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整座都城瞬间笼罩在淡淡的阴霾之中,好似预兆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林湘珺看见沈放站在雨幕中,任由雨水砸在他的脸上打湿他的衣襟,双手却紧紧地抵着要关上的门板。
“郎君还是回去吧,这老妪得的是疫症,没人敢医的,奉劝郎君一句,莫要染了病,平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可他却固执地从荷包中掏出一锭又一锭的金子,“这些够不够,不够还有。”
“诶,你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说了医不了……”
话音未落,一把利刃已经抵在了那小童的脖颈处,小童只得战战兢兢地让了路,他抱着双眼紧闭的老妇人进了药堂。
可任凭刀如何悬在脖上,依旧是无力回天。
沈放的双眼通红,声音犹如被雨水浸泡过一般冰冷,“阿嬷不怕,我带你去别家。”
余嬷嬷艰难地睁着眼睛,伸出形同枯槁的手,用尽攥住了沈放,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她的时辰已经不多了,最后这点时间,她只想和沈放说两句话。
沈放将人抱起,一步步离开了药堂,带着老人家到了一处安静的屋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掌。
他还记得,母亲自小便不喜欢他,是阿嬷耐心教他说话,教他走路,去了祖母那也是阿嬷一直在照顾他。
阿嬷一生未嫁也无子嗣,待他犹如亲孙儿一般,这世上也唯有阿嬷待他最好。
“郎君莫要难过,人这一生终究要走着一遭,老身闭眼时能得郎君陪着,已然无憾。”
沈放将她的手攥得更紧,“阿嬷别说了。”
林湘珺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放,他平日皆是冷漠坚毅的模样,不论别人如何欺辱他,他的背脊都是挺直,双眼带着锐气。
而此刻的他,却像个无助的稚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拥紧。
“再不说便没机会了,咳咳,郎君莫要怪姨娘,她也是个命苦之人,只是执念太深,她的心中到底还是有郎君的。”
“有个秘密憋在老身心中多年,如今是该告诉郎君了。”
“郎君的生父,另有其人……”
林湘珺正想靠近去听,却被一阵旋涡拉着,陷入了另一个深渊。
再睁开眼,就见沈放端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他身穿龙袍头戴冕旒,手里正把玩着一把乌金的利刃,脚下踩着个不断嘶吼的男子。
“阿放,我好歹曾经也算是你的兄长,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留我一命。”
“兄长?”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讥诮着抚掌笑了两声,而后眼神一转,利刃直直地插入那人的血肉之中,听着响起的惨叫声,他嘴角的笑容愈发张扬。
“沈放!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啊,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他对谩骂求饶声充耳不闻,依旧慢条斯理地剜下那人的血肉,即便明黄色的龙袍上溅满了鲜血,就连面具被染红,也不为所动。
更可怕的是,殿外还跪了不少的人,粗粗看去,皆是曾经得罪过沈放的人。
林湘珺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只觉恶心犯呕,而他像是有所感似的,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一时忘了反应,正对上他的目光,却没想到那双赤瞳中,充斥着痛苦和狰狞。
而后她便被吓醒了。
林湘珺喘着粗气,抱着锦被坐起,她吓得浑身皆是冷汗,手指都还在发颤。
她又做梦了,不仅梦见沈放满心欢喜地去给母亲送灯,却被赶了出来,还梦见沈放走后,秦氏让人将宫灯给烧了。
而唯一待他好的余嬷嬷,染上了疫症,沈应川答应给他找大夫,实则都是骗人的,直到余嬷嬷撒手人寰。
瞧见这些时,她真是心疼极了,好想上前握紧他的手,让他别难过。
可很快她又梦见了别的,沈放身着龙袍已然是真龙天子的模样,而他脚下被活生生剜肉的人,正是沈应川。
昨日,她被沈放凶了回来,气得晚膳都吃不下去,早早就上床歇息,谁想到做了这样的梦。
难怪沈放问她,为何不怕他。
若说沈应川是彻头彻尾的真小人,那么沈放便是一条蛰伏的毒蛇,但凡被他盯上的人,都会下场惨烈,区别只是在于何时。
她的脑海里皆是他那双眼睛,充斥着仇恨和痛苦,让她既恐惧又悲悯。
这样的沈放让她怎么办,她还要接近他吗?若是被他知道,她想要取他的血,他会不会也剜她的肉。
一想到梦里沈应川痛苦的惨叫,她就浑身发颤,犹如刀割在了自己的身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春喜听到动静,赶紧掌灯跑了进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林湘珺浑身发烫,哭个不止,“呜呜呜,不要剜我的肉,不要剜我的肉。”
“娘子别怕,您是梦着谁了,这世上哪有人敢剜您的肉啊。”
如今自然是没人敢,可很快就会江山易主,他才是这四海之主,他要谁的性命都可以。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这会掉脑袋的。
“呜呜呜,易牙,该死的易牙,要不是他非要烹子,我怎么会做这种梦。”
春喜哭笑不得,以为她真是为了一篇文章吓着了,抱着她轻轻拍着背哄着,“那都是书上的事,当不得真的,您又没得罪那易牙,他怎么会害您呢。”
没想到春喜越安慰,林湘珺哭得越可怜。
谁让沈放对她那般凶,还让她离远点,她一时气不过去,踩了他一脚,还推了他一下。虽然因为她力气太小,没有推动,但现在想想,真的好后悔。
已经得罪了,现在可怎么办啊。
-
沈放自然不知道,有人因为他的梦,哭成了泪人。
他正沉默地将余嬷嬷的尸身下葬,在墓碑前看着天色从白日到了黑夜,再到破晓。
余嬷嬷临死前告诉他,当年母亲从宫内出来时,便有了身孕,这自然不能是沈在卿的。
好在郡王府怀上孩子的女人不算稀罕,她花钱买通了大夫将月份说晚了两个月,待到临盆时,装作不慎摔倒早产,如此天衣无缝的瞒到了如今。
她痴恋那人,却更痛恨他,想也不想就把自己赏给了别人,她知道宫内子嗣艰难,便故意不说,要让那人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沈放不是没怀疑过为何有人对他的胎记感兴趣,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个原因。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那宫灯是那人赏给她的,她即便坏了依旧留到至今,那蓝色衣裳是他爱穿的颜色,她便做给他穿。
她报复不了那人,便将所有的恨意,都撒在了他这个儿子身上。
沈放扯着早已麻木的嘴角,疯狂地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他小心翼翼讨好她,想要取悦沈在卿,想要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关切,可到头来,全都是假的。
他将那块藏了多年的玉佩在掌心捏碎,任由血水横流,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须臾后,他眼里的笑意骤然散去,只剩下一潭死水。
“出来。”
他早就知道有人跟着他,之前他不愿搭理,如今却觉得有趣了起来。
话音落下,就见三个黑衣打扮的侍卫,从暗处显露了出来,见到他便伏地叩首。
“奴才叩见殿下。”
“殿下?”他勾着唇轻嘲了声。
“奴才们乃太傅家奴,殿下身份尊贵,吾等奉太傅之命时刻保护殿下。”
“带我去见他。”
萧太傅对他前来似乎并不好奇,只说了三点。
陛下久病多年且为人多疑,太子母族强盛另有皇后扶持,若想夺回失去的一切,唯有他能帮他。
从太傅府出来后,他神色未变地回了沈家。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清楚的很,太子是前皇后所出,母族钟家仗着太子权倾朝野,而钟萧两家向来不对付,萧太傅自然不可能看着太子登基钟家独大。
至于萧太傅是诚心辅佐他,还是想将他当棋子,又有何妨。
到底谁是谁的棋子,还尚未可知。
如今他要等的是时机。
“沈放,你这一大早去哪了,我寻你有事,还不快滚过来。”
沈放脚步微顿,缓慢地转过身,看向趾高气扬的沈应川。
“欸,你何时多了个奴才,我怎么没见过。”
身后的侍从恭敬地行了个礼,他便是之前跟着沈放的人,被萧太傅直接赠与了他:“见过三郎君,奴才杨意是前头新拨来伺候郎君的。”
沈应川对奴才不在意,只是觉得今日的沈放似乎又有些不同,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也没放在心上。
带着沈放回了自己的院子后,眯了眯眼道:“我要将林七娘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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