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秒里,周围尖锐的嗡嗡声也安静下来,杨屿以为抵在下巴上的那支枪会扣动扳机,但是没有。
死亡似乎一触即发,只要自己走错一步,父母身上发生过的事就会重蹈覆辙。这颗子弹会从下颚骨打进去,打飞自己的天灵盖。恐惧煽动着翅膀,在杨屿的耳边浮动。
“感受到了吗?”戚斯年却又转变了语气。
他单膝蹲在杨屿面前,宽阔的肩膀在风衣的轮廓里仿佛有男孩儿的两倍宽。也是直到这一秒,杨屿才不得不认清现状,自己根本不可能杀了他,最起码现在办不到。
但是他没有明白,戚斯年让他感受什么。
“死亡的恐惧。”半分钟后,戚斯年终于告诉了他。
冰冷的枪口因为紧贴自己的下巴而变得温暖,杀人的武器因为沾染了人类的体温,仿佛暂时拥有了生命。杨屿出了很多汗,除了感受到力量的悬殊,还有岌岌可危的崩溃。
任何人被枪口指了这么久,都会崩溃吧?他甚至开始想,戚斯年会不会直接杀掉自己,然后把失手的原因归结于这把枪走火。
“不单单是枪,还有我的精神体。”戚斯年冷冰冰的态度犹如面前的人是一个部下,而不是一个孩子。
“精神体……”杨屿知道那是什么,只有觉醒者才有。哨兵和向导都有,普通人则没有,也看不见。以前爸妈就有,只不过自己还未觉醒,根本无从感受。
“我的精神体,它就在你的后面,时时刻刻盯着你。它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戚斯年对杨屿说完才收回枪,慢慢起身,对身后的下属说,“把他带回去。”
“是的,长官。”身后的人朝他敬礼。
就这样,惊魂未定的杨屿被人拽了起来,朝着一栋建筑物走过去。钢铁基地里有很多高层建筑,那都是哨兵们住的地方。
这种独栋的建筑物可能只属于珍贵的向导。
以前自己的家只有40平米,一家三口住在六边形的房子里,可杨屿从没觉得不好,也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基地里很多建筑物都是六边形的,窗口也是。当爸妈有任务时,他就坐在六边形的窗口,看着金属色的天空。
那是城市的穹顶。
他从不知道爸妈的任务是什么,但是他知道,人类为了争夺资源或者什么宝贵的东西,一直在打仗。
但那些事,离他太远了。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上战场,更不会搞清楚人类在争什么,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家人永远住在家里,偶尔能晒一晒太阳。
可是眼前的建筑物,比他见过的任何人的家都要大。
它足足有3层,甚至还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一些沙漠里最常见的花。
荆棘花。
植物非常稀有,这是杨屿从指导员口中得知的,荆棘花的样子也只在书本里看过,一小朵一小朵,鲜红鲜红,可是如果要摘,就要冒着被扎破手指的风险。
当走入1层大厅时,杨屿想通了,戚斯年刚才只是吓唬人,他不会杀了自己。
他大张旗鼓地收养自己,就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看,我已经收养了牺牲哨兵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养子,我仁至义尽,品格高尚。
一定是,他就是这么一个虚伪的恶棍,这种人不配活着。杨屿边走边看,同时寻找着周边顺手的武器,看看能不能一会儿再试试杀他。
刚好,他和一个玻璃花瓶擦肩而过。杨屿觉得自己疯了,被吓疯了,气疯了,明知道这么做没有效果,但还是挥手将脆弱的花瓶扬在了地上。这些东西都很难得吧?都是戚斯年家里的宝贝,如果自己毁掉他的家和宝贝,戚斯年会不会很伤心?
他伤心就好了,他就该明白自己的感受了。他活该。
咣当,花瓶在眼前碎得很彻底。
可是站在前方的戚斯年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在和部下谈话,完全不把小孩子的举动放在眼里。
就是他这种态度,成功地激怒了杨屿。他杀了自己的父母,凭什么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就因为自己没有威胁么?
马上就有仆人走了出来,开始收拾玻璃碎片,他们动作迅速,好像这些碎片能伤到谁。杨屿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人清理自己造成的麻烦,全身心被恨意灌满,思路不听使唤地开始拐歪。
在物资匮乏的末世里,戚斯年的家里居然会有玻璃花瓶?
他一定是杀了很多人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
他真该死,还要作出自己是好人的姿态来。
反正戚斯年不会杀了自己,一旦这么想了,杨屿就开始寻找第二件可以泄愤的物品。哪怕暂时没法报仇,只要把戚斯年家里的珍贵物品弄坏,也算目的达成。
这么想着,杨屿憋在心头的冲动就得到了缓解,他带着恨意四处搜索,眼神从入口扫到玄关,又从玄关看到窗帘、沙发、天花板、吊灯,一直贯穿到客厅,直到他看到了一个人,这场幼稚的扫视才被按下终止按钮。
客厅里,有一个……小孩儿?
一个……好像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儿?
要不是这个男孩儿动了,杨屿都没发现他一直在地毯上背向自己坐着,自己的进入和花瓶砸碎的声响都没有引起他的关注和好奇。地毯上零散摊开一些玩具,都是杨屿叫不出名字来的,这个男孩儿安静地摆弄它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好安静。
“你是什么人?”杨屿往前走了几步,好像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了。
男孩儿仍旧背向自己,并不回答,也没有任何转过来的迹象,如同处于另一个世界里。杨屿再近几步,又问了一次,他还是没反应,全神贯注地玩玩具。最后杨屿有些恼羞成怒,随手捡起脚边的一颗玻璃珠,准确地扔在男孩儿的脑袋上。
一直没动静的男孩儿终于动了,吃痛地捂住被玻璃珠砸到的地方,转了过来。杨屿以为他转过来之后就会再转过去,继续安安静静地玩他自己,可谁知道,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生气,看到背后有人时,眼睛瞬间就亮了。
当他站起来时还摇晃了几下,像是小腿坐麻。他不出声,在杨屿眼里太过安静,动作都是慢慢的,像是每一步都在试探周围有什么声音。
他很注意脚下的东西,挑着踩不到玩具的地方下脚,眼皮往下垂的时候,杨屿看到了他的眼睫毛。
这是杨屿见过的,眼睫毛最长、最长、最长的人了。
“你是什么人?你也是戚斯年的养子?”杨屿又问了一次,这一次,他捡起旁边的一个本子。本子是干什么用的,他不清楚,但是可以作为武器。
他应该砸下去,也完全可以砸下去,可是当他看到这个眼睫毛特别长的男孩儿开始躲,想要避开自己的时候,就没有下去手。
陌生的男孩儿走路很慢,晃悠悠的,半分钟才走过来,又像是随时能跑掉。杨屿有点急了,想把他抓过来问个清楚,又想用力地摇晃他,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终于,他磨磨蹭蹭到了自己的面前,黑黑的眼珠对上了杨屿的注视。他比杨屿矮,要不是知道他是男孩儿,杨屿甚至怀疑,如果和他在基地的通道上遇到,会不会认为他是个女孩子。
他皮肤很白,脸却很红,像是在憋着什么话。他不停地观察杨屿,杨屿将脸转开,他就挪挪脚步,再一次和杨屿正面站好。于是杨屿再转开,果不其然,他又过来了,像是用对视的方式交流。
虽然他仍旧不肯说话,但是各种反应都显示出足够高兴,好像等了很久,最后迫不及待地伸开胳膊,想要抱杨屿。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杨屿对周围的一切充满警戒心,用手指头顶住男孩儿的额头,将人戳得远一些。他的力量虽然打不赢戚斯年,但是轻而易举戳红了这个男孩儿的脑门。
男孩儿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个字,杨屿也没听清,等到他再一次要抱上来时,戚斯年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自己的身后。
“戚戚,不要闹。”戚斯年说,转手从杨屿手中抽走本子,用拴在本子上的笔写了一串字,再亮给戚洲看,“他就是爸爸说的那个人,他是来陪你的,这是他的名字,杨屿。”
什么?爸爸?杨屿目瞪口呆,视线在一大一小当中反复地打量,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戚斯年的儿子,戚洲。
他和戚斯年长得不太像,但是又有说不出来的地方很相似,但只需要看一眼就能肯定一件事,戚洲一定有个美人一样的妈妈。
他有一个美人妈妈,还有一个向导爸爸,可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刻,杨屿将愤怒从戚斯年身上转嫁到面前的戚洲这里,恶狠狠地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杀了你。”
紧接着,他就被自己想要杀掉的男孩儿,抱住了。
这个拥抱来得很实在,像是磕磕绊绊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扶稳的支撑物。离近了看,戚洲漂亮得几乎不像个男孩子,他是基地里很少见的那类,温室里的小玫瑰。
对,玫瑰。看着他的脸庞,杨屿忽然想起这种植物来,他没见过,却觉得它和戚洲像。
我一定会杀了你。基地的孩子过早了解生死,听到这句话不可能不害怕,可戚洲却像没有任何反应,将额头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再分开。
这个举动,着实吓了杨屿一大跳。好恶心,戚洲居然碰自己的嘴唇……可是马上他又发现了更神奇的事。
戚洲的眼神终于不再执着地要求对视,改变为观察自己的口型,他的嘴唇也在动,像是模仿刚才自己的口型,仿佛他……听不见。
看着这满地的玩具,还有那个本子,一个令人震惊的想法冲进了杨屿的小脑袋里。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家里最宝贵的小公子,戚洲,听不见。
他听不见声音,所以不懂自己说的话,更不会害怕。他被戚斯年养得这么好,这么漂亮,只是跪坐在地毯上一会儿,膝盖就红了,和他们这类成天在基地里疯跑的哨兵的孩子不一样。
可是戚洲拥有的这一切幸福,都是他的爸爸剥夺了别人活下去的机会,给他的。
想到这里,热血又在脑袋里翻涌,杨屿想起了舅舅的嘱托,想起自己听过的录音,想起爸妈和其他哨兵最后时刻的绝望呼救。隐藏不住的憎恨冲了出来,让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当着戚斯年的面,咬了戚洲的脸蛋。非常幼稚的报复方式,但是对小孩子足够有效。
这一口咬得很实在,比戚洲的拥抱还紧,凭什么戚洲可以和爸爸妈妈生活在这种大房子里?他无忧无虑,可自己的爸爸妈妈就要去送死?
为什么?为什么?杨屿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忽略了戚洲的哭声,和妄想推开自己的两只小手。直到他的后脑勺挨了一下。
好疼,比刚才被打下巴还要疼……
杨屿倒在了地毯上,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戚斯年手里拿着一把枪。他用枪托猛击了自己的后脑勺。
现在他应该会开枪杀了自己吧?杨屿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屿又昏沉沉地醒来了,后脑勺一片钝痛。
他刚刚一动就要吐了,慢慢伸手过去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会不会已经被打穿了。头脑里乱七八糟各种声音各种想法,他都不确定现在的状态是活着还是灵魂状态,却没想到,摸到后脑勺有一个软乎乎的大鼓包,一按就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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