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棠满心惆怅,等到追到王宫大门,他向着朝着远方肆意奔跑的背影,大吼道:
“小白!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萧景千不答,固执地向远处跑去。
“萧景千!”萧棠喘息片刻,眼中有一丝悲意流淌而过,他温柔道,“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哥哥,就听我再说几句。好吗,小白?”
闻言,萧景千停住脚步。
萧棠举起铁木弓,远远地问道:“你知道接过铁木弓意味着什么吗?”
萧景千转过身,茫然地摇摇头。
“接过了弓就是要承担起当将军的大任,你难道真的要和那群匈奴打上一仗吗?”
“我可以。”萧景千执拗道。
萧棠皱起眉来,喟叹一声回答道:“逞强称能平时可以,可是打仗可不是儿戏。首先小白你说说看你能打得过我吗?”
萧景千二话没说,使用了十全十的力气,一拳向萧棠胸口打去——
“真是自不量力啊。”萧棠苦笑一声,布满细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接过萧景千的一拳。
是啊,她也就会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了,真正的武学她是一点都参不透。
“……”萧景千颓败地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
这样看来,他还怎么去救下花颜。
萧棠避开哭泣的萧景千,这一次他不打算再去安慰她,于是心狠道:
“你连我都打不过,何谈成为号令三军的大将军?”
萧棠可以对萧景千仁慈,但是贼人不会宽容属于大雁城的每一个子民,哪怕是萧景千对于贼人来说,大雁城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宿敌。对于即将成为将军的人仁慈,就是对未来的贼人的放任无度。
景千……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得呢?
……
忽然一个小厮单膝跪地,将一封信交于萧棠手中,萧棠怔愣一番,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世子爷,漠北有家书一封,请您查阅。”
“家书?”萧棠疑惑的接过信。
怎么漠北突然传了家书?老爹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着急的写家书了?
那小厮作了一个揖,接话道:“听说是急信,一定要世子爷亲启。”
萧景千也疑惑的抬起头来:“是爹?”
萧棠将那信撕开,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一时心猿意马,待他读过信上的几行,脸色愈加煞白。
萧景千察觉到了异样,从悲恸的神情中抽出神来,急忙问道:“怎么了?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哥,你说呀!”
发觉萧棠没有说话,表情愈加狰狞,萧景千更为紧张了一些。
萧棠放下信件,犹如芒刺在背,一种不可言说之感压抑在萧棠心口,他声音颤抖的说:
“萧景千,爹那边出事了。”
萧景千猛地站起身来:“什么出事了?!你说爹……怎么了?”
萧景千的头轰隆轰隆的响,宛如惊雷劈过。
萧棠将脸沉了一沉,压抑心中的悲伤,一字一顿道:
“爹那边,漠北守不住了啊……小白……”
是夜,放下书信的萧棠欲言又止。
萧景千拉住萧棠的衣领猛烈摇晃着,悲怮道:“什么叫作……爹守不住了?老棠你倒是说啊!”
萧棠欸叹一声,只得诚恳应道:“信上说,爹与女真葛勒王大战三日,双方受了重伤,兵力损伤大半,现在还在暂时休战。要我回去接手,但是你必须留在这里。”
“可你是大将军那边的人又不可能放你回去,你怎么可能回漠北找爹?这可是犯了大忌。”萧景千紧皱眉头,再次想到张禾的那副丑恶的嘴脸,便知道自己未来在宫中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真是不好过了。
萧棠思忖片刻,转身看向萧景千,眼中仿佛有温意流转:
“又或者,小白你想要成为大雁城第一位女将军吗?”
如今若要得全身计,要可能的保得萧家最后一条血脉,就只能让萧景千凭自己的名义成为大将军旗下一将,而让自己保全漠北大营。
只此一计。
宫中尔虞我诈,臣子大多与萧家对立而行。景千在宫中定如盲人夤夜的兽林中秉烛行,万不可待在宫中。但如果有徐大将军的庇佑,情况或许会好上很多。
沙场铁甲如林,刀剑喑哑,血与杀戮是充斥着整个战场的,如果一个将军想要名垂青史,就必须好好的率领三军,不得有半点闪失,一旦有半点闪失,赔上的就可能就是一整个大雁城。战事并非儿戏。
萧景千她一女子……未来能经受得了吗?
萧棠言罢,只听得墙角“窸窸窣窣”的声音,萧景千松开紧抓萧棠衣领的手,警觉的转过头去:
“是谁?给我出来!”
正待墙角之人要抬脚落荒而逃时,萧景千疾速抓住对方的衣袍帽领:
“你是何人?你为什么要偷听?”
窃听之人手中的走马灯滚落在地,焰苗刹那升高,突然燃起灯纸,将其烧为漆黑的灰烬,发出呛鼻的气味,温和的火光照亮一小方天地。
出乎萧景千的意料,对面玄色帽领滑落,烛火辉映下,露出一个姣好的容颜,那穿着夜行衣宫娥理了理褶皱的衣袖,躬身跪拜道:
“回萧千金,我……我叫纪燕然。”
纪燕然?萧景千觉得闻所未闻,应该是个陌生的名字。
萧景千看向燃烧的走马灯,欠下—身去捏起一片未燃尽的碎片,而碎片一经手轻捻,顷刻变成齑粉。
——是蚕丝。
蚕丝灯只有王室方可使用,那这个名叫“纪燕然”的女子恐怕不是平常的宫人,这种人恐怕还可能有些棘手。
不对,什么宫人会穿着夜行衣穿梭宫中,其中定然有隐情。
萧景千眉头紧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弓箭抵在纪燕然下颌上,眉目间尽是凛冽:
“你受谁指使?你又是哪边的人?你既然认识我,那么你也肯定参加秋围了。识相便如实招来,否则你跑再远,我也伤得到你。”
伏在地上的纪燕然对上萧景千的眼神,有恃无恐地轻笑一声:
“回萧千金,燕然是岚太后手下的人呢。”
萧景千厉声道:“太后的人?你这么说,是怕我杀了你?”
“我是太后的人又如何,还不是杀君剐任由天命?就像是连萧千金也可以威胁我一样,”纪燕然将笑容一敛,不由得苦笑一声,“我是草芥之命,犹如蜉蝣朝生暮死,我又是苟且偷生之人,为何不怕?”
“那你为何笑的如此猖獗?”萧景千又靠近一步,“那如果我要问你宫中的事,你会不会缄口不言?”
纪燕然抬眸对上萧景千的眼,眯起双眸,语气间多添了几分戏谑之味,她诚恳回道:“当然不会。只要为了让我保命,我知道什么都可以说,宫中人难道不都是如此吗?是吧,萧千金。”
原来是墙头草两边倒。
萧景千颔首:既然什么都肯说,那么有些事情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好,”萧景千将□□收在身后,往后退了三步,“你可知前几日之前大雁城发生了什么,二王爷那边为什么要抓着花颜不放?”
纪燕然将脸一沉:“具体我也不知。但我知道一个几年前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关于花家与彰家的恩怨。不知萧千金要不要去听?”
那是必然。
萧景千颔首。
纪燕然喃喃着:“在大雁城你救下花颜轰动京城之前,这股暗流其实就早已经席卷而来了——”
传言,当年花无道及其幕僚力劝岚太后让彰政退位,岚太后怎么会理会这种无名虫豸之言,随意扣个罪名,将同样劝说的臣子一其打入牢狱。直到后来名不经传的青年顾盼携圣旨与碎玉归来,改“顾”姓为“彰”,同时还在途中还救下一个孩子——花颜,据说花颜还是从公主府跑出来的。
而相传花颜并非长公主所生。
而彰政带花颜回京城的那日,恰好也是年仅九岁的萧棠带萧景千去大雁城的那天,也恰好是身困敌营的小叶娘子涉险从彰忆月手中拿出先皇圣旨,再由萧越泽交付给彰盼的那天。听闻叶小娘子也死在了转交圣旨的那天夜里。
岚太后设下天罗地网,彰盼千防万防却还是在勒马之时摔下山崖,倒在血泊之中的彰盼不自觉的护住了花颜。
彰盼费力喘了一口粗气,看着衣衫褴褛的花颜缓缓摇头,兀自说道:
“若是……若他还在,大抵是小你一两岁吧,可惜了,我见不到他了。”
几岁的孩子哪见过这种场面?
花颜愣愣地站在原地,惊恐的看着血泊中的彰盼,一时间怔愣着看着那殷红的血迹不知所措:“盼叔。佑安怕……”
“好孩子啊,不怕。可怜了你这苦命。谁让你是大雁城的巫祝神女,未来也要好好保全自己,莫要辜负了盼叔的救命之恩。”
彰盼仰望茫茫青天,苦笑着吟诵道:“谁知南楚仍穷巷,骨像何妨自应图……她起的好名字,我现在才解……才解其中之意。”
彰盼看着悬崖上将来的千军万马,悲慨摇了摇头,对茫然不知的花颜道:
“我命数已尽,剩下的就只能你去做了。离这里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花颜拱手致谢后没有挽留,径直朝着远方奔赴。
她仿佛知道,不跑就会有人来杀她,她只能一味的到处逃亡。
……
不提面相,要论年龄的话,其实花颜与萧景千相差无几。
大雨滂沱,花颜误打误撞跑进了大雁城,捡起别人扔掉的果菜充饥,一路都没有回头,仿佛身后有拿命的恶鬼她踉踉跄跄的意外跌进一个泥坑,摔了一身泥泞。
连村中路过看她落魄的模样的稚童,都将水坑中的泥水踢到花颜身上,然后发出刺耳笑声。路人责骂这位带着不详之感的不速之客,就算是渐车帷裳也无人来管。
跌倒的感觉不是痛楚,是空空如也。
原来苟且偷生是这种感觉。
可她……明明是万人瞩目的郡主啊。
自那天开始,花颜试着自己的锋利磨的圆滑,开始将自我封闭,开始缄默不言。
“人间是素白色,而我是玄色,故此我与世界格格不入吧。”花颜如是想道。
那时的萧景千方才记事,她只记得一身素衣萧棠带她回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哭了很久,眼眶很红。也不知为何那时天下缟素,漫天飞舞着冥钱,许多人挈着招魂幡。
那天天色式微,风弄船摇。她救了一个小叫花子,小叫花子瘦骨嶙峋,身上还有些许陈旧血迹,眼中满是惊恐与恍惚,和那时困在轿中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时候的萧景千没有想到,许多年后她也能再次遇到花颜。
萧景千把一群有非分之想的山匪用巧计引到他处,就像后来对付马车夫一样,她还顺便给那“小叫花子”扔过去一只冒着香气的烧鸡。
“下次别来这里了,那些土匪都是一群刮民膏的人罢了,”萧景千如是说道,一时恨的咬牙切齿,“他们都欺负到谁身上了。”
花颜神情呆滞的接过有些发烫的烧鸡。
她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的姑娘,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生气。
萧景千转眼和花颜对视许久,忽然觉得不对,又把烧鸡给拿了回来。
花颜:“……”
烧鸡刚到手上就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当时大雁城方才下过大雨,七月流火,正是天气转凉之时。萧景千转头瞥到只穿着单衣的花颜,心生恻隐之心,便轻轻握过花颜冰凉的手掌,看着花颜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又把烧鸡递了过去。
“你……”花颜疑惑的看着对面的陌生姑娘。
“你的手本来就凉,要是直接拿会很烫的。”
萧景千双眸噙着春风般的笑意,让人见之不忘。
于那年哪月见此惊艳,一生可借得几次这样的回眸照面,怕是与青灯黄卷百年为伴都无法参破了。
“奥,这样……”花颜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原来有人关心自己,是这样吗?
“原来你可以说话,”那时的萧景千歪头看她,“就和夜莺啼鸣一样啊,真好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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