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从苏伟的口中得知了关于这次圣上定罪的依据,尽管苏伟语焉不详,她还是听出了些门道——李远山的确放走了一个瑶南奸细,这是事实,这个奸细携带了大量的军机回到瑶南,以至于后面西南战场王朝连连吃败仗,血本无归。
正因如此,圣上才会格外震怒,当即革官抄家;但也正因为他只放走了这一个人,所以圣上的怒火才没有波及他的性命。
老太太气得直摇头,“他自小体型异于常人,我便给他请了武学先生习武,我一直教导他到了军中要听将领的话,成了将领更是不能掉以轻心,要顺从圣上。他做得一直很好,这次怎么会这样?”
苏伟叹了口气,含糊答道:“那人他认识,不忍心让那人遭受牢狱之灾。”
“糊涂!”老太太连拍大腿,“战场岂是他能有私心的地方?苏将军,此次要多谢您把远山带回来,老身无以为报……”
她说着就要给苏伟跪下,苏伟急忙站起身,扶住了她,“不必如此,我和远山并肩十几年,我清楚他的为人。只是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是为以后做打算为上。远山出了这种事,圣上猜忌,我和付全作为武将,以后也再难和远山像以前似的来往,这里是一些银子,不多,以后我还会让人送来。”
老太太还要拒绝,苏伟忍不住低声道:“远山遭人暗算,腿坏了,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您不能不要。我再去看看他就走了。”
他去了后院,看到傻奴趴在床上时表情变了变,声音冷硬,“还请夫人出去一下。”
傻奴好奇地看了他一会,领着大黄狗走了。
她蹲在院子里,大黄狗围着她转,小黄鸭也跑了过来,两只小动物看起来都很高兴,只有傻奴愁眉苦脸。
相公的腿好像少了一点。
她粗粗看了一眼,那条腿只剩下半截,还血肉模糊的,散发着腐肉的臭味……
苏伟和李远山说了什么,傻奴不知道,傻奴只知道苏伟走后,李远山更加沉默了,对她的态度再次疏远了起来。
她不敢说话,静静地做在小板凳上发呆。
天黑前老夫人带着郎中来看了,傻奴被赶了出去,她站在门口,听到老夫人压抑的哭声。
她茫然地看着管家,“周叔,相公病得很重吗?”
周管家眉带哀愁,他本以为被抄家就已经很惨了,只盼着奇迹出现,李远山能活着回来;没想到人是回来了,却残了一条腿。
听苏将军说,他为了保住最后那半条腿,不肯再让郎中给他看病,硬生生地忍着疼回来的。
李远山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天纵之才,如何忍受得了这种屈辱?
傻奴懂了,轻声自语:“怎么不管用了呢。”
她不是可以为人挡灾吗?怎么这次就不灵了?
里面又有动静了,她竖起耳朵听。
“这些腐肉是新生的,必须再次割去,他已经开始发热了,再不割掉恐会危及性命。”
“大夫,他剩下的半条腿能保住吗?”
“……按道理讲,清理过一次的伤口是不会再产生这么多腐肉的,可见他这半条腿已经无法通血了,比起性命,这半条残腿算什么?”
傻奴怔了怔,就是那半条也留不住吗?
“还请您帮忙烧掉热水来,我这就给他手术。”
傻奴在门外喊:“娘,我来就好!”
她急急跑到小厨房,烧火热水。
许是今天的柴火有些不好,烧出来好多黑烟,傻奴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她突然觉得很难受,看到灶台上还放着半个馒头,咬在了口中,不再管这些讨厌的泪水。
她提着盛满热水的木桶进了屋子,看清了李远山被大夫清理过的那半条腿——那上面的肉已经烂成了一团黑泥。
傻奴张了张嘴,把桶放在了地上,跑了出去。
李远山的目光一黯,她还是害怕了吗?
不要说她,就连他自己都厌恶这条腿,烂得像是粪坑里的木棍。
她为什么还在呢?
为什么?
是在等着看他今天的笑话吗?
李远山忽然想起那些瑶南人之前对他的诅咒:李远山,你滥杀无辜,以战揽权,你早晚会落得一败涂地、无人可求的地步!
一败涂地、无人可求……
应验了。
冰冷的刀片刮在了他的伤口上,李远山发出痛苦的闷哼,十指抓紧了朴素粗糙的床单。
以前傻奴睡得都是最顶级的缎被,这样粗糙磨人的料子,她娇嫩的皮肤能受得到几时?
他的下场她看到了,她很快就会走的。
李远山瞳孔一散,陷入了黑暗。
傻奴捧着馒头跑了过来,看到李远山面色惨败地躺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了,她的心又是一疼,小心地问:“他怎么了?”没有人回答她,郎中在刮肉和骨,老夫人早就看不下去了,站在门口和周管家一起哭着。
傻奴把馒头塞进了李远山的嘴里。
郎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做什么?”
傻奴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回他:“我、我怕相公哭……咬上馒头哭就没声了。”
他很要强的,她知道。
郎中把馒头抠了出来,轰她:“不是让你出去?你用馒头堵他的嘴,他要是喘不上气了怎么办?净会添乱,出去!”
傻奴悻悻地捡起馒头,走了出去,把馒头喂给了小黄狗和小黄鸭。
天气渐渐冷了,眼看着就要过年,她真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跟她一起过年。
她会乖的,不会再让他抱着走路了。
月色惨淡得像是随时会消失,傻奴的眸子里映出月亮的模样,美艳的脸上尽是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傻奴从小盹中惊醒,她听到一阵杂乱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摔东西,她撑着僵硬的腿站起,缓缓地走进了屋子。
李远山正高高地举着一个汤碗,而地上,已经布满了碎片。
他见傻奴进来,神情僵了一下,慢慢把碗放在了手边。
“你是来看我的腿还剩下多少的?”
他薄唇轻掀,眼神嘲讽。
傻奴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
李远山扯着唇角冷笑,“我就知道……”
他猛地掀开被子,让那条几乎消失的残腿露出,冷飕飕的空气将他的伤口刺痛,他皱着眉,颤声说:“现在你看到了!可以滚了吗?”
傻奴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记了呼吸——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腿,如果那还能叫“腿”的话——大腿只留下三寸左右的长度,这之下,全都没有了……
她的相公,以前经常抱她在这条腿上坐着,还总是让她光脚站在他的脚掌上玩耍,而现在,他只有一条腿,也只有一个脚掌了!
傻奴空洞的表情让李远山暴怒,他近乎残忍地骂道:“你满意了?满意了吗?现在你可以走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傻奴抬了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了水光,她就是哭起来也是美丽的。
她迟钝地转身,摸着门框慢慢地迈出。
李远山的眉头松开,不可置信地望着傻奴的背影,“你真的要走……”
他逐渐感受到一种来自内心的痛苦,那种疼比伤口上的疼更难过,比他落在瑶南人手里备受折辱的时候更难熬。
他咬紧了牙关,一个脱力,摔躺在床上。
他战败后被引入了瑶南人的陷阱中,瓮中捉鳖,当场被射下马,然后,敌人的长刀砍在了他的那条腿上,他没有难受。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腿被砍飞,血溅了他一脸,他没有难受。
他成了战俘,每天都被瑶南人用尽各种刑罚,他们在他的身体上刀割、火点,在他的脸上撒尿,他没有难受。
但当他们拿着傻奴的东西来嘲笑他时,他第一次张开了嘴,求他们不要再折磨他了,他宁肯去死。
——如果苏伟没有来救他就好了。
那样,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傻奴背弃他的样子。
他绝望地盯着房顶,想,如果苏伟没有来救他就好了。
他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却没有力气去看。
嘴里被塞入绵软的东西,他的眼球转了转,看到傻奴嘴里也咬着半块白馒头,哭成了小花猫。
她指了指馒头,又指了指眼泪,模糊地说:“相公,你哭吧,我不看。”
她背过身,瘦弱的肩膀在颤抖,她似乎很伤心,但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
他依稀记得走之前傻奴明明胖了的,怎么现在又这么瘦?
“傻奴,你过来。”
他动了动手指,看着傻奴转过身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对,就是这样。”
他抱紧傻奴。
就是这样,就是现在的样子。
就是这种幻想支撑着他活了下来,没有咬舌自尽。
他取出傻奴口中的馒头,傻奴夺了过去,带着哭腔说:“别扔呢,还要喂狗……”
李远山扯开一个苦涩的笑容,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狗?
她什么时候养狗了?
傻奴瘦弱无骨,李远山的手指摸到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进去。
无数滚烫的思念和怨恨被偏执地导入她的身体中,傻奴的呼吸都被霸道地掠夺,她忽然身子一轻,背部接触到了床褥。
衣领被扯开,李远山忍着腿上的疼,嘶哑地警告:“你既然留下来了,就别想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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