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寝宫没有摆冰盆, 当中燃着一尊铜香炉,炉盖镂空,几缕轻烟不断从镂空处袅袅盘旋而上, 龙涎香的味道慢慢掩盖住了殿内的药味。
以及庆平帝身上的,那种老年人特有的衰败气息。
“你要去滦州?”庆平帝显见不赞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滦州到底怎么个情况谁也不清楚,哪怕你到的时候地龙平息了, 可大灾后必有大疫,瘟疫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不行, 绝对不行!”
谢景明道:“官家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越是大灾, 朝廷越应当派重臣前往灾区赈济,纵观现今的朝堂,合适的人选只有我。”
庆平帝默然了。
自从宋伋倒台,依附他的人问罪的问罪,贬谪的贬谪,短短一个月发落了二十多个官员。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很多人都抱着同样的心思: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
而赈灾就是非常容易惹一身骚的差事。
首当其冲就是经手官员贪墨, 赈济款层层扒皮、挪作他用,用发霉的粮食代替赈济粮,转手将赈济粮高价倒卖, 一桩桩一件件, 早已屡见不鲜。
即便钦差没掺和, 也难免落得个“失察”罪名。
这些还算能应付来的, 更要命的是——民变!灾民已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一个安置不妥当,或许一开始不过是几句口角,到最后就可能演变成一场□□。
钦差便难逃其咎。
纯粹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所以一般赈灾的钦差,都是天子近臣,圣眷隆重,既能压得住一方大员,又能充当天子耳目巡视地方。因忠心,即便赈灾出了差错,也不至于罪责太过。
扒拉扒拉京城的这些官,也就剩谢景明能用。
庆平帝叹息道:“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内有李勇,外有韩斌,不会出事。”谢景明安慰他,“不然再调关西铁骑进京,有他们在,必定万无一失。”
庆平帝沉吟很久也没有应准。
只听门扇轻响,李勇蹑手蹑脚进来,“官家,该进早膳了。”
二人这才惊觉窗纱大亮,看窗边壶漏,不知不觉中,已是卯时三刻。
“你陪朕用膳。”庆平帝让谢景明坐过来,亲手给他挟了筷五彩牛柳,“吃牛肉,长得高。”
谢景明不禁笑了,笑过之后又有点伤感。
小时候他比同龄人矮,母妃总说这话哄他吃饭,他生怕自己长矮了,可是没少吃牛肉。
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吃牛肉的原因,十三四一过,他个子蹭蹭地涨,倒比寻常男子高出一截。
可惜母妃走得早,看不见他现在的模样了。
没想到从官家口中听到相同的话。
一抬头,不妨官家正在看他,微微笑着,眼神慈和,带着家有儿郎初长成的自豪感,看得他不禁一怔。
心中那个猜想再次不可遏制地浮上来,谢景明忙低头用饭,遮挡住脸上的那点异样。
恰好太子求见,为的也是滦州赈灾的事情,适时引开了官家的注意。
其实谢元祐根本就不想来!
今天凌晨,他迷迷糊糊就被太子妃从被窝里扯出来了,不由分说就给他穿戴,“滦州地动,你赶紧进宫请旨,去滦州赈灾。”
他一下就吓醒了。
太子妃的意思很明确,这是个展现才干,争取民望的好机会,一来重获圣眷,二来以正视听,让那些左右摇摆的墙头草看看,到底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谢元祐一百个不乐意,且不说赈灾的差事不好干,单说滦州,天高皇帝远,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又与北辽接壤,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
北辽早和大周签了和谈协议,边境安稳得很,而且他出入护卫如云,太子妃不理解会有什么意外。
“我担心十七叔暗杀我,”他恹恹地说,“滦州乱哄哄的,推给乱民也好,推给北辽也好,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反正我一死,他继承大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肯定没人细究。父皇身体本就不好,万一承受不住薨了,更是趁了他的心。”
听得太子妃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难道置身事外什么也不做?你是东宫太子,莫说父皇在看着你,天下臣民也都在看着你啊!”
谢元祐想举荐自己的人去滦州,掰着指头数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没办法,他的人基本都是老相国推荐的,基本不剩几个了。
思虑再三,他决定把物资调度的差事要过来,甭管谁去赈灾,只要钱粮攥在他手里,他就相当于卡住了那人的脖子,不得不听他的。
结果一进殿门,就看见父皇和十七叔其乐融融地用早膳!
谢元祐顿时有点吃味,哂笑道:“十七叔有心了,一大早就来陪父皇用膳。唉,儿臣为滦州地动忙得焦头烂额的,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进宫了,父皇赏儿臣一顿饭吃可好?”
庆平帝笑骂道:“何时少过你小子的饭?李勇,让御膳房做道莲蓬豆腐孝敬太子爷。”
谢元祐忙起身谢恩,看父皇吃的差不多了,便试探着问赈灾的人选。
却是听到了十七叔的名号!
谢元祐一阵气恼,这下可好,凭十七叔对他的戒备程度,调度的差事父皇也肯定不会给他了。
真是来了个寂寞。
谢景明淡淡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忧国忧民,定是知道国库紧张,一时拿不出太多赈灾银子,特来替官家解燃眉之急的。太子准备捐多少?”
啊?谢元祐差点把嘴里的豆腐喷他脸上,呀呸,好个阴险的十七叔,上来就讹我钱!
但父皇在这里,也不能不表示表示。
谢元祐咬牙,“儿臣愿意捐五万贯,再缩减东宫一半费用,好为天下臣民做表。”
庆平帝笑着摇摇头,“也罢,五万就五万,还好前阵子宋伋家里抄出来上百万贯,先挪给滦州救急。”
谁不知道他和宋伋来往过密,这明显话里有话啊。谢元祐眉棱骨跳跳,但到底没再往上加,只看着谢景明道:“十七叔呢?”
不待谢景明开口,庆平帝就替他挡了,“他在西北吃了十年的沙子,哪来的钱?如今王府还空着大半个院子没修。朕替他做主,此次不要他捐钱捐粮。”
谢元佑撇撇嘴,偏心!
日头已升得很高了,谢景明着急与各部商议赈灾商议,还要征调边防军,便要起身告退。
“赈灾还要出动军队?以往赈灾只需当地的衙役官兵就足够了,大不了你再带一队亲兵。”谢元祐一听,不由连连冷笑,“恕我所知,滦州民风朴实,根本没有民乱的苗头,用不着军队镇压。再说边防军不是你的私兵,十七叔还是替朝廷省些军费吧。”
谢景明嘴角弯弯,含着不加掩饰的讥诮,“太子想多了,边防军是去救人。”
他转过身,大踏步出了殿门。
雨后的阳光更显热烈灿烂,金光万缕的阳光倾泻在他身上,好像罩上一层黄袍,刺得谢元祐眼睛一痛,耐不住攥紧了拳头。
十七叔,不能再留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乃至于他根本没发现,庆平帝投向他的目光是多么的失望。
滦州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仍没有停的迹象。
“还好有姑娘买的五百石米。”萱草吁口气,“再加上大家伙从家里翻捡出来的东西,大概还能坚持个四五天。”
顾春和苦笑一声,“昨天抵押手链的时候,我真是舍不得,现在想想,恐怕是今生我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萱草望向茫茫雨幕,眼中头一次出现迷茫,“可是之后怎么办?这样下去就是等死。”
“牛大哥已经组织人手挖路了,外头的人肯定也在拼命想办法,没事,我们一定会挺过去。”顾春和站起身,“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干活儿。到饭点儿了,我去看看孩子们。”
在条件相对最好的窝棚里,住着十来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的亲人大多不在了。
顾春和费力地提着粥桶走近,扬起笑脸招呼他们吃饭。
有几个大点的孩子帮着拿碗拿筷子分粥,但很多小孩子都坐着没动,脸上木木呆呆的,看着让人心疼得了不得。
顾春和把粥碗放在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前面,柔声说:“阿月,姐姐在粥里加了糖,可甜啦,快趁热吃。”
阿月那双小鹿一样纯净的眼睛望过来,懵懵懂懂问:“姐姐,是不是阿月不听话,做错了事,爹爹和娘亲才死了?”
顾春和脑子轰的一响,眼泪唰地流下来,忙扭过头擦掉,强忍着泪意笑着说:“不是的,阿月是个乖孩子,爹爹和娘亲很爱很爱你,他们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没办法的事。”
旁边十来岁的男孩子低声说:“爹娘死了,爷爷奶奶也死了,哥哥姐姐也死了,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们。”
顾春和不知所谓地安慰他几句,再也忍不住了,悄悄跑到窝棚后面,蹲在角落里哭了起来。
该怎样抚慰这些孩子?好难啊,真的好难,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生还者越来越少,粮食和干净的水也越来越少,更不要提救命的药草了,出不去,进不来,这里绝望压抑的气氛越来越重,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谢景明,我该怎么做才好?
她习惯性地去抚摸左手腕的手链,却是摸了个空。
朦胧的泪光中,她似乎看见那个男人站在面前,背着手,微微弯腰,含笑看她,“每次见你都在哭,莫哭了,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多笑一笑。”
对啊,不能哭,她一哭,孩子肯定会跟着哭。
顾春和使劲揉揉脸,竖起食指放在嘴角,向上轻轻一推,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起身,在雨中尽力舒展了下身子,深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了孩子中间。
风雨总会过去,阳光总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
,!
第90章
韩斌领了调度赈济物资的差事, 谢景明再无后顾之忧,救灾迫在眉睫,当天晚上就出发前往滦州。
尽管出城时已是夜色苍茫, 仍有不少官员前来送行。摄政王可是顶着“代天子赈济”的名头,官家甚至把自己的私印都给了他, 凡是长脑子的,都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
谢景明此时,颇有点振臂一呼, 应者云集的阵势了。
谢元祐也来了,却是藏在人群后头不肯上前, 看着龙旗金戈簇拥着的谢景明,心里腻歪极了, 真恨不得上前给他一记窝心脚,大骂一声:“呸,阴险东西!”
可他不能,也不敢。
然而满耳朵都是给谢景明歌功颂德的,着实听得他想吐,忍不出酸溜溜说:“因着屋里人在滦州,十七叔急的什么似的, 不惜把边防军都调到那里去了,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话刚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了——太沉不住气了,这话忒狭隘忒寒酸, 哪有半点储君的涵养风度?就像丧家败犬之言, 简直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周围的人看他的目光含着怜悯, 又像是讥诮, 瞧得他脸一阵红, 一阵白,却是无一人搭话给他个台阶下。
谢元祐突然生出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他不愿用自己的冷清衬托别人的风光,悄悄离开了。
行至半路,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男人突然斜里冲过来,一头撞在他身上,几步把他撞了个倒仰。
谢元祐大怒,那人却不慌不忙的,低声道:“几日不见,殿下就不认得我了?”
柴桂!谢元祐大吃一惊,“你不是回渝中了?”
柴桂笑了笑,“我来给殿下破当前的死局。”说罢略一点头,转身就走,不待谢元祐回过神来,已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谢元祐手里多了个字条,凑近灯笼一看,上面草草写着一个地址,应是寻他密谈的意思。
他踌躇了很久,还是决定去一趟,不过派人给太子妃去了信儿,半个时辰后他不回来,就直接抓柴元娘。
那是一处非常偏僻的小院,荒草丛生,屋漏门倒,头顶还有不知名的夜鸟嘎嘎啼叫,谢元祐刚走进去,就觉浑身毛骨悚然。
柴桂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指指对面,“请坐。”
谢元祐撩袍坐下,“我倒要听听,我哪里来的死局。”
柴桂嗤笑一声,“殿下莫要硬挺着了,官家虽没废你,但现今的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景明继位已是大势所趋。夺嫡失败有什么下场,想来殿下比我更清楚。”
谢元祐面皮一僵,紧接着板着面孔反驳,“危言耸听,有我这个嫡长子在,官家怎么把皇位传给十七叔?”
却是底气不足,声音发虚。
柴桂也不戳破他,“不如趁河北路边防军回调赈灾,边防空虚的机会,悄悄打开边防,引北辽军进关,把谢景明给……”
他手向下一挥,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边防军忙于救灾,正是人困马乏极度疲劳的时候,战斗力会大幅度下降,说白了,和普通老百姓也差不多。而谢景明绝想不到北辽军会从天而降,定然全无防备。只要他一死,殿下还有担忧的?”
“引贼入关?”谢元祐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北辽大举南下,岂不是引火自焚?”
说着狐疑盯视柴桂一眼,“这是柴家的意思?你们竟然和北辽暗通款曲!”
“是我自己的主意,和柴家没有关系,如今我已不算柴家的人了。”柴桂重重叹出口气,摸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北辽大王的亲笔信,上面盖有王印,你看看再说吧。”
谢元祐一目十行看完,北辽承诺一旦斩杀谢景明成功,他们立刻回退,绝不侵占大周城池,只要每年给北辽岁贡就足够了。
这个条件不得不说,很是诱人。
可事情一旦败露,他就会被御史们的唾沫骂死!
柴桂看出他的犹豫,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眼睛幽幽发着微光,“成王败寇,只要你当了官家,谁敢指责你的不是?想想看,是死在谢景明手里,还是当九五之尊,掌生杀大权来得痛快。”
谢元祐狠狠意动了,一咬牙,“你们要如何做?”
柴桂耳语一阵,伸出手掌,谢元祐与他击掌三下,算是达成了协议。
回到东宫时,已是月上树梢,太子妃见他平安回来,长长吁出口气,“你再晚来一刻,我就要派人请柴元娘喝茶了。”
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谢元祐浑身轻松,脸上也带了笑模样,揽着太子妃的肩膀道:“辛苦你为我担心,熬过这一阵,你就是皇后喽!”
太子妃皱皱眉头,推开肩膀上的手,“柴桂找你干什么?”
谢元祐把信拿给她,往凉塌上松松垮垮一躺,翘着二郎腿笑道:“不费我一兵一卒,这买卖太划算了。”
太子妃脸色大变,急急道:“不可,求助北辽就是与虎谋皮,大周必将根基不稳!殿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大义不可忘啊!”
一句话把谢元祐满腔的躁动浇了个透心凉,没好气道:“那你是盼着我死在十七叔手里喽?”
“父皇心慈,纵然你不能继位,也必会保住你的富贵平安。”太子妃的声音缓和平静,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悲哀。
“我父亲和北辽打了一辈子,互有输赢,但他最骄傲的就是没让北辽从他手里夺走一寸土地,结果一个北辽使臣团,就把他毕生的骄傲打了个粉粉碎。”
谢元祐再次被戳中痛脚,登时又羞又恼,“是是是,是我对不起你们王家,行了吧!”
太子妃闭上眼睛,“我只是想说,我父亲不是人们口中的无耻的卖国贼。殿下,难道以后你也想被人叫做儿皇帝?”
谢元祐呼吸一滞,竟有些无言以对。
“殿下再好好琢磨琢磨,纵然你不在乎身后名,也要想想十七叔是何等人物,他岂能想不到边防空虚的漏洞?北辽经常出尔反尔,不值得相信。柴家一直想夺回大周江山,更不值得相信。”
太子妃临走前说,“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我和你一处就是了。”
“你……”谢元祐嘴唇嚅动几下,到底没叫住太子妃,只烦躁地搓搓脸,颓然向后躺倒。
夜色浓郁,滦州连下两天的雨终于有了停的迹象,小雨点叮叮咚咚地敲在窝棚上,听得顾春和昏昏欲睡。
然而外面一阵喧哗,立时驱散了她朦胧的睡意。
人们围着郝郎中,又哭又闹,还有几个老人跪在地上,旁边是两具盖着草席的尸首。
“不能烧,不能烧,我不能让他连个全尸都落不着啊!”老妇哭得几乎快晕过去,“要烧他,先把我烧了吧。”
郝郎中急得直跳脚,“天热,又连着下雨,到处都是苍蝇蚊子,这些尸首再不处理,容易滋生瘟疫!不止他们,连那些死掉的牲畜家禽,都要烧了。”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埋了不行么?”
“现在救人的都不够,那么多尸体,怎么来得及?还是烧了更稳妥。”
“唉,咱都讲究个入土为安,这下可好,灰飞烟灭,谁能受得了。”
原来是为安置遗体的事闹了起来。
照顾遗属的情绪很重要,但郝郎中的担忧不无道理,若瘟疫流行,从地动中好容易活下来的灾民,又会再次遭殃。
顾春和沉吟半晌,没有贸然上前,她悄悄回了孩子们住的窝棚。孩子们也被吵醒了,睁着懵懂的眼睛,不明白大人们在吵什么。
顾春和抱起最小的阿月,她在发着烧,小小的身子滚烫滚烫的。
“郝郎中,阿月还没退烧。”顾春和站在人群外围喊道,“早上吃了药也不见效,这可怎么办好啊!”
郝郎中急忙分开众人跑过来,细细把了把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没药了,只能靠孩子硬抗,你挖点马生菜,先熬水给她喝着,唉,端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还有两三个孩子也开始咳嗽流鼻水,肯定是染了风寒,可现在药都没有,万一病重了……”
顾春和有些说不下去,紧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刚才还吵闹的人们渐渐安静了。
郝郎中向那几位老人连连作揖,“大爷,大娘,非是郝某不通人情,实在是事态紧急,现在咱们没有一丁点药,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万一爆发瘟疫,咱们……一个也活不了。”
顾春和轻声道:“不堆在一起混着烧,等这场灾难过去,咱们再给他们修墓,你们看可以吗?”
那几个人终是点了头。
一场风波稍停,又一场风波起来了,粮食不剩多少,又有人为粮食分配的问题吵了起来。
有人说先给救人的,他们出力最多,吃得多是应该的。也有人说先给伤者,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很虚弱了,没有药,再不给吃的,只怕熬不了几天。
还有人说给老人孩子的,总之吵吵闹闹,说什么的都有。
甚至有人因此大打出手。
直到这天顾春和发现,仅剩的一石粮食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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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萱草气坏了, 撸起袖子就要查偷粮食的人。
顾春和拦住她,“找不到的,也不能找, 灾民们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一个个查过去, 准会发生冲突。这个时候最怕动荡,还是忍着点。”
“那就这样算了?”萱草十分恼火,“这下可好, 饿肚子的是咱们了。这帮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姑娘, 他们早饿死了。”
“发牢骚没有用。”顾春和塞给她一个破篮子,“孩子们还饿着肚子, 走,咱们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萱草冷哼一声,差点没把篮子提手捏碎。
“姐姐,”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心翼翼过来,“我们也想帮忙。”
顾春和大声笑道:“好呀!”有事做,总好过坐在那里胡思乱想。
出来时,有妇人和她打招呼, 很多都是试着问她还有多少粮食。
也有人偷偷背过身, 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萱草马上察觉出来那些人不对劲,便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顾春和:姑娘,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审审?
顾春和摇摇头, 但她也察觉到人们的惶恐忐忑, 便和他们说道:“现今粮食短缺, 我知道大家心里头害怕, 可越是这样, 越不能乱了阵脚。”
顿了顿,她又道:“外头的人肯定拼命想法子救我们,大家再咬牙坚持两天,我们肯定会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能吗?净说漂亮话唬我们,老子不管,老子还不想死!”一个莽汉叫道,“你还藏着多少粮食?你进城的时候老子看见了,八辆马车,上面都装的粮食!别想吃独食,快交出来,否则……”
“否则怎样?”顾春和问他,“你要怎样,杀了我?升米恩斗米仇,万想不到我也会遇到这种人。”
萱草早憋了一肚子火,闻言上去揪住那人就是一顿胖揍,边打边骂:“是不是你偷的粮食?黑心烂肺的狗东西,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那人登时怂了,边躲边分辩:“我没有,不是我,我想偷的时候都没了,哎呦,疼死我啦!”
看得顾春和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她心里也明白,必须要安抚大家伙,不然还没等救援的人来,这些灾民就先自己打起来了。
人饿极了,为了口吃的可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她微微一笑,下意识去摸左手手腕,虽然那里已是空空如也,“我就是相信,再过个几天,一定会有人救我们的。”
他一定会的!
或许是她镇定自若的神态给了众人更多的信心,弥漫在人们中间的紧张情绪似乎消散了不少,肉眼可见的轻松起来。
顾春和暗暗吁口气,带着孩子们去了附近的野地。
地动过去五天,能吃的能用的,基本被人们翻捡得差不多了,他们一路走来,什么也没找到,只挖了一篮子野菜。
孩子们都有点垂头丧气。
顾春和翻翻篮子,笑吟吟说:“有马生菜,有荠菜,还有苜蓿草,我那里还剩一点面,晚上咱们做荠菜疙瘩汤,凉拌马生菜,好吃得很呢!”
萱草说:“我再给大家添点荤腥。”说着,掏出一个小弹弓,咻一声,正打中树上的一只麻雀。
孩子们轻轻欢呼一声,一窝蜂似地跑过去捡麻雀。
顾春和大喜,“你什么时候做的弹弓?”
“昨天,粮食一被偷,我怕有宵小对姑娘不利,就连夜做了这个小玩意。”萱草耍了两下,“一只麻雀不够吃,姑娘先回去,我再打几只来。”
然而僧多粥少,任凭她俩再绞尽脑汁到处搜罗吃的,七天天过后,仍是再也找不出一棵野菜,一粒米了,连鸟儿都不见几只。
已经有人开始剥树皮。
正一筹莫展之际,负责清理城楼的老牛兴冲冲找她,“顾娘子,我听着那头好像有声音!”
堵在出城的路上,原来小山似的废墟泥石,已被清理出一片空地,隐约能听到外头铁器敲打的声音,还有杂乱的人声。
救援的人来啦!
顾春和激动得几乎坠下泪来,想喊,可嗓子哽咽住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萱草沿着泥堆向上爬,运足气力大喊道:“那头的,有喘气的吗?”
稍停片刻,泥堆后头传来一个男声:“萱草?”
许远!
既能听见声音能通话,就说明外面泥石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顾春和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翻腾起来,一股热气冲抵得头昏脑胀,手指尖都在抖。
萱草深吸口气,“是我,姑娘也平安。”
“等着,两天!”许远喊。
顾春和一怔,迅速反应过来,“牛大哥,快去告诉大家伙,再坚持两天,我们就得救了。”
老牛咧开大嘴傻呵呵笑着,不知从哪翻出来一面锣,边敲边喊:“乡亲们,有人来救我们啦,乡亲们,有人救我们啦——”
稀稀拉拉的人从窝棚、从废墟里走出来,神情从麻木变得不可置信,再到狂喜,最后是号啕大哭。
随着锣声远去,更多的人走上大街,喜悦从这一边传到那一边,逐渐漫延到整个滦州。人们发疯似的跳跃着,欢呼着,互相抱着,死气沉沉如荒墓一般的滦州城沸腾了。
顾春和扶着膝盖慢慢蹲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疲惫,浑身酸疼无比,所有的关节似乎生了锈,每动一下,身体都在喊疼。
“姑娘。”萱草心疼地望过来,从未流过泪的她,眼眶竟然开始发烫,伸手一摸,脸上已全是泪水,“我们熬过来了。”
“是啊,等出去了,我先要痛痛快快洗个澡,换身衣服,我身上都快馊啦!”顾春和眼睛笑得弯弯的,“然后大吃一顿,葱爆羊肉、水晶冬瓜饺、小炒牛柳,还有糟鱼糟鸭舌,芙蓉鸡片……嗯,吃饱了就睡他个三天三夜,谁也别叫我起来!”
萱草被逗乐了,仔细端详她半晌,忽然感慨道:“姑娘开朗好多,之前一遇事就哭,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看着都着急,现在已经成为大家的主心骨。”
顾春和失笑,“不敢当不敢当,无非是没有依靠,苦苦支撑而已。”
“可是没有姑娘,那些孩子根本活不下来,换个人带五百石粮食进来,或许这里已经因为抢粮生乱子了。”
因为我不能总呆在原地,等着他拉我走。
顾春和抬头仰望天空,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好,一圈圈光晕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不由把手遮在额前。
左手腕空荡荡的,如果知道她把手链抵给了别人,那个人肯定会生气的。
他生起气可真够吓人的,得想个法子哄哄。
太阳往下拉了两分,漫山遍野便抹上一层晚霞的颜色,谢景明玄色的衣服也染上了红色。
从京城到滦州,一千六百里的路程,换马不换人,仅用四天就到了。
许远见到他时,很是大吃一惊。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不止是衣服,脸上也是灰扑扑的,下巴冒出胡子茬,发髻也松了,碎发从额前耷拉下来,竟带着一种沧桑感。
就是急行军,也没见郎主这般疲乏狼狈过。
谢景明翻身下马,脊梁依旧笔直,“滦州城情况如何?”
“还没好,再有两天即可通行。”许远答道,“顾娘子、萱草平安,顾先生,平安。”
谢景明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身形不由一晃,差点摔倒。
然不等别人扶住,他自己就站好了,吩咐许远,“这里不用你伺候,滦州盯着去。”
许远应是,一向话少的他临走前反常多了句嘴,“郎主还是好好休息,收拾干净,顾娘子看了也高兴。”
“用你提醒?”谢景明笑骂,“滚!”
但他也知道,接下来还有无数事情要做,而自己的身体已疲惫到极致,必须休整一晚。
摄政王降临,当地州府不敢马虎,本想请他住到周边的县城,结果人家偏要离滦州城近点,选来选去,离滦州城比较近,又比较气派能住人的,只有富商石家。
因派人提前通知石员外,并再三叮嘱,一定要伺候好这尊大佛。
石员外一听摄政王要住家里头,美得鼻子冒泡,全家上下百十来口总动员,把府宅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大暑天的,怕热着王爷,愣是高价购得一批冰,用雕花冰鉴装了,摆满了正院的屋子。
至于铺的盖的,吃的喝的,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贵,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帐幔钩子,都是金子做的。
等谢景明进石家一看,满脑子就俩字:有钱!
沐浴更衣过后,石员外已准备一桌盛宴。
谢景明看着桌上的菜,微微挑眉,“鱼唇?”
“正是。”石员外略带得意道,“不知道王爷喜欢吃什么,小民就擅自做主了,若是不合口味,只要王爷说一声,小民立刻让他们重新做一桌上来。”
谢景明笑笑,“不用,劳你费心,已经很好了。”
得摄政王一声赞赏,喜得石员外抓耳挠腮,正琢磨着说两句笑话应应景,不妨帘栊微动,自家宝贝闺女从后面绕出来。
石娘子妆容精致,衣衫华丽,白玉似的手端着托盘,含羞带怯地走近,“王爷一路车马劳顿,这是我亲手做的合欢汤,最是清肺去燥。”
说着,把汤碗放在谢景明面前,收回手时,袖子还有意无意地从他鼻尖掠过。
谢景明脸色一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道:“这手链哪儿来的?”
常年拉弓握剑的手,手劲非同小可,石娘子又惊又疼,小脸都扭曲了,“放手,放手,爹,爹!”
石员外吓出一身冷汗,“王爷,手下留情!”
谢景明反而收紧几分,“说。”
石娘子疼得脑子直抽抽,“一个姑娘送我的,当时她快死了,我帮了她一把,她就把这手链送我了。”
反正那女的再没回来,定是死在滦州城了,死无对证,也许还能凭此和王爷搭上关系。
谢景明愣住,忽而一笑,“你说的是真的?”
第92章
谢景明长相很能唬人, 颇有种风光霁月竹林君子的风范,嘴角总带着一丝平和的浅笑,看上去就像永远不会生气似的。
莫名就给了石娘子自信, 躲在窗后只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敢自作主张跑到前面招惹他。
可惜如意算盘打错了。
谢景明虽还在笑, 可那笑是明晃晃的鄙夷和厌恶,他的目光冰凉凉的,好像一把看不见的刀, 削掉了石娘子的头皮。
此时她才惊觉,面前的人是杀过人、屠过城的摄政王, 谈笑间就清洗了半个京城的摄政王!
她被他外面的温和迷惑了。
谢景明取下手链,随手把她搡到地上, 冷冷道:“撒谎也要看看对象是谁,来呀,把她左手砍掉。”
立时有护卫上前拿人,尖利的叫声回荡在厅内,石娘子恐惧得面孔都扭曲了。
原来顾娘子说的是真的,这手链真的是摄政王给她的!
石员外忙叩头告罪,隐去哄抬米价逼迫顾春和等事, 只说她抵押手链借米, “小女不该说顽笑话哄骗王爷,还请王爷看在我家为赈灾出力的份上,高抬贵手, 饶小女一命!”
谢景明冷冷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 那位姑娘还活着。”
石员外脑子轰的一声, 只觉心慌气短耳鼓哔哔作响, 再看女儿脸色惨白, 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陪坐的各级官员皆是敛声屏气,要么不看他,要么看好戏,连个说情的都没有。
保命要紧,石员外再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干净,末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小鸡啄米似的磕头求饶。
谢景明看向知州,“一斗米哄抬到千文,你还说他是个乐善好施、素有善名的乡绅?你的眼睛和耳朵,该治治了。”
知州尴尬地笑笑,斜眼瞪了通判一眼。
通判干咳两声,厉声斥责石员外,“官府三令五申不得哄抬市价,尔等竟敢顶风作案,该当何罪?”
石员外一听,有转机!一咬牙,叩头道:“我愿意捐钱捐粮赈灾,但求大老爷开恩饶命啊!”
“把你家账本交出来,你们几个合计合计,石家捐多少合适。”谢景明把球踢给在座的官员,却绝口不提他的意见。
那些官凑在一起琢磨来琢磨去,谁也猜不透摄政王的心思,为了头上乌纱帽着想,干脆掏了石员外七成的家当!
石员外心疼得吐了血,一想不能光我自己倒霉,愣是把其他豪强富商拉了个清单,暗搓搓交给通判大人。
有石家这把尺子在,再加上摄政王冷眼盯着,其他人也不敢太落后,捐出的钱粮大大超出了官府的预期。
他们捐的钱粮,包括朝廷调拨的赈济款,谢景明交给内宦李勋管账,他是李勇的干儿,账目交给他,也就相当于交给了官家。
这些都是后话,转天,刚晴朗没多久的滦州又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一整天。
“通了!通了!”许远浑身湿漉漉冲到一处庄户院——那场晚宴当夜,谢景明就离开石家,找了户普通人家借住。
“好!”谢景明霍地起身,长时间压制的思念如洪水一般冲上来,心像骤急的马蹄一样不住跳动。
走路都有些飘,上马,疾驰,停下,看着从倒塌的城楼中挖出的道路,他竟有些恍惚,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来的了。
“王爷,您来得正好,我们刚发现,那上面有个堰塞湖,水位已经很高了,必须马上分流排险,一旦崩溃,不止是是滦州城,下流区域也要被淹!”
几个满腿是泥的官吏冲出人群,指着半山腰叫道,“十万火急,再晚就来不及啦!”
谢景明登时清醒过来。
他深吸口气,脸上又恢复成冷静温和的样子,吩咐随行差吏,“抓紧疏散灾民,按照既定方案统一安置,帐篷、粮食、药草、衣服即刻到位,所有官员各司其职。若有推脱渎职者,用不着请示官家,我直接把他就地罢免。”
如今这些官儿都知道了摄政王说一不二的脾气,谁也不敢阳奉阴违,纵然有人不服气,也只敢在心里抱怨两句。
得,辛苦个十天半月的,送走这尊瘟神再过舒服日子。
雨势不大,却很密,地上很快有了积水。
路上都是出城的灾民,显得有些拥挤,顾春和打着伞走在孩子们中间,不停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的路。
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人们逐渐向道两旁散开。
一阵嚓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路上,一队士兵疾步前进,没人说话,没人咳嗽,只有嚓嚓的脚步声。
这些人肩批红巾,穿着统一的灰色兵服,衣服上污泥点点,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早被汗水和灰尘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但他们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铁柱,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彪悍凶狠的气息。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步子轻巧无比,行进的速度很快,顺着崎岖的道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飞行的龙。
顾春和看着这支队伍,心头莫名颤抖了一下。
“他们是谁?”孩子好奇地问。
“是边防军,是摄政王麾下的边防军!”萱草大声答道,声音里满是自豪和激动。
人们都知道,是边防军第一时间赶到滦州,是边防军夜以继日挖开了堵在城门的路,没有边防军,他们即便不死在地动中,也会死在饥荒中。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人们拱手连连作揖,大声道谢,使劲拍巴掌,那情景看得每个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萱草突然拉了顾春和一下,“王爷!”
顾春和也看见了,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近,个子高高的,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他向她这里望过来,身上的那抹蓝宛如雨后的净空,而脸上的笑容,就像初晴的阳光,温柔又灿烂。
雨点打在伞面上,咚咚的响。
宛如初见。
十来天没有换洗,顾春和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多么狼狈,可她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顾春和站在原地,甜甜地笑了,没有向他奔跑而去,没有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甚至连手都没有挥动一下。
只是用最真切的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
不用担心我,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景明显见明白她的意思,眼眶一时微微泛红,波光莹莹的,竟然破天荒有了泪意。
他从她旁边经过,脚步没有停留。
隔着人群那遥遥一望,两人心意已然互通,用不着再说别的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水雾中,顾春和才慢慢收回目光。
孩子们眼睛瞪得溜圆,一个个小脸上写满了好奇。
吸吸鼻子,顾春和露出个轻松的笑,“都看我干什么,快走啊,我可听说了,今晚上有好吃的。”
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他是姐夫?”
顿时把顾春和弄了个大红脸,“什么姐夫,别瞎说。”
另一个孩子大声道:“我们才没瞎说,你俩互相看着笑,我姐和我姐夫就这样!”
孩子们开始起哄,兴高采烈围着顾春和叫着跳着,笑着闹着,嘴里不停唱着歌,“新娘子,穿红衣,坐轿子,呜哩哇啦进门子!”
顾春和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说他们两句,反而闹得更凶,没辙,赶紧低头往外走吧。
刚出来,便见父亲立在道旁等她。
“爹!”顾春和绷不住了,三步两步扑到父亲怀里,泪水小河似的淌个不停。
顾庭云身上带着潮湿的寒意,他用力抱住女儿,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女儿,可嘴唇抖动着,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还是顾春和先开口,“爹,我身上是不是都有味道了?”
“你这孩子!”顾庭云失笑,旋即又落下泪来,“总让你遭罪,我这个父亲……唉,要是你母亲还在,肯定要大骂我一通。走,咱们家去。”
顾春和却看向那群孩子,“先安置好他们我才能放心。”
城外的空地上立起一排排帐篷,早已支起十几口大锅,隔老远就闻见了米粥的香气。
去文书那里登记,领牌,然后跟着差吏去各自的帐篷,人们偶有口角争执,立刻就有差吏上前解决。
这里有太医局派遣的数十名医学生和医官,药草也很充足。
除此之外,还有维持秩序的官兵,尤其是妇人孩子住的地方,一队队持戈来回巡逻,谨防有偷鸡摸狗的宵小闹事。
灾民人数众多,但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的迹象。
便是顾庭云也私下和女儿感慨,“为父活了四十几年,也看见过不少赈灾的场面,都是乱哄哄的没法提。王爷虽是个领兵打仗的武将,可这赈灾的差事,办得比那些文人大臣不知高出多少倍!”
顾春和抿着嘴笑,“我也觉得他是最好的。”
顾庭云看她一眼,莫名其妙的语气开始发酸,“比为父还好?这么快就跟着他跑啦!”
“您真是……”顾春和一跺脚,扭头不理老父亲了。
雨后的月光,透过窗棂撒向顾春和,她的脸庞朦朦胧胧的,如罩上一层银色的纱幔。
咔,窗棂响了下。
多少天才能睡个安稳觉,顾春和又累又困,虽听见了,以为只是风声,眼睛都懒得睁。
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凉凉的,带着些许的粗粝感觉,又痒又麻。
顾春和迷迷糊糊地往脸上抓了一把,翻了个身,继续睡。
似乎有人轻轻笑了声,接着,她身上一沉,一种雨后竹林的气味瞬间包裹住了她。
顾春和登时醒了,“谁?”
“我。”
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旁,黑暗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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