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爷是顾老爷过继的嗣子,读书不成,花钱捐了个户部员外郎的职位,廖大爷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平时巴结都来不及呢,一听有事让他做,还没问,就先一口应了。
廖大爷满面红光,揽着顾二爷的肩膀道:“此女不是别人,正是你大哥顾庭云之女,现今寄居在英国公府,顾家二老尚在,国公府也不能插手顾娘子的婚事,所以……”
话不用说透,点到为止。
顾二爷端起酒杯,“那下官就提前恭贺大人喜得佳人了。”
反正是顾庭云的闺女又不是他的,生母无名无分,女儿也是下贱的外室女,又不是正经的顾家姑娘,用她换取自己的前程,一本万利。
而且母亲最恨顾庭云,这事和她说一声,肯定能成。
旁边的李仁听得眼神发愣,顾庭云之女,那不是他看上的人么?怪不得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人,原来躲进了国公府里。
有心细问,但看廖大爷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他也不好张口,眼珠子乱转一阵,心里已有了主意。
只要提前下手,管你顾家廖家,都得把人让给小爷!
初一这日天气很好,微风和煦,绿柳含烟,蔡娴芷在花园子逛了会儿,顺路去了后罩房。
顾春和正在收拾礼佛的香烛、贡品等物。
“呦,我来得不巧了。”蔡娴芷浅浅笑着,“你选的日子倒巧,今天也是太妃娘娘的冥寿,母亲想和舅舅一起去祭拜,结果舅舅没答应。”
顾春和拿着佛经的手一顿,慢慢说道:“我们乡下常说,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我只当是他们说着玩,却原来是真的。”
蔡娴芷叹了声,“妹妹待我愈发疏远了,是因为我劝你答应二弟?我是真心为你打算,家世,相貌,家资,二弟哪点差了?纵然做事不成熟,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我配不上世子。”顾春和笑道,“说得再多,也就是三个字,配不上。”
蔡娴芷凑过来,“祖母是喜欢你的,父亲根本就不看重家世,只有母亲一人反对,若她不说话,此事必能成。”
顾春和心头突地一跳,惊诧地看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蔡娴芷用扇子轻轻拍拍她的肩头,笑着去了。
刚回到海棠苑,就见桌上摆着一盘没见过的卤味,闻着很是诱人。
红柳道:“舅老爷打发人送来的,说这叫口条,就是猪的舌头。”
“猪舌头!这东西也能吃?”蔡娴芷哭笑不得,“舅舅怎么给我送这个东西。”
“老亲王府新聘了个厨娘,卤味做得一绝,舅老爷把人挖过来了,就请大家尝尝鲜。鹤寿堂送的卤肝,世子那里是猪耳朵,给夫人送的是肺片,二房好像是肥肠什么的,其他几位姑娘我还没打听出来。”
蔡娴芷的笑容渐渐凝固住了,呆呆看着那盘口条,好半天才苦笑道:“这真是……母亲,为什么你就没有一个好弟弟?女儿就没有一个好舅舅?”
红柳惊得头皮一炸,忙关上门窗,回身低声道:“姑娘,可是这东西有问题?”
蔡娴芷疲惫地揉揉眉心,挥手示意她退下。
摄政王真是骂人不带脏字,和自己那位母亲完全不一样,口条,这是警告她,不要多嘴多舌,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又忍不住嗤笑一声,给世子送猪耳朵,那个傻弟弟大概猜不出什么意思,母亲那里……肺片,他想暗示母亲什么?
这个舅舅,不动声色就把国公府表面的宁静搅乱了,不像是给母亲撑腰来的,到底为的什么住进国公府。
后园子,竹山,偏偏选那个地方。
蔡娴芷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如果真是她想的那般,事情就不太妙了。
她从书屉中翻出一封信,犹豫良久,提笔写了回信,“渝中柴氏元娘亲启,妹……”。
苍凉的钟声扩散在轻雾弥漫的山路上,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松竹簇拥,香烟环绕,红色的院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佛寺门前有许多卖香囊花草平安符的,甚至还有叫卖吃食香饮子的,熙熙攘攘,充满人间烟火气,和顾春和印象中肃穆庄严的庙宇大相径庭。
跟车的婆子道:“主持慈悲,念老百姓生活不易,特地划出一块地方租给小商贩,让他们借大佛寺的香火赚几个辛苦钱。”
顾春和不由暗笑,好个精明的主持,即便不给这些人划地方,他们也会在山脚下叫卖,还不如招揽到寺庙门口,不仅落个好名声,还能多收租金。
附近景致也不错,有山有水,分不清来的人是游玩的还是烧香的,摩肩擦踵,人声鼎沸,庙门旁边还摆了个摊子,有僧人专门卖素包子,大声吆喝“十文一只,增福添寿”。
可见这大佛寺的香火极盛,却不是清静的佛门之地。
那两个婆子东张西望,满脸都是按捺不出的兴奋,顾春和知道她们跟自己出来,就是想松泛一日,便给了一把赏钱,让她们自己逛去了。
她没和谢景明一起出门,省得又有人背地里瞎嚼舌头,四下看了一遭,没有摄政王的身影,只好立在庙前大柳树下等着。
有几个卖花姑娘挎着满是鲜花的篮子经过。
顾春和猛地睁大眼睛,急匆匆奔过去,“泽兰,泽兰!是你吗泽兰?”
张泽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想认又不敢认的样子,“你是……春和?”
“是我!”顾春和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汴京?叔父叔母还好吗?你现在住哪里?”
她们两家以前在析津县是邻居,关系很好,顾春和母亲的丧礼,还是张家帮着办的。
张泽兰也相当激动,把手里的花往篮子里一扔,索性也不卖了,“嗐,说来话长,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说话。”
她们边走边聊,顾春和这才知道,原来她离开析津县不久,那里就被北辽占了,街坊们能走的都走了。
张泽兰一家很惨,父亲被北辽人杀了,逃难途中弟弟被拍花子的拐走,母亲好容易带她寻到汴京叔父家,结果没几天也病死了。
如今她靠着叔父生活,没黑没白地干活,也只能勉强不饿肚子。
记忆中张泽兰是明媚丰满的女孩子,家境比顾家还好些,如今又黄又瘦,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眉目里全是疲倦。
和她一比,顾春和简直是活在蜜罐子里。
顾春和把身上带着的钱全给了她,连手上的镯子都摘了。
“我不跟你客气了。”张泽兰说,“这份情记在心里,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
顾春和嗔怪道:“行了,咱俩谁跟谁!话说回来,你知道我父亲的下落吗?”
张泽兰讶然,“你父亲打伤了李仁,析津县都发了海捕文书了,你还不知道?”
顾春和脑子嗡的一响,紧紧攥着她的手,“怎么回事?你说明白点。”
“就是你逃走的第三天,李仁堵着你家门口要人,差点把你母亲的棺椁撬开。你父亲假意服软,结果袖子里藏着匕首,好家伙,一刀就刺中了李仁,可惜失了准头,只扎在他肩膀上,没弄死那个混不吝。”
“当时乱极了,李家人忙救他家郎主,我们街坊邻居帮忙打掩护,你父亲趁乱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北辽打进来,县官先跑了个没影儿,估计这事就没传到汴京来。”
张泽兰提醒道:“你可小心点,说不定李仁投奔他姐来了。”
顾春和脑子乱哄哄,下意识否认说:“不会的,李家在燕山府经营多年,怎么舍得抛家舍业来这里?析津县也是燕山府属地,丢了城池,他们应该想办法打回来,将功赎罪。”
“你还是这么单纯。”张泽兰摇摇头,“不说这个了,郑行简也在汴京,他现在可不得了,成举人老爷了!还被太学取中,每月都有钱拿,唉,想当初郑家还不如我家呢。”
这人也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早先郑家穷困上不起学,郑行简还跟着父亲学过好几年,父亲很欣赏郑行简,说他刚直坚韧,天资聪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可他人在哪里?
排解不出的哀愁挤在心头,顾春和一心担忧父亲,全然没注意到茶摊前的谢景明。
“初一十五太学放假,他也应该在这附近。”张泽兰抻着脖子到处看,忽直着一处笔墨摊子兴奋大喊,“在那儿!阿简,阿简,你看谁来了!”
一人从书桌前立起身往这边看来,他穿着洗得褪色的蓝布襕衫,修眉凤目,轮廓澄明,是个极为清秀俊俏的年轻男子。
当他看见顾春和,笑纹就像阳光下被吹皱的湖水,一层一层荡漾开去,直达眼底。
“春和,我一直在找你。”郑行简的喜悦简直要溢出来了,“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又遇见你了!”
“阿简哥哥!”顾春和笑着,眼中闪着泪光,他乡遇故人,总是让人欣喜的事。
熏风拂过,浓绿欲滴的树荫哗啦啦地响,好像有无数人欢快地拍着巴掌。
谢景明抱着胳膊,面无表情靠在树干上。
小门小户,读书人,平淡的日子。
阿简哥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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