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是丁父费力气找的,虽算不得好,却也胜在干净整洁。
一路春光不错,似乎,一切向好。
麓山书院坐落在沣河河畔,麓山山中,书院四周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是极清幽之地,非常适合读书。
不知不觉,马车便行至麓山山下。
日照高山,河水粼粼。
看到山下熟悉的茶摊,丁冬果有些近乡情怯。
上次她来时,师父还没有被贬谪去黄州,蕊蕊也还在,大师兄带着他们小姐妹两个跑去河里抓鱼,还摔了个屁股蹲,欢声笑语犹在耳畔。
而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这山好高啊。”桂花看着蜿蜒而上的阶梯,不禁感慨。
丁冬果见丁父和桂花脸上都有倦意,便说:“从这里爬上山要上千个台阶,你们别去了,留在此处茶摊吃些东西,我去去就回。”
“你自己行吗?”
“行。”
丁家父女见山门处有学子打扮的人进出,想来不会有危险,便也没强求跟过去。
谁能想到坐马车比干活还累。
“那我们就在这个茶摊等你,你快一些,咱们还得往回赶呢,别拖到天黑。”
“好,我尽快。”
她只是去向大师兄要一封推荐信而已,她又是实实在在的符合被推荐条件,只要大师兄在书院,想来不出两刻钟便能办好。
丁冬果给丁家父女留下二钱银子,让他们请车夫吃饭。
她独自一人拎上绿豆糕上了山。
一路上遇到几个学子,却也都面生,书院的学子一茬又一茬,换的快。
她纵然是身强体健,到底是爬了一千来个台阶,也累的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等爬到书院门口,已经筋疲力尽。
不过,想到能够立刻见到最和善可亲的大师兄,她心情好上很多。
门房守卫孟老头认识丁冬果。
小老头乐呵呵的打招呼:“玉姑娘,真是稀客稀客,好久都没见你过来,瘦了不少,个子也似乎有长高,大姑娘模样了。”
丁冬果笑笑:“孟叔,我大师兄在吗?”
“在的在的,书院今日有贵客要来,院长一直没出门,你来得真巧。诶呀,贵客不会就是你吧?”
怎么可能是她。
不过,大师兄在书院,那真是太好了。
她今天运气真不错。
丁冬果谢过孟老头,脚步轻快的径直朝着大师兄住的院子而去。
却不曾想,大师兄的清幽小院早已换了主人。如今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年轻夫子,丁冬果不认识,年轻夫子听说丁冬果找院长,赶忙好心引路。
原来,大师兄搬进了师父曾经住的院子里。
丁冬果心头闪过一丝异样。
把她送到地方,那年轻夫子便走了,丁冬果则被拦在了院门外等通报,过去好一会儿,小童才出来。
“姑娘请随我来。”
丁冬果一路被引至会客厅旁边的偏厅。
“姑娘稍等片刻,我们院长正有事在忙,等忙完便会过来。”
“好的。”
丁冬果心里其实有些不自在,却因为实在信任大师兄,因此不疑有他,以为“稍等片刻”,应该不会超过两刻钟。
却不曾想,这一等,竟是大半个时辰。
空荡荡的偏厅室内,只有沙沙的沙漏声,外面几声凄婉鸟鸣。
丁冬果本来热情高涨的心,随着沙漏里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渐渐的凉了下来。
大师兄这是故意不见她?
不可能吧。
若说别人势利眼不想搭理如今处境的她,她信,可大师兄怎么会呢?他出身贫寒,艰苦朴素,向来淡泊名利,坦荡无私,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与人为善,师父在时,便常常夸赞,这天下再没有比大师兄更憨厚的人了。
正因如此,师父才会在临行前举荐他接任麓山书院院长一职。
这样的人,也会变一副嘴脸?
更何况,即便大师兄不想见她,让随从把她挡在院外便是,干嘛让她进来白等?
又等了片刻,丁冬果终于忍不住站起身。
“有人在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她心里咯噔一下,死死握紧手中扎糕点的麻绳,愣怔片刻,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她走出偏厅,走出院子,去寻人。
说来也巧,她刚出院门,没走几步,便迎面撞上了大师兄钱望恩。
钱望恩正殷勤陪笑,像是以往一样。
只不过,这次的陪笑对象换成了文萱,而文萱身边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苏雪照,二人肩并肩站在合欢树下,郎才女貌,远远望去,真真一对璧人。
不知说到什么趣事,文萱莞尔一笑,羞怯看向身边苏雪照,苏雪照自回以温柔。
从未设想过的场景。
山中阴冷,丁冬果身着薄薄春衫,再加上爬台阶出了一身汗,又被晾了大半个时辰,此时,冷风一吹,遍体生寒。
她下意识想要逃离,出于本能。
然而,到底是理智战胜本能,生生遏制住了退缩。
钱望恩率先看到丁冬果,当即高声呼喊:“啊,这不是丁姑娘嘛。”
丁姑娘??
他甚至不愿叫一声“小师妹”。
竟然当真是故意让她白等的。
丁冬果眼底情绪汹涌,心底一片冰冷,她大约想不到,曾经朝夕相处的“大师兄”,竟然是第一个往井里扔石块的人,落井下石啊,真残酷。
苏雪照没有料到会在此遇到丁冬果。
“冬果,你怎么在这?”
他倏尔心头一紧,几乎下意识担忧她闹,以往冬果见到他跟文萱在一起都是要闹的,撒泼打滚,非得闹得他烦了,解释一句不可。
不过,显然苏公子是多虑了。
丁冬果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扯起一抹浅笑,走近前去。
“我来找钱院长。”
这若是以往,她自然做不出这般强颜欢笑之态,然而,到底是经过太多磨砺,即便是遭遇昔日亲近之人的翻脸大戏,她也能几乎瞬间调整好情绪,整理好思路。
她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叙旧的。
她的目的是拿到推荐信。
其余都不重要。
她甚至主动跟文萱打招呼:“文姑娘,好久不见。”
没有见到预想中的剑拔弩张,苏公子一愣,温润如玉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知的失落。
文萱也有些意外丁冬果的变化,然而,却并不影响她发挥演技。她本就是专门在此等候丁冬果,自然是严阵以待,且不说那身看似极简素雅实则精致用心的打扮,便是那脸上的一颦一笑,都表现的得体完美不差分毫。
“冬果妹妹,好久不见。”
文萱貌似温柔关心:“听闻妹妹最近遭难,原本我还想去探望,奈何不巧偶感风寒。不过,有雪郎看顾妹妹自然是极周全的,我很放心。”
她很放心?
这话说的,仿佛她与苏雪照是一家人,苏雪照帮忙,便是她在帮忙一般。
宣示主权?没必要吧。
丁冬果自嘲苦笑:“是啊,还未曾好好谢过苏公子,多亏苏公子,我才免遭恶徒毒手。如此大恩大德,小女子自然铭记于心,他日定要衔草结环,以报此恩。”
这话却是有些阴阳怪气了。
苏雪照面色一变。
以前,她曾调侃:“若是别人救我,那肯定是衔草结环以报此恩,若是你……”
当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低眉浅笑,微红脸颊已经暴露了少女心思。
她没说出的话,应该是:“若是你,那自然是,英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方能报此大恩大德。”
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成了“别人”。
苏雪照嘴唇微颤。
文萱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妹妹倒是比以前长进不少,自古英雄多磨难,妹妹经过此番,想来心中应该也是有所悟的,须知,强求的终究留不住。”
丁冬果淡淡蔑笑:“那是自然,既然留不住,便是证明不值得留。”
苏雪照脸色越发不好看。
青衫之下,不知不觉,手指蜷缩握成了拳。
钱望恩最是会察言观色,赶忙接茬道:“丁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丁冬果似笑非笑看向钱望恩,这位大师兄还真是深藏不露。
“我来,是想求钱院长为我写一封推荐信。院长贵人事忙,已经让我在偏厅等了一个时辰,再等下去,怕是要天黑。还望院长高抬贵手,看在师父的面子上,能把推荐信写给我。”
“什么推荐信?”
话一问出口,苏雪照随即又意识到不对,蹙眉问:“你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钱望恩心里发恨,这破落户竟然还敢告状。
他就是故意让她空等的,为的就是杀一杀她大小姐的威风,也让她尝一尝卑躬屈膝求人的味道,最后再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把她的高贵骄傲踩碎在脚下。
可以说是非常卑鄙阴暗的想法。
然而,表面上,钱望恩却是十分和气虚伪的。
“丁姑娘竟然等了一个时辰?欸啊,我竟不知,肯定是小童惫懒没通报。”
丁冬果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只说:“院长贵人事忙,我等一等没关系,还望院长此刻能抽出一会儿功夫,写一封考取近侍女官的推荐信给我。想来,苏公子和文姑娘,也不在意耽误这一时半刻,是不是?”
苏雪照蓦的抬头。
“你要考近侍女官?”
丁冬果一脸淡漠:“是,近侍女官。”
苏雪照脸上陡然失去血色。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在他的脑袋上,嗡嗡作响。
怎会如此?
文萱也惊讶的瞪大眼睛。
丁冬果要考的竟然是近侍女官?!近侍女官可不同于一般女官,近侍女官乃是皇后私臣,成为近侍女官,便意味着要将一切都交给皇后处理。
这其中,便包括婚姻大事。
一旦成为近侍女官,今后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终身不嫁,要么充入新君后宫。
文萱并未料到丁冬果要考取的,竟然是近侍女官。
如此,倒是省了她不少的力气。
文姑娘神色一松,终于是露出一抹真实的笑容。
“钱院长,冬果妹妹既然如此诚心诚意想要入宫服侍皇后,你便全了她这份心意,帮她写了这封推荐信吧。”
钱望恩听到这话一愣。
文姑娘不是刚刚才打过招呼,不让他给丁冬果写推荐信的嘛,怎么忽然改变主意?
丁冬果看出文萱心思,也只是无所谓笑笑。
此时此刻,文姑娘竟还以为她会千方百计的扒着苏雪照不放?也不知道她是低估了她的自尊,还是高估了她对苏雪照的情分。
“多谢文姑娘成全。”
“小事一桩,妹妹何须道谢。”
文萱温柔嘱咐:“院长可别写错了,记得,是近侍女官,不是普通女官。”
钱望恩收到文萱递给他的眼色,恍然大悟,心领神会,赶忙说:“自然不会错漏,丁姑娘随我来,我这就写给你。”
“等等。”
一旁静默的苏雪照忽地出声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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