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醒了?”就在杨屿发愣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戚斯年。他已经脱下了向导制服,换上了一身比较休闲的衣服。只是眉目间那种杀伐果断的硬气不散。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杨屿相信,自己的命已经捏在他的手里了。他其实是可以杀掉自己的,犹如碾死一只蚂蚁。
不,也不是。在军校里,所有生物都很宝贵,杀死一只蚂蚁是不允许的。可是在战场上,却允许杀人。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杨屿还是想要报仇。
“这个问题,我现在无法回答。”戚斯年站到他面前,抬手扔给他一个东西,“你在昏迷之前伤害了我的儿子。”
随着他落手的动作,一个黑色的东西也落到了杨屿的眼前,是一个口罩。
“你可以选择戴,或者不戴,戴上的话算是给你一个惩罚,惩罚你鲁莽的行为,和不受控制的情绪。”戚斯年说,“如果你不戴,就说明你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一会儿要给戚戚道歉。”
道歉?承认错误?做梦!杨屿没再多想,将那东西拆开了,快速地罩在嘴上。
口罩像是特殊材质,但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它完美契合了杨屿的脸型,像是一层金属,长在了他的皮肤上。杨屿也没见过这东西,正准备系在脑后,没想到后面咔哒一声,像是自动系上了。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摸索,手指触碰到的另外一个东西,吓了他一跳。
他的脸被罩住了,确切来说,是嘴巴被罩住了。视线只要往下看,就能看出布料上那一层不知道是什么涂料的冷光。黑色的带子压住自己的皮肤,从耳朵上下勒过去,往后交叉。
可后脑勺的是什么?杨屿奇怪地摸了摸它,感觉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将它取下来。手指再一次触碰脑后,还摸到了一个东西。
有一块细细的横着的金属块上面。
“不习惯?”戚斯年站到床前,看出了他眼里的疑惑和憎恨,“你会慢慢习惯的,或者选择现在摘下它。这是一个金属的搭扣,只需要通过外力就能扯开,你想什么时候摘下来就摘下,只不过,一旦你选择了摘下它,就等于同意成为了我的养子……”
“我才不会摘!我这辈子都不会摘掉了!”事已至此,杨屿也没有再装乖的理由,反正自己和戚斯年是不死不休了,眼睛里是超出年龄的仇恨和愤怒,“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等我长大一定会杀光这里!杀光!我会把……我会把你们全部都杀掉!”
他大声吼叫,声音穿透了口罩,布料里面像是有一层薄软的金属。杨屿也不知道现在这个状况是好,还是不好。
好的是,戚斯年没有一枪打死自己,坏的是,现在这幅样子简直生不如死。如果让爸爸妈妈知道,让舅舅知道,让曾经的朋友都知道,他们一定会很失望。
明明是一个人,却像戴上了烈性犬的防护工具。而自己永远不会同意成为戚斯年的养子,成为他的养子就如同成为了戚家的狗。
面对孩子的吵闹,戚斯年只是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非常轻蔑,轻蔑到,仿佛面前的人力量小到不值一提。
“很好,我期待你长大的那一天。”戚斯年俯视他,“你现在还是孩子,所以我不屑于杀你,如果你超过18岁,仍旧这么想,记得来找我领子弹。”
杨屿坐在床上,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愤怒。
“你的眼神我很喜欢,但是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除非你变得足够强。”戚斯年在床边踱步,他的皮靴在金属地板上踩得嗒嗒作响,“今天我来教你第一课,就是学会隐藏自己的恨意。”
“你凭什么教我!”杨屿戴着口罩,朝他嘶吼。
戴着口罩说话的感觉令人很不适应,他完全可以用尽力气去扯掉,只要用两只手扒住了后脑勺的长方形金属条,将它往两边拉扯。
金属冰冷,布料紧绷,口罩撑起了他侧脸的轮廓,如同遏制住了一条嘴尖牙利的狗。杨屿用指尖摸到了金属块中间的缝隙,只需要用一点力气……
“你现在是改变主意了吗?”戚斯年神情淡然,显然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并不稀奇,“成为我的养子?”
“养子?你做梦!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你!”杨屿稍稍低下了头,两只穿着鞋的脚甚至蹬在床面上,“我会永远戴着这个!”
他这句“我会永远戴着这个”,彻底泄露了自己的年龄和胆怯。如果是成年人,绝对不会喊出这样一句。
“那好吧,希望你能有想通的那一天。”戚斯年看着他发疯,不紧不慢地说,“一旦摘下它,就说明你想通了。到时候我们再来好好沟通。”
说完,戚斯年转身离开了这间房间,还顺手关上了门。
随着门的关闭,精疲力尽的杨屿倒回枕头,脑袋里晕乎乎一团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进入了睡眠。
再醒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迟疑很久才敢动,用手去确认脸上是否还有口罩。
它还在,只不过再一次摸到它,杨屿心有余悸。人经历过极端疼痛才会长记性,现在他彻底打消了使用蛮力报仇的念头。
杨屿不想承认,但是经历了爸妈的牺牲,听过他们牺牲前无助绝望的喊声,他现在很怕死。死亡像是一件很疼的事,是人彻底凉透之前的巨大折磨。他的父母就是活生生被敌军的火焰烧死了。
到处都在打仗,他还不懂为什么要打仗,又是谁和谁在打仗。那些事,仿佛是成年的哨兵和向导去操心的,这辈子都与他无关。但是蝴蝶效应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他不懂战争,不妨碍战争将他变成孤儿。
肚子忽然叫了一声,提醒已经好久没有吃过饭了。他上一顿饭还是罐头,自己的父母牺牲了,基地会发额外的点数和罐头给自己继承。
好像除了罐头,他也没吃过别的东西。基地里生存条件不算很好,钢铁制造出第二世界,铁墙之外便是一望无垠的沙漠,还有数不清的流民。
真不知道那些流民是怎样生活,杨屿从床上下来,两只脚踩住冷冰冰的金属地板。最起码,铁墙之内不用因为随时随地的危机而死去,就算是炮弹,头顶的金属穹顶也能挡住。
一阵香味打断了他的思考能力。这好香啊,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很特殊,但是仿佛又在哪里闻过,令杨屿的口水不自觉地疯狂分泌。他小小的喉结开始滑动,循着香味,走到了门前。
这间房间,应该是他以后的卧室了,从六边形的窗口看出去,还能看到基地里丛林一般的建筑物,还有两座高高的塔。
他推开了房门。
可能是因为太饿了,杨屿壮着胆子走下楼去,台阶还没走完,他就找到了香味的来源。
楼梯的下方是餐厅,戚斯年和那个叫戚洲的男孩儿,在吃饭。
戚洲的右脸蛋上,还有一个红红的牙印。
戚洲也看到了这个并不熟悉的杨屿,脸上的疼让他本能感到害怕,迅速从座位上跳下来,一头钻进了父亲的怀抱里。爸爸是基地的大向导,他很厉害,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人能够伤害自己。
戚斯年将一块切割好的牛排放进嘴里,放下锃亮的精致刀叉,温柔地摸了摸戚洲的头顶。戚洲转惊为笑,抬起了头,张开嘴,准备和爸爸说话。
“啊……啊。”小动物一样的叫声,从戚洲的喉咙里发出。
杨屿彻底惊愣住了,原来戚洲除了是小聋人还不会说话?也是,听不到声音就学不会发音,哪怕他有说话的能力,也掌握不好。就在杨屿惊愣的时候,戚斯年从制服内兜掏出一杆钢笔,拿起了桌上的本子。
“杨屿,他叫杨屿。”戚斯年写下了一串字,“海洋中的岛屿,那个屿。”
戚洲看着那串字,点点头,又摸摸自己脸上的牙印。“哦……”
“还在疼啊?”戚斯年继续写,“爸爸已经教训过他了,所有伤害你的人,爸爸都不会放过。”
戚洲看完那串字,放心地点了点头,把脸埋在戚斯年的怀抱里,又拼命地摇头。
“不行。”戚斯年和儿子说话时的声音,与和杨屿沟通时全然不同,他把儿子松开,一边写,一边说,“你已经两个月没有去军校了,你必须接受教育。脸上的牙印明天会好,不会留疤。”
戚洲这时又看向杨屿,打了个哆嗦,他对杨屿的了解不多,但这是他所认识的最可怕最可怕的人。他的眼睛黑得像屋子里停电的颜色,冷冷冰冰。
“啊……泡泡,帽帽?”他又抓住了父亲的手,运用自己能够念出来的音节来问话。
父亲说话时的声音什么样,他从不知道。世界是什么声音,他也从不知道。
从有记忆开始,戚洲就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他的世界一片寂静,太安静了,孤单到,他一直觉得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最开始,听不到声音会让他很疑惑,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张嘴说话?当他们朝着自己大张嘴巴时,为什么会哭会笑,可自己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笑?
世界是一直都这么安静吗?为什么他们从很远很远的位置只需要张大嘴巴,就能够找到彼此?
为什么自己不行?
等到长到5岁,戚洲才终于搞懂为什么,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自己是个聋子。
再大的声音都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念。爸爸很忙,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陪伴自己的人只有爸爸的护卫队。
可是他们也好忙啊,除了照顾自己,更大的使命是保护爸爸,没有人教自己怎么说话。他只能摸索着去练习,可是……
可是,根本学不会。
“泡泡,帽帽?”他又指着自己的脸问。
“没关系的,过几天就会消失的。”戚斯年当然清楚自己的儿子最担心什么,“戚戚永远是漂漂亮亮的宝贝,戚戚是世界最珍贵。”
戚洲听不到,只能尽量去观察爸爸的口型,摸着脸上的牙印,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他在说什么?漂漂亮亮?他把漂漂亮亮读成泡泡帽帽?他最在意的事,竟然是脸上的牙印消不去?杨屿彻底明白了,但是他仍旧在心底燃起了一把火,因为戚斯年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的儿子,用写的方式。
名字是爸爸妈妈用心为自己取的,他们根本不配念它。戚洲是戚斯年心里最珍贵的人,爸爸妈妈要是没有死,世界上也会有人把自己当做最珍贵。
短短几秒过去,杨屿再看向戚洲,戚洲只是嘴唇动了动,看起来像是在噘嘴。
为什么要噘嘴?他为什么是一个聋子呢?杨屿总是忍不住想很多,偏激地看待周遭一切,但很快他的思路就又会进入那个牛角尖里,到底自己什么时候能杀了戚斯年?
戚斯年则已经看透了杨屿,顺手将本子放回桌上。他不记得杨屿父母的相貌,因为每一场战役都有人牺牲,只是第一次,他从一个孩子的眼神中,发现如此浓重的仇恨。
基地里长大的孩子,没怎么晒过真正的阳光,普遍都比较白。他的黑发和眉毛浓墨重彩一样,双颊凹陷,消瘦,眼神又像钢铁,学不会柔软,宁断不折。
“你比戚洲大1岁,他刚刚过完9岁生日。”可戚斯年却这么说,“你的肚子饿不饿?”
杨屿却像没听见一样,站着原地不动。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危险,但是肚子发出的声音是骗不了人的,他饿了。
特别是桌子上的食物,全部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父母是哨兵,虽然衣食不缺,但能领到的食物只有罐头,各种各样的罐头。能领到的衣服,只有靛蓝色的工作服和沙漠迷彩作战服。
就连小孩子能穿的衣服都很少。
可戚斯年的饭桌上,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食物。杨屿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能肯定,这些都是宝贵的绿叶菜。
蔬菜才是沙漠里最缺少的,但是只供给向导,哨兵只能吃蔬菜泥。
而戚洲,两只手正捧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这是杨屿第一次见苹果,隔着几米,他闻到清新的香味。和罐头混着金属的味道不一样。
但是如果是戚洲拿着,他立刻希望那个苹果是有毒的。如果说砸碎花瓶不能让戚斯年痛彻心扉,那戚洲,绝对是这栋房子里最珍贵的那个宝贝。
想到这里,杨屿转身朝楼上走,宁愿把自己饿死也绝对不吃戚斯年的东西。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开灯,坐在床上和金属独处,默默思念着家人,回忆着以前的生活。最后就是在浓浓的思念中开始犯困,从坐着变成了趴着,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侧躺。
睡着了就不饿了,做梦就可以见到家人。杨屿正在最困最困的时候,忽然间感觉到有人在推他。
戚洲偷偷跑了进来,站在杨屿的床边,好奇地打量他。爸爸说要给自己找一个伙伴,可是这个伙伴一见面就咬脸脸,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牙印。但是他为什么不和自己玩儿呢?也不和自己说话。
哪怕给自己写几个字也好,只要有人给自己写字,这个世界就不再孤单。
现在已经过了他上床休息的时间,戚洲是偷偷跑出来的。杨屿在睡觉,他就掀开他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
杨屿睁开一只眼睛,发现戚洲眼睛很亮地盯着自己,快乐都要从他的眼神里溢出来。有什么可高兴的?杨屿转过身,准备继续睡。
可是自己的被子忽然被拽走了,他噌地转过身,戚洲已经爬上了他的床,钻进了他的被窝,正在用小手摸枕头,像是在摸这个枕头够不够软。
“你给我下去!”杨屿准备抬腿踹他。
“泡泡……泡泡帽帽,泡泡帽帽。”戚洲念叨着能说的那个音,非常迅速地躺好并躺正,手指好奇地勾在杨屿的口罩上,探究这东西是怎么戴上去的。屋子里虽然没有开灯,但是基地里有无人机在巡逻,惨白的光透过六边形的窗,刚好照亮了两个小孩儿的脸。
看着戚洲脸上的牙印,杨屿这一脚没有踹下去。
算了,他又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自己今天太困又太累,等明天吧,明天一定要把戚洲从床上踹下去。
看到杨屿闭上了眼睛,戚洲也学着闭上了眼,两个夹在仇恨当中的小孩儿面对面地睡着,戚洲的手还没从杨屿的口罩上拿下去。金属穹顶透出很昏暗的灯光,像是人造的月亮,他们在人造的月光和无人机的探照灯下睡着了,却没听见命运的齿轮开始为他们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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