感觉。他是活了很多年的妖,与凡人不同,活到他这个年纪,对血脉亲缘的依赖已经变得非常单薄。
真要说的话,他甚至是觉得麻烦的。
自从有了这小崽子,他总是感觉累和饿,灵力也在不断流失。
没法修炼,更没法飞升。
是真的很麻烦。
但这小崽子的出现并不全是坏处,至少……他可以来见江慎了。
从知道自己要来见江慎开始,黎阮就一直很开心。连着开心了好几日,此刻真与他说上话,更是整个人都雀跃起来。
实在很难演出小山雀说的那种委屈模样。
黎阮不敢再乱说话,江慎一时间也没说话。
这种事在皇室发生过不止一两次。
莫说那些骄奢淫逸的皇室宗亲,就连和江慎走得近的大臣中都有这样的人。性子放荡,尤爱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了人家转头就始乱终弃,害得那些无辜女子只能怀着孩子上京寻人,每次一闹就是一桩丑闻。
江慎去年还帮人处理过一件差不多的事,最后劝得人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人抬进了府里才算完。
但这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在江慎身上。
他生平最为克己复礼,怎么会在没有婚嫁之前就与人做出这种事。
何况这明明……
江慎朝对方胸前看了一眼。
是平坦的,平坦得甚至有些单薄。
明明就是个少年。
男子……是不可能怀孕的吧?
这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江慎从小到大,还从未听说过男子怀孕的奇闻。
但面前这小少年,说话时神情认真,眼神真诚,全然不像是在骗人。
而且,如果真要骗人,他应当说个更能让他信任的故事,而不是撒这种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谎吧?
院内一时沉默,院外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殿下,属下方才好像听见了说话声,院中可有什么异常?”
是郁修。
身为江慎的贴身侍卫统领,他一直守在院外。但没有江慎的吩咐,他不敢往内窥视,只能在一墙之隔的院外询问。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慌乱。
“你别让他们进来。”黎阮上前一步抓住江慎的手,压低声音道,“别让他们看见我。”
江慎心口轻轻一颤。
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犹疑都被抛在脑后,心底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凉?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院子里站得太久的缘故,少年的手很凉,纤细冰凉的手指勾着他的手,掌心传来的触感极其柔软。
叫人很想回握上去,帮他暖一暖。
祖庙坐落在一座深山之中,夜里山风很大。少年只穿了薄薄一层布衣,半束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更显身形单薄。
他怎么能穿得这么少?
江慎都没注意到自己跑偏了关注点,没忍住问:“你没有别的衣服吗?”
“啊?”黎阮被他问蒙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不能这么穿吗,我都穿鞋子了呀。”
什么意思?
以前连鞋子都没有吗?
江慎眉宇蹙起。
院外又传来郁修的声音,因为江慎迟迟没有回答,那声音沉了几分,似是有些担忧:“殿下,属下可以进来吗?”
少年将江慎的手抓得更紧了。
冰凉的触感通过掌心传递过来,江慎垂眸望向少年的眼眸,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里含着丝毫未经掩饰的仓惶和紧张,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有点委屈。
江慎的记忆是黎阮亲手抹去的,因此他并不介意江慎现在不认得他,也不介意他对他态度冷淡。可他不希望江慎把他赶走,如果江慎对他有了戒心,甚至开始讨厌他,他再想接近他就很难了。
好不容易才见到他的……
黎阮双手抓得紧紧的,却想不到该说什么让江慎相信他。
就在这时,江慎轻轻开了口。
“没事。”他依旧注视着黎阮,声音略微放大,却不是在对他说话,“我只是出来透透气,都退下吧。”
院外很快传来回应:“是。”
黎阮眨了眨眼。
江慎没有让人进来把他赶走,那他是相信他了吗?
江慎侧身半步想进屋,却见少年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放,神情呆呆愣愣的,有点冒傻气。
江慎心底无奈,有点想笑又忍住了:“进屋再说,外面不冷吗?”
黎阮:“……哦。”
黎阮跟着江慎进了屋。
直到在桌边坐下,还一直拉着江慎的手。
在江慎记忆中,还没有人敢与他这般亲密,他瞥了眼少年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少年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松开了。
松手的一瞬间,江慎曲了曲手指,竟然下意识想挽留。
他掩饰般轻咳一声,别开视线,可少年却依旧注视着他。
少年的确很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江慎让他进屋后,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眼神亮晶晶的,眼也不转地盯着江慎看。
江慎问:“你看我做什么?”
“就是想看你呀。”黎阮很坦然,“我好久没有看见你啦。”
江慎:“是么,有多久?”
黎阮不假思索:“不算今天的话,有三十九天了。”
都说山中无岁月,黎阮向来是不记得日子的,可江慎离开的每一日,他都记得很清楚。
三十九天,正是江慎离开他的时间。
也是江慎回京城的时间。
江慎敛眸不答。
答出这个日子并不能代表什么。当朝太子回京是件大事,当初进城时就有许多百姓过来凑热闹,这不是秘密。
江慎想了想,又试探道:“你方才说我忘了你,我们在一块待了多久?又是在何处?”
“我们从冬天开始一直在一起的,就在……”黎阮犹豫一下,“在山里。”
江慎:“什么山?”
黎阮不想提及长鸣山,含糊道:“就……就是京城外的一座山里,我家住在那儿,你受伤晕倒在我家门口了,是我把你治好的。”
江慎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有意隐瞒,又沉默下来。
为何要隐瞒住处,难道真是在骗他?
少年身上的疑点远不止这些。
比如,这祖庙如今戒备森严,这么一位来历不明的普通民间少年,是如何避开所有守卫,轻易地闯进来,还一直闯到了他的房门前?
这段时间,为了寻回那段丢失的记忆,江慎闹出的动静不小。如果有人得知这个消息,故意装作他的救命恩人来寻他,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是为了攀高枝,还是另有图谋,这都是个好机会。
这些道理,江慎都明白。
他同样明白,他最优的做法,应该是让侍卫将这少年带走,好生审问调查一番,查清他到底是从何处来的,有何目的。
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心软了。
或许是因为少年那委屈慌乱的神情,或许是他冰凉的手指,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江慎有点不希望他被侍卫带走。他手下那些侍卫都是粗人武夫,将人交到他们手里,免不了受点委屈,说不定还会被欺负。
他不想少年被人欺负。
江慎思索片刻,又问:“我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信物?”
黎阮:“信物?”
“就是能代表身份的物品。”江慎道,“我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黎阮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真没有。
这应当算是江慎当初考虑不周。
他先前并不知道自己会被抹去记忆,只想着小狐狸多半不会去京城寻他,就算真要寻,小狐狸法力这么高强,想见他轻而易举,并不需要向人展示任何信物。
因此,他并未给黎阮留下任何特殊信物。
“你有几件衣服在我那儿,不过我没带出来。”黎阮抿了抿唇,又想到了什么,低头摸了下肚子,“这个算不算啊……你的崽子。”
江慎:“……”
江慎按了按眉心:“你当真……有了身孕?”
黎阮:“是啊,要不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可你……”江慎视线上下打量,又确认了一遍,“你不是女子。”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黎阮道,“肯定是你有问题。”
江慎:“…………”
怎么还变成他有问题了???
江慎还想再问,黎阮忽然打了个哈欠:“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呀,明天再问行不行?”
“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有很多事想问,但我好累啊。”
黎阮揉着眼睛,很困倦的模样:“你这里好难找,山雀根本就找不到路,带着我绕了好几座山……我们可不可以先睡觉?”
江慎眸光微动:“山雀又是谁,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处?”
“山雀……就是山雀呀。”
困倦袭来,黎阮的脑子更加转不动,险些又说漏了嘴。他想了想,故意做出极其疲惫困倦的模样,摇摇晃晃站起身。
江慎下意识想去扶他,少年没站稳似的,忽然将他扑了个满怀。
少年身上有股丛林草木般清新的气息,身体微凉而柔软,江慎霎时僵住了。
这不全是在骗人。
黎阮是真的有点累。
自从揣上那狐狸崽子之后,他便时常觉得困倦。今天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在祖庙外头等到深夜才敢来找江慎,如今又强撑着精神回答他这么多问题,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是真的没法再回答江慎的问题了。
至于这行为嘛……是他在那些天里学会的勾人的法子。
只要他这么抱一抱江慎,对方立刻对他有求必应,什么都不会再多说。
也不知道失忆后还适不适用。
黎阮在心里偷偷想着,脑袋靠在对方颈侧,还亲昵地蹭了蹭:“明天再问嘛,我好困,想睡觉了。”
太子殿下何曾见过这么不见外的人,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喂,你先松开——”
“江慎。”少年忽然轻声唤他,“我好开心啊。”
江慎一怔。
许是太久没有感觉到这个熟悉的怀抱,黎阮的精神几乎立刻就松懈下来,就连声音都变得又轻又软。
“我还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够了。”
“能再见到你……真好啊。”
那话音里含着含着藏不住的笑意,又像是在撒娇。
江慎紧绷的身躯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今晚发生的事太荒唐了。
无论是这少年的出现,还是他说的话,都荒唐得叫人不敢相信。
他有无数理由不该信任这少年,可他偏偏,偏偏就是没办法将他推开。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真的是他忘记了呢?
江慎偏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其实少年扑上来的时候,他是瞧出了几分刻意的。但这会儿却没有了。少年好像当真已经快要睡着了,眼眸轻轻合着,毫无防备地将重心完全落在他身上,甚至一点都不担心江慎会忽然松手,把他摔在地上。
这如果也是演的,他就演得太好了。
江慎无声地舒了口气,将少年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内室,轻轻放在床榻上。
少年一沾床便立刻舒服地蜷缩起来,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像极了某种小动物。
也是一副毫无戒心的模样。
江慎站在床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声问:“你应该不是在骗我吧?”
“不骗你。”黎阮半梦半醒,含糊道,“骗你是小狗。”
江慎终于笑起来:“……好。”.
翌日清晨,江慎天不亮便醒了。
屋内平白多出个陌生人,江慎整个前半夜都在警惕着,就怕再出什么乱子。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少年累得一沾床便睡了个昏天黑地,一整夜连身都没有翻一下,睡前什么姿势,后半夜就还是什么姿势。
——显得半夜不睡觉盯着他发呆的江慎像个傻子。
到了后半夜,江慎不再警惕他,但依旧睡不着。
这陌生少年半夜登门,一来就毫不见外地占了江慎的床榻,害得他只能在外间的小榻上将就躺着。
这次回京之后,江慎睡觉认床的已经几乎治好了。过去只要床铺稍微不如意,他便无法休息,而现在,随便披件衣服盖在地上他都能睡,一点也不挑。
所以他睡不着,倒也不是小榻不够舒适的原因。
还是因为这个少年。
少年到底是不是先前救他的人,有没有撒谎,来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说他怀了身孕……当然,这一条肯定不可能是真的。江慎一整晚都在想这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连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都不知道。
醒来时自然也疲惫得提不起精神。
偏偏今日是祭祖大典的第一日,按照流程,江慎一早便要去主持大典,当众祭拜先祖。
睡不得懒觉。
江慎难得带了点起床气,起身往内室一看,那少年依旧睡得雷打不动,跟小猪似的。
……更生气了。
江慎站在床边,伸手在少年睡得红扑扑的脸颊上捏了一把,颇有一种你不让我睡,我也不让你好睡的报复心态。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柔软,少年眉头蹙起,轻微动了动。
“江慎,别闹我……”少年低声道,“不想再来了……”
不想再来?
来什么?
江慎忽然想起少年控诉他的话。
假设少年没有撒谎,江慎真是把他忘了。又假设少年是因为某种原因,才误以为他腹中怀了孩子,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先前已经……
江慎的视线从少年脸上,慢慢下移。
昨晚江慎睡前,好心地帮少年脱了鞋袜,盖了被子。可这会儿那被子已经全被踢到了床脚,少年蜷缩着身子,领口因为睡了一夜松散了大半。
半遮半掩地露出里头白瓷般的肌理,以及一截精致的锁骨。
少年身形根本看不出什么怀有身孕的模样,腰身纤细,仿佛一条手臂就能完全圈进怀里。
他衣服下摆不长,纤细的小腿从鲜红的衣物间伸出来,衬得越发白皙光洁。
江慎吞咽一下,艰难移开了视线。
应……应当不会吧?
把人睡了,又把人忘了。
他是畜生吗?
江慎神色复杂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下头,看向大清早就神采奕奕的某处。
……你也是畜生吗?.
江慎出门时还有些浑浑噩噩,他走出院门,一袭黑衣的青年正守在那里。见他出来,连忙屈膝跪地。
“殿下。”郁修问,“离祭祖大典还有两个时辰,您怎么醒得这么早?”
“睡不着。”江慎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淡声吩咐,“给我寻个偏院沐浴。”
郁修一怔,问:“这院中可是有何不妥?”
这祖庙自然比不上太子东宫或其他行宫,但安排给江慎的院落已经是整个祖庙内最好的。
好端端的,为何要换?
“没什么不妥,让你去就去。”江慎懒得解释,摆了摆手。
郁修只得应了声“是”,转身去办。
郁修跟在江慎身边多年,算得上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他很快安排好了一个全新的偏院,江慎没要任何人侍奉,只留下郁修在旁候着。
水汽蒸腾,江慎把自己泡进水里,紧绷了一夜的疲惫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他靠在汤池里闭目养神,郁修隔着一道屏障立在外头,声音传来:“殿下当以身体为重。”
江慎睁开眼,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郁修又道:“殿下如此日夜操劳政务,长此以往,身体怎么受得住?”
江慎:“……”
郁修不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只是见江慎神色疲惫,以为他又在为了政务废寝忘食。
很可惜,并不是这样。
这一整夜江慎胡思乱想,什么事都想过了,唯独把政务上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刻也没有想起来过。
要不是祭祖大典非同小可,耽误不得,他今早甚至不太想出门。
江慎清了清嗓子,淡声应道:“知道了。”
郁修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江慎又唤他:“郁修,你进来。”
青年绕过屏风走进来。
郁修与江慎同龄,又掌握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在很多时候,他能直接代替江慎去做一些事。但他本人实际的模样长得也不差,算不上极其出众,胜在英气。
江慎打量了他一会儿,问:“你还没有娶妻对吧?”
郁修:“属下尚未娶妻。”
江慎:“有喜欢的人了吗?”
郁修:“?”
“咳,本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尽可说出来,本殿下替你做主。”
“多谢殿下。”郁修不疑有他,道,“郁修此生只愿侍奉殿下左右,护殿下周全,并无娶妻生子的打算。”
“话别说得这么绝对。”江慎顿了顿,斟酌字句,缓缓问,“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忘了些很重要的事,而这时候,正巧有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指责你始乱终弃,把他忘了。你会相信吗?”
郁修望向江慎,神情有片刻空白。
江慎强调:“假设。”
郁修“哦”了声,又想了想,认真道:“属下以为,片面之词,不可尽信。”
江慎:“可他长得很好看。”
郁修:“……”
郁修:“属下曾听说过一句话。”
江慎:“什么?”
郁修:“越好看的人,便越会骗人。”
江慎与他对视片刻。
郁修低下头:“这也是片面之词,殿下不必尽信。”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江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又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把本殿下昨晚住那院子守好了,从今日起,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要让……”
他话音一顿,没有把话说完。
也别让院子里那个小家伙跑了。
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在江慎面前撒这么大的谎。没有人敢,也没有人骗得过。
那到底是不是个小骗子,他迟早审得出来。
江慎敛下眼,想起今早出门前看见的,那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待祭祖大典结束,他便回来亲自,慢慢的审。
第23章
黎阮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是被窗外的响动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偏头看见了窗户外那团黑影。小山雀蹲在窗边,正笃笃笃地啄着窗柩。
他手一抬,窗户被一阵风吹开。
小山雀飞了进来。
“黎阮,昨晚怎么样,江慎相信你了吧?”
小山雀落在床榻边,扬着脑袋得意道:“我出的主意不错吧?”
“但我感觉他没有特别相信。”黎阮躺回床上,抓过被子抱在怀里,“他问了我好多问题啊,我都答不上来。”
小山雀:“可他如果不相信你,应该会把你赶走才对吧?”
“也是哦。”黎阮歪着脑袋,“他还让我睡他的床上,那应该没有太怀疑我。”
……完全已经不记得是自己先装睡不肯回答问题的。
江慎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但屋子里属于他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黎阮抱着昨天江慎亲手给他盖的被子,深深吸了一口。
或许是怀了崽子的原因,黎阮现在对江慎的味道很依赖,身旁没有江慎的味道连觉也睡不好。江慎留在他洞府里的那几件衣服,这几天下来已经被黎阮揉得皱皱巴巴,几乎没法再穿了。
但这屋子里的味道也很有限,毕竟江慎是昨天黄昏左右才到了祖庙,并没有在这屋子里待太久。
黎阮吸了一会儿觉得并不满足,决定去找真人。
“你知不知道江慎去哪儿了?”黎阮翻身坐起来,问小山雀。
小山雀道:“他上午在前山那个祭坛,好像是主持什么大典来着,我看见了。”
黎阮昨晚特意等到夜色已深后才来找江慎,那会儿小山雀已经在前山寻了个枝头睡着了,今早睡醒后正好撞见了他们举行祭祖大典。
“我去树林子里吃了点果子,出来时看见前山的人已经散了呀。”小山雀问,“江慎一直没回来吗?”
黎阮不太确定:“应该没有吧。”
虽然他一直睡得很沉,但早晨江慎离开时,他模模糊糊是有点感觉的。如果中途回来过,他不应该完全没有察觉。
“不过我看见院子里放了几盘点心。”小山雀飞到窗边,指了指外边,“是不是他给你准备的?”
黎阮走过去,顺着小山雀的视线看过去,果真看见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了几盘糕点。
他昨晚没太注意,隐约记得那里应该是没有东西的。
是江慎给他准备的吗?
“算了。”食物的吸引力远不如江慎本人,黎阮没在多想,摇身一变,幻化回了一只小狐狸。
“我们去找找他吧。”.
江慎原本祭祖大典结束就要回来的。
按照流程,他上午完成主持祭祖大典,下午回屋歇一歇,稍作准备。从明日开始,便要去后山祠堂,斋戒诵经三日,替圣上祈福。
因此,在主持祭礼的时候,他脑中还在想要怎么审昨晚那贸然登门的少年。
可祭祖大典结束后,却出了点岔子。
“今晚就去祠堂?”江慎望着面前那一身朝服,恭恭敬敬朝他行礼的人,似笑非笑,“怎么这么突然,昨日那份流程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这人是礼部祠祭司主事,此番祭祖大典圣上交由他全权负责。
祠祭司主事已经年过半百,说话待人总是和和气气:“原本是这样没错。可微臣昨晚与祖庙祭司夜观天象,今日是个吉日,最适宜入祠堂祈福。”
“殿下此番是为陛下祈福而来,若能提早一天入祠堂,也能让先祖与上天看到殿下的孝义和决心,如此……”
他说话慢慢悠悠,听得江慎没什么耐心,抬手打断:“那依本殿下看来,也不用等到今晚了,现在就去,如何?”
祠祭司主事一愣。
“不是要让先祖和上天看到我的决心吗,我提前半日入祠堂,这决心够不够?”江慎唇角勾起个弧度,眼底却并无笑意,“去准备吧。”
他没给任何人辩驳的机会,祠祭司主事只得又朝他行了一礼,领命去办。
待人走后,郁修才走上前来:“殿下,这……”
江慎抬手拦住他的话音,淡声道:“随我进屋换身衣服。”
祭祖大典才刚刚结束,江慎身上还穿着祭礼服,一袭暗紫冕袍宽大厚重,行动颇有不便。江慎领着郁修去了祭坛旁的暖阁,立即有宫女上前替他更衣。
脱去那厚重的外袍,只留下里头淡紫的常服。
斋戒祈福的规矩与祭祖大典又有不同,他需要一切从简,独自前往。
待到宫女替他摘了发冠,江慎吩咐:“都下去吧,我与郁统领有话要说。”
宫女行礼告退,郁修跟过去检查一番门后窗外,便听江慎悠悠道:“有些人,三日都等不及啊。”
郁修:“殿下,您真要现在入祠堂?”
“你没听见祠祭司主事将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我要是不去,岂不是显得很没有孝义和决心?”江慎从妆台上取了根木簪,将散落的发丝束好,轻嘲一笑,“那些老家伙就等着抓我把柄呢,我自然要表现得有诚意一些。”
所谓祭祀先祖,为圣上祈福,自然不是江慎本意。以他的性子,他宁可去民间遍寻几次名医,也不相信自己在祠堂里念念经,吃几天素斋,就能让圣上的顽疾康复。
可当朝素来重礼,他不信这套,但当今圣上、满朝文武、黎明百姓,都信得很。
为了笼络民心,这一出他不得不演。
既然演了,那就要演得漂亮,演得挑不出纰漏才行。
但江慎说完这话,却又叹了口气:“真耽误事。”
本来还想回去审一审那小家伙的。
现在这一去祠堂,至少得耽搁三天。
麻烦。
郁修担忧道:“可殿下的安危……”
祖庙规矩繁多,太子入祠堂不能带任何守卫,除了每日早晚去送素斋的管事外,任何人不能接近那里。
如果有人存了歹心,这是最好的可乘之机。
原本按照流程,江慎明日才入祠堂,郁修还有时间在那祠堂附近布防,可如今……
“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便好,不必担忧。”江慎想了想,道,“只是有一件事有点麻烦,你得帮我个忙。”
郁修:“殿下请吩咐。”
“你派人做几盘点心,送去我昨晚住那院子。放在院子里就好,不要进屋。”
郁修:“……”
郁修待江慎忠心耿耿,但不是傻子。他沉默片刻,迟疑着问:“殿下,您早晨说的那个假设……”
江慎回过头,与他对视片刻。
神情淡淡,透着几分无辜。
郁修低头:“只是个假设,属下明白了。”.
祠堂是祖庙最后方的一座大殿,有重重院墙阻隔,琉璃青瓦,绿荫环绕,格外清净。
午后,江慎沐浴更衣,除去身上一切外物,只着一身素衣进入。
祠堂内的陈设也极为简单,前方主殿供奉牌位,放置三个蒲团,供人参拜诵经。主殿两侧则设有暖阁,可供休息。
管事合上门离开,江慎立于殿中,抬眼看向前方那些牌位。
这大殿里供奉的皆是历任先皇,以及几位开国功臣。江慎虽然不信鬼神,但死者为大,在历任先祖牌位面前,仍留有敬畏之心。
他点了几根香,俯身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毕恭毕敬拜了三拜。
而后又在大殿旁的桌案边坐下。
所谓斋戒祈福虽然只是演一场戏,但并不代表江慎只在这祠堂里关上三天便万事大吉。这三天里,他得亲手誊抄经文,以展现自己的孝心。
这誊抄的经文,三天后还要呈回京城,给圣上过目,而后公之于众。
誊抄经文这点小事对江慎来说不过轻而易举,他研墨提笔,神情百无聊赖,写下的字迹却工整俊逸,锋芒尽敛。
刚抄了两页,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叩叩叩。
叩叩叩。
动作很轻,但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却听得很清晰。
江慎笔尖一顿,知道这是谁了。
原本恹恹的神情立即换做一副兴意盎然,就连江慎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眼底已不自觉浮现出笑意。
可他没有起身,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低头书写,就连脊背都挺得更直了。
那敲门声按着熟悉的节奏,时不时轻轻敲几下。
寻常人敲了几下没人应门或许就放弃了,但来人显然有些一根筋,江慎不应门,他便这么一直持续地敲着,大有一副偏要敲到江慎给他开门为止。
江慎原本是想故意晾他一会儿,等着看来人还有没有后招,没想到这人如此执着,继续这么敲下去,恐怕要把殿外看守的管事都惊动了。
无奈,只能起身去开门。
将殿门拉开一道缝隙,正扒着殿门的少年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险些摔进去。
被江慎接了个满怀。
少年身形纤细,抱起来的手感却格外柔软。中午阳光正好,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身上被晒得暖烘烘的,还带着草木清新的气息。
江慎极为喜欢这个手感,一时间没舍得松手,面上却做出一副责怪模样:“你怎么会来这里?”
黎阮就坦诚得多。
他把脑袋埋进江慎怀里,舒舒服服吸了一口对方的味道,才道:“我来找你呀。”
声音软软的。
江慎有时候觉得,少年表现得真像是某种小动物,还是最会黏人,一刻都离不得主人的那种。
他勉强压下唇角的笑意,板着脸把少年拎进了大殿,合上门。
“这里就是祠堂啊。”少年好奇地打量一圈,“感觉好没意思,你要在这里关三天吗?”
祖宗祠堂素来便是如此,殿内入目只有牌位和香台,自然不会有趣到哪儿去。
但江慎还没遇到过谁敢把这话说出来。
江慎问:“这上面可都是当朝皇室的祖宗牌位,你这么出言不逊,就不怕触怒亡灵?”
“他们早转世去了,才不会听到。”黎阮不以为意,“就算没有转世,功德圆满上天做了神仙,也不会管凡尘间的事。好不容易超脱了轮回俗世,谁还乐意回来?”
江慎怔然。
这少年瞧着年纪不大,甚至有点傻乎乎的模样,他没想到,这少年竟会有如此通透的想法。
江慎眸光敛下,没再多言,转头回了桌案前:“所以,你就这么没规没矩,跑来祠堂找我?你不知道太子斋戒祈福期间,祠堂不让外人进入吗?”
黎阮心虚地抿了下唇:“不……不知道啊。”
他是知道的。
方才他变回原形,和小山雀一起在祖庙里找江慎的时候听见了这事,所以他才知道江慎在这里,也知道他要在这里待上三天。
可是三天也太久了。
他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江慎,不想和他分开那么久。
少年这点小动作江慎全看在眼里,故意道:“那你现在知道了,还不快走?”
黎阮当然不可能走,非但没走,还磨磨蹭蹭贴到江慎身边。
“其实我也不想来打扰你的,但是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我好饿啊。”黎阮在桌案边坐下,可怜巴巴地望着江慎,“我怀着你的崽子,我不能饿肚子的,你怎么可以不管我呢?”
江慎手一抖,在纸上留下一滴墨迹。
也不知为何,这少年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怀了身孕,江慎想了想,放弃与他继续掰扯男子到底能不能怀孕。
他放下笔,撕下那页揉成团扔了,平静道:“我让人给你送了吃食,你没看见吗?”
黎阮眨了眨眼。
原来那真的是给他的。
就算江慎现在不认得他,也不怎么相信他,但还是担心他会饿肚子。
黎阮忽然开心起来。
但口中依旧道:“我没看见,我醒来之后就直接来找你了。”
小骗子。
江慎敛下眼,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还是个不怎么会说谎的小骗子。
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可不巧,这三日我在祠堂斋戒,只有每日早晚才会有人来送饭,你现在这里等吃的……恐怕还得等上两个时辰。”
“啊……”黎阮有些惊讶,而后又露出一丝同情,“原来当太子也这么可怜,难怪你之前都不太想回来。”
江慎:“?”
黎阮认真道:“那我就陪你饿肚子好了,我没关系的。”
江慎:“……”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少年这一句话说得江慎哑口无言,他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的誊抄经文,抬眼看向少年:“既然你不愿走,那昨晚没说完的事,我们能继续说了吗?”
这一招很有用。
江慎明明白白看见少年的神情又变得躲闪,但大约知道是躲不过,下定决心似的:“想问什么,你问吧。”
如果说昨日少年在他屋中睡着时,江慎心中还有七成怀疑,那么这一夜过去,这怀疑已经降了大半。
这少年不会隐藏情绪,开心还是难过,在说实话还是在撒谎,都表现得格外明显。
江慎识人无数,一眼便看了个清楚。
但这不代表少年说的话全是真的。
该审的,还是要审。
“现在是你要想让我信任,怎么会是我来问?”江慎道,“你千里迢迢追来祖庙找我,不就是为了让我相信你是我的恩人,既然如此,你那里应该有能够让我信任的证据。”
“你要是给不出来,我要如何信你?”
“证据……”黎阮抓了抓头发。
他来得太匆忙,没有带上江慎留下的东西,要说证据,他是真的给不出来。
而且,江慎现在已经没有了记忆,就算把那三个月他们之间发生的事都说出来,他也不会记得。
还能有什么证据呢……
“我想到了!”黎阮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江慎,“我有证据的。”
黎阮道:“你之前经常给我讲朝堂的故事,我还记得一些。”
江慎当初告诉他的大多是朝堂和皇室的秘辛,就连朝中大臣也不一定全都知道,更不用说普通的平民百姓。
不过黎阮当初完全是听故事的心态,就算听进去了,其实记得也不完全。他努力从记忆深处挑出一些印象深的说了出来,江慎脸色渐渐变了。
“……还有就是你抓湖广巡抚那件事。”黎阮道,“你找手下扮成了你的样子,故意引湖广巡抚上钩。你当时说了,湖广巡抚是被派来试探你的弃子,他面前只剩两条路,要么向你告密刺杀的真凶,要么就是刺杀你。不过他选了后者。”
“还有,你当时烧掉的那封密函——”
黎阮话音戛然而止。
那封密函是黎阮用法术帮江慎找回来的,这个不能往外说。
江慎方才一直没有打断他,直到这会儿黎阮止了话头,他才徐徐开口:“你说密函怎么了?”
“密……密函……密函的事我不记得了。”
又在撒谎。
江慎轻轻舒了口气。
因为黎阮很多事记得不太清楚,而且好些故事他自己都没听明白,因此说出来的故事不免有些颠三倒四。他方才说出的那些,其实好几处都有错漏。
但他说对的也不少。
而且很多事,是只有江慎才知道的。
他是从何处得知这些?
难道真是自己告诉他的?
江慎抬眼看向少年,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
短短三个月,他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机密全都告诉一个外人?
江慎闭了闭眼,又问:“我与你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吗?”
“你说过的。”黎阮道,“你说这些事好多都是绝密,要是传出去可能会引起大乱子,还会被人灭口。但你不是要证据嘛,我只能都说出来了。”
“再说了,你也不是外人呀。”
江慎默然。
无法反驳的理由。
他又问:“密函又是怎么回事?”
那封骗他入京的假密函,如今仍然存放在他的宫中。
可在他的记忆里,他在收到密函后,便亲手将那其烧毁了。
他这段时间的记忆极其混乱,先前只当是自己记错了,可偏偏少年方才又不小心提到了密函。
难道这其中真有隐情?
黎阮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你能不能别问了呀?”
在黎阮存有记忆的这几百年来,他说的谎话加起来还没有这两日多。
他不会撒谎,也不想撒谎。
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江慎解释。
“我有些事情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所以……你能不能先别问这些。”黎阮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小声道,“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就相信我吧,好不好?我真的只是想来找你……”
江慎心底轻轻一颤。
的确,如果他只是想要少年认识他的证据,他方才说的那些已经足够了。江慎这数十年在京城乃至整个中原大地布下联络网,联络网环环相扣,彼此保密,有些事情,除了他,就连郁修都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可少年却能一桩桩数出来。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将这么机密的事情说出去,但他的确说了,也只有他能说出去。
至少在那几个月间,他好像当真对这少年全无保留。
如果他之前当真这么喜欢他,现在非但将对方忘了个一干二净,还偏要逼着他将过往的秘密全说出来自证。
这太绝情了。
本来就是他亏欠了人家。
而且……
江慎深深吸了一口气,除开一切理智和犹疑,他感受到了如今最真切的想法。
他不想逼他,也不想见他受委屈。
罢了。
等到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少年已经受了很多委屈,何必这时候苦苦相逼。
江慎心下有了决定,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黎阮。”黎阮回答,“但你之前都叫我小狐狸的。”
“小狐狸?”江慎忽然想起了那个留在他身边的狐狸玉坠,问,“所以,那个坠子是你送给我的?”
“坠子?”黎阮恍然,“对哦,我送过你一个坠子,是用桃花变——”他顿了下,“是粉色的,刻成了小狐狸的模样,对吧?”
“那是你回京那天,你怎么都不肯走,偏要我做出来哄你的。”
“……你不会已经扔了吧?”
其实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东西黎阮弹指间就能做出一大堆,不算什么稀罕玩意。
但江慎不知道这些,急忙道:“当然没有。那东西我留在京城了,想寻到它的主人……我当然不可能扔。”
黎阮眨了眨眼:“你在找我呀?”
江慎:“……嗯。”
少年一直坐在桌案边和他说话,双手托着下巴,脑袋微微歪着,注视着江慎的眼眸里盛着寻常人没有的光彩。
听完这句话,他忽然开心地笑起来。
黎阮笑着道:“那你现在找到了。”
哪怕记忆全无,江慎也没有放弃找寻黎阮的下落。
黎阮觉得阿雪说得没错。
他不该小看了凡人,他们之间留下过那么多的痕迹,就算今日黎阮不来凡间,江慎也迟早有一天会找回去。
找回长鸣山,找回那段被抹去的记忆.
江慎没再继续逼问,黎阮才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但放松下来之后,肚子便更饿了。
咕噜……
寂静无声的大殿之上,传来一声异响。
江慎笔下一顿,回过头去。
少年蜷缩在他后头的软席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半个时辰前,他还兴冲冲要陪江慎一起,不会写字,就坐在旁边陪他,帮他研墨倒水。
结果没坚持多久,便跑去一旁打起了瞌睡。
咕噜……
这次江慎听清了,的确是从少年肚子里发出来的。
哪怕到了梦里,肚子也还在咕噜咕噜直叫唤,看来是真饿了。
江慎放下笔,估摸一下时辰,起身推开殿门走出去。
太子祈福期间,祠堂内外都不留人。江慎穿过前方三开门的院落,走到院墙外,才终于看见了看守。
“哟,太子殿下!”管事的连忙迎上前来,“您怎么出来了,祈福期间您不能出来呀,您这……”
江慎打断道:“本殿下饿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过来。”
“可是斋戒的规矩……”
江慎淡淡瞥了他一眼。
管事的连忙改口:“是,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是快到晚膳的时间,小的这就去准备。”
江慎应了声,板着脸吩咐:“记得多弄几个菜,很饿。”
交代完后,才又转身回了祠堂。
少年依旧维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睡得无知无觉。
晚膳过会儿就会送过来,可不能让别人看见这小家伙睡在这儿。
祖庙里规矩多,就连品阶不到的妃嫔都不能轻易进入宗祠,更不用说这没名没分的少年。而且,要是让别人知道,当朝太子在祠堂斋戒祈福,身边却还带了人。
他可就说不清了。
江慎走到少年身边,低下头,却没急着唤醒他。
隔得近了,更能看出少年的确生了一张极其明艳动人的脸,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也很难在少年脸上挑出任何瑕疵。
江慎看得有些出神,伸出手,指腹在少年侧脸摩挲一下。
“老实说,你是不是勾引我了?”他轻声问。
江慎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能让数月前的他失去一切戒心,对这陌生少年知无不言。
什么秘密都说出去了,真不像他会做的事。
“我是想勾引你呀。”大概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黎阮睡得不深。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人还没完全清醒,倒先回答起江慎的话来,“可是怎么都勾不到。”
江慎失笑:“你这是没勾到的模样?”
如果少年说的都是真的,几个月前的自己,大概魂都快被勾没了。
黎阮还有点犯困,懒得动弹,声音也倦倦的:“后来也许勾到了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其他的。”
江慎:“什么?”
“你靠我好近啊。”黎阮冲他笑起来,眸光里闪烁着狡黠,“你……是不是想亲我呀?”
之前江慎每次想亲他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一模一样。
第24章
“你在胡说什么?!”
江慎猝然起身, 脖子到耳根红了一大片,心脏急促跳动。
直到听了少年这句话,江慎才发现他的确与少年靠得很近。
近得几乎只要略微低头,便能触碰到他。
但他那只是……只是想看得更清楚, 绝对不会有其他非分之想。
他明明昨晚才头一次见到少年, 怎么可能生出那种念头。
“我没有胡说呀。”黎阮坐起身, 仰头望着江慎,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要命的话,“你之前想亲我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江慎耳根发烫, 局促地不敢看他。但听了这话, 又忍不住问:“我之前……亲过你吗?”
黎阮:“亲过好多次啦。”
江慎心思一时烦乱, 被人轻轻拉了拉衣袖。
“你不记得了对不对?”少年低声问着, 语气却不是委屈, 而是仿佛极为体贴,“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江慎呼吸一滞。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少年的嘴唇看上去极软, 没有涂任何脂粉, 是很漂亮又自然的淡粉色。与江慎天生薄唇不同,少年唇瓣丰满得恰到好处, 说话时微微开合,又软又弹,露出里面淡粉的舌尖。
不知吻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江慎略微失神,而后触及少年笑得有些狡猾的视线,立刻回过神来。
“你故意勾我。”江慎闪电般移开视线, 语气有点恼,“你就是想亲我。”
“是啊。”黎阮被他戳穿, 一点害羞的模样都没有,反倒坦荡承认, “你都好久没亲过我了,你亲亲我嘛。”
亲不亲是其次,他是想吃江慎的精元了。
江慎现在不认得他,也不让他靠得太近,他几乎没有机会吸食他的精元。
他又不能直说他是妖怪,来找江慎就是为了吸食他的精元。
只能用这种方法。
因为真的很馋。
黎阮不知这是不是与肚子里那小崽子有关,和江慎重逢之后,他比先前还要馋他。想吃他的精元,想时时刻刻和他贴在一块,想……双修。
每到这时候,黎阮就很后悔他抹掉了江慎的记忆,不然他们早就双修好多次了。
想要多少次就能有多少次。
想到这里,黎阮竟然生出几分惆怅。
江慎对他所思所想完全不知情,但他眼睁睁看见,少年在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后,竟低下了头,仿佛很沮丧的模样。
只是不给他亲,他至于这么难过吗?
江慎心里竟浮现一丝愧疚。
这少年……当真这么喜欢他?
细想的确如此,这少年身上当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无法三番两次避开守卫闯到他身边来。无论是擅闯太子院落,还是如今这祠堂,被抓到都是当刺客处死的罪责。
这少年冒着这般危险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与他待在一起。
这还不够喜欢吗?
江慎看少年的眼神渐渐变了。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江慎声音放柔下来,劝慰道,“我……我不知为何我会失了记忆,将你忘了,但这绝非我本意。”
“你想要的,我暂时无法满足。”
“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慢慢寻回那些记忆。若你所说的过往当真,我绝不会负你。”
江慎认识少年甚至不足十二时辰,要他现在就对少年做出那种……逾越礼数的事,从理智上,他做不到。
他又不是真正的畜生。
“……好吧。”黎阮有点失落,“你不记得我了,我理解的,没关系。”
他又问:“那你需要多久呀?能不能不要太久,我等不了太久的。”
事态其实是有一点紧迫的。
黎阮肚子里那小崽子时时刻刻都在吸收他的灵力,黎阮刚恢复法力没多久,没法长久的供给灵力给这小崽子。来之前阿雪给他吃了些补充灵力的丹药,而来了江慎身边之后,吸收的速度似乎的确放慢了些。
但依旧没有停下。
如果一直拖延下去,他可能真的会被重新打回原形。
少年这模样又让江慎心头极软,他略微弯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不会太久,我保证。”.
管事的来送晚膳时,黎阮听话乖乖躲去了殿后。
虽说是斋戒,但当朝太子的膳食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尤其他方才还特意吩咐了多要一些。
于是,黎阮出来时,便看见七八道精致的素斋摆了满桌。
只是碗筷只有一副。
“这儿都是人精,再多要一副碗筷太可疑,先将就着吧。”江慎将喝汤用的汤碗和汤匙分给黎阮,道,“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黎阮当然不介意这些。
他和江慎在长鸣山的时候,他们连筷子都很少用上。
说实话,他压根不习惯用那东西。
他视线在桌上巡了一圈,却皱眉:“怎么都没有肉啊?”
“斋戒斋戒,当然要食素斋。”江慎觉得他这模样尤为可爱,故意逗他,“你要是想吃肉便回昨晚那院子里去,我派人给你送。”
黎阮摇头:“那还是算了,我要和你在一块。”
就算暂时不能吸收精元,待在江慎身边也更舒服些。
江慎只当是少年喜欢他极了,一刻都不肯离开他。他心底美滋滋的,给少年夹了道菜:“你尝尝这个,虽然是素豆腐做的,但尝起来有肉味。”
两人便这么用一副碗筷,一起用完了这顿晚膳。
吃饭时,江慎还有意观察,把少年喜欢吃的东西都一一记下。
少年不太爱吃蔬菜,尤其那几道清炒的小菜,尝了两口就没再动过。但少年却极喜欢吃甜食,什么糖糕糖饼,就连最后那道甜羹,都喝了三大碗。
……然后就一不小心吃多了。
吃饱喝足,黎阮直接躲去了一旁的暖阁,让管事的过来将碗碟收走。管事的前脚刚走,后脚江慎走进暖阁,便看见少年倒在小榻上揉肚子。
“好撑……”
江慎失笑:“还说什么只想吃肉,别的都不爱吃,我看你吃得挺开心。”
七八道小菜,除了他不爱吃的蔬菜,其他全被吃了个干干净净。害得那管事的方才在收拾的时候,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瞧着江慎,生怕他没吃饱。
“我饿了一天嘛。”黎阮道,“而且我现在肚子里还有个崽,我当然要多吃点。”
又是崽。
江慎眉宇微微蹙起。
相处这么长时间下来,他已经能很轻易的分辨少年何时在说实话,何时又在撒谎。少年说谎时,神态会有些心虚躲闪,浑身都紧绷着,像把绒毛全都竖起,警惕万分的小动物。
但说实话时,就放松多了。
而他每次提起自己身怀有孕的事,态度都十分认真,丝毫不显紧张,不是说谎的模样。
可是……男子是真的不能怀孕吧?
江慎忽然有点怀疑自己。
看样子,等他们离开此处后,他得请太医过来替这小家伙瞧瞧。
江慎这么想着,又问:“刚才还答应晚上要陪我誊抄经文,不想去了?”
少年已经又侧躺着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听言摇了摇头,仿佛已经昏昏欲睡:“困……我要养胎,不能累着。”
江慎:“……”
江慎无奈地摇摇头,转头出了暖阁。
黎阮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在睡梦中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他睁开眼,江慎还没回来,暖阁的烛灯已经熄灭了。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很淡,却很刺鼻的味道。
这味道如果换做凡人大概不会闻得出,但动物的嗅觉灵敏很多,这味道瞒不过黎阮。
他起身,透过房门往外看去。这暖阁在祠堂主殿的右侧,后方有一条回廊相连,从房门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前殿的方向。
殿内的烛光依旧还亮着,但窗户边已经没有了江慎的身影。
在黎阮睡着之前,他原本一直在那里誊抄经文。
他去哪儿了?
黎阮正想去找他,耳廓微动,又听见了一点声响。
他眉头蹙起,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口中轻声念咒,化作一道青烟,悄无声息从窗户飞了出去。
今夜无星无月,整座祠堂都陷入一片黑暗当中,难以视物。有人借着夜色绕到主殿后方,手中还拎着一桶沉甸甸的东西。
他正想往墙上泼,却听得黑暗里传来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那是什么呀?”
来人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桶摔到地上,粘稠深黑,呈液体状的事物流了满地。
那味道一时间变得更浓了。
“你……你是什么人?这里怎么会有别人?!”
这味道对嗅觉灵敏的动物来说刺鼻得有点难受,黎阮闻着想吐,捂着鼻子后退两步:“你又是什么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弄这个难闻的东西做什么?”
来人并不回答,只听得一声利刃出鞘的锐响。
黑暗里闪现一抹雪亮。
来者显然是经由特殊训练过的杀手,动作十分敏捷。那长刀猛地朝黎阮劈来,可后者只是纵身一跃,轻巧地躲过了这一击。
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凡人。
黎阮在妖族里打架就从没输过,真要动起手来,这人连黎阮的衣摆都碰不到。
他大半夜被吵醒,又被这味道弄得不舒服,有点生气:“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我只是想问你那是什么,你打我做什么?”
来者似乎很快发现自己不是对手,索性把手中的长刀一扔,又从怀中掏出一物。
那是个火折子。
他冷笑一声:“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是什么。”
他往火折子上一吹,再轻轻一扔。些许火星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度,落到地上,飞快点燃了那淌在墙上地上的液体。
火舌骤然覆上了大片墙壁.
江慎并未走远。
这祖庙的布置更像皇家园林,尤其这供奉牌位的祠堂外,重重高墙下树荫茂密,极易藏身。
江慎负手立于高墙之下,他的身后,有人快步走近,单膝跪地:“殿下。”
“人抓到了?”江慎轻声问。
“是,潜入祖庙的一共二十九名死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全在控制之中。”
来者正是郁修,他抬手示意,身后便有两名侍卫押解着一名黑衣人走上前来:“还有此人……”
那人蒙脸的黑布揭开,竟是那位礼部的祠祭司主事。
“原来是李大人。”江慎淡淡一笑,“您老人家是个文臣,又不会武,怎么杀我还亲自来啊?”
年过半百的老者瞧着有些狼狈,说话时也没有了先前那番和气:“你早就猜到了?”
“猜到什么?猜到你们会趁我孤身在祠堂祈福之际,派人来暗杀我?这一点也不难猜。”江慎脸上还是带着微笑,眼底却并无笑意,“倒是你,你们怎么不想想,本殿下刚逃过一劫回到京城,为何忽然要在这时提出前来祭祖?”
李大人一怔:“你……你一早就谋划好了?”
江慎:“你们在京城外截杀我未能成功,我回京后步步紧逼,没给你们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你们需要一个找我出气的机会,所以我便给了你们这个机会。”
包括先前在京城的那番动作,也是为了今日的铺垫。
江慎故意将矛头对准三皇子派系,短短一个月便下狱处死了数十名官员,但那只是清洗了明面上支持的大臣。
在朝堂这暗潮涌动之下,还潜藏着不少人。
而祖庙这一行,就是为了给他们制造个机会,让他们能够浮出水面。
斩草除根,向来是江慎一贯的做法。
“但我没想到真的是你。”江慎走到李大人面前,略微弯腰看他,“连你也支持老三?”
此番太子祭祖,随行的官员其实不少。对于这次到底会是谁浮出水面,江慎先前在心中大致有过一些猜测。
但从没猜过面前这位。
李大人年事已高,从先皇在世时便在礼部当职,主持各类祭祀庆典,已经算得上元老。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参与过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在此之前,江慎几乎没有怀疑过他。
直到,他在今日祭祖大典结束后,要求江慎立即入祠堂。
“李大人最是重礼,那老三生性散漫,不守礼教。”江慎问,“你为何会支持他?”
李大人道:“三殿下天赋超群,文采非凡。”
“嗯,老三的确有点才华。”江慎点点头,又道,“可他是非不分,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前两年他纵容一纨绔当街强抢民女,事后那女子被逼死,他还动用皇子身份瞒下此事。只因那纨绔是京城富商之子,能帮他良多。”
“这样的人,你真觉得他能当个好皇帝?”
“还是说……”江慎眼眸眯起,轻声道,“老三只是个幌子,你背后侍奉的,另有其人。”
李大人垂眸不答。
江慎还想再问,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唤他:“殿下,祠堂那边——”
他猝然抬头,只见沉沉夜色当中,忽然亮起一道火光。
那火势烧得极快,大火从殿后烧起来,几乎转瞬间,火光便冲上了天际。
“去救火!”
江慎低喝一声,回过头却看见,跪在他面前的老者脸上,忽然浮现起一丝笑意:“殿下此番棋差一着,我共派了三十名死士,前面那二十九个,都是为了给最后那个铺路。”
江慎没有理会,他面沉如水,快步往主殿去。
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他便知道这人的计划是什么了。
从头到尾,李大人没有想要杀他,他派出三十名死士,甚至不惜用自己做诱饵,想要的,不过是烧了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皇室祖先牌位,江慎今夜在祠堂斋戒祈福,祠堂便遭了一场大火。无论这起火原因是什么,江慎的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如果运气不好,祖宗牌位受了损害,他便更是成为了皇室的罪人。
到那时候,圣上触怒还算轻的。当朝从皇室到民间,皆信奉天命,此事一出,民间必然会兴起一番波澜,认为太子殿下未得祖宗庇佑,不能继承大统。
这些搞礼教的,最擅长人言可畏这一套。
这才是祠祭司主事能想出来的招数。
至于为什么冒着会被江慎怀疑的危险,偏偏选择今夜,多半是因为只有今夜无星无月,山风最大。
最适合放火。
但事实上,这招对江慎的作用有限。
他并非重礼教之人,也从来不会被一两句谣言压死,就算祠祭司主事当真一把火将祠堂烧了个干净,至多不过是被治一个失察之罪,他认了也无妨。
至于那些迂腐老臣,皇亲国戚如何看他,他本来就不在意。
可是……
黎阮还在祠堂里。
他一早就猜到对方会在今晚动手,原本是不想晚上的事惊扰到黎阮,才会提前离开祠堂。江慎特意大摇大摆走出祠堂,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见,以为祠堂里没有人,也就不会在混乱中伤到黎阮。
他没想到,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为了让他坐不稳这个皇位,竟不惜在祠堂放火。
江慎疾步奔向祠堂,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
他脚步一滞,抬手摸了摸。
……雨?
他抬眼往天上看去,沉沉天幕中,越来越多雨水落下来。那雨先是淅淅沥沥,而后迅速变成了瓢泼大雨,几乎一瞬间便沾湿了江慎的衣服。
雨幕很快将整个祖庙覆盖,也将那冲天的大火一点点熄灭。
原本想赶去祠堂救火的众侍卫皆愣在了原地,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跪倒在地,齐声高呼。
“天降福泽,天佑殿下!”
“天降福泽,天佑殿下!”
“天降福泽,天佑殿下!”
众侍卫的高喊声甚至几乎盖过了雨声,江慎没有理会,也没有停下,继续快步走向祠堂。
没进主殿,而是来到了暖阁。
殿后的火已被大雨彻底浇灭,这短短十余步的距离,江慎浑身上下湿了个透彻。他走进暖阁,来到小榻边,少年躺在上面,极疲惫似的揉了揉眼睛。
“你回来啦……”
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力气。
“你……”江慎眉头微蹙,看见少年后非但没觉得放心下来,反倒隐约觉得他哪里有点不对劲,“你方才一直睡着?”
少年没有回答。
他神情恹恹的,仿佛比睡前还要疲惫。
江慎想上前,又想起自己如今浑身湿透,没敢碰他。少年却忽然起身,扑进了江慎怀里。
“我身上湿了,你别——”
“让我抱一下嘛。”少年轻轻打断他,“就抱一下,我好累啊……”
这雨是黎阮变出来的。
方才那死士在他面前放了火,他为了把火熄灭,只能又用了那逆转天时的法术。
这法术消耗极大,黎阮耗费最后的力气回到暖阁,这会儿已经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黎阮不顾江慎身上湿得还在滴水,把自己埋进江慎颈侧,控制着本能,极其克制地吸了两口精元。
他原本不想在江慎不知情的情况下吸取他的精元。
哪怕是之前在长鸣山,他每次吸取江慎的精元之前,都会征求他的同意。
但这次不行,他感觉得到,再不吸点他的尾巴马上就要露出来了。
“我刚帮了你的忙,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黎阮放松下来,意识变得有点迷迷糊糊,“再让我抱一会儿……”
“帮忙?”江慎问,“什么意思,你帮了什么忙,你——”
话还没说完,少年脑袋一歪,在他怀里睡着了.
“殿下,太医来了。”
暖阁外,郁修轻声通报。
江慎已经换了件衣服,连带着给黎阮也换了身干净的衣物。他仍坐在小榻上,身形瘦小的少年躺在他的怀里,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冯太医进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先愣了下,手里的药箱砰地一声落地,跪倒在地:“殿殿殿——殿下!”
江慎蹙眉。
这动静惊扰了他怀中的少年,少年不安地动了动,把脑袋在江慎怀里埋得更深。
“小声点,你差点把他吵醒了。”江慎低声道。
冯太医抬眼看他,神情跟见了鬼似的。
这位冯太医头发胡须已经全白了,但医术高超,在太医院任职已有数十年。从皇后还在世时,冯太医便是她的人,如今自然侍奉起了江慎。
这次祭祖大典,江慎也点了他随行。
是信得过的人。
“殿下,这里是祖庙,是祠堂。”冯太医稍冷静下来,抱着药箱靠近几步,压低声音,“您怎么能带人进来,要是被人瞧见……”
江慎:“所以,还望冯太医替我保密。”
冯太医:“……”
冯太医叹了口气,放下药箱:“半夜被郁统领唤醒,又听闻祠堂起了火,老臣还当殿下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位小公子……他怎么了?”
江慎道:“不知何故,一直昏睡不醒。”
由于大雨落得及时,祠堂那场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殿后的墙壁和部分瓦片受到了波及,并未蔓延至殿内。
这会儿天还没亮,江慎没急着让人把消息传出去,而是让郁修先去请了太医。
因为少年的模样不太对劲。
方才回到暖阁,他没来得及点烛灯,因此并未及时察觉少年的脸色极其苍白。后来再发现时,少年已经在他怀中昏睡,怎么唤也唤不醒。
冯太医替黎阮诊了脉。
片刻后,他放开黎阮的手腕,道:“脉象瞧着像是劳累过度,所以才会睡得这么沉。让他多休息,睡醒后再吃点东西,不必用药,以食补为佳。”
江慎:“你的意思是,他只是睡着了?”
冯太医:“对,只是睡着。”
江慎眉宇紧蹙,又问:“劳累过度,他如何劳累了?”
这小少年一整天除了吃饭几乎都在睡觉,哪来的劳累过度?
冯太医给了他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江慎茫然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耳根发烫:“我、我没碰过他!”
冯太医又给了他一个“你觉得我信吗”的眼神。
“你——”江慎自知自己带人进了祠堂这事就说不清,索性也懒得解释,又问,“他的身体……还没有别的问题?”
冯太医道:“小公子身体一切康健,不知殿下是指什么?”
江慎有些犹豫,视线不自觉落到少年腹部:“他……他没有怀孕吧?”
冯太医:“?”
江慎:“?”
冯太医望向江慎的视线忽然变得十分关切:“殿下可需要老臣诊一诊脉?”
江慎没明白:“我在问你话,你给我诊脉做什么?”
冯太医:“殿下先前遇袭,导致部分记忆遗失,除此之外,近来还有没有别的不适?”
江慎这下听明白了。
“本殿下脑子没摔坏,我知道男子不能怀孕。”江慎咬牙,“是他总是认为自己怀……怀了我的孩子。”
冯太医恍然。
他又重新给黎阮诊了诊脉,还扒开眼皮瞧了瞧。
仔细检查一番之后,却摇头:“小公子身上并无任何外伤,也无旧疾怪病,会有如此念头……或许是受到过某种刺激。”
江慎:“受到刺激?”
“是。”冯太医揣测道,“也许是什么重大打击,让他精神产生错乱,才起了这些念头。”
被折腾着看诊这么久,黎阮睡得不太安稳,抓着江慎的衣袖小声嘟囔:“江慎,你抱抱我……”
冯太医:“殿下请看,这小公子潜意识里觉得殿下会离开他,因而幻想出一个孩子,认为只要这样你就会留在他身边,不再离开。唉,可怜……”
江慎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年。
少年睡着的模样很可爱,不是一个劲往江慎怀里钻,就是嘟嘟囔囔说梦话,怎么看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一点也看不出,江慎的离开,对他竟是那么沉重的打击。
江慎眸光暗下,心里揪着似的疼。
全都怪他。
作者有话要说:
江慎:唉,我真的是渣男……
小狐狸:?
(前面设定说过,崽崽现在只是一团灵气,所以暂时诊不出来。等多吸点精元成型就能诊出来了,给他爹攒一个大惊喜。
第25章
送走冯太医, 江慎回到屋内。
黎阮依旧睡得很沉,没了江慎在他身边后,他又把自己紧紧蜷起来,显得身形越发娇小。这本是黎阮当狐狸时的习惯睡姿, 但听了方才冯太医那席话, 这姿态落到在江慎眼里, 便解读成了没有安全感。
更心疼了。
江慎走回小榻边,俯身将他抱回怀里。
“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江慎抚摸着少年消瘦的脊背, 叹息般开口。
其实在少年出现之前, 江慎大致有过猜测, 觉得自己遗失的记忆多半与什么人有关。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 有关京城的事务, 全都记得非常清晰。记不清的,只有那段时间住在何处, 遇到过什么人, 身边发生过什么事。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失忆,没道理只忘记其中一部分事情。
所以他忘的不是“事”, 而是“人”。
他在身上发现的玉坠,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有人救了他,帮他治好伤,多半还与他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
可当他回了京城,却将那最重要的人忘了个干净。
但如果是这样, 那也太古怪了。
如此精准的忘却部分记忆,那绝不是受伤或意外能够造成的。更何况, 太医早就帮他检查过,他当初遇袭留下的伤势早已完全好了, 身体一点异常也没有。
是他也受过什么刺激吗?
还是……人为。
江慎眸光微微暗下。
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玄妙术法,南疆巫蛊,西域方术,说不准就有一样能造成他如今这结果。但如果这件事真是人为,有人故意抹去他的记忆,还……
江慎手臂收拢,搂紧了怀中的少年。
还让他的人吃了这么多苦头,被刺激得患了癔症。
他必然要让那人付出代价。
江慎一时思绪繁多,怀中少年又略微动了动,让他回过神来。
他舒了口气,将少年抱起来往内室走去。
外头那张小榻只是供人稍作休息,内室里还有另一张稍宽些的床榻。江慎把少年放在床榻上,刚想起身,少年翻过身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江慎:“……”
这小少年瞧着纤细,却不知为何力气大得惊人,江慎扯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把袖子从对方手里扯出来。
他站在床边思索片刻,想起了方才冯太医的嘱咐。
少年这种癔症属于心病,并无良方可治,只能用心药医。
既然他是因为担心江慎会离开,才患了病,那便从根源上免去他的担忧。简而言之,他想要什么,便给他什么。
与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少年同塌而眠,实在于礼不合,但如果是为了治病,也无可厚非。
江慎这么想着,俯身将少年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躺了上去。
修建这祠堂的先祖显然觉得,清苦的环境才能体现诚心。因此,这祠堂各处布置极简,床榻准备的也不过是张单人小床。
两个成年男子躺上去,稍显拥挤。
这会儿夜色已经很深了,江慎昨晚便没有休息好,今晚又折腾了大半宿,倦意袭来,有些疲惫。但床榻被少年占去大半,他侧躺在床上,几乎只要一翻身就会从床沿边掉下去,躺得不太舒服。
尤其似乎是感觉到他躺到身边后,少年忽然开始一个劲往他的方向拱,像是想离他更近一些。
粘人得跟只小狗似的。
江慎垂眸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想了想,手臂略微张开。
少年无知无觉,直接拱进了他怀里。
这下床榻终于不再拥挤了。
两人这姿势契合得仿佛已经使用过千百次,江慎抱住怀中那柔软的身躯,往内侧挪了挪,顺手在少年颈后捏了捏,心满意足闭上眼。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动作熟练得可怕.
这应当是江慎记忆中,头一次与旁人,尤其是与刚认识不久的人同塌而眠。他本以为自己会睡得不习惯,但没想到,他几乎是抱着少年躺下后便沉沉睡去。
甚至比平时睡得还要安稳。
翌日,江慎难得睡了个懒觉,是被外头刺目的阳光晒醒的。
刚醒来时意识尚未清醒,伸手先往身旁摸过去。
少年还维持着在他怀中睡着的姿势,按理来说,怀里陡然多出个人睡起来应当不会太舒服。可偏偏少年极轻,身体又很软,抱起来手感比太子寝宫里宫女亲手缝制的软枕还要舒服。
江慎不明白,明明少年瞧着瘦瘦小小,身上没什么肉,为何摸上去却这么软。
少年身上的衣物是昨晚江慎亲手给他换的,透过薄薄一层衣物,能感觉到温软细腻的肌理。江慎顺着对方肩头摸下去,却触碰到了些不一样的手感。
同样很软,温温热热,像是带了绒毛,扫在手背上有点发痒。
江慎还处在半梦半醒的困倦状态,因此并未睁眼,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他顺着那蓬松柔软的绒毛往下摸,再揉一揉,捏一捏,很快触到了根部。
怀中的躯体轻轻一颤,从他怀里挣脱了出去。
江慎恍惚一下,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水润的眸子。
掌心还残留着那柔软的触感,江慎捻了捻手指,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黎阮红着眼眶,气恼道:“你占我便宜!”
江慎陡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连忙坐起身,耳根发烫:“抱、抱歉,我并非有意。”
黎阮背靠墙壁,双手捂在身后,气鼓鼓地看他。
“你、你别生气。”江慎自知理亏,连忙温声哄道,“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我刚刚碰到了你何处?”
清醒过来后,江慎才后知后觉,觉得刚刚触碰到的手感格外特别,不像是人会有的。
反倒……像一条尾巴。
江慎往黎阮身后看了看,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的感觉没错,那的确是尾巴。
许是黎阮昨天那个法术实在消耗太大,他吸收的那点精元根本不够,还是在睡梦中不小心露出了尾巴。
……差点就被发现了。
黎阮一半心有余悸,一半觉得委屈。
他当然不介意江慎摸他,正相反,他是很希望江慎能多摸摸他的。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摸那里!
狐狸的尾巴根是浑身最为敏感之处,先前他们双修的时候,江慎兴起时轻轻摸一摸他的尾巴根,就能让黎阮敏感得立刻哭出来。
江慎现在不肯和他双修,还摸他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分了。
瞧出少年是真的有点生气,江慎只得按下心中疑问,没敢再多提。
他又问:“你……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啦。”黎阮顿了顿,小声道,“就是有点饿。”
江慎恨不得找个理由逃离这份尴尬,连忙道:“好,我去让人准备早膳。”
说完,披上外袍便往外走。
待江慎出了屋子,黎阮才松开捂在身后的手。
一条鲜红的尾巴从他身后伸出来。
连尾巴毛都炸开,活脱脱比平时大了一倍。
“以后不许再出来了。”黎阮偏过头,凶巴巴训道,“把他吓死了怎么办啊?”
那尾巴尖耷拉着,在床榻上轻轻拍了拍。
黎阮施了个法,将尾巴重新藏好了.
因为出了昨天那些事,江慎索性没有撤去看守在祠堂外的守卫。他出门吩咐守在门外的侍卫备膳,回来时少年已经在小榻边坐下了。
昨晚事出紧急,少年的存在又不能暴露,江慎没法去替他再找件合身的衣服。因此,少年现在身上穿的衣服是江慎的。
少年的身形比江慎小了一圈,那衣物穿在身上大了许多,肩线下塌,袖子长得完全遮住了手。再往下,一双莹白如玉的足在宽大的裤腿下若隐若现,没有穿鞋,足尖轻点地面,闲适地晃悠。
江慎脚步一顿,觉得喉头有点干渴。
他移开视线,走过去:“你……你没有带别的行李吗?”
黎阮没听明白:“什么行李?”
“衣服。”江慎道,“你昨日那身湿了,我已派人帮你清洗,你这几日……总不能一直穿我的。”
黎阮“哦”了声,道:“可我只有那一件衣服。”
其实要他再变一身衣服出来也不难,但昨晚黎阮刚使用了消耗那么大的法术,差点连尾巴都藏不住,他决定休养几天,不再施法。
而且,当着江慎的面变出衣服,那他妖怪的身份还怎么瞒?
江慎的确也记得,少年那天来找他的时候就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他不明白,这祖庙离京城有数百里,少年身无长物,到底是怎么找过来的?
……他到底还吃了多少苦?
想到这里,江慎心底又软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温声道:“那也无妨,等回了京城,我让人给你多做几件衣裳。”
黎阮没有回答,偷偷抬头打量他。
江慎:“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黎阮悄然往江慎的方向挪了挪,靠他近一些,“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你不是不肯与我亲近吗?”
结果昨天还抱着他睡觉。
如果不是黎阮现在已经恢复了法力,这一夜下来,江慎又要被他吸得该吃补药了。
“这样不好吗?”江慎道,“你跑这么远来找我,不就是希望我能对你好一些?”
他没把昨晚冯太医的话说出来。
患了癔症,问题可大可小。
江慎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三皇叔——就是那位自小待他极好,赠他匕首的肃亲王爷——当初就曾经患过癔症。
那时当今圣上还没继位,肃亲王也还住在京城。
肃亲王不知为何突患癔症,开始整日意识不清,癫狂发疯,谁也认不得。
后来被送去封地修养,才慢慢好了起来。
正因如此,肃亲王成为了如今唯一一位还在世的亲王。
其他几位亲王,都在当初夺嫡时,便被身为二皇子的当今圣上以各种方式除去了。
与当初肃亲王的癔症比起来,少年意识清醒,行为举止并无异常,病情应当不算严重。
既然肃亲王都能通过修养慢慢康复,没道理少年不行。
只要不再刺激他。
这便是昨晚江慎与冯太医商议过后,得出的结论。
黎阮并不知道江慎的“良苦用心”,但江慎愿意接受他亲近,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又往江慎身边挪了一点,仰头看他:“那你现在能亲亲我吗?”
江慎动作一顿。
黎阮拽着江慎的衣袖,温声软语地请求:“亲一下嘛,你都好久没亲我了。”
“你……”江慎声音低哑,“你很想要吗?”
黎阮认真点头:“嗯,很想。”
他是真的很需要一些精元,不然尾巴要藏不住了。
江慎吞咽一下。
虽然在少年的认知里他们已经曾经相熟,但江慎如今不记得那些事,在他的记忆中他们不过刚刚相识。于礼,他是不该与少年太过亲密的。
但……
这不是为了治病吗?
为了治病,哄哄他也无妨,对吧?
江慎低下头。
少年坐在小榻上仰头看他。
他的衣服穿得不太齐整,腰带只是随便系了个结,领口略微松散,露出胸前小片白瓷般的肌理。他好像很开心似的,眼底满溢着藏不住的笑意,甚至在江慎弯腰时,伸手熟练地搭上了江慎的肩膀。
越靠越近。
江慎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殿下,早膳准备好了。”
江慎身体一僵,没等他反应过来,少年飞快地撑起身体,在他唇边亲吻一下。那亲吻瞧着像是蜻蜓点水,但江慎清晰地感觉到,一截柔软湿润的舌尖在他口中轻扫而过。
黎阮缩了回去,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语气还很礼貌:“谢谢。”
江慎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这就完了?
他还……还什么滋味都没尝到。
他当然舍不得怪罪黎阮,只能把火气都发在外头那来得很不及时的家伙身上。于是,当郁修独自端着早膳进屋,触及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却又极度幽怨的目光时,险些手一抖将早膳洒在地上。
昨晚江慎是一个人进了暖阁,后来召冯太医来诊治,也只有他一人进入。
因此,黎阮的存在对外依旧是保密的。
江慎的身边人,只有郁修知道。
这会儿也只有郁修能进暖阁伺候。
可怜的郁统领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只能一头雾水的顶着自家太子殿下恨不得要吃人的目光,将两人份的早膳摆上桌。
摆完之后,也没急着走。
江慎没好气问:“还有事?”
“……有。”郁修有点犹豫,“关于昨晚的刺杀……”
江慎按了按眉心。
这倒是正事。
他只能按下心头不悦,在小榻边坐下,问:“如何了?”
黎阮偷偷看他一眼。
其实,他早在昨晚施法后肚子就很饿了,但他向来会等江慎一起吃饭,看见江慎打算先处理正事,只能按捺下饥饿,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筷子。
郁修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回答道:“今早已经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随行的诸位大人,消息多半很快就会传回京城。但按照殿下的吩咐,昨晚抓到的贼人眼下仍然关在祖庙内,等待殿下发落。”
江慎点点头,又问:“放火的那个呢,他醒了吗?”
昨晚大火被雨浇灭后,江慎的侍卫在殿后找到了那名放火的死士。
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却不知为何晕倒在树丛中,一直昏迷不醒。
“刚醒,殿下要见他吗?”郁修话音刚落,屋内忽然响起一声轻响。
黎阮不小心手一抖,把筷子摔到了桌上。
两道目光都朝他看过来。
昨晚那个放火的死士,当然是黎阮弄晕仍在殿后的。
他不杀凡人,只能用这个法子。
而且由于昨天情况太紧急,他急着施法灭火,没来得及把那死士见过他的记忆抹去。后来施法结束,他体力耗尽,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早知道就把人藏远一点。
黎阮心中懊恼。
江慎自然注意到少年的心虚,但他没说什么,只是道:“先不见了,关着吧。”
郁修:“是。”
黎阮松了口气。
郁修又道:“还有昨晚那死士用来点火的油状物,属下在殿后寻到一些残留。”
江慎问:“那是什么东西?”
“似乎并非普通油脂,但那具体是什么,属下……”
黎阮竖起耳朵。
他也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味道那么难闻,一碰火就着。昨晚如果不是他在场,只依靠凡人的力量,多半是不太容易把火扑灭的。
江慎沉吟片刻,道:“你把东西送去工部,让他们瞧瞧。”
郁修一怔:“工部?殿下是说……”
“前些年青州知府来报,从靠近海岸的地底挖出一种黑色油状物,极易点燃,燃烧后火势极猛,难以扑灭。”江慎悠悠道,“这几年圣上一直在让工部研究此物,不过圣上近来身体欠佳,研究并未有太大进展,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郁修:“殿下是觉得,此事与工部有关?”
“他们在研究,可不代表只有他们拿得到。”江慎笑了笑,道,“想知道东西怎么来的,从祠祭司主事那里入手或许更快。”
郁修:“属下这就去审。”
江慎又吩咐道:“把门外的人都撤了吧,无论如何,我这三日的斋戒祈福还得继续,有侍卫留在祠堂不合规矩。”
郁修道:“那属下便命人退守院外,护殿下周全。”
江慎点点头,把人打发离开,才回头看向黎阮。
“怎么还不吃?”对他说话时,声音又变得温和得多。
“等你呀。”
黎阮递了双筷子给他。
这早膳是郁修准备,特意备上了两双筷子,他们终于不用共用同一副碗筷。
江慎接过来,却没急着动筷,而是抬眼看着他:“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黎阮视线躲闪:“什……什么话呀……”
江慎轻轻叹气:“你啊,也该学学怎么撒谎了,连郁修刚才都瞧出不对来了。”
黎阮沉默了片刻,问:“我表现得很不正常吗?”
“很不正常。”江慎索性也不和他绕圈子,直接问道,“昨晚放火那个人,是你打晕的吧?”
若说他之前只是有点怀疑,这会儿见了少年的反应之后,便已经可以断定了。
这人是真的一点都不会撒谎。
黎阮低下头,轻轻应道:“……嗯。”
江慎:“所以,你会武功。”
黎阮还是低着头:“算……算会一点吧。”
江慎笑起来:“不止一点吧?”
江慎带来的侍卫从小习武练功,昨晚来的那批死士也各个武功高强,杀起人来不要命。可这少年,不仅两次悄无声息闯入他侍卫的看守,昨晚还毫发无伤的打晕了一名死士。
这武功,恐怕就连大内侍卫都难有敌手。
但江慎不太明白:“你为何要隐瞒自己会武?”
黎阮“唔”了一声,如实道:“怕吓到你。”
江慎:“……”
这是什么理由?
不过转念一想,少年这话不无道理。
如果第一日见面时,江慎就知道少年是这么个武功高强之人,恐怕不会放心让他留在身边。
江慎思索片刻,道:“以后你跟着我回了京城,也可以继续隐藏,不要将武艺轻易示人。”
黎阮问:“为什么呀?”
江慎笑了笑:“因为……某人是个单纯的小傻子。”
少年心性单纯,这样的人偏偏有一身好武艺,最容易受人忌惮,也容易被人利用。
隐瞒自己会武的事,对他是一种保护。
“你怎么也开始说我笨了。”黎阮皱起眉,“我听不懂你可以教我,但你不能说我傻,说多了会越来越傻的。”
江慎不知他这理论从何而来,哄道:“好,那我以后多夸夸你聪明,说不定能让你变得聪明些?”
黎阮想了想,认真点头:“可以试试。”
少年其实不算可爱清秀的长相,他五官生得明艳,如果性子再沉稳些,应当会是那种美得叫人压迫感的气质。
可惜,少年无论是神态还是举止,都是一副懵懵懂懂,冒着傻气的模样。
可爱得要命。
江慎实在很喜欢他这样子。
京城里精明的人太多了,遇见少年这样单纯的性子,犹如从人海中寻获一块璞玉。
令人如何能不珍惜?
何况这人……还这么喜欢他。
江慎又想起方才少年向他讨求亲吻的模样,以及那被人打断后蜻蜓点水的一吻,只觉得心头越发难耐。
“正事就说到这里吧。”他抿了抿唇,略微坐直身体,竭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我们方才没做完的事……”
黎阮看起来像饿得狠了,江慎这两句话断得有些久,他刚听了前半段,便立刻迫不及待地拿了块糖饼。
咬了一大口后,才听完了后半句,疑惑抬头:“方才?什么事啊?”
“……没事。”江慎默然片刻,“你吃吧。”
看起来,在少年眼里,他的亲吻并不如糖饼重要。
江慎叹了口气。
罢了.
江慎做戏做全套,哪怕中途出了刺杀纵火之事,他仍然坚持完成了三天的斋戒祈福。
黎阮也在祠堂中陪了他三天。
三日后,太子殿下率众人启程回京。
车队在路上行了将近一日,刚走到京城外,却听得马车外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黎阮掀开车帘一角,偷偷往外面看。
“哇,外面有好多人!”黎阮道。
离开祠堂之后,黎阮就不用再躲起来。江慎给他寻了身小厮的衣服,让他扮做随身侍从,跟在他身边。
江慎也凑过去看。
车队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城门外,百姓列队两侧,气氛尤为热烈。
江慎思索片刻,明白了。
有人在祖庙祠堂纵火的事前几日便传回了京城,那位祠祭司主事本想用这事大做文章,让江慎失去民心。却不想一场大雨来得及时,扑灭了大火。
这在信奉鬼神的百姓心中,便是上天庇佑的象征。
所以,这场纵火非但没有让江慎民心大损,反倒提升了他的声望。
江慎将其中的道理简单向黎阮解释一番,后者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
他回过头去,趴在窗户边看向外头的人群,心里得意洋洋。要不是他施了法藏起了尾巴,他身后的狐狸尾巴多半都要欢快地摇动起来。
他好像不小心帮了江慎一个大忙。
真好。
关于那场来得如此凑巧的大雨,哪怕江慎不信鬼神,至今也觉得玄妙。
但这种鬼神之事多想无益,江慎淡淡一笑,转身回了马车内坐下。回头时,余光却瞥见一物,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方才好像看见,少年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抹鲜红。
仿佛是一条蓬松的尾巴。
江慎眉宇紧蹙,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
什么都没有。
……是他看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狐狸:尾巴要藏不住啦QAQ
第26章
江慎注视着趴在马车窗户边的少年, 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少年穿了身红衣,背影被束腰的衣衫勾勒得有些单薄。
这衣服是出发前江慎让手下找来的,从好几件里特意选了这个颜色,最衬他的肤色。可惜, 这尺寸对少年来说还是大了点, 衣袖被他挽起两圈, 露出白皙纤细的腕骨。
方才那一幕仍在江慎脑中挥之不去。
这马车里只有他和少年两个人,方才少年一直趴在窗户边,没有移动, 他没道理会瞧见一道鲜红的虚影晃过, 好像还……还摇晃得很欢快。
可如果不是看错, 少年到底……
江慎下意识朝少年伸出手去, 似乎是想确认一下他身后是否真长了一条尾巴。还没等碰到, 少年忽然回过头来。
“怎么了?”黎阮疑惑地问他。
江慎恍然回神:“没、没事,你方才想说什么?”
黎阮指着外头:“我们要进城啦。”
城门口百姓聚集, 车队靠得越近, 人群中的气氛便越发热烈。尤其江慎往黎阮掀开的车帘外一看,众人更是纷纷拥挤着上前, 想一睹当今太子真容。
场面混乱得险些就连城门守卫都没能稳住。
江慎连忙拉着黎阮坐回车内。
“他们……好热情啊。”黎阮心有余悸,“比求偶期的狐狸还吓人。”
江慎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比喻,将人比作求偶期的狐狸?”
“是很像啊,你没见过吗?”黎阮道,“我见过最厉害的一次, 七八只到了求偶期的公狐狸追着一只母狐狸跑,追了大半座山呢, 就是这副模样。”
“胡说八道。”江慎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下,“那我还成母狐狸了?”
黎阮小声嘟囔:“你要真是母狐狸就好了, 我直接把你叼回窝里。”
江慎没听清:“什么?”
黎阮:“没、没事。”
马车很快驶入城门。
城门内聚集的百姓比城门外还要多,甚至动用了守城军,在长街两侧列阵,以保证车队畅通无阻。黎阮担心掀开车帘又会引起骚乱,只敢偷偷躲在角落,从马车的缝隙往外头瞧。
一边瞧,还一边感叹:“好多房子啊……不过都好小,他们住在里面居然不会打架,真厉害。”
江慎越听越觉得奇怪,问他:“你从来没有来过京城?”
“没有。”黎阮道,“我之前一直都住在山里的。”
山里。
少年先前便这样说过,但江慎问及他是哪座山,他却答不上来。江慎原本以为,他或许是京城附近的山中村民,可这几日接触下来,少年对很多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都表现出古怪的好奇,好像从未与人生活过。
要是之前,他或许不会太起疑,但……
江慎又想起他方才看到的那抹鲜红。
住在山里,武艺出奇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却不谙世事,丝毫不懂普通人生活的习惯和规则。
这些特点加起来,不像个普通人,反倒像是江慎过去曾读过的志怪话本。
他总不会……遇到了一只小妖怪吧?
江慎注视着少年的背影,神情变得考究起来。
“那个是什么呀?”黎阮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秘密已经岌岌可危,还在好奇地往外张望。
他拉过江慎,后者偏头一看,只不过是个卖糖人的摊贩。
黎阮好奇心十足,车队走了一路他便问了一路,江慎全都一一答了。车队穿过热闹的街市,往皇宫的方向行去,道路两旁终于清净了些。
但黎阮依旧趴在窗户边,扒拉着车帘偷偷往外看,好像对一切都那么新奇。
江慎也觉得好奇:“就算你此前一直住在山中,但你的住所应当离京城不远,既然对这里感兴趣,为何不进城看看?”
黎阮扒拉在窗户边的手指蜷了蜷,收回目光:“有一些原因……”
在遇到江慎以前,他的生活是一潭死水。
数百年如一日的修行,他从来不会去想凡间如何,更不会生出想去看看的念头。
修行,渡劫,养伤,这数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在亲历这些的时候,黎阮并不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聊。他心中有目标,为了那个目标所努力的每一日,就算少了些色彩,也可以很充实。
就是……
不知道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他还能不能再回到那种清修的生活中去。
黎阮忽然有些担忧。
江慎瞧出少年的情绪好像有点低落,只当他是没看够,便哄他:“过几日若我手头无事,便带你出宫来玩,好不好?”
黎阮注意力立即被他转移,但又不太放心:“你不怕他们看见你,又把你当母狐狸追吗?”
江慎:“……”
江慎按了按眉心:“别再把我比作母狐狸了。”
深受百姓爱戴,在这小家伙眼里竟然与母狐狸没两样,就离谱。
江慎解释道:“他们今日情绪如此热烈,是因为我们乘坐的是太子的马车。但坐在马车里的人是个什么模样,他们并不认识,明白了吗?”
黎阮:“所以你只要不说你是太子,他们就不会认得你,对吗?”
江慎:“对。”
黎阮眉宇微微蹙起:“可是这样……他们喜欢的根本就不是你呀,只是你的名字。”
江慎眸光微动。
他别开视线,轻轻舒了口气:“是啊,他们喜欢的,不过是太子这个身份的象征。”
不止这些百姓,从小到大,那些亲近他,讨好他,追随他的人,又有谁不是冲着他的名号来的?
换句话说,脱去这身份,又有几人会留在他身边?
黎阮道:“但我喜欢的是你。”
他注视着江慎,认真道:“我不是因为你是太子才喜欢你的,只是因为你是江慎。”
少年真挚的眼神仿佛化作实质,轻轻敲击在江慎心口。
江慎的眸光柔和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轻声应道:“好。”.
黄昏时分,车队停在了宫门前。
从这里开始,外头的马车便不能再进入,需要换乘太子御辇。太子御辇一早就候在宫门外,江慎带着黎阮下了马车,御辇旁有人迎了上来。
“参见太子殿下。”来者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监,毕恭毕敬朝江慎行了一礼,又问,“殿下这一路可还顺利?”
这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内侍总管,名叫常安,跟在圣上身边多年,几乎算得上是看着江慎长大的。
“常公公别说笑了。”江慎道,“有人想对本殿下动手,险些放火烧了祠堂,让本殿下当千古罪人,常公公没听说吗?”
常公公低下头,含笑道:“老奴只听说那夜天降福泽,替殿下灭了大火。是天佑殿下,也是天佑我江氏江山。”
常公公伴君多年,最懂如何审时度势。江慎听完,只是淡淡一笑:“常公公还是这么会说话,回头记得去东宫领赏。”
常公公朝江慎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江慎又问:“常公公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可是父皇有旨意?”
常公公:“陛下为太子殿下准备了接风宴,让殿下回宫后,前去乾清宫一叙。”
江慎蹙眉:“现在?”
“是。”常公公道,“陛下还为殿下备好了御辇,还请殿下随老奴来。”
江慎没急着走,先回头看向了身旁的少年。
黎阮从下马车开始一直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乖乖的一句话也没说。此刻江慎回过头来看他,他才道:“你快去吧,我回你住的地方等你。”
江慎想了想,对常安道:“常公公稍等。”
随后,他牵起黎阮的手,拉着他走到太子御辇旁,将人扶上御辇,才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去寝宫等我。”
黎阮乖乖点头:“好。”
御辇旁正跪着两名宫女,是太子东宫的人,听了江慎这话,皆是一惊。
“殿下,这……”
一名宫女忍不住开口。
但她话还没说完,抬头触及江慎的目光,又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黎阮不懂宫里的规矩,不知道江慎这举动有什么问题,可宫里人不会不懂。太子御辇从来只有太子能坐,若真要与什么人同乘,那也只有……太子妃可以。
这人……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疑惑和震惊。
太子尚未纳妃,这几年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此前曾有人往他榻上送人,但殿下碰都不碰一下直接把人赶走。
清心寡欲得……甚至让人怀疑有点问题。
怎么出去祭祖一趟,回来不仅带了人,还直接把人往御辇上扶。
两名宫女好奇得心痒痒,只恨方才为什么没敢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眼,不知道殿下到底带回了个什么样的人。
江慎没理会她们,又叫来郁修:“我独自去父皇那里便好,你也随他们一同回东宫去。”
说着,还向御辇里坐着的少年望了一眼,道:“照顾好公子。”
郁修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家太子殿下已经和那少年厮混好几天的人,心下一片麻木,平静应道:“是。”
太子御辇缓缓离开,江慎对常安道:“常公公,我们走吧。”
老太监的视线还落在远去的太子御辇上,听言收回目光,再看向江慎时,眼底多了几分兴意:“看来殿下此行,收获匪浅。”
宫里的都是人精,怎么会看不出江慎的用意。
王公贵族从宫外带个美人回来,不算什么稀奇事。江慎那几个弟弟出宫立府之前,就没少从外头带人。可带回来的人,在宫内会有什么待遇,全看主子是个什么态度。
民间来的大多不懂规矩,刚进宫时,不免有嬷嬷丫鬟要来教礼。
说是教礼,其实就是前来试探,给下马威。
有些不受重视的,甚至还可能被人欺负。
江慎可不想看见少年也被人欺负。
原本,他可以带着少年回东宫,直接给下人立好规矩。可惜圣上临时召见,他暂时回不去,只能用这一招。
让少年乘坐他的御辇回宫,还让贴身侍卫统领护送,便是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少年在他心中的地位,省得有人怠慢他。
——虽然就算是被怠慢,也只有这一个晚膳的时间。
就是如今宫里最受宠的宠妃,当初入宫时也没有这种待遇。
没见过这么宠的。
常公公在心里悠悠地想。
但江慎没有过多解释,让常公公领着他上了圣上给他准备的车辇,往乾清宫去.
当今圣上自生病后便很少去御书房,处理政务和日常起居皆在乾清宫。
江慎踏入殿内,率先闻到的,便是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圣上正在喝药。
当朝年号为崇宣,当今圣上便为崇宣帝。
崇宣帝模样生得不错,哪怕如今面容上多了几分老态,精神也有些憔悴,仍然能瞧得出年轻时的丰神俊逸。
他是江慎六岁时当上的皇帝,称帝至今还不到二十年,年纪其实不算太大。
就连那点老态,都是这些年卧病在床折腾出来的。
见江慎进来,他朝江慎招了招手:“过来吧。”
江慎走上前去。
都说皇室亲缘淡薄,崇宣帝年轻时操劳政务,对自己这几位子嗣关注不多。
因此,江慎对他这位父亲其实没什么特殊感情。
直到几年前皇后因病离世,崇宣帝悲痛万分,时不时召江慎来到身边,聊以慰藉,父子两人的关系才好了一些。
这两年又因卧病在床,便更加依赖亲缘。
“朕听说,李宏中在祖庙放火想害你。”崇宣帝说话时中气不足,有点喘,“没被吓着吧?”
“没有。”江慎答道,“让父皇担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崇宣帝悠悠叹了口气,还是那副温和的语气,“人已经押回来了吧,你想怎么处置?朕诛他九族?”
江慎没有急着回答。
他从内侍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碗,半跪在床前喂崇宣帝喝完了药,又取过丝帕替他擦了擦唇角,才道:“儿臣希望父皇能将此事交由儿臣处理。”
崇宣帝问:“你是觉得,那李宏中背后还能再挖出人来?”
江慎:“可以一试。”
崇宣帝好像一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平静道:“那便去试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朕不插手。”
江慎:“多谢父皇。”
崇宣帝摆了摆手,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一口气没顺下来,剧烈呛咳起来。
江慎连忙上前帮他顺气。
他这一咳便许久没停得下来,待咳嗽止后,唇边甚至染上几分血色。
江慎蹙眉:“换了这新药之后,父皇的病情怎么还严重了,不如再让儿臣去民间——”
崇宣帝抬起手,止了他的话。
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轻笑:“哪是药的问题,这人不行了,你就是找到仙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江慎道:“父皇前两年还身体强健,不过是暂时没找到良方,哪有治不了的道理。”
“你小皇叔也这么说。”崇宣帝笑了笑,“他前些天还传了折子,说要造船出海替我寻医,一把年纪了,竟会折腾。”
两人说了会儿话,崇宣帝精神好了些,便让江慎扶他起来,命人传膳。
重病之人素来没什么胃口,崇宣帝没吃几口,又道:“半月后就是春闱,朕现在是没精神管了,打算全权交由你负责,你意下如何?”
江慎动作一顿。
当朝推行科举制,春闱每三年一次,是朝中选拔官员的唯一途径。
当今圣上身体欠佳,朝堂之上早有议论,圣上多半会将今年春闱交由旁人负责。
但这个人是谁,圣上此前一直没有明确表过态。
因为这并不只是负责一场考试这么简单。
春闱考试是朝堂任用人才唯一的机会,对于朝堂内的派系竞争来说,哪个派系能主持这场春闱,派系势力将得到极大提升。
尤其近来由于江慎回京后的一系列动作,朝堂上许多大臣受到牵连,其中不乏有位高权重之人。
这些人一旦被清洗,势必造成朝中用人空虚。
今年的春闱便显得更加重要。
江慎这段时间故意表现,还浩浩荡荡带着一大帮子人去祖庙祈福,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这个。
而其他派系近来频频对江慎动手,多半也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如今圣上金口一开,这局,江慎便算是胜了。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应道:“能替父皇分忧,是儿臣之幸。”
崇宣帝笑起来,又道:“政事就说到这里,下面我们聊聊家事。”
“……听说你从宫外带回了个极漂亮的小公子,什么时候带来让朕见一见,若是真喜欢,得给人家一个名分。”
当朝男风盛行,男子之间同样可以成婚。如今的后宫之中,就有几位男妃。只不过因为男子无法生育,大多只能封为侧位或嫔妾。
江慎敛眸不答,心下却有些惊讶。
他知道带人回宫这事瞒不过崇宣帝,但他没想到,只是他从宫门外到乾清宫的这段时间,消息便已经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这位卧病在床已久的帝王,依旧对身边事了如指掌。
江慎道:“不过是个普通的民间少年,儿臣见他孤苦,才将人带回宫里。他刚进宫还不懂规矩,待儿臣教一教,以免惊扰圣驾。”
崇宣帝应了声“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久病的缘故,崇宣帝年轻时还是个极为严厉,不苟言笑的性子。这两年脾气好了很多,对待身边人态度也和善许多。
他拉着江慎又闲话了几句家常,便觉疲乏,让江慎退下了。
乾清宫里没留什么人,常公公走上前来,扶崇宣帝回到榻上。
常公公道:“陛下今日好像很开心?”
“自然开心。”崇宣帝今日说了不少话,面上难掩疲惫,心情却还不错,“今日太子进城那盛况,上一次见到,还是朕在边境连破数城,打了胜仗回来。”
“太子殿下深得民心,老奴也为陛下开心。”
崇宣帝想到了什么,又悠悠叹气:“可朕还有三个儿子啊……”
当今圣上膝下共五子三女,除了二皇子早夭,三皇子软禁,还有两位皇子仍在京城。
“老三都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截杀太子,难保另外两个不会有样学样。”崇宣帝道,“哪怕得了春闱,太子之后的路,恐怕还是没那么好走。”
常公公问:“陛下若是担心,为何不效仿先祖,将四皇子和五皇子封为亲王,送去封地?”
崇宣帝瞥了他一眼。
常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他床边:“老奴不该妄议政事,老奴知罪。”
“起来吧,朕没打算治你的罪。”崇宣帝淡淡一笑,“你说得对,将人送走,才能一劳永逸。”
“可是……朕为何帮他?”
常公公一怔。
他抬眼往龙榻上看去,当今圣上躺在床上,神情淡淡,唇边甚至还带了点笑意。这些年,许多人都觉得圣上病久了,脾气变好了,但常公公知道,圣上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没变。
他仍然是那个弑父杀兄,踏着无数鲜血方才坐稳皇位的帝王。
崇宣帝闭上眼,神情有些疲惫,语气很轻,语调中带着几分冰冷的兴意:“皇位,本就是要抢的。”
“他得让朕看到他的本事。”.
出了乾清宫,江慎乘御辇回到太子东宫。
江慎一行到京城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如今他又在圣上那儿耽搁了一段时间,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月色高悬。
一路走来不断有人朝他行礼,江慎没有理会,径直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黎阮今天是坐着他的御辇回来的,宫里的下人多半不知如何安置他,只能让他住进太子寝殿。
寝殿内烛灯亮着,殿门紧闭,郁修正守在殿外。
江慎问他:“如何,公子吃过了吗,可有休息?”
郁修道:“膳房给公子备了晚膳,但公子不肯用,说要等殿下回来一起用膳。”
江慎皱起眉头:“你没告诉他,我去父皇那儿用晚膳吗?”
“说了。”郁修道,“可公子说……说……”
他难得有这么吞吞吐吐的时候,江慎问:“他说什么?”
郁修视线往周遭一瞥,压低声音道:“公子说,都说伴君如伴虎,殿下去陪圣上吃饭肯定吃不好,他要等殿下回来一起吃。”
江慎:“……”
伴君如伴虎是没错,他今晚这顿饭也确实没怎么吃好。
但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郁修又道:“殿下放心,公子说这话时只有属下在场,没有旁人听见。”
江慎点点头:“那就好。”
他推开殿门,一边朝郁修吩咐:“你将寝宫附近的人都撤走,以后若非有需要伺候的地方,其他时候附近不要留人。还有……”
殿内正中央摆着一桌晚膳,的确一点也没用过,少年却不在桌边。
江慎下意识往殿内看去,触及某处时视线忽然一凝,转头对郁修道:“你先出去。”
郁修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从他的角度还看不见殿内的景象。
只能看见自家太子殿下忽然一转身,半掩上殿门,把里头遮了个严严实实。
江慎道:“出去,把门守好,别让任何人进来。”
然后砰地一声,合上了殿门。
把郁修关在了门外。
郁修:“……”
寝殿内,灯火摇曳。
江慎在门后站了一会儿,轻轻换了口气,才朝殿内走去。
少年没有动给他准备的晚膳,也没有在桌边,而是趴在了内室的小榻上,他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似乎已经睡了有一段时间。
江慎走到他面前,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身后。
少年身后出多一条蓬松的尾巴,那尾巴粗而长,一直绕到身前将他卷起来。他散落的发丝垂在榻上,发间伸出一对尖耳朵。
毛绒绒的。
第27章
这一幕其实是有些慑人的。
本朝向来信奉鬼神, 畏惧妖怪,要是让旁人看见好端端的人忽然生出了兽耳和尾巴,就算不是喊打喊杀,恐怕也要被吓跑了。
但当今太子不是一般人。
对于黎阮是只小妖怪这件事, 江慎此前就有过怀疑, 所以在见到少年显露原型时, 他心里其实没有太过惊讶,反而觉得顺理成章。
少年种种行为举止都不似常人,偏偏武艺却强得惊人, 是只小妖怪便能说得通了。
因此, 在看见这一幕时, 江慎的第一反应是先把旁人支开, 第二反应就是……
不愧是他。
身处这么个陌生之地, 竟然能这样毫无警惕的熟睡,还把耳朵和尾巴都睡得露了出来。
怎么能迷糊成这个样子。
江慎哭笑不得。
但他没急着把人唤醒, 而是在小榻边蹲下。
江慎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妖怪都有这么半人半兽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小妖怪的半人半兽形态, 都生得这般可爱。
少年小动物似的蜷着身体,那条蓬松的尾巴被他当个枕头抱着,枕在脑袋下方。他真的睡得很熟,唇瓣微微张着,还时不时迷迷糊糊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再多睡一会儿, 他大概就要把口水滴到尾巴上了。
少年脑袋上那对兽耳也很可爱。与尾巴一样是鲜艳的红色,唯有末端处带了一小簇白色的绒毛。此刻安安静静耷拉在脑袋上, 江慎靠得近了些,呼吸喷洒上去, 那耳朵便敏感地抖动一下。
江慎看得心痒痒,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下。
少年大概并不排斥他的触碰,在他轻轻碰了一下那对兽耳便收回手后,甚至还动了动脑袋,像是想追随上去。
小狗似的。
“江慎……”靠得近了,江慎终于听清了少年在嘟囔什么,“你再摸摸我……”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拒绝这种要求。
反正江慎不行。
他忍着笑,手掌悄然落到那条蓬松的尾巴上。
温温热热,极其柔软。
那天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摸到的就是这个手感。
江慎对这手感几乎爱不释手,他轻轻揉捏,抚摸,摸得少年尾巴尖都舒服得发颤。
一路摸到了尾巴根。
尾巴根处,就连绒毛都是敏感的,江慎手指轻轻扫过,看见少年颤栗一下。
“不要……”他用力抱住尾巴,把身体蜷得更紧,“……不要这里。”
江慎:“不要这里?”
江慎想起来,那日不小心摸到他尾巴时,好像便是摸到此处把人惊醒的。
他舔了舔嘴唇,心头浮现起几分恶劣的心思。
再试试看?
他将动作放得更轻,顺着那柔软的绒毛一寸一寸摸上去,在最靠近根部的地方轻轻一捏。
“唔!”少年身体瑟缩一下,泄出一声又软又甜的低吟。
兽耳和尾巴飞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慎闪电般收回手。
黎阮醒过来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意识迷迷糊糊,下意识往身后摸去,什么也没摸到。但尾椎处还残留着一点酥酥麻麻的感觉,黎阮自己碰一下都觉得难受。
他不敢乱碰,撑着身体坐起来。
然后才看见了背对他站在小榻边的人。
“江慎?”黎阮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慎没有回头,嗓音有点低哑:“……刚刚。”
“哦……”黎阮又摸了摸头发,试探地问,“那你没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江慎:“……没有。”
大概是灵力还在不断消耗,他这几天,耳朵尾巴老是不小心露出来。
有好几次,他早晨从江慎怀里醒来,发现自己尾巴正紧紧缠在人家身上。害得黎阮这几天晚上都睡不踏实,白天早早就醒来,防止江慎哪天比他早醒,被他的耳朵尾巴给吓死。
连着几天没睡好,今天又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实在很疲惫。
这寝宫内处处都是江慎的味道,黎阮在这里待了一会儿,精神不自觉放松下来,没忍住小憩了一下。
幸好这次没露馅。
不过只看江慎的反应也知道应该没事,如果真的看到了他的耳朵和尾巴,江慎怎么可能还这么平静。
江慎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他低头看向那就算隔着层层衣物,依旧能瞧出明显轮廓的地方,难耐地磨了下牙。
自从认识少年之后,他的自制力实在差得过分了。
真是个畜生。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呀?”黎阮的声音忽然紧贴身后响起,江慎浑身一僵,衣袖被人拉住了,“我好饿,我们可不可以先吃饭?”
“……你先吃。”
江慎怕他瞧出端倪,紧绷着身体不敢转过去,从对方手中拽出了自己的衣袖:“我……我先去沐浴,换身衣服。”
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寝殿。
黎阮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江慎沐浴更衣,解决了问题,确保自己已经回到清心寡欲的状态,才放心地回了寝殿。
黎阮正百无聊赖趴在桌边。
看见江慎走进来,他眼睛亮起来:“你好慢啊,快来,我都要饿死了,你的崽崽也要饿死了。”
江慎脚步微顿。
他此前不知道少年是妖,所以没将少年说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当真,只当他是患了癔症。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妖怪与凡人不同,所以男性妖怪也能怀孕?
江慎在心底闪过这个念头。
他对妖怪的了解仅限于民间那些话本小故事,他似乎只读到过有种花妖生来雌雄同体,所以男子外表也能生儿育女。
狐妖……也会这样吗?
江慎不自觉往少年腰腹以下看去,只觉一股血气涌上头顶,方才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欲.望又要抬头。
他不敢再多想下去,收敛心神,在少年身边坐下。
坐下了才发现古怪。
江慎今天让黎阮乘他的御辇回宫着实震慑了不少人,虽然今晚太子不在宫中,只有黎阮一人用膳,但宫内依旧按照太子晚膳的规格给他备了膳。
各类菜肴摆了满满一桌,江慎看了看菜,又看了看身旁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少年,悄然叹了口气。
他故意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漫不经心问:“这些菜上了这么久,怎么……还是热的?”
江慎在乾清宫耽搁一趟,这晚膳上了至少得有一个时辰,非但一点没凉,不少还冒着热气。
江慎望着摆在正中的那道汤品,觉得那汤大概还烫口。
黎阮整个呆住了。
他刚才只想着要等江慎回来一起吃饭,便施法把这些菜全温着。但没想到江慎去了太久,他把菜温到现在,倒成了一种反常。
“我我我……”他小动物似的紧绷起身体,极心虚一般,吞吞吐吐道,“大……大概是因为屋子里暖和吧!”
早春时节,暖和。
小狐狸这脑子啊……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江慎没戳穿他,给他盛了碗汤,“快吃,小心烫。”
黎阮没什么心眼,听了江慎这话自然觉得江慎并没有怀疑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开开心心吃起来。
江慎瞧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喜欢。
小妖怪在他面前暴露了身份的事,他不打算这么早就戳穿。
少年说过江慎以前叫他小狐狸,说明在他们认识的时候,江慎应该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当时知道,现在却又瞒着,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慎愿意再等一等,等等看这小家伙后头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不过,现在有另一件更紧要的事。
“小狐狸。”江慎唤他。
黎阮从碗里抬起头:“怎么啦?”
他还不太习惯凡人吃饭的方式,吃东西时总是一张脸都埋下去,吃得唇边都挂上米粒。
江慎伸手帮他轻轻擦去,才道:“你现在跟着我进了宫,说话做事,得比之前更谨慎一点,知道吗?”
黎阮:“我知道呀。”
神情懵懂,看起来并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江慎不想把话说得太重吓到他,委婉道:“可你今天对郁统领说的那些话……有些不够谨慎。”
“什么话?”黎阮想了想,“伴君如伴虎?”
江慎点点头。
“可他不是你的心腹吗?”黎阮眨了眨眼,好像不太明白,“心腹不就是什么都可以说吗?之前在祖庙的时候,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你也没瞒着他呀。”
江慎诧异。
他本以为少年是不懂得这宫中的规矩,所以口无遮拦,但他其实……是知道的?
江慎问:“所以,你在郁修面前并无戒备,是因为觉得他值得信任?”
“唔……”黎阮看着江慎,“我只是觉得可以相信你的判断。”
因为信任江慎的判断,所以他留在身边的人,他也都信任。
“你放心好了,在外人面前不乱说话,我知道的。”黎阮大概明白了江慎在担忧什么,道,“来之前阿雪告诉过我了,皇宫里规矩很多,喜欢耍心眼害别人的人也很多。我倒是不怕,但我不能因为说错话做错事,影响到你。”
江慎:“阿雪?”
黎阮下意识抬手捂住嘴,无辜地望向江慎。
他现在已经学会该如何对付江慎,遇到不想解释、没法解释的事,直接什么也不说,默默盯着江慎看。只要多看一会儿,江慎就不舍得再问他了。
江慎果然从对方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叹气:“好,我不问。”
黎阮拍了拍江慎的肩膀,还反过来安慰他:“我知道你会担心,但你放心吧,我既然已经做好准备陪你进宫,就绝对会护着你,肯定不会害到你的。”
这么个迷迷糊糊错漏百出的小妖怪,竟然如此认真地说要护着他。
江慎失笑。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呀?”黎阮瞧出了他的想法,认真道,“你别总觉得我笨,我很有用的,而且我真的能帮上你的忙。”
先前那封密函就是他找回来的,祖庙里的火也是他灭的,不过前者江慎现在已经忘了,后者他还不能说。
“不,我没有不相信你。”江慎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知道少年是妖怪之后,先前很多没想通的事,他便都能想通了。比如那天夜里,扑灭大火的那场雨,多半就与小妖怪脱不开关系。
在江慎不知道的时候,这小家伙大概就已经护过他一次了。
也许还不止一次。
可是……
在这皇城之中,人心可比妖怪可怕得多。
江慎想了想,温声道:“我只是更担心你的安危,你在宫内时,首先要护好自己,然后再来管我,好吗?”
黎阮思考了一会儿,妥协地点点头:“好吧。”
江慎笑起来,给他夹了块糖糕:“吃吧。”
黎阮重新埋头吃起来。
江慎偏头注视着他,心里倒是比方才放心了一些。
这小狐妖平时瞧着虽然有点迷糊,想法却通透得出乎江慎意料,不至于对人毫无戒心。
只要他们小心度过这段时间,等到圣上将皇位传给他,少年在宫中就更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唯一的问题是……
江慎望着少年身后,大概是因为吃到了好吃的而再次若隐若现,摆动得异常欢快的尾巴,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时候把宫里的内侍都撤走了。
江慎在心里无奈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江慎:努力帮老婆披上马甲。
第28章
当天夜里,太子殿下便下令将东宫的内侍全换了一批。尤其寝宫附近的侍从,更是全都撤走,除了侍卫统领之外,其他人若无太子亲令不得轻易靠近。
翌日,圣上的旨意传来了东宫,将此次春闱的事务全权交由江慎负责。
虽说是全权负责,但实际出题阅卷的都是翰林院,到了这个时间,会试的题目早已定下。江慎需要做的事,不过是在翰林院阅卷结束后拍板定论,以及主持接下来的殿试。
因此,在春闱开始之前,江慎还有几天清闲日子可过。
闲得无聊,便陪着他的小狐狸在皇宫里到处玩一玩,逛一逛。
又多相处了几日之后,江慎发现,就算那天夜里少年在睡觉时没把耳朵和尾巴露出来,他迟早也会撞破这个秘密。
原因无他,江慎从未见过这么藏不好原型的小妖怪。
睡觉时总时不时把尾巴睡出来就算了,情绪变化时也藏不住。尤其是开心的时候,江慎有好几次都亲眼看见,少年的尾巴在身后欢快地晃出了虚影。
小狗似的。
随着天气一天天暖和,御花园中春意渐浓。
临近中午,江慎站在人工湖边,仰头望向湖边一棵桃树。
“还不下来?”
人工湖上风大,吹得坐在树梢上那少年衣衫纷飞。
回了宫后,江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寻了几块上好的料子,给黎阮做了几身新衣服。
少年喜穿红色,也适合穿红色,那一身鲜红春装穿在身上,衬得肤色雪白。
但他不喜欢穿得太过厚重,早晨出门时江慎担心他吹风受凉,给他带的薄斗篷,早早被他脱下来,扔给江慎抱着。
这一幕要是让宫内那些老嬷嬷看见,不免要指责几句不懂规矩。
当然,只敢偷偷地说。
因为这小迷糊总时不时露出他的狐狸尾巴,江慎如今与他外出时也不再带侍从,遇事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这么几日下来,几乎整个皇宫都知道,太子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少年,宠得快要没边了。
“再看一会儿嘛。”被宠得没边的少年一只手攀着树枝,视线远眺湖面,“这里风景最好。”
江慎无奈:“可你已经在上面待很长时间了,不饿吗?”
他是真的有点无奈。
也不知这小妖怪到底是只狐狸还是只小狗,每日精力充沛得很,江慎带他出来玩,总要时时刻刻把他看好,稍一不留神就跑丢了到处撒欢。
方才他不过一时没把人看住,再回过神来时,这人就已经爬上了树。
还在枝头蹬啊蹬,把鞋子都给蹬掉了。
“唔……好像有一点。”黎阮揉了揉肚子,朝江慎道,“那你接住我呀。”
说完,手一松,从枝头一跃而下。
江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接他,却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冲力。
落在他怀里的身躯柔软,也很轻,江慎稳稳将人搂住,扑鼻而来的是少年身上桃花清新的香气。少年手臂搭在他肩上,眉目含笑。
“中午有糖糕吃吗?”少年问他。
江慎:“你想要就可以有。”
江慎没让他下地,直接把人抱去一边凉亭坐下,又返回来给他取落在地上的鞋子。
或许是因为少年还保持着妖族习性,总是不爱穿鞋,在寝宫里光脚着到处乱跑也就罢了,出来也不想穿鞋,江慎好说歹说才劝住他。
“这几日早晚天气还凉,不穿鞋容易受寒。”江慎一开始是这么劝的。
但没什么用。
少年表面乖乖答应,过不了多久,依旧我行我素,不穿鞋到处乱跑。
显然没往心里去。
江慎不知道妖族是不是不会受寒生病,但他好几次摸到少年的脚,都是冰凉的。于是又换了个说法:“你不是要养胎吗,寒气入体,是会影响胎儿的。”
说这话时,少年正踩着寝宫冰凉的地面,趴在桌案边看江慎处理事务。
听言立刻把脚一缩,爬到了江慎的椅子上。
“很严重吗?”他抱着江慎的脖子,担忧地问,“它会长不大吗?”
椅子很宽,容纳两个成年男子也不在话下,何况少年身形娇小。江慎顺手把他搂进怀里,揉了揉头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说不定会呢,那不就麻烦了。”
“是啊,一直长不大会很麻烦的。”黎阮忧心忡忡。
总之从那天起,黎阮终于把江慎的劝说听进了心里,再没有光脚踩在地上。
这会儿也是,他坐在凉亭里乖乖等着,等到江慎给他递来鞋子,规规矩矩穿上才站起身。
他正想说话,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往凉亭外看去。
江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真看见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
人还不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身穿朝服的青年。模样还很年轻,容貌与江慎有几分相似,身后乌泱泱跟了一大批人。
江慎牵着黎阮等在凉亭里,待那群人走近后,为首的那名青年先看见了他,立即上前几步。
“我还当是谁在这里,原来是太子殿下。”青年朝他行了一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是老四啊。”江慎问,“你何时回京的?”
这青年名叫江衡,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为如今掌管后宫事务的淑贵妃唯一的儿子。
江衡年纪比江慎小几岁,去年才刚及冠,举手投足却已显出几分老成。他成婚很早,因此出宫立府的时间也是几位皇子里最早的,如今膝下已经有好几个子女。
前段时间听闻淑贵妃的父亲身体不太好,江衡代她回乡省亲,一直没在京城。
算来,江慎与他已经有半年多没见过了。
“昨日刚回来,这不今日特意进宫来给母妃和父皇请安。”江衡道,“可惜母妃今日在父皇身边伺候,嫌我碍眼,给我赶出来了。本是想在御花园逛逛,没想到这么巧,竟在这里遇到了皇兄,还有……”
他说着,视线往江慎身后看去,多了几分兴意:“这便是我未来的皇嫂吗?”
方才他们说话时,黎阮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江慎身后。这会儿被江衡提及,他才从江慎身后探出脑袋,乖乖打招呼:“四皇子好。”
“好,好一个美人。”江衡眼底含笑,“早就听说皇兄去了趟祖庙,却带回一位惊艳绝伦的美人。我还当是那些下人夸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慎眉宇微蹙,稍一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江衡会这么早娶妻生子,自然不是没有原因。此人继承了淑贵妃一张好样貌,在京城深受各世家女子、富贾千金的倾心。而他本人也是个性子浪荡之辈,在成婚前便搞大了好几位闺中女子的肚子。
淑贵妃瞧他这浪荡性子碍眼,便请求圣上给他指了婚配,指望他能收收心。
但显然,并没有多大成效。
该浪还是浪。
江衡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礼,轻咳一声,移开视线:“我这老毛病了,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皇兄见谅。”
江慎懒得说他,淡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江衡一愣:“皇兄何出此言?”
“这里无论离父皇的乾清宫,还是淑贵妃的住处都极远,你闲逛能逛到这儿来?”江慎道,“还是你闲着无聊,打算去冷宫也逛一逛?”
江慎不想被人打扰,特意带黎阮走得远了点,这条路再往前走一段,就要到冷宫了。
可惜,他们走了这么远,还是被人找来。
江衡是个脸皮厚的,被当面戳穿也不觉得尴尬,笑着道:“臣弟这么久没见到皇兄,心里自然是惦记的。我方才已让人备好了午膳,不知皇兄可愿赏脸?”
江慎沉吟片刻:“有糖糕吗?”
江衡愣了下,不太确定:“也许……没有吧?”
“让膳房再多做一道。”他牵起黎阮的手,当着江衡面走过去,咬字极重,“你皇嫂爱吃。”
江衡:“……”.
此处离东宫有一段距离,江慎便没回宫,让江衡在御花园内找了个环境不错的凉亭布膳。
江衡显然有备而来,殷切地给江慎倒酒:“皇兄,这是我从母妃家乡带回来的梅子酿,特意来孝敬您的。皇嫂也来点吧?”
说着,给黎阮也倒了一杯。
那梅子酿刚倒出来便飘出一股青梅的酸甜,极为浓郁,黎阮凑上去闻了闻,却没敢碰。
他还从没有喝过酒呢。
江慎同样也没碰,他先给黎阮夹了块热腾腾的糖糕,才道:“到底想说什么,你直说吧。”
江衡脸上的笑容略微敛下。
他们如今用膳这凉亭在湖心,江衡没留人伺候,此刻凉亭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江衡先是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黎阮,江慎道:“实在不想说,那就别说了。”
“别别别,想说。”
江衡这句话说完,整个人忽然卸了劲似的,叹了口气:“皇兄,我对天发誓,祖庙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不能怀疑到我头上。我要是撒谎,以后别再想追到任何一个美人。”
黎阮惊讶地抬起头。
祖庙的事……和四皇子有关吗?
江慎之前从来没说过呀。
“与你无关么?”江慎似笑非笑,“可工部尚书是你的老丈人,不是吗?”
李宏中放火用的油状物已经确定正是工部此前一直在研究的那种,而江衡的正妃,正是工部尚书之女。
“我知道,可皇兄您想,那原油多珍贵啊,整个工部上下都找不出几桶。”江衡道,“我就算是真想对您动手,我何必用这么明显的招数?我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祖庙被人放火的消息传到江衡耳朵里时,他还在老家逍遥自在。
听说这事可能与工部有关,吓得他觉也睡不着,连夜驱车往京城赶。
太子殿下对付三皇子的手段,江衡是听说了的。因此,他这几日都提心吊胆,就怕自己赶回来晚了,江慎以为是他做的,带人把他的府邸抄个干净。
就这么没日没夜赶了好几日,才终于在昨天赶回了京城。
江衡苦着脸:“皇兄,我真不敢对你动手,我又不想当皇帝,何苦呢我……”
江慎不吃他这套,又给黎阮夹了点菜:“你不想当皇帝,你母妃想不想让你当呢?”
江衡不说话了。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态度正经了许多:“但我觉得,这也不像母妃的手段。”
江慎抬眼看他:“那你觉得像谁?”
“不知道,我哪有那脑子。”江衡道,“总之呢,我就只想在京城安安稳稳过完最后这几年,等父皇什么时候给我指了封地,我便带着妻女去封地逍遥。”
他抬起酒杯,在江慎面前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讨好地笑:“皇兄,我早与你说过,玩美人我可以,这些……就别带上我了吧?”
江慎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终于笑了笑,举起杯子饮了那杯酒。
“我没怀疑过你,放心吧。”江慎道,“这原油开采困难,运输也极其耗费人力,工部对每一桶原油的来去都有记录。我派人查过了,最近并无遗漏或缺失。”
也就是说,在祖庙放火的那些,并非来自工部。
江衡舒了口气:“我就知道,皇兄聪慧至极,不会冤枉了好人。”
江慎没理会他拍的马屁,但也没再继续说这些事。
这顿午膳这才终于变回了寻常家宴。
酒足饭饱,江衡还要出宫,便先行离开。
黎阮看着他走远,在外人面前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四皇子……居然是这种性子。”
江慎:“怎么?”
“不太像皇室的人。”黎阮道,“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江慎很想知道,用这个也,是不是因为把黎阮自己算进去了。
他笑了笑,道:“他可不是不聪明,他是太聪明了。”
他的聪明在于早早退出了这场皇权斗争,在于披起一张浪荡子的外衣明哲保身。要真算起来,他比三皇子聪明得多。
这有点超出黎阮的理解,但他善于将想不明白的事抛之脑后,不再去想。
江慎问:“吃饱了吗?”
“吃饱啦,就是……”黎阮的视线落到面前的酒杯里。
那梅子酒真的很香,像是从树上刚摘下来的果子,闻着便让人口齿生津。但黎阮从没有喝过酒,不知道自己喝了酒会怎么样,因此之前四皇子在的时候,他碰都没敢碰。
江慎道:“想喝就喝,一杯酒而已,闹不出什么乱子。”
少年从进宫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遵守自己的承诺,不给江慎添一点麻烦,不做可能会伤害到他的事。
就像方才,在四皇子面前时,他全程安安静静,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与江慎独处的时候,才能看见他放松的一面。
江慎有时候都觉得,少年乖巧得让他有点心疼。
这皇宫到底是给他带来了一些枷锁。
所以两人独处时,江慎尽量让他放松下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听了江慎的话,黎阮眼神亮起,举起杯子先抿了一小口。
入口甘甜,微酸,的确是新鲜梅子的味道。
黎阮极喜欢这个味道,仰头一饮而尽。
江慎偏头看他:“如何,好喝吗?会觉得头晕吗?”
“不头晕呀。”
黎阮放下杯子,觉得一杯还没尝够,又想去拿江衡留下的酒壶。
可他伸手抓了一下,却没抓得到。
“……诶?”黎阮歪了歪脑袋,不明白为什么近在眼前的酒壶却拿不到,又伸手抓了一下。
身体险些失去平衡,被江慎搂进怀里。
少年的脸颊飞快红起来,望向江慎的视线有点茫然:“江慎,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江慎:“……”
这梅子酒酒性不烈,他本以为少年喝上一杯不会有什么问题,谁知道,这人居然还是个一杯倒。
“别喝了,我扶你回——”
江慎话还没说完,少年脑袋上噗的一下冒出一对兽耳。
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低头看去,一条蓬松的狐尾勾上了江慎的手腕。
江慎张了张口:“你……”
少年好像对自己的变化浑然未觉,还在傻乎乎地冲江慎笑:“我怎么啦?”
江慎叹了口气,从身旁取过斗篷,将少年裹得严严实实。
他搂着少年正想起身,又是砰的一声,怀中忽然一轻。
他怀中的少年不见了,薄薄的斗篷轻盈落地,斗篷中央还鼓着一个小包。
江慎蹲下身,轻轻揭开斗篷。
一只小红狐狸蜷缩着身体,安安静静躺在斗篷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远看仿佛是一团鲜红蓬松的毛球。
江慎:“……”
他后悔了,方才不该说一杯酒闹不出什么乱子,这乱子……好像有点大啊。
第29章
午后,江慎乘御辇回到东宫。
守在宫门前的小太监上前扶他下来,往御辇上看了看,诧异地“咦”了一声。
江慎瞥他一眼:“怎么?”
“没、没事。”小太监连忙低下头。
太子殿下早晨出门时是与公子一起的,这时却不知为何孤身一人回来。
难不成……吵架了?
太子带回的那位少年,已经在东宫住了好几日,但宫中内侍其实没几人见过他。只因殿下将人护得太好,事事不让旁人插手。这小太监算是运气好的,平日守在宫门前,撞见过好几次太子殿下牵着那小公子进出。
连走路都要牵着,生怕摔了似的。
这几日,宫中对太子殿下如此宠爱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年,背地里是颇有微词的。但小太监只当他们是心里酸,要么就是不曾见过那小公子的真容。
那小公子生得太好看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在宫里当差这么长时间,见到过那么多妃嫔美人,但都敌不过这小公子万分之一。
这么好看的美人,就该被捧在手心里宠着。
可主子能给予恩宠,自然也能收回这份恩宠。
在宫中这些年,小太监见过无数这样的事,刚入宫时荣宠加身的美人,没过多久便被主子厌弃,最终沦为在这后宫中苦苦挣扎的其中一位。
那小公子……不会也遇到这样的事吧?
小太监于心不忍。
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能对主子的言行多加猜测过问,小太监转瞬间想了许多,但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只是道:“殿下,这衣物让奴才来拿吧。”
江慎怀中,正抱着一件揉成了团的斗篷。
小太监说着话便想上前接过来,江慎却后退半步,小太监连一片边角都没碰到。
“不必。”江慎面无表情,淡声道,“守好你的宫门就是。”
说完,抱着衣服快步往宫内去了。
寝宫外,一袭黑衣的青年站在那里,见江慎回来,连忙迎上前:“殿下,属下有要事……”
“你先等一下。”
江慎脚步未停,打断他的话,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郁修下意识想跟进去,可江慎头也没回,一脚将门踢得合上了。
郁修:“……”
寝宫内,江慎走到床榻边,小心将怀中那团衣物放到床榻上,剥开斗篷和层层衣物,露出了里头的小家伙。
一个大活人在面前变成了狐狸,就算江慎事先知道这是只小妖怪,这画面造成的冲击也不小。
谁能想得到,小妖怪不仅是一杯倒,还醉得直接变回原形了。
还说自己不笨。
江慎跪坐在床边,在那团小绒球身上摸了一把。
手感极好。
江慎没忍住又摸了几下,小狐狸耳朵轻轻抖了抖,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他趴在床边玩了会儿狐狸,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枚淡粉的玉坠。
自从少年向他承认,这玉坠是他送给他之后,江慎就没再继续调查这东西。回京之后,他便命人将玉坠送回来,一直随身携带。
淡粉的坠子雕刻出一只圆滚滚的小狐狸,江慎看了看玉坠,又看了看面前的小狐狸。
在这之前,江慎一直以为这玉坠雕刻得有些失真,哪有狐狸会是这么圆润的模样。
但……
他把玉坠放到小狐狸身边,仔细对比了一下。
真就一模一样。
圆成球了。
太子殿下玩物丧志,竟将还有人在外头等他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门外的青年忍不住敲了敲殿门,轻声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江慎揣起玉坠,牵过斗篷将床上的小狐狸仔仔细细裹好,起身出门。
拉开殿门时,已经又变回那位高高在上,成熟稳重的太子殿下。
江慎踏出寝殿,回头将殿门仔仔细细关好,才问:“你找我什么事?”
郁修:“……”
郁修大概是这段时间受伤最深的一位。
他身为侍卫统领,从小到大,除了外出执行任务,其他时候都与太子殿下形影不离。可最近呢,太子殿下外出不让他跟着,在书房处理事务也不让他跟着,聊机密时就连寝宫门都不让进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身边养了只什么小妖精。
勾得人魂都要没了。
他在心中腹诽,面上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认真道:“殿下先前命属下审讯祠祭司李大人,属下已连审了他三天三夜,可……”
江慎:“还是不肯说?”
郁修摇摇头:“李大人至今仍然一口咬定,他是想为三殿下铲除异己,自己做了这决定,与旁人无关。”
“还是个读书人,连谎都撒不圆了。”江慎轻嘲一笑,“老三如今已经被圣上软禁,他就算是铲除了我这个异己,还能替他翻案不成?更不用说那些死士从哪里来,原油又是谁给他的……这么多天了,一桩事都说不清,指望谁信?”
郁修:“属下无能。”
“与你无关,是我看轻了他。”江慎摆了摆手,“毕竟是文人,的确有几分风骨,不容易服软。”
郁修问:“那接下来……还继续审吗?”
他迟疑片刻,道:“属下以为,如今的审讯法子既然对李大人无用,如果要继续审,恐怕只能动刑。”
李大人年事已高,又是个弱不禁风的文臣,江慎担心他扛不住大牢里那些酷刑,始终没让人动刑。
但不用刑,想从这么个倔骨头口中套出话来,的确不太容易。
江慎沉默下来。
少顷,他忽然又问:“老三那边怎么样了?”
郁修:“三殿下仍被软禁在府上,由陛下的禁军亲自看管,似乎尚不知晓祖庙发生的事。”
江慎点点头:“倒是与李宏中的证词对得上。”
按照李大人的意思,这些事全是他自己一手策划,虽然是为了三皇子,但三皇子完全不知情。
郁修问:“可需要属下派人前去试探一番?”
按理来说,圣上亲自软禁的人,旁人是不能前去探望的。但圣上当初允诺过江慎,在这件事上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也就包括自由提审三皇子。
可江慎却摇头:“不急,就算要去,也是我亲自去。”
郁修:“但……”
“放心,他现在只是个阶下囚,就算再恨我,也不敢这样对我动手。”江慎说到这里,又轻轻叹了口气,“但时至今日,我还是想不明白,老三到底为何要杀我。”
三皇子为宫中嫔妃所出,出生时母妃难产而死,孤立无援之际,是皇后主动将他抱回中宫抚养。
皇后心地善良,一直视他如己出。担心他在中宫被人瞧不起,有时候江慎和江衍闹矛盾,她甚至还更偏心江衍一些。
在圣上这么多子女之中,江慎与江衍的关系一直是最好的。
所以江慎始终不明白,先前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头,一口一个兄长的小崽子,怎么忽然成了第一个反过来咬他一口的人。
可京城外的事,又的的确确是他做的。
当初江慎带回那封骗他回京的密函,没过多久,便从三皇子府中搜到了一模一样的假密印。
伪造密印,刺杀太子,两项罪责证据确凿,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江慎闭了闭眼,没再继续想下去。
“李宏中那边,再熬他两天吧。”江慎道,“要是再套不出话来,我亲自去天牢一趟。”
若是换做以前的他,担心拖下去会旁生枝节,他这会儿已经启程前往天牢了。
但……
谁让他的小狐狸还醉着呢。
江慎下意识回过头,往寝殿内瞥了一眼。
他得守着这只迷糊的小狐狸才行。
堂堂太子殿下,还没继位当皇帝,就已经有点终日沉迷美色的昏君那意思了。
但太子殿下并不觉得自己这有什么问题,他想了想,又道:“天牢那边,你找几个手下盯着,别让人死了就好。我另有件要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郁修:“殿下请吩咐。”
江慎认真道:“你现在就出宫,去民间给我寻点志怪话本回来。”
郁修:“?”
郁修神情一片空白:“什、什么话本?”
“志怪话本。”江慎道,“就是那种主角是小妖怪的,志怪传说也行,你多去给我找些回来。”
江慎对妖怪了解太少。
比如今日,如果他早知道妖怪不能饮酒,喝醉后会变回原形,他绝对不会让小狐狸饮下那杯酒。
可现在,他甚至不知道小狐狸什么时候会醒过来,还能不能变回人。
江慎决定恶补一些知识。
民间志怪故事和传说不一定全为真,但所谓无风不起浪,多读一些,作为参考也好.
打发走了自家侍卫统领,江慎回到寝殿内。
小狐狸仍然在床榻上睡得雷打不动,江慎将他从衣物堆里抱出来,放到床榻内侧,自己也脱了外衣和鞋袜躺上去。
把那小小一团抱进怀里。
大约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小狐狸身体舒展开,主动拱进了江慎怀里。
虽然喝醉了酒,但小狐狸身上闻不到任何酒味,只有那股极清新的,草木丛林的味道。他梦游似的,闭着眼睛往江慎身上爬,一直爬到胸膛上,把脑袋贴近江慎肩窝,两只小爪子轻轻踩在江慎胸口。
然后重新团起来躺好了。
熟练得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江慎唇边含笑,手从他脑后抚摸下去,又熟练地揉了揉后颈,脑中忽然闪过一段陌生的画面。
那是一片极为冰凉的雪地,他倒在地上,浑身动弹不得,冷得近乎麻木。
唯胸口处传来些许暖意。
然后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清透漂亮的红眸。
在那之后呢?
江慎想继续想下去,却觉得脑中刺痛不已,搂着小狐狸的手臂也陡然一紧。
片刻后,他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呼吸略微不顺。
自从少年来到他身边后,江慎对寻回过去遗失的那段记忆,好像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执着。但不再执着,不代表他不想记起来。
他与少年是如何相识,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他们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刻,他都不想忘记。
可这么久过去了,江慎知道万事不可强求的道理。
也许恰恰是这个原因,让他的精神得到了放松,又或许是,他今日终于见到了少年原本的模样。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脑中出现与小狐狸相关的画面。
虽然只不过是些许片段。
江慎深深吸气,缓慢放平了呼吸。
这是件好事。
江慎在心里轻轻道。
能想起一些片段,总比什么也想不起来好。
慢慢来。
午后,殿外的阳光正好,晒得人有些慵懒。江慎牵过身旁的薄被,将自己连同怀中的小狐狸一起裹起来,在小狐狸脑袋上摸了摸。
闭上眼。
没多久便睡着了.
江慎今日难得午睡,时间还睡得有点长,迷迷糊糊醒过来时,脑中有些昏沉。
压在胸口的小毛团已经不见了,江慎眼也没睁,下意识往旁边摸去。
四处摸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摸到。
江慎睁开眼。
如今已临近黄昏,外头的日光颜色变得极深,透过寝殿的窗户映入殿内。江慎视线在周遭飞快一扫,竟没有见到那一小团鲜红。
“小狐狸?”江慎瞬间吓清醒了,连忙翻身下了床,“小狐狸,你在哪儿?”
少年以前从不会趁他睡着跑掉。
就算有时候早晨醒得早,肚子很饿,也从来不会跑出去让下人给他准备吃的。只会乖乖躺在江慎身边,等他醒过来,再软软地冲他撒娇。
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难不成变回了狐狸,便不再有做人时的性格和记忆?
江慎一时间胡思乱想,在大殿里里外外搜寻了好几圈都没找见,正想着要不要去院子里找一找,余光忽然瞥见一物。
内室的衣橱,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
江慎悄无声息走过去,果真透过那缝隙边缘瞧见了一点鲜红的绒毛。
他轻轻拉开衣橱。
衣橱里叠放着不少衣物,小狐狸身形太小,一眼看过去,甚至根本看不出里面藏了东西。
——如果不是有一小截没藏好的尾巴尖从衣物中间露出来的话。
江慎松了口气,伸出手在那尾巴尖上轻轻捏了一下。
尾巴蹭地收回去。
这次藏得天衣无缝了。
“出来。”江慎等了好一会儿,衣橱里愣是没半分动静,快要被他气笑了,“躲起来做什么,你在里面不闷吗?”
衣物深处传来少年闷闷地嗓音:“……不、不闷。”
很好,还是会说话的。
江慎道:“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要抓你了。”
那团衣物动了动,却没见有狐狸从里头出来,反倒像是躲进了更深处。
江慎低哼一声,一手掀开那繁复的衣物,另一只手伸进去,闪电般抓到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用力拎了出来。
然后便听到了少年噼里啪啦一大串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真的是妖怪但我现在变不回来了你别看我我不想吓到你!”
这一整段话没有丝毫停歇,江慎看着那被他拎住后颈,四肢悬空扑腾的小狐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段话里的重点。
“你躲起来……是担心吓到我?”江慎问。
“你们凡人不是都很害怕妖怪吗?”小狐狸扑腾了几下觉得挣脱不开,放弃般的垂下四肢,蔫哒哒道,“我是不是很吓人啊,你别怕我行不行,我从来不害人的。”
小狐狸浑身的绒毛都炸开了,把自己炸成了一个放大版绒球。那双漂亮的红眸水汪汪的,也不敢看江慎,委委屈屈的垂着脑袋。
江慎看了他好一会儿,有点想笑,却又忍住了。
认真道:“嗯,你是挺吓人的。”
第30章
“可是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我吓人。”
小狐狸悬在半空,与江慎对视片刻,有些怀疑。
“原来你看得出啊?”江慎拎着小狐狸回到床边,把他放上去,在脑袋上揉了一把,“笨狐狸。”
他方才是真有些吓到了,但当然不是被这小东西的模样吓的,而是担心他跑出去。
宫中忽然出现只狐狸,被当做野狐赶走,或抓起来养着还算好。若遇到些脾气不好或胆子小的妃嫔,直接命下人打死都有可能。
宫里不是没出过这种事。
“原来你根本就不怕我。”小狐狸坐在床上,尾巴绕到身前用前爪抱着,一下一下抚平炸开的绒毛,“早知道我就不瞒着你了,瞒得好累。”
江慎:“……”
他这错漏百出的,当真是用心瞒过的吗?
江慎失笑,伸手帮他一起抚平绒毛,又趁机揉捏了一会儿。
而后才问:“现在你能向我解释,当初我们到底发生过什么了吗?我为何会失去记忆,你又为何回来找我?”
少年的真实身份是妖,当初他为什么能救下江慎,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但最让江慎想不明白的的是,他到底为何会失去与少年相识的那段记忆。
他很早之前便猜测,他的失忆不应当是个意外。现在看来,若造成他失忆的是某种妖族法术,倒是能说得通。
“唔……”小狐狸又开始吞吞吐吐,“这些事我没有骗你,你就是从山崖上摔下来,落到我家门口了……我救了你,给你养伤,后来你说你要回京城,我们便分开了……”
“回来找你……回来找你就是因为我肚子里有狐狸崽子了呀,你不希望它一出生就少一个父亲吧?”
小狐狸故意没提失忆的事,江慎自然听得出来,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是只公狐狸吧?”
小狐狸:“我当然是公狐狸!”
江慎:“那你们妖族,公狐狸也能生儿育女吗?”
“应该不能吧,没有听说过。”小狐狸说完这话,仰头对上江慎的目光,反应过来,“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相信吧?我就是怀了你的崽子,不信你摸摸!”
他在床上打了个滚,把肚皮翻出来,长长的尾巴伸上来勾江慎的手。
“你摸摸,就在这里。”小狐狸两只前爪放在肚子上,按了按,“鼓鼓的一团,比之前大了点呢。”
江慎伸手摸上去。
什么也没有。
厚厚的绒毛下,小狐狸腹部平坦,江慎甚至学着他的模样,稍用力往下按了按。
还是什么也没感觉出来。
这其实不能怪江慎。
小狐狸肚子里那小崽子如今只是团灵力,虽然那团灵力的确比他下山时大了点,但依旧没有成型。凡人感觉不到灵力,自然摸不出来。
可江慎不知道这些,小狐狸同样也不知道。
因此,他只是用前爪紧紧抱着江慎的手,期待地看他:“怎么样,摸到了吗,是不是鼓鼓的?”
江慎眸光微暗,迟疑片刻,才轻声道:“嗯,摸到了。”
看来,不管是人是妖,都是会得癔症的。
江慎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妖族何其强大,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让小狐狸生了癔症,会与他失忆有关吗?
江慎有些猜测,但又担心再提起过去的事会刺激到小狐狸,索性没有再提。他想了想,又问:“你方才说,你变不回来了?为何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
小狐狸在床上站起身,像是默念了什么咒诀,身形一晃,变回了少年。
少年没穿衣服,跪坐在床上,神情无辜地望向江慎。他披散开的发间露出一对狐耳,身后还跟了一条长而蓬松的尾巴,轻轻拍打着床铺。
江慎猝不及防看见对方这副模样,呼吸一滞。
而后又是砰的一声,床榻一轻,少年消失在原地。
一只小狐狸轻飘飘落到床上。
“就是这样。”小狐狸道,“我方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试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保持不了多久,就会又变回来。”
他挠了挠耳朵:“可能是身体里的酒意还没散尽吧。”
黎阮之前没喝过酒,不知道原来酒还有限制他法力的作用,大脑被酒水麻痹,就连灵力的运行也变得不太顺畅。
如果他的法力还在全盛时期,应该能用法术把酒意逼出体内。但他现在肚子里还有个崽子要养,灵力不足,没办法这么做。
江慎还没从方才那画面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抿了抿唇,嗓音有点干涩:“那……等你酒意散尽,便能变回来了吗?”
“不知道。”小狐狸往前挪了挪,脑袋伸上来蹭江慎的手,“但是我好饿啊,吃过饭可能会好一些吧。”
还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怎么,这动作落到江慎眼里,竟自动变为了方才那浑身赤裸的少年,坐在床上望着他撒娇。
江慎呼吸又沉了几分,连忙别开视线:“知道了,我这就让人传膳。”.
晚膳送来时,小狐狸又钻回了衣橱里躲着。
待到内侍布菜结束,江慎唤他,他才推开衣橱跑出来。但变回原形的小狐狸实在太小了,就算坐上凳子也够不到桌面,两只前爪在半空扑腾一下,还险些从凳子上翻下去。
江慎眼疾手快拎住了他。
他索性清出一块桌面,将小狐狸放上去,道:“要吃什么,我帮你夹。”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说着,探着脑袋从盘子里叼出一条白切鸡腿。
叼回自己的小碟子里专心地啃。
现在这个时辰,用晚膳还早了点,何况江慎几乎睡了一下午,一点都不饿。他见小狐狸能自己吃饭,便没再管他,拿起桌边的一本书。
与晚膳一同送来的,还有先前江慎吩咐郁修找的话本子。
青年办事向来靠谱妥帖,只用了短短一下午时间,便找齐了市面上大部分志怪话本。
厚厚几摞堆起来足足有半人高。
江慎随便挑了两本放在手边,其他的已经让郁修搬到内殿的书案上去了。
但他手气不太好,一拿就拿到了一本讲述人妖相恋的悲情故事。
故事里,桃花妖爱上了一名穷苦书生,化作女子陪伴在他身边。
可惜上天不允许人妖相恋,妖族长老以书生的性命相威胁,将桃花妖强行抓回族中,有情人被迫分离。
谁知没过多久,族中长老却发现,桃花妖竟身怀有孕。
几经坎坷,诞下凡人之子的桃花妖终于由妖变人,妖族再没理由阻止他们相恋,只得将人放回人间。
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故事不长,甚至不是话本,只是民间一些志怪传说的合集录。小故事有些俗套,江慎看完却久久没能回神。
原来,民间还有这种妖族怀上凡人之子,便能变化为凡人的传说?
那小狐狸他……
他会不会也是知道了这种故事,才会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怀了身孕,想以这种方式与他在一起?
那他的失忆,难道也是有人从中作梗?
在江慎读故事时,小狐狸已经啃完了大半只鸡,吃完了三盘点心,正在探着脑袋,去盘子里叼一道清蒸鲈鱼。
那鲈鱼有点大,小狐狸好一会儿没叼得起来,江慎帮他剔了些鱼肉到小碟子里。
“谢谢!”小狐狸礼貌地道了谢,埋头专心吃起来。
江慎又帮他夹了点别的菜,试探地问:“小狐狸,你住的那个地方,还有别的妖吗?”
“当然有。”小狐狸头也不抬,含糊回答道,“不过他们都不太喜欢凡人,所以很少出山。”
不喜欢凡人。
与那志怪传说中说的一样。
江慎又想起,小狐狸之前好像提起过一个名字:“那阿雪呢?他也是妖吗?”
“是啊。”小狐狸道,“阿雪是只大妖,法术可厉害了。”
江慎:“他不喜欢凡人?”
“不喜欢。”小狐狸提起这事还有点发愁,叹气道,“有些凡人闯进我们那儿,还会直接被他杀掉。杀人多不好啊,我一直想让他别再杀人的……”
不在乎凡人性命,也不希望族中小妖与凡人来往。
都对上了。
江慎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他的记忆,多半就是被这位大妖动了手脚。
就算不是他,也会是族中其他妖怪。
这小狐妖瞧着傻乎乎,法术差得连尾巴都藏不好,还要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来凡间寻他,只为和他在一起。
是不是因为这其中付出了太多代价,才让他意识出现偏差,如此坚信自己怀了身孕?
江慎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有些心疼。
……太傻了.
酒足饭饱,小狐狸还是变不回人形。
江慎宽慰他:“不必心急,或许只是没休息好,睡一觉也许就好了呢?”
“可是我法力要是一直不能运转,崽崽就没有灵力吃了。”小狐狸在床上打滚,“怎么办呀,崽崽吃不到灵力就长不大,长不大就生不出来,那我就——”
就没办法修炼飞升了。
小狐狸没敢把这后面半句话说出来,偷偷支起脑袋去看江慎。
江慎正坐在桌案前看书,触及小狐狸的视线,将书本一合:“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的灵力快些恢复吗?”
他不觉得胎儿的存在是真,因此没把小狐狸说腹中胎儿长不大的事放在心上,但小狐狸有点心急他是看得出的。
而且,他看得出来,小狐狸应该还有点别的话想说。
一直在和他演呢。
果然,小狐狸听了这话,立即翻身坐起来:“有、有方法的。”
江慎问:“什么办法?”
“你让我吃一点你的精元就可以啦。”小狐狸眼神微微发亮,“我不会吃太多的,之前你也给我吃过,我知道怎么控制,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模样可以说是跃跃欲试,江慎笑起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小狐狸委委屈屈看他:“不可以吗?”
“……可以。”江慎往椅背上一靠,“想怎么做,你来吧。”
他今晚恶补了不少志怪知识,除了某些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臆想出来的情节,其他收获倒也还不错。
就比如方才,他又读到一本话本,上面说有些妖怪在想要提升修为时,便会故意接近凡人,肆机吸取精元。
又与小狐狸的说法相对应了。
江慎才刚沐浴完,身上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微微濡湿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身后。小狐狸三两步朝他跑过来,轻轻一跃,轻盈落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想怎么做都可以吗?”小狐狸问他。
江慎点头:“怎么做都可以。”
他不知自己下午的猜测对了几分,但小狐狸很喜欢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小狐狸为他付出那么多,他自然想要好好待他,哄他。
江慎这么想着,轻轻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
做出一副任人施为的模样。
很快,那温温热热,又轻又软的小东西跳进了他怀里。
力道放得很轻,像是担心弄疼他似的。
江慎唇角略微勾起,没有阻拦,也没有睁眼,任由那小爪子在他身上踩来踩去。可没过多久,江慎忽然感觉腰间一松。
他睁开眼,小狐狸不知何时扯松了他的衣带,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钻进了他衣服里。
他眉宇微蹙,正想开口,却忽然呼吸一滞。
小狐狸还在努力往他衣服里钻,猝不及防被江慎抓住尾巴,吓得浑身抖了下。
“嘶——”江慎倒吸一口凉气,拽着尾巴把小狐狸从衣服里拖出来,咬牙,“你在做什么?”
他脸色铁青:“你打算给我咬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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