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廖大爷最近很不顺, 先是季末考评,得了中下,然后户部有笔军资对不上, 帐面上划出去了,实物根本没到, 被兵部郎中狠狠告了一状。
当兵的最恨克扣物资,我在前头拼命,你在后头拿我命换钱, 呀呸,咬不死你丫的!
兵部郎中一顿猛火快攻, 唾沫星子差点没把廖大爷淹死。
廖大爷冤,他是拿了点, 可还剩了不少,不至于让边关物资短缺。历任户部郎中都这样做,已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再说你兵部郎中就不贪?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别说谁!
可他只敢在心里骂两句,太子一直想收拢兵部,好对抗军中势力庞大的摄政王, 好容易有点眉目了, 偏他这里出了岔子。
太子恼他做事不缜密,让他少花些精力在女人身上,多花些心思在差事上头。
搞得他那个难堪, 一想那些官员在他背后指指戳戳, 窃窃私语的模样, 他恨得差点吐血。
回家看到病恹恹的沈氏, 只觉更晦气。
“娶了你这个病秧子, 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他站在沈氏病床前,咬牙切齿,“明知道顾春和和李仁有一腿,还怂恿我要她,李仁废了,太子厌了我,我的前程都被你断送了,你怎么还不死!”
关键他还当着李仁大谈顾春和的动人之处,看那小子色眯眯的样儿,定早早去国公府蹲点守着了。现在倒好,都说是他给李仁送的信,这口锅扣在脑袋上,摘都摘不掉!
沈氏受不住,哇地吐出口血,长一声短一声喘气,“我要是知道,就直接把顾春和送李仁了,我费心替你谋划,你还咒我死?”
“你连她底信都摸不清,就想着往我床上送?这回连摄政王都得罪了,他和太子谁也动不了谁,保不齐拿我撒气!”
廖大爷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又惊惕又惶恐,便把所有的情绪全发泄在沈氏身上。
一开始还是就事论事,到后面已变成随心所欲的谩骂,把他能想到的,所有恶毒污秽的词语串联到一起,像开了闸口的阴沟水,劈头盖脸冲向沈氏。
直骂到心里痛快,他才抹抹嘴角,找小妾快活去了。
沈氏躺在床上,眼睛木然,衣襟上星星点点的血渍,那样子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老妈妈抱着她哭,骂廖大爷不是东西。
“他该死,可他死了,我儿子怎么办?该死的是顾春和,就知道勾引爷们儿,和东院那个狐媚子一样。”
原本她和廖大爷也是夫妻和鸣,都是因为那个贱人,廖大爷和她离了心。
恍惚中,顾春和的脸变成了东院那人的脸,依偎在廖大爷怀里,冲她挑衅地笑。
“把账册子拿来,告诉二舅母,要是她不把顾春和弄死,我就让她蹲大牢去!”
老妈妈差点没晕过去,“使不得,不能得罪国公府,沈家帮不上忙,要是再没国公府帮衬,哥儿以后可咋办?”
“快去!”沈氏眼底是歇斯底里的疯狂,“我死也要拉着顾春和垫背。”
清风吹得树梢哗啦啦地响,后罩房小小的院子堆满了吃的用的,春燕东摸摸,西看看,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有田氏送的,有老夫人给的,甚至吕氏也着人送了两样。来人话里话外都在表达歉意,让表姑娘受委屈了。
顾春和才不信这套说辞,无非间接向摄政王表忠心,不与她为难罢了。
哪天摄政王对她失去兴趣,这些人只会连本带利跟她讨回来。
有时候想想,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单凭她和摄政王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关系,就能让所有人对她笑脸相迎。
“顾妹妹收获颇丰啊,”蔡娴芷迈进门槛,“后罩房都快摆不下了,要不和母亲说说,重新给你收拾个院子?”
顾春和淡淡笑了下,“我住着挺好,搬来搬去的也麻烦。”
蔡娴芷用团扇遮住半边脸,咯咯笑着,“是我糊涂了,后罩房是块风水宝地,自从顾妹妹住进来,好事一件接着一件,人也变得更别致了,可不能随意搬走。”
“大姑娘是特地取笑我来的?”
“两句顽笑话,怎么说恼就恼了?”蔡娴芷收起脸上的嬉笑,“你是不是喜欢舅舅?”
顾春和头皮一炸,慌得脑子一片空白。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以对别人异样的目光做到熟视无睹,可大姑娘一句话就让她现出了原形!
蔡娴芷静静看着她,心里有了数。按顾春和的脾性,如果被问到喜欢的人,应是羞怯,而不是这种做错事被戳穿之后的慌张。
“我早和你说过,舅舅从不会无缘无故对某个人好。”她轻轻地说,“你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而已。”
“大姑娘还要劝我依了世子?”
“他就嘴上硬气,别说舅舅,母亲那关他就过不去。我只是不忍看你没个结果……你还不知道吧,柴家嫡长女要上京了,她可是为了和舅舅议亲才来的。”
清风飒然,树荫摇动不止,阳光碎了一地。
顾春和怔怔愣了会儿,忽轻松一笑,“那太好了。”
蔡娴芷愕然,再三打量着顾春和,企图从她表情上看出别的意思。可她失望了,顾春和目光坦然,眼神清澈,这话的的确确是真心话。
没由来一阵冷意,她好像,做了件蠢事。
竹林在山风中轻轻摇曳,给临水阁罩上一片浓郁的青纱。
顾春和寻到兰妈妈,求她帮忙打听父亲的下落,“先前求过王爷,一直没消息,也不好意思再叨扰他。”
兰妈妈很爽快,“河东并州观察使是王府出来的家将,万没有推辞的道理,我这就给他写信。”
“谢谢妈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顾春和喜出望外,一瞬间满脸都是笑。
那笑容极具感染力,看着就让人心里头高兴。
兰妈妈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姑娘真的很对她脾胃,要不认她当个干闺女得了,有这层关系,她以后离开国公府,也不至于被人欺负得太过。
安然在门外探出个小脑瓜,“顾娘子来了呀,那几本孤本就在隔壁书房,您现在有空不?”
人家帮了她大忙,没空也得有空。
大案上放着几本书并一套茶具,几锭徽墨整整齐齐摆在一角,旁边是质色地道的澄心堂纸,细薄坚韧,泛着美玉般的细润光泽。
澄心堂纸名贵至极,被称为天下最好的纸,有市无价,拿着黄金也买不来。
顾春和看着那纸,根本不敢下笔。
安然笑道:“王爷再三吩咐的,古籍就要用好纸抄录,这样才不算辱没了文字。姑娘只管写,抄错也不怕,还有好多呢。”
顾春和深深吸口气,握住笔,一笔一划,拿出全幅精神抄录。
她得让自己的字,配得上这纸!
渐渐的,她完全沉浸其中,除了眼前这一个个美妙的文字,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风儿带着青竹特有的清香,一股一股从窗子里吹进来,竹叶沙沙,纸笔沙沙,柔桡的身姿挺得笔直,有了修竹的风骨。
此刻的她,内心一定是宁静而幸福的。
躲在隔间的兰妈妈感慨几声,正打算悄悄退出来,不妨看见书房门口的郎主。
淡淡柔意挂在眉梢,那眼波就像碧空下荡漾的湖水,不折不扣往人小姑娘身上送去,却又小心翼翼的,似乎眼前是一幅幻景,稍一打扰就会破碎似的。
她从没在郎主脸上见过这种神情,莫非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石头有了心,郎主终于开窍了?
不是玩玩,不是一时兴起,是真的动了心。
兰妈妈被自己这个发现震惊了。
谢景明终于看见了雕花屏风后的兰妈妈,俊脸一红,旋即恢复正常,若无其事翩然而去。
他脸红了!
兰妈妈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再看顾春和时,目光又有不同。
好吧,李家算什么,东宫又如何,反正早晚有一战,无非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为了郎主心里那点小火苗,兰妈妈撸起袖子,拼了!
二房院内不见一个人影儿,死气沉沉的,连鸟儿都不叫一声。
吕氏死死盯着桌上的账本,就像要在上头挖两个窟窿出来。
“她疯了!”何妈妈脸颊上的肉不住抖动,“竟敢拿放利钱的事威胁您,这事抖搂出去她又有什么好?廖家才是打头的。”
吕氏冷笑,“光脚不怕穿鞋的,沈氏都快死了,当然什么也不怕。再说廖大爷做得一手好账,他家肯定查不出问题来。”
何妈妈更慌,放高利贷是她经手办的,真出事也是她顶罪,“那怎么办?要不给顾春和饭里下点药,或者找染了麻风病的衣服被褥给她。”
“闭嘴!”吕氏低低喝道,“那就被她捏住一辈子的把柄,她死了,我还得听她儿子的。”
何妈妈哭丧着脸,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她也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吕氏翘起嘴角,眼里全是恨意,“放利钱的不止我一个,既如此,就把事情闹大,我倒要看看,沈氏有没有本事把半个汴京城的官儿都拉下马。”
作者有话说: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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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这两天春燕恹恹的, 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不是打翻了瓷瓶,就是把洗过的衣服又扔进水盆。
夏婆子调到别苑当差了, 顾春和以为她思念母亲,后来和她说话, 时而恍惚时而惊惕,便觉她心里有事,而且事情还不小。
顾春和几次追问, 春燕耐不住,哭哭啼啼说:“姨母家还不上青苗钱, 想把表妹卖进府里换几十贯钱,可我家没路子, 这事没办成。要是卖到别处去,指不定再也见不着面了。”
“你怎么不和我说呢?”顾春和急忙拿出自己攒的体己,“先拿去救急,不够咱们再想办法。”
春燕捧着匣子千恩万谢去了。
那匣子东西至少值一百贯,顾春和想着怎么也够了,然而晚上春燕回来,居然还差二十贯钱!
“连本带利二百八十贯, 姨母把房子地都卖了, 又问我娘借了点,总算凑上了。”春燕仍是很难受,“什么都没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只怕也得走到卖儿卖女那一步。
顾春和问:“青苗钱利息不高, 你姨母如何欠了这许多?”
春燕也说不上来, “一共才借了二十贯钱, 利滚利的, 不知道怎么算。当初姨母从府里放出去的时候,有房子有地,手里也有积蓄,按说不应该借青苗钱。”
青苗钱,又称青苗法,在青黄不接时,把种子借给没钱买种子的农民,等秋收时再还。后来借种子改成借钱,因是利民举措,朝廷把利息定得很低。
缘何成了利滚利,逼得农户卖儿卖女的还债?
顾春和叹道:“树挪死,人挪活,总会有办法的。城里头商铺很多,先找个地方做帮佣,好歹混碗饭吃。”
春燕点头,“我姨母他们也是这样打算的,就是对不起姑娘,把您辛辛苦苦攒的钱,全用了……我会还您的,一定会还的!”
顾春和安慰她,“不急,我不愁吃不愁喝的,有钱固然好,没钱也不会受罪。”
春燕憨憨笑了几声,“昨儿个大姑娘问你都干什么,我就说每天在屋子里写字,别的什么也没说。”
一仰小胖脸,满脸的骄傲,好像在说:姑娘快夸夸我。
顾春和忍俊不禁,狠狠夸了她几句。
正笑着,有婆子敲门道:“后门有位叫张泽兰的姑娘找您。”
“快请进来!”顾春和喜出望外,忙不迭准备待客的茶水吃食。
“春和!”张泽兰挎着花篮子,老远就冲她打招呼,“可算见着你了,国公府真大啊,进来的时候我差点绕晕喽。”
她东张西望的,小嘴叭叭说个不停,“你住后罩房?听说是下人们才住的地方,我瞅着也不错嘛,比咱那大杂院宽敞两倍都不止,我要能住这里,我得烧高香!”
听得旁边的婆子直撇嘴。
顾春和抓了一把钱赏给那婆子,顺便把春燕也打发出去了。
“什么事火急火燎的找我?”
“甭提了,还不是郑行简那头犟牛!”张泽兰端起桌上的香饮子,咕咚咕咚两口灌下去,长长吁口气,“那天从大佛寺回来,他就不正常了,饭也不吃,太学也不去,就在床上直挺挺躺尸。”
顾春和又倒了一杯递给她,“他性子傲,恐怕一时半会缓不过劲儿来。”
张泽兰这次没有一饮而尽,学着她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就是这个理儿,可谁劝都不听啊!郑大娘眼睛都哭肿了,春和,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我?”顾春和很犹豫,“我怕再给他招祸。”
“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以后的吧,阿简到底因为你才遭了罪,你不去看他,不合适。那院子住的都是老街坊,当初没少帮你家是不是?别让大家寒心。”
话说到这份上,顾春和只能答应。
张泽兰笑道:“对嘛,贫贱之交不可忘,这才是我认识的顾春和。”
顾春和想起个事,“我记得你家之前务农,借没借过青苗钱?”
“嗐,凡种地的都借过,多则几十贯,少则一两贯,不管你想不想借,摊派到你头上,你不借也得借。利钱还贼高,我家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地卖了,搬到析津县做生意。”
“律法上可不是这么写的,你们没去衙门告他?”
张泽兰像听到天大笑话一样,“告谁?就是县衙摊派的,去告他们?春和,你都被当官的逼得家破人亡了,怎么还这样幼稚。”
顾春和语气一顿,苦笑道:“老百姓总盼着有个好官的。”
“在我眼里,不求为百姓谋福,别祸害咱老百姓,他就算好官。唉,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天不早了,我走啦。”
“吃过饭再走。”
“不啦,我赶紧回去告那犟牛一声,他一高兴,没准就爬起来啦。”张泽兰摆摆手,拎着顾春和包好的点心,乐滋滋地走了。
顾春和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头闷闷的,有点想哭。
自从大佛寺归来那天,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春燕姨母家的遭遇,或许是张泽兰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刺得她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忍不住自嘲一声,她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还在为别人担心。
临水阁。
谢景明拿着份呈报,嘴角满是讥诮,“有意思,青苗钱逼死了人,更有意思的是,苦主一家人都死了,谁又把这旧案翻出来?”
许清道:“要查吗?”
“不用,这笔钱不是朝廷下拨的款子,是那几个大户私下凑份子,借青苗钱之名放贷,这案子告的是私人放贷,不是青苗钱放贷。”
谢景明沉吟一阵,慢慢吩咐道:“不妨把动静闹得更大,此类案例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多找几家农户,录口供摁手印,告诉文彦博,往青苗钱放贷上引,不要攻讦青苗法。”
许清笑得坏意十足,“这回非把姓廖的皮给扒喽!给顾娘子出口恶气。”
谢景明冲他笑笑,不带感情地说:“你知道得很多啊。”
一阵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许清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你这张嘴啊,咋不长记性!
“我去刷马厩。”许清麻利儿滚了。
谢景明慢慢踱出书房,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后罩房。那小小一片屋舍,静静地躺在如霜的月光中,一两点昏黄的灯火忽明忽暗。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莫非有为难的事?
树影映在窗户纸上,窗下三两声虫鸣,院子里很静。
顾春和睡不着,躺在床上和春燕说话。
“老夫人不让我出门,我都答应泽兰了,唉。”
“要不托外院的小厮跑腿,捎点东西给郑公子?”
“不一样,怎么也比不上我人去……干脆我偷偷溜出去,后门的婆子爱钱,不然多给她点,让她给我留个门。”
春燕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别人好说,您不成,大佛寺的事刚消停,我看她没胆子放您出去。”
“后天淮南王妃过寿,老夫人她们最快也要后晌回来。那天府里一个主子都没有,管事们肯定懈怠,查的不严,我只要赶在她们前面回来就行,不会叫人家担不是。”
顾春和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明天我就找她说去!”
春燕拦不住,只好当帮凶,“每天早上送水的从后门进来,到时您扮成小丫鬟混出去,我给您打掩护。”
两人商量一阵,敲定了主意。
灯光熄了,风起了,树影摇曳,枝头两只鸟耳鬓厮磨,细微的鸣叫都透着幸福的味道。
谢景明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子,指尖一弹,咻地击中树枝。
惊起鸟声一片,枝头已是空空如也。
哼!
此时吕氏也没睡。
“府尹夫人说,罚几个钱做做样子,不当真判。”何妈妈满面红光,又活过来了,“有这个先例在,沈氏就是把您放贷的事情捅天上去,也不能把您怎么样。”
吕氏悠闲地逗弄着小猫,“这叫法不责众,还有一条,众怒不可犯,沈氏不可能不懂,不过是让妒忌冲昏头了。还敢拿我当刀子使?等着瞧吧,她敢拿出账本,第一个不饶她的就是廖大爷。”
何妈妈还是不太安心,“淮安王府也放贷,您看要不要和那边打声招呼?”
吕氏打了个哈欠,“那是自然。”
顺便再踩沈氏两脚,反正她病得不能出来应酬,说她什么她也没法反驳,叫她瞎蹦跶,活该!
后天一早下起雨来,又细又密的雨丝迷蒙了天地,薄烟弥漫,倒是个溜出门的好机会。
顾春和穿一身葛布衣裳,打着油伞,悄悄离开了国公府。
半路雨下大了,疾风袭来,打湿了半幅裙子,她急忙躲进道旁屋檐下。
这是一家酒楼,店小二热情唤她进来避雨。
顾春和笑着摇头,鞋子沾了泥,踩人家一地脚印怎过意得去。
店小二红着脸摸摸后脑勺。
忽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护送一架红顶雕花马车停在门前。
店小二赶紧打伞上前迎接,却被护卫狠狠推了一把,狼狈地坐在泥水里。
马车上先下来两个婆子,抱着厚厚的团花红毯,从马车一直铺到酒楼台阶上。
然后跳下一个俏丽的丫鬟,马车夫匆忙跪趴在车前,露出宽厚坚实的后背。
顾春和惊讶地睁大眼睛。
车帘微晃,露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搭住那丫鬟的手臂。一个披着玉色斗篷的明艳美人探出身来,踩着车夫的背,落在红毯上。
她看看泥地里的店小二,目露怜惜,“可怜见的,给他些钱买衣服。”
护卫扔过去一个钱袋子,“姑娘赏你的,还不快谢恩。”
锦缎做的钱袋子浸在泥水里,瞬间变得污浊不堪。
顾春和“呀”了声,忍不住瞥了那护卫一眼。
女子也看见了顾春和,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微微一颔首,很是和善的样子。
顾春和往旁边站了站,把路让开。
“长得真好,单论颜色,咱们柴家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的。”那女子忍不住回身多看了一眼。
丫鬟不以为然,“夫人常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长得好又怎样,畏畏缩缩的,连姑娘一根头发丝也不如。”
柴大姑娘却道:“贫苦人家的孩子,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拿我们这样的人家和她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说话间,已走到二楼临街的雅间。
推开门,但见谢景明支颐坐在窗前,头偏向外面,不知正在看什么。
“王爷。”柴大姑娘款款行过福礼。
“坐。”谢景明转过头,神情淡然,额角是几滴将落未落的透明雨珠,随着他的动作,缓慢滑过那道完美的下颌线。
柴大姑娘微微垂下眼眸,坐到他对面。
眼见这雨一时半会没有停歇的意思,顾春和怕耽误回去的时辰,咬牙冲进迷茫的雨幕。
等找到郑家时,她已跟从水里捞出来的差不多了。
郑大娘开门时的表情,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郑老爹把她让进门。
郑大娘找了身衣服给她换上,“哪怕提前说一声,好去接你,这么大的雨!”
顾春和羞涩地笑笑,“府里规矩重,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可不行,万一出点事怎么办?”郑大娘满脸的不赞成,“下回不许了,既住在人家里,就要守人家的规矩,别叫他们说你不懂事。”
“我、我是担心阿简哥哥,泽兰也特地交代我来一趟,所以才……”
“兰丫头咋咋呼呼的,就会添乱,你少听她的。赶紧喝碗姜汤,冻得筛糠似的。”
姜汤热热辣辣的,一下驱散了周身的寒气。
里屋,郑行简面朝墙躺着,听见顾春和来也没起身。
顾春和挨着炕沿坐下,“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你有气冲我发,别怄坏自己身子。”
郑行简肩膀动了动,终于开口说话了,“和你没关系,我是气我自己没用。”
声音沙哑,疲惫得像长途跋涉的旅人。
顾春和鼻尖发酸,“才不是,再没有比你更勇敢的人了!韩信受过□□之辱,一样立一番事业,你有才华,有抱负,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郑行简坐起来,眼瞳幽深,“你不觉得我丢人?”
顾春和笑着摇头,“被欺负不丢人,欺负人才丢人。”
“可我不想被欺负,我觉得丢人。”
“那你更要振作起来,取功名,当大官,把欺负人的坏人全都抓起来!”
郑行简失笑:“你说得好容易,太天真了。”
“是难,阿简哥哥,你我都是平民出身,老百姓的日子有多难,咱们都知道。”顾春和轻轻道,“你求我父亲教你读书,父亲问你为什么要读书,你说要做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
“十年了,这话我一直记得,你忘了吗?”
郑行简呆呆看着她,忽从炕上一跃而起,“饿死我了,娘,快拿吃的来!”
一不小心,他的脚踢翻了炕桌,咣当一下,桌上的砚台砸在顾春和肩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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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砚台又沉又硬, 竟砸得顾春和身子一闪,登时满头冷汗,脸也白了。
郑行简大惊, 知道这下不轻,慌忙喊郑大娘进来瞧瞧。
“没事。”顾春和捂着肩膀不让看。她肌肤娇嫩, 稍磕碰下都能出个红印子,更何况这么重的砚台,不用看, 肩头肯定乌青一片了。
何必让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郑大娘干惯了粗活,镰刀割破手, 她眉头都不皱一下,根本不觉得砚台掉身上是个事。
只是可惜了那身细布做的衣服, 最不经染,她才穿了两次。看着那坨黑漆漆的墨迹,把她给心疼的!
早知道就给顾春和换件不穿的旧衣服了。
见她坚持,郑行简也不劝了,捧着热面汤边吃边说:“我上回说的你考虑好了没有?看你现在出门都不自由,还是搬出来吧。”
顾春和用手帕一点点擦着衣服,“现在还不行, 我手里的钱都借出去了, 得再攒攒。”
“我家还有空屋子,收拾收拾就能住人。”郑行简用筷子一指东厢房,“吃的用的肯定没法和国公府比, 可我也是少年举人, 明年还会中进士, 往后……但凡有我一口, 就有你一口。”
顾春和心头忽悠一颤, 热度慢慢从耳后漫延上来,烧得面皮发烫。
少年炽热的心,总容易叫人感动。
可她还是摇头。
郑行简脸上显出失望的样子,话说得很明白了,她那么聪明,不会听不懂。
他突然问:“你为什么叫摄政王舅舅?”
顾春和没打算隐瞒,“他是国公府的舅爷,我随着府里的姑娘叫。”
“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单凭一声‘舅舅’,他就肯帮你?李仁可不是普通的纨绔恶霸,他是太子的小舅子!”
郑行简紧紧盯着她,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摄政王权高位重,多少人想巴结他都找不着门路,送钱不要,送女人不要,有人想和他谈旧情,他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人人都说他冷傲不可亲近,为什么偏偏对你和颜悦色?”
“春和,我知道你难,可再难,不能拿自己的……”
“拿什么?”顾春和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嘴唇咬出了血,“你想说什么?”
郑行简一下卡壳。
顾春和站起身,神色萧然,“人我也看了,话我也劝了,你保重,我走了。”
“春和!”郑行简死死拽住她的手,“我没有鄙夷的意思,我是怕你走歪路。富贵迷人眼,权势动人心,春和,你不能变成你最瞧不起的那类人!”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顾春和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你讨厌别人居高临下教训你,我也不喜欢。”
郑行简急急道:“是我说错了,我能保护你,你相信我!”
顾春和笑笑,回身离去。
郑行简愣愣看着晃动不已的门帘,忽地砸了汤碗。
“十文钱哪!”郑大娘哎呦哎呦直跺脚,“刚过几天宽裕日子,你就开始糟蹋东西。我那件衣裳也叫她穿走了,还有这些天你的汤药钱……唉,里里外外亏了两贯钱。”
她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烂面汤,“不是我说,顾春和那孩子邪性。她娘死了,她爹下落不明,李仁沾上她变成个废人,你刚碰见她,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咱帮忙归帮忙,以防万一,你给我离她远点。”
郑行简蒙头倒下,把老母亲的唠叨堵在外面。
闪电在乌云间金蛇般划过,狂怒地撕扯着暗沉沉的天际,漂泊大雨铺天盖地压下来,声音奔腾,好像黄河一瞬间崩塌下来。
那抹身影艰难地行走在风雨中,几近飞折。
“开门。”顾春和气喘吁吁拍着门板,“妈妈,开下门!”
无人回应。
走前说好了的,定是风雨太大,看门的妈妈没听见。
门上辅首张牙舞爪地看着她,黄铜门环冰冷。
咚,咚,咚……
还是无人。
国公府觉得她麻烦,终于不要她了?不对,老夫人她们还没回来,后门的婆子哪有胆子赶她走。?
顾春和深吸口气,强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提高声音,更用力地叩门。
终于,门内有了动静,婆子隔着厚厚的门板问是谁,声音模模糊糊的,好像刚睡醒。
顾春和刚要出声,忽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她仓惶转身。
谢景明的目光淡淡的,不带任何情感,嘴角微微下吊,冷静得像毫无感情的石雕,让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她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色,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谢景明的手指勾起她的领口,又肥又大极其不合身,显然不是她的衣服。
染在衣襟上的斑斑墨痕被雨水晕开,她的脸苍白得吓人,眼中是破碎的痛楚,嘴唇竟破了!
谢景明的眸色蓦地阴沉下来,“你去见郑行简了,你们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的眼神让顾春和很别扭,不由自主避开了。
谢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突然低头压住她的唇。
脑子轰地炸响,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有灵魂在颤抖,僵硬的身体慢慢变得松软,软得仿佛没了骨头,整个人全陷入他灼热的怀抱中。
她被迫仰头,忘了所有的事,天地仿佛一瞬间消失了,只有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温度、他的呼吸。
这一刻顾春和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如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在她窒息之前,谢景明终于松开了她的唇。
顾春和大口大口地喘气,全身几近脱力,门后的铜钉冰冷硬实,硌得她又疼又痒,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让她羞耻得不敢抬头。
“别……”她摁住他的手。
谢景明反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向上一抱,手指轻拽,扯开了她的领口。
刷刷的雨声中,咚的一响,似乎是卸门栓的声音,门内的婆子紧跟着问了声:“谁在门外?”
顾春和大惊,拼命摇头,方才她盼着人家开门,现在只想千万别开门!
嘎吱,门从内开了条缝。
几乎是同时,谢景明抱着她一旋,躲在视线死角,那婆子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瞧瞧,没发现人。
水珠顺她小巧的下颌淌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花。
谢景明凑近,轻轻吻着她的脸。
顾春和死死咬着嘴唇,拼尽所有力气不让自己出声。
门关了,里面婆子嘀嘀咕咕的,“听见有人敲门来着,怎么又没声了。”
又听人道:“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儿来的人?管家的说今儿雨大,夫人姑娘们兴许不回来。走,摸两把去!”
“你先去,我再等等。”那婆子收了顾春和的钱,不敢撂下不管。
门内声息渐消。
撕扯中,顾春和肩头的伤也露了出来。
谢景明眼神猛地一缩,慢慢收敛住呼吸,放开她的手,“谁打的?”
“没人打我,不小心撞的。”顾春和扭过头,用手掩住领口,声音含含糊糊的,酥麻感来回在口中震荡着,仿佛还含着他的舌。
谢景明强迫她看自己,“不许再跟郑行简来往。”
不知哪个点触动了顾春和,她猛地挣脱开谢景明的手,“不要逼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所有人全在指责我的不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放声大哭起来,狠狠捶谢景明,“你和他们都一样,都一样!不就是一副臭皮囊么?给你,我给你!”
刺啦,她撕破衣服,露出从未示人的春色,“拿走你拿走!你爱怎样就怎样,只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求你放过我,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我想娘,我想爹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谢景明不躲不闪,任她发泄。
突然他抱住顾春和,身子一拧,从墙头直接翻了进去。
后门开了,露出看门婆子满是疑惑的脸,明明听见哭喊声了,怎么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不会真是见鬼了吧?那婆子浑身一激灵,速速紧闭大门。
水汽蒸腾,温暖的水从四面八方拥抱着她,整个人要化在水中了。
顾春和躺在偌大的浴桶中,浑身酸软,连小手指都不想抬一下。
因泡的时间太久,安然忍不住又扒头探探,顾娘子可别想不开,淹死在浴池里!
想想郎主抱着她回来的画面,两人衣冠不整,气喘吁吁,揽肩抱腰,一个脸色苍白,一个面色潮红,郎主目光纠缠,顾娘子泪光点点。
妈妈呀,她好像发现不得了的事情啦!
但作为久经历练的丫鬟,安然面不改色心狂跳,佯装冷静地让郎主放下人,顺便请他出去——他竟然真走了!
嘿嘿,指挥郎主的滋味真不错。
赶紧扶着顾娘子洗个热水澡,准备驱寒的汤药吃食,再找两身合适的衣服。
虽然不知道以后顾娘子造化如何,安然内心还是愿意帮她一把的,性子温柔,待人和善,长得还漂亮,最最重要的是,没有坏心眼!
就是性子软了些,做当家主母的话,恐怕弹压不住下人。
安然暗暗叹息,算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当务之急先把顾娘子水里捞出来。
郎主也是,把人放下就跑了,你难道不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往后见面多尴尬。
安然碎碎念半天,提脚绕过屏风。
却见顾娘子赤脚站在地上,身上只着中衣,愣愣看着手里的裙子。
安然捧着细棉巾子请她坐下,“我帮姑娘擦头发。”
顾春和将手里的裙子抖开,裙角绣了一支娇艳欲滴的桃花,“姐姐的针线活真好,水灵灵的,活像刚才树上折下来的,我都闻见花香啦。”
安然就着她的手瞅一眼,笑道:“我于女红上头极差,这是郎主绣的。哎呦,你可别说出去,别人知道要笑话郎主的。”
作者有话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大概11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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