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宋伋已是焦头烂额!
古董铺突然被抄, 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漏,等他知道时,铺子的掌柜账房伙计, 共计三十七人全被抓进天牢。
相较于其他人的慌张,刚开始, 宋伋十分沉得住气,派人悄悄给起居郎杨盛送信——铺子名义上的主人是他夫人娘家侄子,只要杨盛咬死了不知道, 事情便到此为止了。
结果杨家一大家子带报信的,统统被李勇包了圆!
这下宋伋坐不住了。
李勇是官家的心腹, 他一出面,这事可小不了啦。更令宋伋惊惧的是, 他都不知道杨盛关在哪里,想在案件审理前通通气都不行。
还不等他想出应对之法,宫里来人了。
那宦官是代官家问话,腔调拿得足足的,“宋伋,朕只问你一句话,洗净的黑钱流向哪里了?”
宋伋一阵心惊肉跳, 难道杨盛把他供出来了?不对, 中间隔着四五道人呢,杨盛也不知道他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即便官家真怀疑是他,没有证据, 也不能随意处置他这个三朝元老。
于是打定主意不承认。
认了, 他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宋家也完了, 而太子根本没有能力救宋家。
他颤巍巍跪下叩头, “启禀官家,老臣不知此话何意,恕老臣无法回答。”
宦官面色不改,潇洒地一挥拂尘,微微躬身,“老大人请起,杂家是代官家问话,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却没有扶他的意思。
宋伋扶着长随的手缓慢站起来,“辛苦公公跑一趟,请去前厅喝茶。”
官宦婉拒了,临走时笑呵呵说:“虎父无犬子,老大人的儿子,个顶个的优秀啊,尤其是最小的一个。”
宋伋的心猛地一沉。
立时把宋孝纯叫进来,压着满腹疑问说:“你最近去没去过古董铺?”
“去过。”宋孝纯不敢撒谎,老老实实说了带王梦成去铺子销赃的经过,当然,他没说那钱是江湖救急给他平账用的,只说王梦成等钱急用,他帮朋友一个小忙。
宋伋大惊失色,“你怎敢带外人去?”
“好多人都去的啊!”宋孝纯憨憨地说,“古董铺也接外头的生意,大多是股东、熟人的朋友,就是抽成高点。”
宋伋眼前一黑,只觉全身的血都涌上脑袋顶。
他一直以为,古董铺只为宋家、东宫洗钱,没成想这群人捞钱没够,竟然背着他接私活!
“蠢货!”宋伋忍不住骂道,“喝两杯猫尿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那王梦成肯定是故意给你下套。”
宋孝纯懵了,“不会吧,他人很好。”
他还替我背了一千两金子的债呢,这要是下套,成本也太大了。
“不会?古董铺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你介绍了个新客户之后出事?”宋伋冷笑道,“那阉货还特地提到你,哼,这是看我笑话呢。”
宋孝纯顿时火冒三丈,转身就走,“奶奶的,我找他去!”
“人早跑了,你去哪儿找去?”宋伋叫他回来,“那人背后定有主使之人,不是官家,就是摄政王,你找着王梦成也没用。”
宋孝纯不听,已跑远了。
到底不放心这个小儿子,宋伋忙命人追他去。
却说宋孝纯刚出大门,一头就撞见了门口的杜倩奴。
两人立时都愣住了。
还是杜倩奴先开了口,抚膝福了福,“宋郎,近来可好?”
“是……是你啊。”宋孝纯不知所云地说,“好好,我挺好。你怎么来了?”
杜倩奴抬眼一瞧,但见他头戴玉冠,琉璃色四合如意天华锦袍外罩了件石青杭绸氅衣,腰间系着镶金嵌宝的锈红腰带,足蹬青缎白底皂靴。
显得神采奕奕的,分明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又回来了。
“我来找你。”语音甫落,泪水已流了下来,杜倩奴极力挤出个笑,“宋郎一去不复返,莫不是忘了倩奴?”
宋孝纯下意识否认,“没,没有!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杜倩奴大喜,又觉委屈,既然还记着她,为什么撇下她不管了呢?
伴着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管家奴仆们簇拥着宋伋朝大门口走来,宋孝纯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过后我再找你。”
然而宋伋已看见了杜倩奴,心里的火气一下气蹿到脸上,“哪来的娼妓,还不打将出去,小心脏了我宋家的地儿!”
门房推推搡搡,粗声粗气赶杜倩奴走。
宋孝纯担心伤到心上人,不由自主的,腿脚就朝那边走。
“站住!”宋伋怒喝道,“你想要她,就和宋家彻底断绝关系。”
宋孝纯想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不禁打了个冷颤。
杜倩奴微微低头,温柔地抚着小腹,“宋郎,我已有了你的骨肉,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了吗?若不是想给孩子正经的出身,我也不会不顾廉耻——”
“千人骑万人压的下贱东西,你也配说廉耻?”宋伋打断她的话,讥诮道,“揣个孩子就想威胁宋家?娼妓生的孩子宋家可不稀罕,能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凭什么非你不可?”
此话一出,莫说杜倩奴,便是宋孝纯脸色也变了——他的打算一开始就走不通!
杜倩奴深深吸口气,“宋郎,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心里可曾有我?”
宋孝纯鼻头一酸,竟缓缓淌下泪来,那副缠绵悱恻深情模样,差点没把宋伋气死,“你不是说已把她卖了平账吗?到底怎么回事?”
宋孝纯嘴唇嚅动几下,答不上来。
“你哪儿弄的一千金?”宋伋一把推开服侍的人,目带杀气,步步紧逼,逼得宋孝纯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王梦成……”
“蠢货!”宋伋劈手给他一巴掌,“你上了人家的当啦!从头到尾都被他们设计了,仙人跳这是,人家谋害的不是钱,是我宋家!”
宋孝纯脑子轰然炸响,再看杜倩奴时,眼中已满是怀疑和审视。
杜倩奴苦涩至极,分辩说:“我不认识叫王梦成的,宋郎,我对你是真心的,若是我骗你,早就逃了,何苦还来寻你?”
宋孝纯一听,又动摇了,犹豫半晌,问道:“你和顾娘子交好,顾娘子又是摄政王的人,你真的没有和他们串通一气?”
虽是发问,但语气已是七八成的相信了。
杜倩奴拼命摇头。
宋伋这才知道杜倩奴与摄政王还有这层关系,更加笃定古董铺被抄与其脱不开关系。
“糊涂虫!”他狠狠瞪一眼儿子,吩咐下人把杜倩奴赶走,又暗暗给管家使个眼色:寻机会除了这个祸害。
无数谩骂潮水般奔袭过来,拳头和棍子在眼前挥舞着,杜倩奴看着低头唯唯诺诺,一下都不敢反抗的宋孝纯,心渐渐凉了。
“住手。”马车还未停稳,顾春和已从上面跳了下来,唬得谢景明忙跟着跳。
摄政王府的侍卫们紧随其后,相府奴仆一见他们手持枪戈,气势就先弱了几分,一个个住了手,退回到大门口处。
顾春和急急从地上扶起杜倩奴,看她发髻也乱了,衣服也歪歪斜斜的脏了,登时气红了眼,“宋公子,你背信弃义在先,抛弃她不算,如今还要打杀她不成?”
宋孝纯却是紧紧盯着杜倩奴,他平生最恨别人骗他,已是恼怒得口不择言,“你果真和他们是一伙的,好,好,真有你的,□□无情,如今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顾春和听这话不像,却不知如何替杜倩奴分辩。
“她不是我的人。”谢景明冷冷道,“若是古董铺子的案子,她不知情的,从头到尾也和她无关。说到底,还是贵府的公子不争气,做不到的事,就不要答应别人,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要做到。”
被人当众奚落,宋孝纯臊得面红耳赤,可他不敢对摄政王发火,只对杜倩奴怒目而视。
那目光里,满是愤怒,怨恨,后悔……往日的柔情蜜意,竟是一丁点都瞧不见了。
杜倩奴轻轻推开顾春和的手,浅浅笑着上前,“宋郎,要如何你才肯信我?”
宋孝纯背过身,故意不看她,“我死也不会信你的。你现在是自由身,我答应过赎你,已然做到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恩断义绝!”
杜倩奴轻声笑起来,整整鬓边散落的头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慢慢说:“我怎舍得你死呢?宋郎,还记得我们当时立下的誓言吗?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为比翼鸟,可惜终不能实现。”
“如今我要先走一步了,宋郎,我祝你福寿安康,子孙满堂。”
杜倩奴看着他冷漠的背影,闭了闭眼,低头向相府门旁的大石狮子猛冲过去。
“杜姨!”顾春和惊呼一声,已有侍卫冲上前去,但为时已晚。
砰一声,杜倩奴满头是血,软软地倒在大石狮子旁。
宋孝纯茫然转过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而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的人,已是面如金纸,脸上却还在温和地笑着。
第84章
殷红的血, 顺着汉白玉石狮子蜿蜒流下,愈发显得石狮子狰狞可怖,张开大口, 就要将人吞噬掉。
谢景明急忙命人找郎中来,可杜倩奴已是出气多, 进气少,眼见不行了。
顾春和抱着杜倩奴,泣不成声, “不值当,不值当啊, 你这是何苦啊!”
一连串的泪珠,混着杜倩奴脸上的血水淌下, 无力地坠落在雪地里,如开在冰雪世界的一朵朵红梅。
值吗?
把一切美好的希翼都放在这个男人身上,用一辈子赌一次海誓山盟。
杜倩奴遥遥望着宋孝纯的方向,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好多人护着,离她好远好远。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别学我……”她把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 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女人的痴情……是男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逐渐的,没有声音的, 细长的脖颈也软软垂下去, 伴着一声解脱般的喟叹, 闭上了眼睛。
“倩奴——”
宋孝纯哭喊一声, 只觉心如绞痛, 嗓子眼一阵腥甜,待要上前,下一刻就被奴仆们死死拦住,生拉硬拽扯了回去。
“晦气!”宋伋说的是杜倩奴,眼睛却瞧着谢景明,“以为这样就能抹黑宋家,不自量力。”
谢景明的目光比冰雪更冷,“相国,春闱马上就到了。”
什么意思?宋伋怔了下。
谢景明却没有过多解释,命人抬起杜倩奴的尸首,带着顾春和离开了这里。
相府的下人们七手八脚清扫门前的血迹,一阵忙碌过后,石狮子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雪地上的血迹也看不见了。
阴沉沉的天空飘起雪来,风刮得很紧,雪花像扯碎了的棉花絮一样漫天飞舞,相府门前重新被厚厚的雪覆盖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春和一直缓不过劲来,一闭眼,就是大片大片的血,铺天盖地袭过来,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有时梦中惊醒,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躺在血泊中的,是杜倩奴,还是母亲,亦或是她自己。
不想叫人替她担心,白天她极力装没事人似的,可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很少笑了,时常盯着一处发呆。
春燕劝她,“姑娘对杜娘子已是仁至义尽,她自己想不开,谁也没办法。最可气的是姓宋的,听说宋家都开始张罗着给他娶妻了,要不怎么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万年长呢!”
顾春和半晌才闷闷地说:“如果杜姨是官宦女子,哪怕是小官之女,宋家也不会不认她的吧?”
“那肯定的。”春燕随口说,“她出身太低了,比我还不如呢。但凡是个良家子,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至少也是位贵妾。姓宋的又舍不得泼天富贵,如果和顾老爷一样……”
她突然住了口,姑娘的娘亲也是那地方出来的,她还是不要再往下说了好。
顾春和心里郁郁的,只觉堵得难受,“一个人过又有什么不好?学个傍身的手艺,总能过得下去。”
春燕说:“谈何容易?她们那些人,从小到大学的都是取悦男人的把戏,别的活计,既学不会,也不想学,早和咱们不一样了。她又没有识人的眼力,说白了,自打她把全部指望放在宋孝纯身上,她就没指望了。”
顾春和诧异地看她一眼,“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呀,被姑娘看出来了。”春燕吐吐舌头,赧然道,“郎主担心你,又怕你见他窝火,就让我多和你说说话。”
“我见他窝什么火?”顾春和更是诧异,忽而心头一软,他背着自己查宋家,大概是怕自己迁怒他吧。
真是的!顾春和扶额叹息一声,决定安安他的心,“王爷回来了吗?”
春燕点头,“回了,应该在书房和韩大人商量事情。”
已过酉时了,看看窗外的天,风紧雪大,估摸着一时半会停不了,韩大人可能要在王府留宿。
顾春和下厨,做了道红白鸭子杂烩火锅,命丫鬟给前院送过去,又炖了道补品,用食盒小心装了,一路来到兰妈妈的院子。
兰妈妈的咳疾越发厉害,消渴症也不太见好,如今只是虚胖,精神头比先前差了好多。
“雪梨银耳汤,我最喜欢喝这个。”兰妈妈笑眯眯地说,“正想着这口呢,难为姑娘就送来了。”
顾春和看着屋子当中摆着几口箱子,里面装着泥人、风车、鲁班锁之类的小玩具,好奇地翻了翻,“看着不是新的,这是谁的东西?”
兰妈妈答道:“收拾院子捣腾出来的,都是郎主小时候的玩意儿,先太妃舍不得扔,一样一样都收好了,说要留给孙子接着玩。”
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她倒是节俭,也不想想,到时肯定有新的好玩意,谁还看得上这些几十年的旧东西?”
顾春和拿起一个胖乎乎的泥人,穿着红衣,梳着小辫,是个女娃娃。再看另一个,绿衣裳,桃子头,是个男娃娃。
原来是一对!
泥人上面的颜料都有点褪色,有几处明显发白,显见被人常常摩挲把玩。
一想到谢景明小小的个子,梳着小揪揪,趴在炕上玩泥人的场景,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谢景明的声音,吓得顾春和手一颤,男娃娃的泥人应声而落,咚地砸在箱子角,骨碌碌地在地衣上滚出去老远。
“哎呀!”顾春和急急忙忙捡起来,男娃娃胖胖的身子已是破了个大豁口。
她心疼得了不得,“这可怎么办?都怪我没拿稳。”
谢景明漫不经心接过来一看,“碎了就碎了,又不是打紧的东西。是我突然吓你,要怪也是怪我,你用不着内疚。”
“可这些都是你母妃心爱之物,却在我手里弄坏了,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谢景明一怔,“是吗?”
兰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谢景明左看看右看看,记得是小时候的玩具,因笑道:“从宫里到边关,又从边关道京城,这些年来来回回搬了几次家,好些东西都丢了,也不差这一件——反正我早就不玩了,放着也是占地方。”
他越是这么说,顾春和越不好意思,忽一拍巴掌,“对了,我爹走前落下一瓶黏胶,粘东西特别好用,我把男娃娃修补好!”
说着,就弯腰在地上找泥人碎片。
看她趴在地上四处寻找的样子,谢景明又是好笑,又是暖心,这等小事随便吩咐下人干便好,何须她自己动手?
“找到了!”顾春和兴奋站起身,手里捧着几片碎片,在男娃娃身上比了比,一脸的庆幸,“还好没少。春燕,春燕,打发人回院子拿黏胶,就是红木匣子里装着的那个小瓷盒。”
不多时,黏胶就拿过来了。
顾春和打开盖子,里面的胶液已经干燥成冻状,她倒了一碗热水,把瓷盒放进热水里,慢慢的,里面的胶开始融化了。
她用一截藤尖,刚要蘸取胶液,谢景明一伸手,先把瓷盒拿在手里。
“小心,粘到手上特别不好洗。”顾春和提醒他。
谢景明的眼神有点奇怪,翻来覆去看着这盒胶,“顾先生从哪儿得来的?”
“救了他和曹将军的那个小村子,爹爹说那里的村民都会熬胶,这是他们给的。”顾春和察觉出异常,“这胶不对劲?”
“这是鱼胶鳔。”谢景明轻轻咬了咬牙,“制造□□用的,属于朝廷禁榷品,不允许私人制作。”
顾春和倒吸口气,“那里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去村子里收胶,难道有人私制□□?”
“这事不要外传,和谁也不能说。”来不及多说,谢景明嘱咐几句,拿着小瓷盒匆匆走了。
快出正月了,京城读书人的身影越来越多,都是为二月的春闱而来的。
往年都是礼部主持考试,主考官多为大学士或宰相担任,题目也是主考官根据经史子集出题。
宋伋是相国,几位大学士都是他的人,因古董铺的案子还未审理清楚,他想着这回不会任用他当主考官,大概从大学士或侍郎中选三人出来。
然而东宫悄悄给他递了消息,“官家会亲自主持考试录取,题目也是官家出,不知道会出什么。”
乍然得知,如一闷棍砸下来,宋伋脑子嗡嗡作响,脸涨得通红,转瞬又变得雪白。
这次登科之人,就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科考中心照不宣的规矩,生员一旦取中,无论来自何处,出身高低,都会奉主考官为座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来读书人非常注重师恩,二来么,有座师提拔照看,仕途总要比没靠山的人顺畅点。
而这些同榜者又称同年,互相称兄道弟,关系十分深厚。
这些人自然而然抱成了团,官场上同进同退,俨然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如此一来,朝堂上便有了“朋党”。
他宋伋势力之大,也与此脱不开干系。
如今官家亲手提拔栽培年轻官吏,为的是破坏朝中的“朋党”,哪怕官位出缺过多,官家手里也有人填补上。
此时宋伋方明白谢景明为何突然提起春闱。
官家,是真的要来个大动作了。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出应对之法,谢景明连同李勇,已带禁卫军团团围住了相府。
第85章
书房大门敞开着, 西北风卷着残雪扑进来,吹得满屋字画哗哗作响。
宋伋坐在一大盆炭火前,膝盖搭着一条厚毯子, 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望向徐徐来的谢景明。
“有旨意?”他问。
谢景明略一点头, 拿出一本奏章,“这是御史台文彦博参你弄权误国贪赃枉法的奏章,官家批了, 叫我拿给你瞧瞧。”
只是瞧瞧,不是让他上自辩折子, 官家的态度十分明了。
一直悬着的刀终于落下时,宋伋反而平静了。
他撑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站起来, 接过奏章,上面的朱笔御批:“宋伋深受皇恩,身居高位,然上不能体圣忧,下无法解民困,贪婪无度,政以贿成, 刑放于宠。更擅权妄为, 一味立党倾轧,其何堪翰林清望之名?实乃蠹政害民之辈,奸佞误国之流!着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审理此案!”
满篇朱砂笔迹酣畅淋漓, 隐隐带着肃杀冷意, 但看这字, 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已是扑面而来。
宋伋伴驾多年, 经手奏章无数, 一眼看出这不是官家的笔迹,心猛地一沉,“这是……王爷写的?”
谢景明微微颔首,“官家口述,我执笔。”
宋伋身子踉跄了下,脸色变得又灰又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此,我要提前恭喜王爷了,朱批奏章,代行皇权,可谓大周朝未曾有之事。”
谢景明并不理会他的暗讽,“北辽王子如何能有顾娘子的画像,恐怕是你暗中搞鬼吧?老相国,你不该对她伸手。”
宋伋摇摇头,暗叹一声,“王爷,我这一倒,少了朝臣们的支持,太子就无力与你对抗,朝堂上你一支独大——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朝堂各方势力均衡,彼此牵制,对上位者而言,是最理想的状态。
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官家必会感受到威胁,应会打压摄政王扶植太子,亦或再培养另一股势力。
谢景明忍不住挑了下眉头,这老东西,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给人埋刺呢!
“相国不如活久点,看看你担忧的情况会不会出现。”谢景明笑笑,转而问道,“那副画是何人所作?”
宋伋呼哧呼哧喘了几口,“一个普通的画匠而已,没的污了王爷的耳朵,不说也罢。”
谢景明没有逼问,慢悠悠收好奏章,吩咐随从,“请老相国上轿,把所有家眷赶到门前的空地上,男女分开,不准夹带私物。”
一众抄家的官兵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即涌进各房各院,踹门开柜到处翻腾,但听男人惊呼女人尖叫,伴着小孩子惊惧不已的哭声,整个相府已是乱了套。
宋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大宦官李勇忙着清点宋家资产,根本不在意宋家人的死活,而谢景明背着手立在大门口,对一切哀求声充耳不闻。
“谢景明,你站住!”宋孝纯不顾官兵的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喊道,“倩奴埋在哪儿了?”
谢景明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孝纯呜呜咽咽的,不知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杜倩奴。
“知道又有什么用?”谢景明望着那尊汉白玉大石狮子,“只怕她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若不是你用计暗算我,我和她也不会阴阳相隔!”
谢景明淡淡瞥他一眼,“赶你出相府的人不是我,耐不住贫穷的人不是我,躲在人群后头,眼睁睁看着她被你家奴仆拳打脚踢,却只言不发的人也不是我。”
宋孝纯嘴唇开始哆嗦,“若没有王梦成那一千金,古董铺就不会暴露,父亲就不会被官家问罪,我还有机会把她弄进府里。”
谢景明失笑,“若没有那一千金,你拿什么还债?你爹可是不愿给你添这个窟窿。”
李勇在旁冷声冷气地说:“怎么还?必然是卖了那个名妓还债!”
“胡说!你个宦……你如何懂男女之情?”
李勇讥笑道:“你既然想到用卖她还债这个借口搪塞你爹,难道真没动过这个心思?”
“没有,我没有。”宋孝纯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脸色愈发苍白,似乎某个深藏心底的,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念头,突然暴露在阳光下。
李勇深恨这群人没把官家放在眼里,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稀奇!搜刮民脂民膏的脏钱,走私盐铁的黑钱,你花起来竟如此理直气壮?你宋家弄权贪墨,你不仅不知悔改,反倒怨恨查案的差人。由此可见宋家家风真是污龊不堪,烂到根儿了。宋公子今天这话,我必要原封不动禀告官家。”
完了,他又给老父亲惹麻烦了!宋孝纯脑子轰的一响,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地上可真凉啊,刺得膝盖有如针扎,那天倩奴躺在雪地里,又是什么感觉呢?
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他面前,头顶传来谢景明毫无起伏的声音,“义冢。”
是了,她没有亲人,只能葬在义冢。
可惜宋家被抄,他不被砍头,也会被流放千里,恐怕没机会去拜祭她。
宋孝纯痴痴呆呆地想着,忽听一阵轰轰的车轮声,太子的车驾已是急急而至。
太子肯定求得官家的恩旨了!宋孝纯眼神一亮,忙从地上爬起来,若能逃过此劫,他一定好好听父亲的话,再不给宋家惹祸。
谢景明和李勇互相对视一眼,不疾不徐踱到马车前,恰好谢元祐从车上跳下来。
“我来送送老相国,他毕竟做过我的老师。”谢元祐身穿绛纱袍太子衮服,头戴十八梁远游冠,太子的气派拿了个十足十。
李勇看着谢景明。
谢景明略一点头,让开道路。
因是太子殿下亲临,看守宋伋的官兵也不敢使劲拦着。
“相国!”谢元祐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宋伋轿前,小声道,“可有法子救你?”
宋伋摇头,“无解,太子不可替我求情,以后在官家面前务必谨小慎微,收起所有的小心思,你是嫡长子,只要不犯谋反大罪,官家没有理由废黜你。”
在他面前,谢元祐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惶恐,他的人接二连三折在十七叔手里,眼瞅着老相国也倒台了,现在他真是不知所措了。
宋伋贴近他耳边,声音极低极低,“先帝薨逝前,曾想让李妃殉葬。”
谢元祐一愣,“我知道啊,后来她突然查出有身孕,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遗腹子就是十七叔,唉,瞧人家这运气!
“当时先帝病得起不来床,怎么可能临幸她?”宋伋的眼睛阴沉沉的,“起居注被改动过!殿下,东南百里的寺院,我给你留了一个人。事关宫闱,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刻,不能妄动此人,切记,切记!”
听着这话,谢元祐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热流搅动着往上涌,忍不住痛呼一声,“相国——”
宋伋长长叹出一口气,放下了轿帘。
出于种种微妙的原因,官家没有砍宋伋的脑袋,只没收宋家所有家产,将他削职为民,令送盘缠五千贯,遣返原籍。
但宋家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宋伋的长子、次子、三子、嫡长孙,均被判了斩监候,其余男丁,包括宋孝纯刺配边关,所有女眷罚没教司坊。
曾经显赫三朝的相府,就此落下了帷幕。
伴着宋家的倒台,曾经依附宋伋的官员们也惶惶不可终日,有人为求脱罪,暗中揭发其他宋党的罪行,因此牵连出一连串的大案、要案,把三司忙得食不暇饱,案卷几乎堆了三大柜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出了正月,就是龙抬头的节日,天气转暖,又是一年春天到来了。
谢景明不是案件主审官,倒落得了一身轻松,韩斌文彦博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时,他正琢磨着给顾春和过生日。
他听春燕提过一嘴,应是二月初九的生日。
春燕说,“国公府的姑娘都做生日,只有姑娘不做,院里的姐姐们私底下还说,大约表姑娘手头拮据,没赏钱打发下人,所以才不过生日。”
兰妈妈却道:“去年她还戴着孝,定是不方便摆酒席庆生。有那起子不知高低的碎嘴子,见占不得便宜,就信口胡诌,坏人家姑娘的名声。”
春燕想想也对,笑嘻嘻说:“妈妈说的有理,那今年咱们给姑娘好好办一场?”
兰妈妈道:“把国公府的几位姑娘,还有田家姑娘也请来,再搭个戏台子,好好乐上一日。郎主,你意下如何?”
谢景明自是说好,“妈妈受不得累,也不能让她自己办自己的生辰,正巧我最近得空,就交给我吧!”
兰妈妈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笑着指点几句,撒手让他忙活去了。
春燕打心眼里替姑娘高兴,嘴一秃噜就告诉了姑娘。
然而姑娘却没她想象的那般高兴,双眉微颦,沉默良久才说:“恐怕要叫他失望了,我不想过生日。”
“为什么?”春燕眼睛瞪得溜溜圆,“王爷可是憋足了劲儿想给你大办一场。”
顾春和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垂下眼帘,掩盖了眼中的泪意。
为什么,因为她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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