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甦只见岁云岐生过两次气,一次是因为栾如,另一次也是因为栾如。


    少女惊世骇俗的发言一落下,岁云岐直接皱起眉头:“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荧惑笑眯眯地反问:“对,没错,不行?”


    岁云岐没话说了,许甦也没有。


    太没道理了,许甦同情地看着自己兄弟,庆幸还好定下婚约的不是自己。


    “我先前不懂事,”荧惑说,“以为我家百年基业,很了不起。”


    许甦:“是很了不起。”


    荧惑:“但他们都死了。”


    许甦:“……”


    荧惑哀愁地叹了口气:“这话虽然难听,但却是事实,对吗?”


    许甦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栾如这人性格古怪,但也只是建立在接触过一两次的负面印象上。


    今日再见,感觉非但性格上有些什么问题,脑子好像也变得不太正常。


    她全家都被灭门了,居然还能这么开心,和人谈成婚的事?


    以前的栾如十分骄傲,对待仙门修者态度疏离,话少、冷淡。


    许甦最不喜欢她那幅目下无尘的样子。


    现在呢,别的看不出什么区别。


    只是在说起“百年基业、修道世家”时,好像是满含嘲讽。


    难道是经历巨变,真的疯了?


    许甦纠结了半晌才说:“所以、所以你现在这是——”


    荧惑理所应当:“慕强啊,看不出来吗?”


    许甦:“……”


    最终还是岁云岐打断了他们这段令人崩溃的对话。


    “栾姑娘,”他表情认真,企图唤醒对方仅存不多的良知,“你现在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并非你的本意,只是因为你家突逢变故,需要一个落脚点。”


    荧惑问:“所以呢?”


    “所以此事可以由我来说,有什么问题,我都能担着……”说到最后,岁云岐见对方还是油盐不进,翻脸不认人,神情不由得冷淡下来。


    荧惑托着下巴,姿势不变做倾听状,很有耐心。


    她看得出这小子很生气,非常生气。


    但依然仍然克制着脾气,维持着他正道少侠的正面形象。


    旁边那少年更是觉得自己匪夷所思,二人看她时眼神惊恐,但谁也没拍桌走人。她演,其他人也演,看来清正宗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要有意思多了。


    *


    傍晚,六大家族的人终于到了。


    重头戏来了,荧惑慢悠悠吃过饭,擦嘴。


    心想,其他人一定不像岁云岐这么好糊弄,随便说两句,他就信了自己。


    想到岁云岐,她扭头看对方。


    俩人同在一张桌上吃饭,但是全程他都目不斜视,表情冷淡,旁人恨不得能从他紧绷的脸上刮下一层霜来。


    看来是气得不轻。


    不过荧惑拨弄情绪已经习惯了,完全不觉得惹人生气有什么问题。


    吃过饭后,他们三人一同去见长辈。


    清正宗除了原有的八大家之外,还有三宗长。


    那些都是糟老头子,功法比这些小辈强了不少,难缠得紧。


    还好,这次他们都没来。


    其他家族来了不少人,各家的一二把手,直系亲眷,还有二三十个随行的关门弟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具体多少,荧惑算不出来,反正很多。


    岁家居然这也住得下?


    她不由得又对泓央夫人高看了一眼。


    安排好眷属弟子,重要人物们集中到议事厅。


    荧惑一出现,周遭人就都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担忧、同情、迟疑,也有几个小少年躲在不远处,投来警惕的目光。


    她垂下眼,不动声色。


    本来就是重伤未愈,荧惑不用装就是一副病弱模样,薄得像纸一般不禁风。


    “苦命的阿如!”


    人群中,有个身着紫衣的年长女子走来,一把将荧惑抱住。


    她凤目长眉,眼中含着泪水,一见少女就滚滚而下,看着十分悲切和怜惜。


    荧惑心思电转,忙捂着脖子上的伤口,皱起眉头:“好痛。”


    一旁的许甦立刻道:“文家主,栾如身上有伤!”


    哦,原来是文家的家主。


    用这个办法骗到称呼的荧惑毫无愧疚。


    “伤怎么样了?”文家主关切地问,然后咬牙切齿道,“这群千刀万剐的魔修!”


    “多谢前辈关心,”荧惑乖巧回答,“阿云每日都派人来给我换药,已经好了很多,不太严重了。”


    文家主擦了擦眼角的泪:“栾家主天上有知,知道自己女儿被夫家照顾着,也会安心了吧。”


    槐川找了不少八大家的情报来,根据这女子一身紫衣,凌厉的凤目,以及略高于平常女子的身形,荧惑很快想起此人名叫文雁,是泓央的好友。


    唉,都怪清正宗这些人不能打。


    这才导致荧惑根本没怎么了解过自己的对手们。


    文家主又问:“事发那日,你什么都没看到吗?”


    这应该就是岁家发出去的情报了,想让各家都问她一遍目击了什么。


    不过荧惑并不意外他们急需确认这件事,继续遵从着打死也不说的理念,摇了摇头:“我被人从身后偷袭,倒地时,什么都没来得及看。”


    文家主长叹一声:“也许这就是命吧。”


    她话音落下,忽然有人道:“各位先归位吧,今晚有很多事要确认。”


    说话的是泓央夫人,剿魔大战之后,清正宗各家损耗不一,暂时不能一同行动,至于如何安排,八大家都默认交给泓央夫人,大有让岁家扛起主位的意思。


    她一身乌色衣裙,神色肃穆,长了张让人信服的脸。


    荧惑抬起眼,心想有一阵没见,对方还是老样子,严肃、不近人情。


    岁云岐真是好的没学,倒是把他亲娘这幅不讨人喜欢的表情学了个十成。


    “阿如,”岁泓央走来握住她的手,有了些慈祥长辈的模样,“一会儿我们要问你一些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知道吗?”


    荧惑点头:“我知道。”


    文家主也道:“栾家的事,清正宗一定会主持公道。”


    “谢谢你,文家主,”眼泪说来就来,荧惑垂眸说道,“谢谢你们。”


    听到这边的对话,座位间有个很明显的不屑声发出,是个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男人,一把阔面宽剑立在座位旁,看起来也是个剑修。


    他的位置很有意思,面对岁家主位,左边是这个男人,右边是文家主,看起来此人的地位,还在文家之上。


    “方家主怎么了,晚饭没吃好?”文家主是清正宗出了名的火爆脾气,被打断谈话后她明显十分不满,开始发难。


    方家主嗤笑一声,道:“我是怕二位家主痴心错付了旁人。”


    荧惑看过去,等他继续说。


    方家主道:“栾家被灭门,只剩阿如一人,你们竟无一人觉得奇怪?”


    坐在最末的家主,忽然也道:“不知岁家主可否说说阿如这几日的情况?”


    岁家收留了栾如,知道她的伤势,问她倒是合情合理。


    于是岁泓央道:“这几日我一直在外查魔修一事,家中事务交给了阿云,但据我所知并未有什么奇怪,方家主这怀疑究竟是从何而来?”


    方家主起身走近荧惑,围着她转了一圈,“你真是阿如吗?”


    他道:“众所周知,你栾家上下四百人无一活口,为什么只留下了你?每个人都有自保的能力,只有你没有,那你为什么能活?所以要么,你已经被魔修夺舍,要么,就是你将魔修引入栾家的!”


    最末位的家主道:“我也对阿如本人存疑。”


    先是被魔宫的长老怀疑,现在又被清正宗的人怀疑。


    荧惑忍不住感慨:夺舍可真是个热门术法,未来一定要将它发扬光大,推广成魔域的必修教材。


    许甦出声道:“我倒觉得她是栾如本人。”


    毕竟,下午刚把阿云气个半死,这熟悉的风味,还真不一定有人能模仿得来。


    荧惑惊讶地看这娃娃少年一眼,心想好孩子,一定把你留在后面杀。


    她其实没做什么准备,而且自从知道了栾如这人不好相与之后就更放松了,大体上她们性格差别不大,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温良,再那几个熟悉的人面前自由发挥便可。


    如果这姓方的老男人突然要让她说出栾如亲爹脸上有几颗痣,那就完了。


    “你怀疑她被人夺舍了?”文家主道,“怎么会?”


    岁泓央翻看家中医师的记录:“阿如的确受了重伤,但是这重伤并不至死。”


    言下之意就是,人没死怎么夺舍?


    方家主道:“那她该如何证明自己没有私通魔修?”


    荧惑问:“您要我如何证明?”


    岁泓央直白地打断二人对话:“方家主和姜家主既然觉得阿如被夺舍了,那应该先拿出证据才是啊,怎么能让她自证清白呢?”


    文家主冷笑着帮腔:“恐怕是无凭无据才方便诬陷吧?”


    荧惑不做声地看了一圈,大概感觉出了场上的几方势力。


    首先岁家和文家肯定是一条心的,两位家主都是女子,关系好得她在魔宫都听说过,以及从态度来看,栾家应该和这两家关系也不错;


    其次方家一定和栾家关系有矛盾,不然也犯不着跟她一个小辈没完,毕竟栾如是拒了岁云岐的婚约,又不是拒了方家主的;


    最后,这个看着不善言辞的姜家主很会给方家敲锣边,应该是他的狗腿子。


    剩下的杨、许、沈,暂时没人说话,看不出什么。


    方家主皮笑肉不笑地挑起嘴角,阴恻恻地说:“在下只需要阿如说,自己究竟是不是本人即可,阿如,你愿意说吗?”


    也许是他表情看起来太有违清正宗正气凛然的常理了,一直没说话的某位家主终于忍不住,不认同他的做法:“方家主,你和栾家主有什么私人恩怨,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呢?”


    文家主跟着阴阳怪气道:“没准是栾家主在世时,老方不敢呢。”


    “我不敢?”方家主锐利的目光在荧惑脸上转了一圈,忽然一拍桌,声音猛然拔高,“当初栾家执意自行退后三千里,让方家暴露在与魔域相接的危险之地,那时你们怎么没人出现,替我家说话呢?”


    他道:“多年来我方家抵抗魔修,死去修者不下千人,岂不是比栾家满门还要多?你们可有人替我家算过?!”


    姜家主也道:“若非方家主帮衬着,恐怕我姜家早就被荧惑杀尽了!”


    提到这件事,其他人都难免神色沉痛,当初他们的确帮忙过,但双方实力过于悬殊,纵然是帮了也是收效甚微。


    在这件事上,的确是当初栾家做了错误的决定才导致了这一切。


    死者为大,他们都不再争论。


    岁泓央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可你不该与小辈为难。”


    方家主挑眉道:“不为难,只需要她承认,自己便是阿如。”


    荧惑心想,真行,我这是自己坑自己啊。


    要不是当初把这个老方打急眼了,也不至于恨栾家恨成这个样子。


    其实承认并没什么问题,毕竟就算是栾家专修此道,她荧惑的夺舍也未必能探查得出来,更何况其他几家对魂魄术法并无了解,所以基本她说什么是什么。


    但是怪就怪在,这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一瞬间想了很多,但实际上也不过须臾,她便需要作出回应了。


    横竖一刀,荧惑不再犹豫,立刻轻声道:“我自然是栾如。”


    “如此我便放心了,”方家主冷哼,目光像是刀子一般刺向清隽的少女,“那么禁地的咒令,现在请你报上来,我们要即刻检验。”


    荧惑:“……”


    岁泓央道:“方家主,你这是何意?”


    “只需要开启禁地大门的咒令,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方家主反问,“说不定栾家就是因为咒令一事被屠戮满门的,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将咒令拆解开,一家管一项,分散目标呢?”


    他道:“阿如只需要交出荧惑身上的咒令,禁地法阵大门的三道咒令还是由栾家负责,怎么样,这样不会说我欺负小辈了吧?”


    “可——”岁泓央仍然觉得不妥,而其他人显然已经被劝动了。


    姜家主趁机说:“这样最公平不过了,想必阿如不会有什么为难,对吧?”


    “行啊,”许甦偷偷对岁云岐说,“算是解你心头气了吧?”


    而后者看着厅中的一切,神色却有些疏冷,他轻声道:“名为公平,实则是为了试探,方家主还是不信栾姑娘就是本人。”


    许甦不屑:“她这是自作自受。”


    岁云岐道,“先是被灭门,现在又要交出家族掌管的禁地咒令,她——”


    他话没说完,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现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就等着场中少女表态。


    片刻后,荧惑微笑着答应:“当然可以。”


    然后开始思考,这时候虚花从天而降把这帮狗东西全杀了需要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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