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夫人到裴昀住处的时候,谢绂卿正在腊梅树下拿着一只小巧的青玉瓶采集蕊尖露珠。
听到院门口一阵丫鬟婆子问安的动静,谢绂卿晓得是裴老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去。
行礼并问安,毕,他温润清朗的面上浮着温煦的笑意,问候到,“老祖宗今儿有何事往三弟的住处来了,而今天寒地冻的若是有何要紧的事情,遣人来知会一声便罢。”
“想来无事,便来看看三郎喝药没有。”裴老夫人见他只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竹纹直裰,鼻尖又冒着红,不禁蹙了眉,将手中的金汤婆子递给了他,“世子且拿着,若是冻坏了身子,凝丫头那个心肠软的又当哭哭啼啼心疼人了。”
又问他在此处作何。
“成日与三弟在屋中读书对诗未免有些发闷,方才想起菀凝想做桂花蜜,听了身边婆子的劝,说是花间雪化作的露做出来的滋味最好。我为官的那处府邸院子里花少。这不...”
谢绂卿举了下手中的玉瓶,“都收集了快半瓶了。来年入京的时候给老祖宗带瓶菀净亲手做的孝敬你。”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院子里的小厨房今日做了几味桂花味的甜点,甚是酥松绵软。晚间便来我那处就着茶用些点心,顺便陪我说说话。”
裴老夫人吩咐宋姆妈将给裴昀带来的雪缎披风给了谢绂卿。
“世子有心便罢,最重要是你们和和美美,平安遂顺,老身便心满意足了。”
裴老夫人正有要走的意思,谢绂卿却提议陪她进去。
“不必了,明天便是他的大日子了,我现下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他一下。”
谢绂卿颔首,知趣地退让至一旁。
他自是晓得裴老夫人要与裴昀说什么事,无非是劝诫他认了这门亲事。
这几天他也跟着劝着说了不少好话,但裴昀这人就是犟得很。
他茶都喝好几壶了,愣是半分动摇的意思都无。
...
雪压枝头,娇花敛蕊。
阖府各处院子都有几分凋敝的气息,惟裴昀那满植碧竹疏桐寒梅的院子里还有几分生气。
各色的梅花开得极盛,远远望去,枝桠上像是荡漾了一团红霞亦或本就是枝头上挂得雪。
微风轻拂,娇软的花瓣颤颤,暗香浮动。
冬日渐深,日色渐短,难得今日这般天光甚好的时节。
裴昀便令人将紫檀木弥勒榻搬槅窗边。
上面铺着雪白的厚绒毯,三只重叠在一处作倚靠的金线软枕,一旁的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摆着两撂书和一杯冒着丝丝热气的白玉瓷茶瓯。底下又铺了一张波斯毯,不远处的鎏金博山炉正将暗香疏影化作云涛海浪吐出...
布置得是极为惬意舒坦的。
裴昀一袭杏色长衫,宽长的袍角轻盈地垂到波斯毯上,被金光这么一照,看得见上面极其柔婉的海棠花。青丝仅用同色系的丝带简单半束起,乌发如云般惬意地绕过脖颈撒在两边下垂的肩边。脖颈上喉结凸起,隐隐可见青紫色的血管。额前落着几枚浅浅的小花影,几缕碎发微微拂动。
很是温柔矜贵。
薄薄的阳光从槅窗洒入,像是一层轻纱铺在他身上。
金光落在他苍白俊朗的侧脸上,有层朦胧的光晕,从饱满光洁的额峰至挺拔俊秀的鼻梁,以及明朗的下颌,弧度都甚是好看。
他正在观书,执书卷的手骨肉匀净而修长白皙,眼眸微垂随着指尖在书页上的划过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睑落下两扇阴影。
这张脸本是极好看的,只是身体尚未康元,瞧着颜色有些淡。不过,却有水墨山水般的朦胧美。
裴昀眉毛很浓,下方陈潭古井般的墨瞳无波无澜,偶尔还会浮层冰凌。眉间素日若常蹙起示人,定会给人落下他严厉不好相处的印象。
是然,他也瞧着比同龄人更加矜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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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他大婚的日子,奉命来的仆婢正在贴囍换帘。
雪白的素净蝉纱薄帐幔不一会全然换成了茜素红纱重绣金合欢的帐幔。
裴昀只觉得刺眼。
他微微蹙着眉将书覆在脸上。
外间一阵动静躁动——
打帘的打帘,请安的请安,道吉利话的道吉利话。
躲在裴昀对襟宽袍下午憩的波斯猫是然被惊醒了,急躁不安地在他怀中蹬着梅花印小胖腿。
裴昀见状,唇边浮起温煦的笑意,骨结分明的手轻轻挠抚满是绒毛的后颈,低声且温柔缱绻地唤了几声‘小胖’猫儿才被安抚下来。
他知是裴老夫人来瞧他了,定是来劝他的。
这几日一个谢绂卿已然让他耳朵生了茧子,现下实然有些招架不住。
裴昀随将搭在腿上的雪缎软褥给拉到了腰际,将小胖塞回了衣襟内,翻身朝榻背处,装睡了起来。
...
裴老夫人在宋姆妈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瞧着颔首从她身边走过的婢子手中托着的漆盘上的菜色,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特别是专门吩咐到大厨房给他炖的滋补药膳,只瞧着甲鱼和鸡都软烂脱骨了,红枣也被反复回炉热得失了形。
她不禁蹙起了蛾眉,挽着佛珠的手微微颤动,“三郎定是在使性子。”
一进去,裴老夫人屏退了一干正在布置新房的仆婢,择了只梨花木杌子坐在弥勒榻旁。
她将佛珠收悬回手腕,双手抚上裴昀膝盖,见他未佩戴鹅绒护膝,不禁生气地往他腰间拍了一巴掌。
裴昀轻轻嘶了一声,但面朝墨纹清晰的大理石背靠,裴老夫人瞧不见他因紧张而抿起的唇线,他想着继续装睡。
“行了,别装了。你若再是装下去,我便将你这肥猫丢给琬净那个调皮丫头养,反正她也喜欢得紧。届时你若觉得祖母不公平,便给你换只烦人的哈巴狗回来便是。”
小胖很是通人性,但听这么一说,吓得从裴昀怀中钻了出来,轻盈地跃上窗棂,朝梅树枝桠跳了去。
“祖母,我...”
裴昀坐了起来,他笑起时甚是温润清朗,看向裴老夫人的目光干净澄澈,里面还含着几分被识破后的无奈。
“你倒是读书学本事了,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让我一天到晚在操心你。”裴老夫假作嗔怒。
裴昀很避讳听到那两个字眼,他虽是未面露不悦,但将头别去了槅窗边。
宋姆妈从酸枝木镂雕衣柜中取来一双护膝和一件鹤氅。
待他穿整好后,她将引枕撤去两侧抬来一只凭几放在弥勒榻上,而后将红木食盒中的吃食端了出来。
一叠糖蒸酥酪、一叠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一盘螃蟹小饺儿还有奶油炸的各色小面菓子和一盅牛奶燕窝。悉皆装在青玉璧花瓣碗中,瞧着十分雅致诱人。
都是裴昀自小便喜欢的。
但见裴昀墨眸一亮,用玉筷箸夹起离自己最远的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洁白如玉的糕体上面撒了一层桂香浓郁的晶亮的蜜。
瞧他吃的餍足,裴老夫人嘴角微微勾起,“这是今岁收的金丹桂挤去苦水,用荔枝蜜浸渍成的桂花蜜做得浇头,下面的桂花糕我加了茯苓、栗蓉、鸡舍香。正出锅那阵我也尝了一小点,很是细腻爽口。”
“祖母做得自是极好吃的。”
裴老夫人将汤盅打开,登时便有浓郁的奶香飘出,细细一闻还有馥郁的玫瑰香气,“这面上浇了糖渍玫瑰卤子,是你长姐做的。”
裴昀垂眼看去,雪白的牛奶燕窝,配上嫣红的卤子,瞧上去很是有食欲。
而手边这一个个的小面菓子生得更花一样,玲珑剔透。落在盘底下面又描了枝叶,瞧着极像带叶的牡丹、金莲、瑞菊...
金面的脆皮吃起来起皮掉渣,内馅软绵化沙,便是下的油重了些,裴昀未将花色吃完便觉得有些腻歪,顺手拿起一旁的六安瓜片茶清口。
眼瞧着裴昀用过了,都在用绢帕擦拭嘴角了。裴老夫人扬手屏退了宋姆妈,而今偌大的室内唯余下祖孙两人。
“三郎,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裴老夫人环顾了下四周一派喜庆的装饰。
裴昀看着九枝垂丝海棠铜灯架上灼灼燃烧的红烛,眼底重光浮动,沉吟了良久,他才淡淡道:“祖母的答案意义不大了,圣旨已下,是圣意,无半回旋的余地。”
他微哑的声音里拖曳着无力,但无半分埋怨的意思。
裴老夫人见裴昀如此淡定,心间微微讶然,“此事真如拉圆满了的弦的弓,箭射出去,无半分可回头的余地。倘若...”
她顿住了声气,瞧见裴昀一脸平稳地等待她说话,才缓缓开口,“倘若何家还是夕日那个何家,我尚可去搏出我这张老脸带着你的父亲一同往那大明宫,以裴氏一族的荣光为押让圣人收回金口。可是...”
“而今何柏年在泉州海域救了被海盗挟持的虢国夫人以及小皇子一事,全天下已然闹得个沸沸扬扬,现下不仅是赵家要提携他,圣人更是要帮着扶持。”裴老夫人微眯起眼,嘴角挑起一丝戏谑,“考了二十年功名不第的一个书生,手无寸铁之力,他能有多大的本事从凶猛地悍匪手中将人救出?其实,很多事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初你突发心疾从马背上坠下,接连一月都不醒。你父亲那般沉稳内敛的一个人,险些御前失仪,而后又经人挑唆。那时他本就在骊山行宫伴圣驾,险些将官帽子摔掉,不过好在是被你的叔伯们给劝住了。裴家有不世之功,朝廷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
裴昀唇瓣微微翕动,几度欲言又止。
“若不是你生了那事,我也不会在万般无奈之下听了道长的劝力排众议给你使了冲喜这个法子。你母亲晓得了此事也是焦急忙慌透了,连着几夜都未说过好觉,幸得你长房大伯母说她家有个女子与你的八字契合得很...我晓得你是不喜欢你这母亲,可是身为一个继母,若是她不这般做,更是要遭别人戳脊梁骨。”
“也是让皎皎那个丫头找来后,她家中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何柏年也是这种机缘下顿悟往泉州港码头做工,偶然出海捕鱼救起了不愿被海盗挟持而纵海的虢国夫人和小皇子...你说这不是天注定是什么?”瞧着裴昀默不吭声,裴老夫人面带不解地说道:“三郎,而且当初人可是你自己选的,你现在这般反悔的作态我倒是有些瞧不懂了。”
“我选的?”裴昀指着自己,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巴可以吞下半个冬枣。
裴老夫人点点头,“当初你母亲不止寻了一个女子来,快马将各女子的画像送来那天,昏迷的你突然醒了来,赤着脚披风也不搭就往雪地里钻。将你带回来的时候,你生了一场高烧,迷糊之间,听着我说了一个名叫苏明月的女子的名字,你突然睁开眼虚弱地说了何皎皎这三个字,当时我们是反复向你确认了多次。”
“不会是明月何皎皎?顺口罢了?”
裴昀看向正在博古架旁打扫扬尘的浮光,目光带着询问。
浮光抿着唇,点了点头。
...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
从槅窗投进来的夕阳余晖落在裴昀掖藏着阴郁的眉间,他负手临窗前,背影孤拔清瘦。
他耳边回响着裴老夫人说的话——
“现下你们的婚事已然不是儿女情长那么简单了,过了圣人的面便是关系到了长安的四大家。而今宦官掌权,诸皇子掣肘纷呈,你当知道虢国夫人以及皇后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赵太师身后站的是谁,你比我更清楚。若是裴家推拒了这门亲事,不仅是拂了圣人面,同时还要得罪赵家、皇后的母家窦氏一族以及太子和其拥护者。”
“我是知晓你的性子,不喜欢旁人强迫你做事情,所以...就算你心头还有旁的人我也委实管不住。但你也需记得,属实不喜欢她,也莫要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来,就算是作给别人看,起码也要是瞧着相敬如宾。日后若你再遇到喜欢的女子,大可再纳入门中。前些日我也瞧见了那女子,虽是温婉拘束但很是聪明伶俐,至少也不会招惹得你厌烦。”
“你若是想日后的日子过得安稳遂顺,也要学着尊重你的妻子。我晓得你还在与应霜有书信往来,但你们的亲事随着虞氏一族的覆灭便也跟着断了。”
裴老夫人的话话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但是落在裴昀心间却格外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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