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早春二月, 已经有点春意了,京城各处开始脱去枯黄的外衣,一点朦胧的绿意悄悄荡漾在杨柳枝头。

    摄政王府的杏花开了, 一团团一簇簇,如雪如玉, 春风拂过,便如雪浪般铺展开来,映着春光, 飘逸着醉人的香气。

    顾春和从林间穿行而过,但见八角凉亭前的空地上, 谢景明正和许清几个商量如何搭戏台子。

    “林子边上就是湖,听完戏还可以泛舟水上, 就选在这里好了。”谢景明吩咐道,“客人都是姑娘家,座位不必拘在一处,把那边水榭也布置起来。”

    他说一句,许清应一声,末了问:“席面是咱府里的厨娘做,还是叫樊楼的师傅进府?”

    “两千贯挖过来的厨娘, 为的就是这天派上用场。”谢景明笑道, “樊楼吃过多少次了,也要换换口味才好。对,还有酒水, 去年官家赏的两坛子瑞露酒, 我一直没舍得打开, 索性便宜了那几个小姑娘。”

    “再寻几个玩水傀儡的高手来, 那些小姑娘肯定喜欢……”他一抬头, 忽看见立在树下的顾春和,立时笑起来,“来了也不言语,等很久了?”

    顾春和莞尔一笑,“刚来。”

    许清早已长进许多,见状冲另外几个管事挤挤眼,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阵风吹过,空中飞舞着碎雪般的花瓣,在明媚的春光中闪闪的,好像点点星光洒落人间。

    谢景明低头看着她,“你万事不用操心,只管痛痛快快玩一天。哦,暂时定的女客是国公府的姑娘,还有田家姑娘,我还想请几个和你年龄相仿的郡主县主过来,你看怎么样?”

    他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嘴角含笑,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顾春和突然有些张不开嘴了。

    她垂下脖颈,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对不起……”

    谢景明没听清,“什么?”

    “我不想过生日。”顾春和声音里满是歉意和忐忑,“对不起,白让你精心准备这么多。”

    谢景明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这姑娘脸皮薄,难道不好意思在王府做生日,怕别人说三道四?

    不对,刚搬来的时候还请国公府的姑娘过来玩呢,都住几个月了,她可不是那般矫情的人。

    谢景明看出她的不自在,带着几分小心问:“是有什么忌讳?还是不方便?”

    “我……我,”顾春和深吸口气,脸色比枝头的杏花还要白上几分,“因为,因为那天,我娘走了。”

    谢景明心猛地一缩,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别人欢欢喜喜盼望的日子,充满祝福和欢笑的日子,于她,是冷清和悲恸,是绵绵不绝的哀思。

    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他也经历过至亲的离世,在极致的哀伤下,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碎花如雨,悠悠荡荡从他们中间飘落。

    谢景明伸手摘去她头上一片落花,“你以后都不准备过生日了么?”

    顾春和“嗯”了声。

    谢景明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想了想说:“那这次就先不办了,去寺庙给你母亲做场法事。”

    “好。”顾春和轻轻拉拉他的袖子,“对不住,白让你们忙活一场,也替我和许清他们说声对不住吧。”

    “原就是我大意疏忽,为何你要道歉?不过,若你真心过意不去的话……”

    谢景明微微俯身,把嘴唇凑到她唇边,几乎是贴着她的嘴唇说:“亲我一下。”

    一层淡淡的红晕,覆盖了脸上的苍白,顾春和偷偷左右瞧瞧,林子里只有他二人。

    她嘟起嘴,蜻蜓点水般掠过那略带凉意的薄唇,不待谢景明有所反应,转身就跑。

    第一次主动呀!

    可惜这个吻,歉意比爱恋多。

    谢景明轻轻摩挲着嘴唇,看着那道轻盈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林子那端。罢了,暗藏心底的伤痕纵然不能消失,也会被越来越多的喜乐冲淡的。

    二月初九,仍是温泉山庄旁的那所皇家寺庙。

    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了,寺庙前却不似上次来时那般热闹,行人也寥寥无几,衬着悠远苍凉的钟声,倒真有点世外清净之地的意境了。

    “今儿个是大日子,我让寺庙提前清了场。”谢景明解释说,“清清静静的,做法事也显得恭敬些。”

    他在佛前上了柱香,双手合十,闭目站了片刻,便把偌大的佛堂让给了顾春和一人。

    顾春和不禁抿嘴偷笑了下,这人从不信鬼神的,上次来就没有进香,这回不但烧了香,还许了愿。

    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佛祖端坐莲花宝座,眼眸低垂,目光带着悲悯,自云端撒向跪在佛前的柔曼身影。

    母亲,你在那边还好吗?

    爹爹说,你化作了一颗光芒闪烁的星星,只要我抬头,就能看见你。

    我对着星星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你有没有想我?我想你想得抓心挠肝的,可为什么,你出现在梦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母亲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呀,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望着我时,我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

    真想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是,就这样是不行呀……

    悠扬的钟声扩散在玫瑰色的薄雾中,伴着阵阵诵经声,肃穆而庄严。

    顾春和站在殿前的大铜香炉旁,抬头望向高远的天际,广袤无垠的苍穹下,一排鸿雁缓缓往北飞着。

    堪堪高过屋檐的枝头上,两只雀儿扑棱着翅膀,吱吱喳喳。

    顾春和笑了笑,慢慢向院门外走去,门口只有许清一人。

    “王爷呢?”她问。

    许清挠头,“……不知道。”

    不知道?顾春和一怔。

    “郎主没让人跟着,不过留了话,姑娘做完法事,直接去厢房歇息即可,他稍后就来。”

    或许他也去祭奠他的母亲了,思念亲人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顾春和很是理解。

    前殿,佛桌旁,老和尚捧着签筒战战兢兢,旁边的摄政王大人一脸凝重。

    老和尚:所有的下下签都去了,这回王爷总不至于再那么倒霉……吧?

    谢景明伸出手。

    老和尚忙奉上签筒。

    谢景明却缩回手,“水。”

    立时就有知客僧捧过香茶,谢景明皱皱眉头,不接。

    老和尚脑筋转得快,忙放下签筒,亲自端来一盆水,并香胰子细棉布等物。

    谢景明慢条斯理洗过手,再次伸向签筒。

    老和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佛天祖宗保佑,上上签,上上签,一定要上上签,老衲这颗脆弱的心脏,可经不起王爷第二次摔签筒啦!

    谢景明已拿出一根,看了看,却收起来了。

    老和尚纳闷,“王爷?”不需要老衲解签?

    谢景明笑笑,放下一袋金叶子,转身施施然去了。

    把老和尚好奇得!待摄政王的身影一消失,哗啦一声,他立刻把签筒所有的签儿倒出来,挨个儿看少了哪支。

    点了一遍,老和尚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又从头点一遍,皱紧了眉头,第三次一一对照签文。

    再三确认无误,老和尚啧啧称奇,盯着满桌子签文发愣。

    “师父,”知客僧忍不住插嘴,“王爷到底求的什么签?”

    “王爷这运气!”老和尚哭笑不得,“唯一的末签,又让他给抽着了!”

    痴人说事转昏迷,不如守旧待时来。

    知客僧大吃一惊,“这是劝人迷途知返,放弃妄想的意思,王爷他竟然没发火?”

    老和尚摇摇头,“也不尽然,你说的是表面一层,端看怎么解了。签文是勿要妄动,静待时机,虽是末签,却暗含转机,一件事情的结束,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情的开始,并非是不吉利的签文。”

    知客僧恍然大悟,“王爷定是参透了这层,才收起签文走了——真是好智慧!”

    老和尚也是暗暗感慨,两三个月不见,摄政王越发的沉稳,看来离上次所求的心愿,又接近了不少哇!

    窗棂将阳光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照在顾春和身上,暖融融的,莫名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冲里斜靠在塌上,听见门响也没有转身。

    除了谢景明也不会有别人了。

    淡淡的寒竹清香飘来,眼前是他虚虚握着的手,慢慢展开,便有件镶着南珠的金手链垂下来,上面缀着数个小金铃。

    手链微晃,金铃细响。

    “不过生日,礼物也不能少。”谢景明站在她身后,托起她的左手,将手链一圈又一圈缠在她的手腕上,“春和,生辰吉祥安乐。”

    一阵暖流涌上来,冲抵得顾春和鼻子发酸,忙低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我很喜欢,多谢你呀。”

    谢景明顺势坐在她身旁,“你的出生,对我来讲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庆事。一定要记住我这话,以后再到这个日子,不准躲起来背着我哭。”

    “今天我就没哭,你看我是不是又长进了?”

    “这种长进不要也罢,想哭不要忍着,我在呢!”

    可有时候,不能当着你哭的。

    顾春和顿了顿,“还有件事要和你说,我收到父亲的信。”

    谢景明嘴角的笑刹那间变得寂寞,“我知道,河水已经开冻,可以行船北上,与你父亲团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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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顾春和离京的那天,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岸边满树满枝,灿烂迎空的桃花,红得像火, 绚烂似霞,把离别的伤感冲淡了不少。

    “一定要走吗?”春燕哭得稀里哗啦, “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一家子都在京城,姑娘不忍她骨肉分离,便把她留了下来, 只带萱草一个人走。

    顾春和把自己的手帕子递过去,“说不好, 析津县也重新夺回来了,若他日父亲蒙恩大赦, 或许我们就直接回家了。”

    不回京城?

    春燕圆睁双眼,嘴巴大张,脸上挂着闪晶晶的泪珠,方才的悲切还未消散,又与惊讶重叠,那副模样看得顾春和忍俊不禁。

    顾春和叮嘱道:“西窗桌子抽屉里有个红木盒子,里面有你的卖身契, 往后想留在王府也好, 想回家和父母团聚也好,我和王爷商量过了,都随你。”

    春燕往栈桥方向望了一眼, 摄政王一个人站在那里, 背着身, 她说不出什么感觉, 就觉得王爷看起来十分寂寥。

    她还是不大理解姑娘为何一定要走。

    顾春和沿着栈桥来到舢板前, 对着那道颀长的身影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今天阳光很盛,他背光而立,顾春和抬着头,眯起眼睛努力看他,仍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记着给我写信!”

    “你硬是把许远塞给我,就算我不写信,你就不知道我那边的状况了?”

    或许阳光太过强烈,刺得眼睛疼,她低下头揉揉眼,也不用人扶,提起裙摆摇摇晃晃走上舢板。

    谢景明伸出去的手便落了空。

    船开始动了,顾春和立在船头,看着那片桃林慢慢退远,看着谢景明离她越来越远。

    他突然翻身上马,沿着河岸追赶过来。

    风动,树摇,马蹄劲急,蓝色人影过处,浅草伏波,花瓣如雨,整片桃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他冲出火焰,追赶着她。

    顾春和眼前逐渐模糊了,狠狠抹掉,但没用,眼泪流个没完没了,喉咙也被泪意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比自己想的更难过。

    她举起手臂,拼命向他挥手,手腕上的金铃迎风丁当轻响,发出闪耀的光芒。

    河湾拦住去路,谢景明不得不停下。

    他的身影逐渐模糊,那抹蓝几乎要融化在大片大片的红中了。顾春和仍站在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既盼着船慢些走,好让她再看看他,又希望船快些走,好让这种折磨人的情感快点过去。

    泪水再次迷蒙了视线,她低头擦了下眼睛,再抬头时,已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雁声鸣啭,一排鸿雁掠过,向着蔚蓝无垠的天际展翅飞去。

    随着顾春和的离开,京城的春天仿佛也消失了,初夏匆匆而至,立夏一过,京城已是燥热难耐,唯有一早一晚还凉爽些。

    清冷的月光染得堂前如水银泻地,谢景明斜倚窗前,遥遥对月举了下酒杯。

    “郎主,”许清敲敲门,探头进来,“郑行简又去了柴家,这小子准憋坏水儿呢,要不要把他做了?”

    “太学都把他除名了,还是不长记性。”谢景明冷笑道,“陷害韩栋的帐我还没跟他算呢,宋伋不是资助他刊行温老先生的书么?以此为由,打成宋党,夺了他举人的功名,罚没家产,发回原籍,永世不得录用。”

    “好嘞!”许清眼睛放光,“管他有什么盘算,直接赶走拉倒,那柴大姑娘如何处置?”

    谢景明起身换到八仙桌前坐着,“她还不打算离开京城?”

    “没,自从宋家败了,柴大姑娘一直闭门不出,真是奇怪,现在咱们对东宫稳占上风,柴家对咱们来说可有可无,她还留在京城干嘛?总不会是想扶东宫一把吧。”

    “渝中那边有何动向?”

    “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许清请示道,“官家一直想办了柴家,要不要把柴桂投靠北辽的消息放出去?”

    谢景明沉吟一会儿,“柴元娘不走,大概一是继续观望京中态势,二是寻她哥哥。如今时局未定,不宜四处立敌,等局面稳妥了再说。柴家也是两百多年的老世家了,只要他们交出藏匿的兵力,不造反,不称王,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许清应了声“是”,转而提起河东曹国斌,“老曹派人到那个小山坳蹲点去了,说是已经盯上了收胶的人,他们人很多,也不止在一处收胶,沿海各地更多。老曹人手不够,想问您要点京中的探子。”

    兹事体大,谢景明也不放心全交给曹国斌一人,“你去河东跑一趟,多带点人过去,注意隐蔽行踪。”

    许清一怔,满脸不情愿,“我一走,您这里就没人了啊,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离过郎主身边呢!”

    这话说得谢景明又好笑又好气,“韩斌和文彦博不是人?听听你说的话,活生生一个怨妇。”

    许清不好意思地摸摸脑后勺,嘿嘿笑着下去了。

    不消一刻钟,他又回来了,手里举着一封信,“郎主,滦州来信。”

    谢景明眼睛一亮,接过来一看,果真是顾春和的信。

    算算时间,她应该上个月就在滦州安顿下来了,这信还是慢了些。如是想着,他刚要拆开,却又停住,斜眼瞥了许清一眼。

    许清苦着脸,他也不想在这里碍眼啊,奈何兰妈妈再三叮嘱,一定要他看着郎主写完回信再走。

    “这感情啊,都是越相处越深,两地分隔,比不上在一处见面多,现在他俩各自有各自的圈子,如果再不时常联络写写信,那感情就淡啦。”

    兰妈妈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顾娘子走了俩月,他连个字条都不给写,白瞎了许远那个耳报神!”

    被老妈妈揪着耳朵一通念叨,许清只好扛着压力硬杵在这里。

    谢景明轻启薄唇,冷冷吐出个字:“滚!”

    “诶。”在郎主吃人的目光下,许清好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土崩瓦解,一低头,麻利儿地滚了。

    这大夏天的,他可不想刷臭烘烘的马厩!

    夜色渐深,窗外只有草虫低低的鸣叫。

    信上说,滦州气候和析津县差不多,她在那边过得很适应,押牢节级对爹爹很照顾,让他担了文书——这里她很是感谢了一番。

    谢景明翘起一边嘴角,接着看下一页。

    滦州也有河,闲暇时她也会和左邻右舍的姑娘泛舟水上,沿河叫卖吃的喝的,赚几个零花钱。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在义塾里帮工。

    义塾?

    谢景明真是惊奇了,在他印象中,顾春和似乎更喜欢窝在内宅不出门,看看书绣绣花,是个安静沉默的姑娘。尤其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更是不爱说话。

    居然去义塾当女先生!她那个腼腆性子,如何面对一众性格各异的学生呢?

    谢景明放下信,莫名酸溜溜的,小姑娘通篇都在说滦州如何好,她的生活如何有趣,似乎没他也过得不错。

    越琢磨嘴里越酸,耐不住拈了块松子糖扔进嘴里,好歹压住了苦味。

    信是一定要回的,可写些什么?

    书案上满是写废的纸,他伏在案前,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头一次知道,写信比写奏章还难。

    写废了无数张纸,他终于想好了开头,“今年的夏天来得很早,卖蜜沙冰的早早就开始吆喝了,把窖藏的冰敲得碎碎的,上面撒上红豆沙和蜂蜜,很是解暑。今天我也用了一碗,上面浇的是酥酪和香果,味道还不错,等你回来……”

    他写不下去了,左看看,右瞧瞧,觉得和他刚启蒙时写的文章差不多。

    这样的信,交到她手里,怕是要被她笑话的吧。

    一时气闷得紧,谢景明随手扔了笔,刚要起身去院子里走走,却见手边的茶盏嚓嚓颤动起来,椅子也跟着吱吱嘎嘎地响,似乎有人在背后推椅子。

    他大吃一惊,忙从椅中一跃而起,然而一切动静都消失了,只有廊下的红灯笼轻轻跳跃着。

    “许清!安然!”他走到院子里高声叫道。

    “在!在!”许清从厢房里急急忙忙跑出来,垂着双手等他吩咐。

    谢景明问:“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晃动?”

    许清纳闷,“没有啊,郎主觉得哪里不对?”

    谢景明看向安然。

    安然也摇头。

    或许是他多心了,谢景明揉揉眉心,转身进了屋子。

    夜晚如此静谧,总觉得,太安静了些。

    同样的月光,静静洒在滦州大地上,顾春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安宁。

    索性披上衣服到院子里走走,累了就能睡着。

    到处静悄悄的,没有虫鸣,没有犬吠,没有夜鸟,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顾春和绕着院子走了几圈,夜色更浓了,抬头一看,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黑咕隆咚的,她有点害怕,刚要回去,但听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响动,远处一阵通天红光,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房屋、树木,一切的一切,都疯狂地乱跳起来。

    地动!

    顾春和大惊,与此同时,萱草和许远也双双从房间里跳出来,许远一手抱着她,一手拉着萱草,三跳两跳就跑到了空阔的大谷场上。

    宁静的管营村顿时哗然大乱,人们仓惶地冲出来,因是夏天,大多只穿着贴身小衣,有几个干脆裹着床单往外跑。呼爹喊娘声,孩子的哭喊声,找媳妇找汉子的,慌乱得一锅粥似的。

    约莫半刻钟后,大地才渐渐平静下来。

    好在只有刚开始那几下厉害,大家跑得快,只有两三个腿脚不方便的砸伤了,大多数人没事。

    顾春和要去两院大牢,地保忙拦她,“等天亮再去,咱们这里房子没塌几处,他们那边建得更结实,不会有事。”

    “我爹在那里,我得去!”顾春和态度很坚决。

    管营村住的大多是两院大牢官吏的家眷,闻言也纷纷要去——不瞅一眼,谁的心也安定不下来。

    于是几十号人结伴,浩浩荡荡来到两院大牢。

    地保说得没错,这里受到的波及不大,只院墙倒了一半,也没伤着人。饶是如此,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然的,看着都没了主意。

    顾春和松了口气,一路问着人,寻到了爹爹。

    他正在和司狱使交涉,“地动非同小可,赶紧派人去州县看看,如果灾情严重,我们就进去救人呐!”

    司狱使知道他与摄政王关系匪浅,纵然不愿多管闲事,还是派人去各处查看情况,当然,他也暗示差人——意思意思就得了,毕竟我们主要责任是看押犯人。

    然而差人是哭着回来的,“太惨了,太惨了,县城灾情比这里严重一百倍,大人……快去救人吧。”

    司狱使还是不想管,“赈灾向来是当地官府的事,我贸然插手说不过去,再者,我的兵都去救人,万一犯人们逃了,这责任谁来承担?”

    第88章

    顾庭云还想再争取一下, 不妨女儿冲他摆了摆手,因见司狱使面上带了不耐烦,料想再说下去也没什么进展, 暗叹一声,拱手告辞了。

    “人家的顾虑也有道理, ”顾春和低声说,“与其在这里跟他磨牙浪费功夫,还不如咱们自己去呢!”

    顾庭云叹道:“到底不如官府组织更得力, 偏巧又赶上个三不管的司狱使……许远,劳你跑一趟, 尽快把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许远是王府的侍卫,走边防军快信, 比驿站更快。

    他又问女儿,“外头这些人是你带来的?”

    他说的是管营村的村民。

    “也不是,大家伙惦记亲人,自发来的。”

    “那差人说县里头情况很糟糕,去的话肯定有风险,也不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顾庭云又叹了口气,把身上带的钱全都掏出来, “你还有钱没有?”

    顾春和出来得急, 地动前都要睡了,钗环什么的早已卸去,除了一副耳珰, 和素不离身的手链外, 通身上下竟找不出一样值钱的东西。

    “我去借钱。”顾庭云转身进了衙门, 再出来时, 手里已多了一大包银钱, 叮嘱女儿几句,“你和萱草赶紧买点粮食药材,尤其是粮食,怎么也要五百石。”

    茫茫夜色淹没了父亲瘦削的身影,顾春和揉揉发酸的眼睛,来不及感伤,她带着萱草许远寻到附近的商铺。

    已过卯时,夏天日头出的早,往常这时候天色已然大亮,可今日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沉重地压在头顶,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都知道大灾面前,粮食药草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小商家捂着不卖,大商家拼命加价,平时百文一斗的米,短短几个时辰竟翻了五倍!

    饶是这样,米铺前也排得人山人海的。

    萱草的意思是直接抄家伙打进去,“发国难财的奸商都该死!”

    顾春和听了直摇头,“有人带头,剩下的肯定一窝蜂跟着抢米,太容易生乱子了,还是让官府出面稳妥。也就这一天半天的,等衙门缓过神来,肯定出手平抑物价。”

    如此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五六石粮,不用问爹爹也知道,根本不够!

    顾春和一时犯了难。

    “干脆找他们东家买。”萱草指着店铺上的“石”字招牌说。

    一下子提醒了顾春和。

    石家是附近最大的富户,几乎所有米铺都是他家的买卖,宅邸也建得相当恢弘,在这次地动中没受到多大影响。

    她立刻登门造访。

    石员外一听是管营村的人,根本不想见——那个村子不是外来户就是小官吏家眷,他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绅,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管家却劝他见一面,“看那二人不似普通人,婢女进退有度,看着像是大家子出来的。尤其是那个年纪小的女子,生得极美,穿着一般,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子风流,说不定有些来历。”

    石员外一听貌美,心思先活动了几分,待人进来一瞧,果真是个极为标志的美人,他后院所有的侍妾加起来也抵不过小娘子的一根头发丝儿!

    然而旁边两道阴森森的目光射过来,配着那种白惨惨的死人脸,登时吓得他什么想法也没了。

    顾春和简短说明来意,恳切道:“石员外是咱们这里有名的大善人,谊敦宗族,周济乡邻,谁提起您不翘起拇指说声好?现今乡亲们突遭大难,还请您伸伸手,拉他们一把。”

    石员外看看那包银钱,眼睛又在她耳边转转,慢吞吞道:“外头看着我家风光,可上下百十口人,我也是勒紧裤腰带吃饭呐。”

    顾春和把一双耳珰摘下来,轻轻放在桌上,“来得匆忙,未曾准备表礼,这对耳珰送给府上的女娃娃玩吧。”

    那金耳珰镶着一圈米粒大小的红宝,红宝石不大,金子分量也不重,制作手艺非常精巧,说不上多贵重,但绝不是便宜货。

    石员外笑笑,“顾娘子一个外地人都如此为滦州灾民着想,我是大为钦佩啊,勉为其难,一斗八百文,就转让几石给你好了。”

    “八百文?!”萱草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外面米铺才五百文!”

    石员外道:“现在已经一千文了,不信你出去问问。我这还是看顾娘子年纪轻轻就抛头露面的难处上,换个人来,多少钱我也不卖。”

    饶是顾春和脾气再温软,此刻也有点恼火了,“翻十倍?员外,这是哄抬市价了,您不怕事后官府追查吗?”

    石员外轻蔑一笑,“官府?县衙门早塌了,从昨晚到现在,街上可见一个官吏出来主事?若不是我们几个乡绅尽力维持着,只怕那些灾民早闹起来喽。”

    这话说得顾春和心猛地一沉,她突然想起先前兰妈妈对她说的一段话:

    “自古皇权不下县,就说朝廷派遣的官儿只到县级,从县衙门到百姓家门口这段距离,是那些乡绅大户的势力地盘,处置了他们,谁来帮衙门管束老百姓?”

    顾春和暗暗叹息一声,“好,就按你说的价钱,我现在就要。”

    石员外示意账房算账。

    顾春和带来的钱,满打满算,也只能买三百石,距离父亲的期望还少二百石。

    “能不能,先赊我二百石?”鬓边碎发落了下来,她抬手抿了抿,衣袖顺势滑下,露出了手腕上的手链。

    石员外摇头,“本店概不赊账,顾娘子,请跟账房去粮库提货。”

    “等等!”屏风后头转出一个貌美姑娘来,正是石员外的女儿。

    她听说来了个十分标致的女子,自恃姿色出众,有心要和来人比比,便悄悄躲在暗处偷看。

    模样是比她好些,可穿的戴的比她差远了——除了那串手链。

    她一眼就瞧上了!

    “爹爹也真是的,乡里乡亲的,赊人家二百石救急又怎么了!”石娘子笑吟吟说,“一时手头紧也没关系,拿别的东西抵押也成啦。”

    那姑娘眼睛直盯着手链看,顾春和岂能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别的尚且好说,唯独这个,她舍不得,“这手链是重要的人给我的,我家里还有几件首饰,回头当了,必定能凑齐这笔钱。”

    “不行,我就要这链子,否则不卖!反正我家粮食不愁卖。”石娘子瞬间翻脸,“实话告诉你,你在石家铺子里买不到,去别的地方也买不到。”

    各个行业都有商会,米铺也不例外,只要石家放出话去,她真有可能一粒米买不到。

    顾春和真想扭头就走。

    然她不能,多少人等着这点子粮食药草救命,她不能任性一走了之。

    重重透了口气,顾春和解下手链,“先说好,是抵押,不是给你,好好保存着,过两天我一定会赎回来,不能有一丁点的磕碰!”

    “好,大不了立个字据给你。”石娘子刷刷几笔写好,扔给顾春和,“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萱草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如果我说……这是摄政王送给我家姑娘的,你还敢拿吗?”

    石家父女同时一怔,猛地迸发出一阵狂笑,石娘子又拍桌子又拍巴掌,笑得前仰后合,“哎呦我的天,这人是做梦昏了头,还是地动吓傻了,摄政王?你咋不说是官家送的呢!”

    顾春和拉住萱草,低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必和他们争一时的长短。”

    她们赶到滦州县城时,已是午后了,此时仍不见一丝阳光,散乱的阴云布满天空,雨点落下来,人们一片寂然。

    从差吏嘴里听说是一个感受,当县城的惨状迎面冲过来时,顾春和都有些站立不住了。

    这里地处北部山麓脚下,昔日山青水绕的县城被泥石盖住了一半,另一半房屋树木庄稼已是荡然无存,触目所及,全是废墟,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空气中缭绕着一层烟尘,所有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人们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双手鲜血淋漓,不知疼痛似地在瓦砾堆里挖着,哭声那样的凄惨,叫人心里发酸。

    管营村的村民,两院大牢自愿前来的差吏衙役,还有附近幸存的百姓,认识的,不认识的,抹一把眼泪,用铁锹,用木棍,甚至是用手搬开石砖碎木,哑着嗓子不停呼唤:“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临死搭建的窝棚里,一个个伤者被抬了进来,顾春和与几个妇人前前后后忙活着,生火烧水,煮饭熬药,帮着郎中照顾伤者。

    一天下来,顾春和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了,更不要提在废墟中救人的人,一个个几近虚脱。

    雨越下越大,人们也越来越沉默。

    顾庭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一屁股坐在矮凳上,不停地喘气,显见是累狠了。

    顾春和忙端过去碗粥,却被父亲推开了,“我不饿,还有多少米?”

    一天都没吃东西,怎会不饿?无非是想着省一口是一口罢了。顾春和低头悄悄拭泪,“还有很多,您吃吧。”

    “来之前我再三请司狱使筹钱筹粮,也不知进展如何了。”顾庭云沉吟片刻,“不能干等着,我得去附近几个州县借粮。”

    顾春和急急道:“您现在是戴罪之身,他们怎会买您的帐?没有朝廷的令,他们哪个敢动藩库的银粮?衙门没主事的,那些大户也不肯做出头鸟先捐粮,去也白去,何苦再受一顿奚落!”

    “你倒是深有体会的样子。”顾庭云乐了,“没事,我有个同年是滦南人,厚着脸皮去他家借点粮食,总归还是可以的。”

    爹爹脾气倔,一旦决定的事从不会轻易更改,顾春和只能随他去。

    哪知爹爹刚走不到半个时辰,余震发生了。

    本已摇摇欲坠的滦州城楼再也坚持不住,呼啦啦如山一般崩塌,彻底堵死了出城的路。紧接着石块断木混着泥水倾泻而下,将穿城而过的滦河拦腰截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

    滦州城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另一端。

    暗夜无边,大雨磅礴,没有减弱的趋势。

    京城,也是个黑黢黢的雨夜,河北路边防军八百里急报,滦州地动,县城受灾严重。

    谢景明立刻准备进宫,刚到大门口,许远的第二份信又到了:滦州县成为孤岛,顾娘子筹粮赈灾,身陷其中。

    仿若不识字似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看了几遍,眼中还带着迷茫,“她去县城了?她竟然去最危险的地方了?”

    兰妈妈倒是很能理解顾春和的选择,“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余力,会做选择进去救人的。”

    谢景明一拳砸在门柱上,脸上满是阴翳,沉默着翻身上马,泼风般的消失在雨夜中。

    安然给兰妈妈撑着伞,忧心忡忡,“顾娘子生死不明,郎主肯定要去滦州一趟。”

    “你要这么想,就看轻你家郎主啦。”兰妈妈望着谢景明消失的方向,目光幽远,“这孩子心里装的不只有儿女情长,无论顾娘子在不在滦州,他都要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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