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分手那天,乌云浓酽深重,堆积在城市上空,天幕又低又沉,压得整座城市都喘不过气来。


    很平常的一日,闷热潮湿的夏日大多如此。


    早上的天气预报说,傍晚会有一场暴雨。


    上京六中是城内排名垫底的中学,打架斗殴的事常有发生。


    但凡听到谁是六中的,大家自然而然会带上有色眼镜看待。来这所学校的学生俗称“双差”,学习成绩差,家庭条件差。


    学习好的早就被各大好中学给抢走了,家庭条件好的塞钱也会让自己的孩子读国际中学,哪里舍得自己的孩子沦落到六中,与一帮小混混为伍。


    六中坐落在鱼龙混杂的老城区,附近有个大型生鲜市场,从早到晚都是乱哄哄的。从六中的后门而出,过街就是一条曲折幽深的长巷。


    进了巷子后,更是冗杂。挤着众多卫生条件差,贩卖廉价食品的小店,三块钱一小时的便宜网吧,还有各种露天台球桌。


    一群不良少年把这巷子当作据点,放学后就会聚集在这抽烟。


    这是豫欢第一次来到六中。下车后,她差点迷路。


    她平日里来往的地方不是豪华舒适的富人别墅区,就是幽静整洁的校园,还有便是繁华热闹的商业中心,这种脏乱差的小巷,让她不由地提起了整颗心。


    少女穿着整齐的一中校服,深红色的格子裙遮盖到膝盖下方三寸,只露出一截金玉质地的小腿,一张柔软素净的小脸上带着几分不安。


    一中的校服出现在这种地方,无疑格外扎眼。


    一路上,她不断被看上去小混混打扮的男孩搭讪,她吓得没地躲,只能照着手机里的步行导航,飞快的跑。


    天色灰得更重了,隐隐透出凝夜紫,一场暴雨囤在乌云里,只等一个契机,瓢泼而下。


    几乎快跑到尽头时,豫欢模糊的听见转角处传来很凶残的打斗的声音。


    她心下一紧,什么也管不了,径直朝声音的源头跑去。


    “齐屿,你他妈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老子发誓让你这辈子都从牢里出不来!”


    “我警告过你,别再去骚扰豫欢。肋骨还没长好吧?那也不必长好了。”


    少年的声音透着狠戾,像地狱里刮出来的风,沾着血腥味。


    “豫欢?”


    林奕恒笑了,他身上还固定着胸带,肋骨没有完全愈合,就算是笑也让他觉得很疼,可他忍不住,放肆大笑着。


    这是一种胜利者的狂喜。


    “你怕是还不知道把?齐屿。”林奕恒舔了舔唇角,眼中蔓出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我和豫欢马上就要订婚了。她以后就是我老婆了。当然,我得谢谢你,若不是你……哈哈哈哈!”


    “我也弄不到她不是?”


    他故意把话说的缓慢,一个字一个字从嘴中吐出来。


    每说一个字,面前少年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你找死。”


    少年扬起手中的棍子,带着毁天灭地的狠劲,眼中全是疯狂的血红色,就在棍子即将落下的刹那,一个惊惶颤抖的声音截住了他--


    “别打他!”


    “别打了......”


    豫欢难以置信眼前的景象。


    地上躺着七八个被打得半死的年轻人,看上去是学生,但没有穿校服。再往前几步是当地人堆放垃圾的地方,有几个大绿桶被踹翻了,腐烂的菜叶水果,发臭的鱼,各种垃圾从里面滚落出来。


    整个空间散发出腐臭的难闻气味。人就跟垃圾般,躺在那,没两样。


    有点想呕。


    她猛地捂住嘴,把胃里翻涌的酸水压下去。


    “欢欢?你怎么来了?”


    少年眼中一喜,那些晦暗的杀伐气顿时消散无踪。他跟丢烫手山芋一样扔了长棍,几分局促地把手往校服上擦了擦,想把上面脏污的血迹擦干净。


    怕脏了她。


    她太过洁净,易碎,与周遭的脏乱格格不入,像误入迷途的小天使。


    她哪里能来这种地方呢?


    她该被人保护起来,安放在水晶宫殿里,好好珍藏。


    豫欢看着向她走来的挺拔少年,不经意后退了两步,本来就不坚强的心粉碎得稀烂。


    少年桀骜锋利的眉眼透着几分温柔,和额角上干涸的血迹相悖,是违和的。他身上套着堪称灾难配色的宽大校服,可整个人仍旧熠熠生光。


    像是从某场少女怀春梦中走出来。


    自从他搬出了豫家后,豫欢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来之前怎么不跟我发短信,我可以去你学校接你。”少年走到豫欢跟前,话语温柔而宠溺。


    豫欢紧张地拽住双肩包,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年伸出手,想揉揉她的发心,想到自己的手脏,又下意识收了回去,可比他收回手更快的是少女的躲避。


    豫欢退后两步,双眼闪烁,不敢看他的眼睛。


    少年哑着嗓:“欢欢,你怎么了....”


    “她不是来找你的。”林奕恒后脚走到豫欢跟前,冲着豫欢招手,“过来,欢欢。”


    豫欢犹豫几瞬,一咬牙,走到了林奕恒边上。


    “欢欢,你在做什么?”少年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不觉攥起拳,泛白的骨节,像烧尽的灰。


    “她做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哦,不对,很快就是未婚妻了。”林奕恒得意的说着,边说话边伸出胳膊,把娇小的豫欢揽在怀里。


    “你闭嘴。”少年双目充血,从喉间滚出一句嘶吼。


    他猛地抡起拳头。


    “齐屿!你住手。”豫欢倏而抬头,直直对上少年的眼,“他没说错。我就要和他订婚了,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事的。”


    豫欢猛抽了一口闷湿的热气,这感觉无比难受,仿佛那些臭烂的垃圾全部倒进了肺里。


    “我们分手吧。”


    她说完后,大脑短暂的晕眩了一秒。有点站不稳。


    “你说什么?”少年满眼错愕,身形晃了晃。


    豫欢深吸气,不再挣扎,下定了决心。


    “我说,我们分手吧!他们说的对!我和你在一起只会越来越烂!我的人生,不想再这样了。”


    少年低着头,沉默。


    很快,他整个人都在发颤,再抬头的时候,豫欢看见了他猩红的眼中,全是泪。


    他猛地一拳挥在了林奕恒的脸上,大力把豫欢扯到自己的怀里。


    直到被抵在粗粝的水泥墙上时,豫欢瑟缩了一下。水泥墙面没有经过任何粉刷,里面掺杂着大颗大颗沙砾,娇嫩的皮肤,轻易就被磨红。


    “你在说谎!”少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灼灼的目光像燎火,要烧穿她的眼。


    女孩撒谎的时候,会下意识闪避人的视线。可这次她没有,她直勾勾的看着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你本来就知道,我们没有未来。”豫欢很平静,即使她身上很疼。


    “林家和我们家门当户对,林奕恒这么多年都一直喜欢我,对我的好,有目共睹。我为什么不能选择他?”


    “看看你自己吧,你有什么?你拿什么说喜欢我?你配吗!”


    少年的心被她一刀刀凌迟,直到最后,已经感受不到疼了,只剩下麻木。


    六点,大雨果然倾盆而下。


    一时间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宽大的校服里灌满风,他那强壮挺拔的身体在狂风中像枯草,不堪一击。


    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求你,欢欢,不要和别人好不好......”他哽着,话语颤抖。


    就算不是他,可为什么偏偏是林奕恒。


    偏偏是欺负过她的人。


    豫欢稳住身形,嘈错的雨点几乎夺走她所有的听觉。


    她死死掐住掌心,在大雨里,微笑地看他:“不和别人,难道真和你吗?”


    再后来,她有些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是少年被那根扔在地上的木棍重重击倒在地,鲜血从校服里漫出来,他罕见的没有还手,倒在雨里。


    眼神颓绝。


    回忆戛然而止。


    豫欢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温水早已变凉了。


    “所以,他想报复我就报复我吧。”她闷闷地说。


    -


    天气预报一早发布了暴雨预警。


    原本艳阳高照的春日,突然被阴霾笼罩,惊涛一般的乌云堆在天边,层层叠卷,直到最后,连整张天幕都装不下了,摧压着万物,仿佛随时都能坠下来。


    沈常西坐在办公室,凝神看着灰重的天色。手中夹着一根细烟,烟蒂处蓄了长长一截白灰。


    不一会儿,暴雨落了下来。带着湮灭整座城市的磅礴。


    办公室里,阳台的窗开着,瓢泼大雨扑进来。


    一模一样的灰色,一模一样的嘈错的雨声,他有多久没见过这样一场暴雨了?


    “欢欢....求你.....不要和别人好不好?”


    “不和别人,难道和你吗?”


    忽然,沈常西猛地摁灭烟头,强迫自己不去看窗外。


    他讨厌暴雨。


    没有比暴雨更让他厌恶的天气了。


    .......


    向鲤进来的时候,偌大的办公室点着灯火通明的灯,落地窗全部用窗帘遮住,整个空间安静的听不到丝毫雨声。


    他迈着愉悦的步伐,跟跳交谊舞似的,走近,把一摞需要沈常西批复的文件放在桌上。


    “好好走路。”沈常西掀起眼帘,冷声道。


    向鲤立刻规矩,他最近跟着二小姐学华尔兹,学着学着就有些上头,走路都跟跳舞一样。


    “少爷,你这隔音可真不错。窗户关上,就什么声都听不到了。”


    沈常西自动忽略向鲤的碎碎念,拿过最顶上的文件,开始浏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暴雨也渐渐走到尾声。


    他手中是一份关于国宁中心的物业管理招标书。厚实的窗帘像封锁线,把外界的水光拦得死死的,仿佛将整个空间牢固锁住。


    虽然办公室足足有两百平方米,但依旧透着压抑感。


    “东叔那有什么意见吗?”沈常西看着招标书。


    向鲤听到东叔两个字就来气,言语也不客气:“这是少爷提出来的重新招标,他能有什么意见!我去拿文件的时候偷偷瞄了他一眼,那气得脸都青了。哼!我们自己的物业公司不用,在外面找些不三不四的公司分包出去!谁不知道那华林物业是他侄子的公司啊!现在检查不过关,影响集团形象他们补吗?”


    沈常西皱了下眉,倒也罕见的没有批评向鲤太过心直口快。


    沈氏集团旗下拥有自营的物业公司,并不对外承接项目,是专为集团内部的需求提供服务的。可国宁中心这一块的物业项目却偏偏分包给第三方企业,这几年倒也一直没人注意。


    可偏偏就在两周前,区商务局突然发来一纸消防安全整改令,在整个集团激起了不少的水花。


    整个国宁中心竟然因为消防安全问题被勒令整改,简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可是少爷,明明当时张局给您通过气,您为什么让他们大张旗鼓的把整改令发过来啊?”


    这都是什么事啊!


    向鲤不理解,家丑不是不能外扬吗?更何况商务局这次搞得还是突击检查,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漏过。


    “我都选择让他们来查,为什么还拦着他们下整改令?”沈常西没什么表情。


    向鲤微微瞪大眼,想了片刻,忽然跳起来,“啊!少爷你故意的?”


    故意借这件事打压东叔一派,又或者,是一个警告。


    “既然我回来了。就会让他们这些人知道,我和父亲不一样。”男人的声音冰冷,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父亲碍着曾经的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他眼里容得下这些沙子。


    他从小没有长在沈家,对这些所谓的情分大可无所畏惧,有些事,没有人会比他更合适去做。


    “少爷这一招真厉害。没有启用我们自己的物业,反而重新对外招标,简直是堵得他们哑口无言。”向鲤很开心。


    沈常西没接话,只是拿起招标资格预审的方案大致浏览一遍,最后一页附着所有前来参加此次投标的公司名单。


    视线一行行往下扫,直到在最后一家公司上停住。


    这是一家来自陵城的物业公司,名字几分熟悉感。他记得,豫欢的大伯在陵城就是经营的一家物业公司,并且在当地很有口碑。


    沈常西的眼眸深了几寸。


    不动声色地拿过钢笔,将时光物业四个字圈起来。


    “把这家公司的资料调出来。”


    很快,向鲤将这家时光物业公司提供的所有材料一一呈递,“少爷,这家公司在陵城本地属于大企业,还挺有口碑的,今年他们应该是打算开拓上京的市场。您若是觉得他们不符合资格,我就直接去通知他们初审也不必来了.......”


    沈常西抿着唇,目光灼灼,像两簇燃烧的火星,他飞快地翻着资料,纸张破开空气带来焦急的沙沙声。


    直到某一页,他定住,一字一顿念了出来:“......项目负责人,豫世楠。”


    豫欢的父亲。


    沈常西凝着,忽然,一声轻笑从唇角逸出。


    “不必。让他们来。”


    不止要让他们来,还要给他们拿到项目的最大希望。若是猜的没错,豫欢的父亲是想靠这一战,重新回到上京。


    他轻快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大手一拉,窗帘受到感应后自动向两边而去。


    窗外,暴雨不知不觉停了,城市被雨水冲刷至澄明。


    他想到了女孩揉着红红的眼圈,骄矜地赌着气,说着她才不怕威胁之类的幼稚话。


    像不小心从枝头掉落的桃花,对身下的泥泞一无所知。


    --欢欢,求你,不要和别人好不好?


    分手前,他求她的最后一句话,还依稀盘旋在耳畔。


    求她。


    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卑微的事。


    沈常西垂眸,清寂的面容染上一种诡异的温柔。


    “......所以,这次该轮到你求我了吧。欢欢。”


    -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