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记住是谁害死了你爸妈!”
“我记住了。”
“是谁?”
“是……戚斯年。”
“再说一遍,是谁?”
“是戚斯年!是戚斯年!是戚斯年!”
双腿猛地一抽,杨屿从梦中惊醒,舅舅的话却仿佛刚从耳边飘过去。车厢里的金属味从四周漫过来,冷冰冰的,他却因为噩梦而淌着汗。杨屿又快速地摸了一把玻璃窗,因为车厢内外温度差距过大,已经凝结了碎冰一样的东西。
车窗外,是他从未踏入过的沙漠,莫名其妙就让他恐惧。
杨屿赶紧看了看左腕的电子表,现在刚好是凌晨5点。
这块表很新,是爸爸妈妈去年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他还记得,那天爸妈将银色的电子表放在一个方形的礼物盒里,还给他讲了故事。他们说,在几百年前,地球上一天只有24个小时,不像现在,一天是27个小时。
很早很早以前有城市,有绿洲,有海洋,有岛屿。不全是沙漠,人类可以自由地走在阳光下,吹吹晚风,再去海水里游泳。
那时候,风还不像现在这么可怕,足以毁掉吹过的一切生物。他们还说,你的名字就是岛屿的意思,是沙漠里没有的,是全世界最珍贵。
咯噔,一颗小石子被风吹到玻璃上,杨屿爬了起来,紧张地检查车窗。装甲车在沙漠里继续穿行,石头被吹到玻璃上直接碎成好几块。
狂风暴是不是要来了?他赶紧坐回刚才的位置,用毯子裹住肩膀。
一个在上个月失去双亲的10岁男孩儿,本能地恐惧外界一切未知。更何况是成年人都应付不了的狂风暴。
杨屿想起军校的指导员说,狂风暴是因为地球自转的速度忽然减慢造成的,因为大气层没有同步跟上。风暴将曾经的城市扯碎,杀死了很多人,海水在引力作用下涌入南北两极,其余区域的地壳裸露,很快又被城市化作的尘埃覆盖,变成了沙漠。
将近几十年的生灵涂炭,人类的高科技在真正的天灾面前输得一败涂地,谁也没料到地球会出问题。
但总有活下来的人。
幸存者运用金属制造安全区,再逐渐扩建,最后形成了巨型的城市,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永远躲在钢铁之中,又或者是,别无选择。大部分人都躲进来了,新生儿的数量开始增加,新的社会阶层开始定型,只是再不敢离开基地一步。
所以大家抬起头,只能看到灰色金属铸造的钢铁穹顶和人工日光,到了晚上,灯光变暗,只要不仔细看,所有人都会以为自己生活在露天的城市里。只有很偶尔的时候穹顶才会暂时打开,可以瞥见一条束状的蓝天。
沙漠里有很多这样的基地,现在自己就在赶往另外一座基地城市的途中,由戚斯年的手下护送。杨屿看向开车的人,从他的身形判断,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哨兵。
因为自己的父母就是。
虽然杨屿还没搞懂哨兵和向导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印象里哨兵都比较高大。
“再有1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开车的人忽然开了口。
杨屿保持着僵硬的坐姿,他并不害怕这个人,只是害怕这个人腰带上的枪。枪可以杀人,战场上的哨兵都有枪。他们是负责执行任务的机器。
“你不用害怕,戚长官会很喜欢你的。”司机继续说,“戚长官一直想给戚洲找一个玩伴,哦,戚洲就是小公子的名字。”
玩伴?杨屿将手里的毯子抓得更紧。戚长官,戚斯年,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他害死了爸爸妈妈,又虚情假意地准备领养自己,不惜将自己从舅舅身边夺走。
他为了堵住其他人的嘴,就假装做好人,展示善意和抱歉,所以才会主动领养了牺牲哨兵的儿子。
他想要自己成为他的养子,仅仅是想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玩伴。
玩伴……太可笑了,自己才不要成为玩伴,更不会当仇人家的养子。和舅舅告别时,杨屿就许诺自己一定会亲手杀掉戚斯年,替爸爸妈妈报仇。
离开家时,周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忘恩负义的孩子,是为了去过好日子所以忘记了爸妈的恨,错了,他们都错了,自己迟早要用行动证明,这份恨迟早要血偿。
思念和痛苦同时占据了杨屿的大脑,让一个10岁男孩的眼神拥有了一份早熟的迹象,但在这份早熟里,还包含着无法甩脱的孩子气。
几十分钟后,一座巨大的金属城市出现在杨屿的视野范围之内。这座基地比他曾经住的基地要大,如果说每一座城市都是沙漠里的孤岛,那这是一座杨屿未曾见过的大岛。
现在是黑天,它的灯柱直冲天空,竖起了无数根,将沉厚的云层全部打透。遥远地望去,弧形的穹顶紧闭,保护着里面居住的几十万人。
可是云层和不断吹飞的小石子提醒杨屿,狂风暴就要来了,可能就在一周之内。张牙舞爪的风声神出鬼没,追随着他们的装甲车。听说,狂风暴里还有一种最可怕的情况,叫做石暴。
当石暴来袭,被风吹落的巨石像雨点一般掉落。
但这句话也是学校的指导员告诉他的,基地里长大的孩子,没见过下雨。不止是下雨,所有天气现象他们都从幻灯片和书上看。
现在风声越来越大,车子开始轻微晃动,杨屿直直地看着前方,不敢看车后。他从来不是这样,以前的自己很快乐,也很胆大,但是爸妈死了之后,他变得很怕死。
死亡原来是那么简单的事,一下子,就死了。
基地的大门开始有了开启的迹象,他以为进入这座城市之前要通过层层检查,但是没有,沉重的大门只是缓慢又笨重地打开了,车子继续行驶,两边的人不约而同地立正、敬礼。
杨屿之前从未见过别人朝自己敬礼,却见过无数次父母朝别人敬礼。基地中等级森严,他们只是a级哨兵。
但很快杨屿就想明白了,他们敬礼的原因是因为这辆车是戚斯年的。
车一直往前开,大门在车后方又关闭了,将令人胆寒的风关在外面。轮胎压着金属板拼接的路面,再也没有自然界当中的小石子,这所基地确实比杨屿想象中大,大很多。忽然,周围的红色警戒灯全部亮起,忽明忽暗,提醒着边境哨兵近几日会有狂风暴来袭。
外面的风已经大到可以杀人了吧?可一旦进入钢铁壳子,就完全安全。
听爸爸妈妈说,沙漠里还有风暴生物,它们是超级巨大的虫子,有二三十米长,叫作沙蚺。平时在沙层深处休眠,再被狂风暴唤醒,跟随风暴移动,连钢铁都不怕,所以基地会用特殊的手段将它们引开。
还有沙蚊,会寄生在人类的大脑里,再顶破头骨飞出来。
沙漠里根本就没有岛屿,只有死亡。杨屿将毯子裹了又裹,将脸深深地埋进肘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
杨屿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一切。这时,车门被人打开,有一只手伸进来,像是准备帮助他下车。
杨屿看了看那只手,一把掀开薄毯,从另外一边的车门跳下去。
装甲车非常高,两脚落地时,他的膝盖都被震疼了。在基地里,目之所及全部是金属,这里像是停车场,还有几辆黑色的装甲车停在旁边。
地上画着黄色和红色的直线,提示这些车可以停在哪里、不可以停在哪里。
杨屿从未见过这种地方,也不想看懂这些线。
他来这里的唯一动机,就是杀掉戚斯年。
“你到了。”身后一把老练的嗓音。
有人!杨屿刷地转过身,瞧见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其实在没完全转过去之前,他已经听出这是谁了。是戚斯年,这个基地的大向导,他指挥无数哨兵作战,害自己的父母丧命。
舅舅给自己听过爸妈遇难前的录音,戚斯年最后一句话是,你们要自己想办法,已不再提供支援,不再重复。
不再提供支援,不再重复。
这句话反反复复出现在杨屿的梦里,他就这样把哨兵们扔下了。他活着回到基地,无数哨兵被烧成沙尘。
现在,自己坐了几十个小时的车,终于见到了这个……仇人。
“我要杀了你!”
年幼的孩子扑向这个穿着白色制服的高大男人,手里甚至没有武器。他不想听到戚斯年的声音,这个人的声音像是一种提示,提醒着杨屿不要忘记报仇。
他比杨屿想象中高得多,非常高,戴着白色的军官帽子,镶嵌鹰的徽章的帽檐压着上半脸,只能看见下半张脸来。
仇恨在这一刻爆发,直到见到真人,杨屿的恨意已经深达心底。他不想看到戚斯年的嘴,就是这张嘴,下达了最后抛弃哨兵的命令。
距离戚斯年只有几米,可是杨屿只跑了两步就被拦住。戚斯年的护卫队队员用枪托击打了他的下巴,那种疼法,是杨屿从未感受过的。
爸妈在生气的时候也会教训自己,但打人不像这么疼。杨屿朝后飞倒的瞬间以为自己的下巴被打穿了,一定会破一个巨大的洞,血流不止。
好疼!摔在金属地面上的一瞬间,杨屿立刻蜷起身体。他以前不会这样,摔倒也不会把自己吓到不敢动。都怪那个仇人,那个戚斯年,就是因为他杀死了爸妈,自己才会变得这么怕死!
杀了他就好了,嘴角带血的杨屿躺在地上,眼睛还恶狠狠地盯着戚斯年。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了皮靴踩在钢板上的动静。
那是向导的靴子,紧紧包裹住小腿,黑色的。杨屿痛恨有关向导的一切,挣扎着支起了上半身。他开始猜测戚斯年现在走过来要干什么,可能会从枪袋中抽出一把枪,崩了自己的脑袋。
不,也不一定,向导杀人可能都不用自己动手,他完全可以下命令,把这种活交给旁边的哨兵。
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杨屿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液,后脑勺磕得很疼。他走得越近,就显得越高,到面前来的时候,影子甚至全方位地笼罩住杨屿的脸。
看不到灯光了,杨屿舔了舔舌尖的鲜血,只恨手里没有武器。
“死没死?”戚斯年用靴尖碰了碰杨屿的小腿。
他们都盯了对方很久,像是一大一小两头野兽在审视对方的能耐,最后杨屿直勾勾地瞪着他,吐出一口血来,在仇人面前,他不能表现出害怕。“没死。”
“很好。”戚斯年蹲了下来,当他抬起帽檐时,杨屿看清楚了他的脸。眉眼当中有些紧蹙,眼神冷漠,高高的颧骨上覆盖着一层薄肉。
戚斯年知道他在打量自己,他也同样打量着杨屿。眼前是一个瘦高的男孩儿,他确实比较瘦,又因为长时间的缺少睡眠,眼底挂着黑眼圈。头发很久没有好好打理,凌乱不堪。薄薄的眼皮却压不住炯炯有神的眼睛,笔直地瞪自己。
整张脸都挂着恨。
两个人又停滞在沉默的状态里,互相打量完毕,胜负已分,力量悬殊。一个不自量力要杀对方,一个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对方。
“杨屿,你最好乖一些,当我的养子总比当一个基地孤儿要好得多。”最后,戚斯年先开了口。
“我不当!”杨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耳边是基地特有的嗡嗡声,就好像是撑起城市的钢骨在说话,“给你当养子还不如当一条狗!你是我的仇人!”
“仇人?我已经有足够多的仇人了,不差你一个。”戚斯年像是改变了刚才的主意,飞快地抽出一把枪,准确地抵在杨屿的下巴上,“既然你来了,准备好好地当一条听话的小狗,就要学会把狼的眼神收起来。在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敌人抗衡之前,这就是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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