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之地◎
齐悦一边对着周围的环境审时度势,一边对陆衡察言观色。
她对周围这么多的围观群众,感到很满意!
只希冀着,人能再多一点,更多一点!最好再来上十七八、七八十个碎嘴的好事者,这才能在之后,把她宣扬出去,让她早点“红透半边天”!
她见氛围已经起来,对自己的造势很满意。
擦了擦眼角,继续声情并茂地低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有大儒忍不住跟随着品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
抬头之间,天上逐渐消散的黑云仍然有墨污缓缓飞落,大儒们伸手接住,叹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呜呼,这个被魔修沾染的肮脏世道,还有救么……”
陆衡眉头皱起,深深地凝望着齐悦。
齐悦仰首望天:“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有大儒在捋着自己苍白的胡须,也有大儒已经在眼角默默垂泪。
大儒们纷纷摇头叹息。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连天恒宗陆衡,都忍不住微微叹气。
紧接着,却听到齐悦的声音拔高,竟然无比地赤诚而慷慨起来,就像是,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忽然燃烧了起来。
只听她有一字一句地念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1]
轰然一声……
在场所有人,大儒、陆衡、陆远芳……
乃至于向来粗鄙不懂诗文的齐盛,也能听懂这最后一句的意思,能听懂,这最后一句,所裹挟的,破釜沉舟,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赤子之心!
大儒们望着齐悦,有一些泪点低的,心里的热血忽然被什么东西点燃,泪腺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拉开,直望着齐悦偷偷擦拭爬满皱纹的眼角。
有人已经开始伸出大拇指:“好诗……好诗……此子甚是了得,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啊!”
陆衡的眸子也剧烈低震动,一颗心仿佛也被最后一句惊扰到。
他动了动嘴皮,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继续质问齐悦,到底为什么放了顾折乌?
还是,像周围的大儒们一样,夸赞这首诗给自己带来的无与伦比的震撼么?
他微微握拳,甚至开始怀疑,刚才自己的判断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能够写出这样诗句的人,该有怎样的赤子之心?!
就在他内心挣扎之间,又见得齐悦用衣袖擦拭通红的眼角,听得她声音颤颤巍巍地道:“悦儿真的只是情急,一时之间,竟然涌出和魔物同归于尽的心情!前辈误会晚辈,晚辈一点都不怪您……毕竟,晚辈笨嘴笨舌,说出的话总是言不由衷容易招人嫌疑……但是,您不如静下心来想想,连您都无可奈何的魔物,晚辈一个炼神境的弟子,就算拼尽了性命,又能奈之如何?您不会真以为我能放了一个大魔物吧,还是说,您觉得当真是我破了您们的困阵,您该不会…真以为我有这样的能力吧…”
陆衡也怀疑。要说刚才的阵法为她所破,也的确天方夜谭。可他看见的,能是假的么?还是说,刚好是巧合,是那魔物刚好也破了阵?
要他相信一个弟子能破他们的困阵,实在太难,太不现实。
周围的大能们,被齐悦的这首赤诚之诗先入为主,一颗心只偏向于齐悦的钟灵毓秀,和她内心里宁愿自我牺牲,也要螳臂当车,誓死捍卫道盟手足的精神……
哪里会有人和陆衡的疑心共情?!
他们只觉,陆衡多少有些不可理喻!甚至是老糊涂了!
大能们纷纷为齐悦说话,竟无一人,站向陆衡!
即便在平时,这些人单独面对陆衡的时候,都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但现在,当着这么多同道的大儒面前,似乎不捍卫他们向来当做信仰的诗意和诗志精神……
便不配身为大儒似地,一个接一个地,为齐悦说情,只道这绝对是场误会,切勿让好人蒙冤。
说到最后,连天恒君陆衡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老糊涂了。
陆衡再看齐悦脖子上的血迹,越发觉得是自己刁难小辈。
他甚至想到,如果是他在这个境界,兴许也根本没有齐悦这样的勇气。
此事,陆衡终究没有对齐悦落罚!
反倒是,齐悦的这首诗文,再一次被大儒们相互品评着——
传开了!
这一次,这首诗暂时被人们传为《无题》。
因这次处境不同,不适合溜须拍马,是以齐悦并没有故态复萌,借机像陆衡献宝。
一时间,这件事情竟然不了了之。
这件事情能在此平息,也给了齐悦一些鼓励,表示她虽然没有重击到陆衡的心灵,但至少影响了他。接下来,也能够心无旁骛地谋划关乎谢千寻奖励的任务了!只是,如何重击陆衡的心灵,看来的确难度不小,仍需一番绸缪!
她梳理了一下手上的任务,发现这些任务,看似好不相关,但是其实,竟然有着一些丝丝缕缕的关系,竟然可以相辅相成!
齐悦心下盘算,如果她拿捏得好,她手头的这三个任务,甚至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
齐盛也终于舒了口气。
天上的黑云,也渐渐地散去,露出了原本明亮的月亮和星辰。
齐云琛虽然是炼神境圆满,但是还未达到筑基期,是以只能跑回来,跑得气喘吁吁。
一回来,就看见逐渐散去的各位大能在客院门外往下走。
齐云琛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拔腿就往客院里狂奔。
待看见齐盛和齐悦好好儿地站着,这才松了口气,狂奔到两人身边。
这个时候,在市集上晃荡的秋水剑宗的弟子,也赶了回来。
他们和齐云琛一样,都是一脸懵逼。
齐云琛拽了拽齐悦的袖子,待看见齐悦脖子上的剑痕,他眉头一皱,只道顾折乌这个混球怎么这么保护不利。
可是环顾四周,哪里还有顾折乌的影子?
齐云琛一边给齐悦递了一个手帕,和一瓶金疮药,一边附耳问道:“顾折乌呢?”
齐悦有那么片刻的失神,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走了。”
齐云琛拧眉,什么叫走了?
往哪走?走哪去了?
回绮月宗了?不可能把。
齐云琛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见陆衡缓缓地走过来,走到齐悦身边。
齐云琛顺着陆衡的目光往后看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歪倒在地上,而陆远芳正蹲坐在她的旁边,试图把她抱起。
齐云琛挑眉,他只觉有些骇然。
许凤瑶怎么了?
死了么?
怎么自己就去了一趟市集,所有人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齐云琛的腿就像是灌了铅。
他有些失神地朝着许凤瑶的尸体挪过去。他一时间竟然有些不能置信。
齐云琛讨厌许凤瑶不假,但是这位,好歹也是他绮月宗的门人。
齐云琛蹲下在陆远芳身边,还是有些轻喘,他问道:“谁杀了她啊?”
陆远芳望了他一眼,道:“顾折乌。”
齐云琛吃力地咽了咽唾沫。
顾折乌,魔修,凶兽……
天上的黑云……
这些元素联系起来,齐云琛想到囚牛秘境里的景象。
一个不好的揣测像是无情的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只觉眼前景色有些模糊,有湿润的液体涌出眼眶,他颤声问道:“他为什么杀人啊……”
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
似乎是想要听到愿意听到的答复,来否认自己的揣测一般。
陆远芳沉声道:“不知道。”
齐云琛望着陆远芳使劲扒拉许凤瑶眼睛的手,失神道:“天上的黑云怎么回事啊……”
陆远芳终于有些不耐烦地道:“齐公子,不好意思,在下的朋友陨落,在下心情不好,齐公子如果想知道,可以问问旁人。”
陆远芳低头去看许凤瑶,不再理会齐云琛。
齐悦对齐云琛喊道:“云琛,过来。”
她们齐家的人,怎么能受别人的冷眼。
而陆远芳的心烦意乱,并不单纯是因为许凤瑶死了。而是他想抱起许凤瑶时,察觉到一些不对的地方。
许凤瑶浑身都已经凉了,虽然身体还未僵硬,但是手臂已经像是冰块一般。
可是,就在陆远芳伸手到她后背,试图还住她的时候,却惊愕地察觉到,她的后背,竟然还是温热,甚至滚烫的。
陆远芳心下惊疑,不禁抬手揽住,趁着众人不注意,微微拉开了她的衣襟。
伸手探去,惊愕之情,无以言表。
真的是热的。
他又悄然扒开衣服,朝她的后背望去。借着已经透出的不太明亮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见——
许凤瑶的后背上,竟然有一个图腾!那图腾,他无比熟悉,尤其是连日来他不遗余力地研究宗门师祖和囚牛神兽的资料,他震惊是因为那图腾——
竟然是囚牛的咒印!
陆远芳的双手有些发颤。
囚牛的咒印……神兽囚牛……
上次他们肌肤之亲时,他曾看遍她的全身,也不记得看过这样一枚咒印。他苦苦思索,仿若当时的确有在她身上看见过和肤色相近的图纹,他以为是褪色的刺青,根本没有注意过那些。
但现在,他止不住心颤。
是因为许凤瑶死了,所以咒印显现了?
不禁在心里打鼓,许凤瑶,是不是有事瞒他!在囚牛秘境里——是不是还有其他隐情!是他们瞒下来的!
陆远芳抓住许凤瑶的手,似乎抓住了什么秘密的线索,此时眼底哪里还有失去许凤瑶的半点愁苦!全然只剩下,案情即将水落石出的希冀和庆幸!
如果不是许凤瑶死了,他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兴许一辈子都查不到什么!
齐云琛擦着眼角,乖乖走到齐悦面前:“齐悦,顾折乌,去哪了呀……”
齐悦叹气,摇头,她也晃神,她道:“不知道啊……”
她也想知道。
她知道,顾折乌当时肯定是抱了不死不休的意思。
只能够用那么尴尬的狗血剧情把他逼走了。
以齐悦对顾折乌的了解,在当时,顾折乌应该也是一脸懵逼的,且心里会切切实实难过难过吧……
在她的印象里,顾折乌就是个心里有苦也闷不吭声的闷油瓶。而这样的性格,其实要归咎于他的原生家庭。顾折乌他爹早死,他妈害怕他痛恨他把所有不幸都归咎于他的出生,他唯一的哥哥想要生祭他强取他的元神兽。
从小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能够让他得到认可的。
所以他才会,那么一副自闭不愿打开心扉的样子吧。
他离开时什么也没说,但那个眼神,却让齐悦颇为不好受。
齐悦为了防止顾折乌过早黑化,可是下了血本的——
她情急之下,把商城里暂存的承影剑兑换到储物戒指,随着当时打出的那道掌风,丢给顾折乌了。
她本想着顾折乌肯定不会反击,但应该也会挡一下,这样他肯定能发现储物戒指,拿到承影剑。
但不料他不但没有反击,竟然连躲都没有躲。倒是叫齐悦切实地心疼起来。
也不知道是心疼实诚的顾折乌,还是心疼自己把承影剑和一戒指没来得及掏出来的灵石和还剩下的大半头剑齿虎肉打了水漂。
也不知道,顾折乌还能不能拿到承影剑了。
她犹记得,她得到的是初级状态的承影剑,可锻造升级、可蕴生剑灵、可掩盖魔息;这把上古名剑,说是可以自生神息,持之温养三魂七魄及精气神,满级后一剑霜寒十四州,凭剑气可千里杀敌!
她给出的时候,念头里想的只是“掩盖魔息、温养三魂七魄及精气神”,可现在有了时间细细想来,这把剑还真是适合顾折乌啊,简直为他量身打造。
当时当着那么多大能的面,承影剑不好暴露,顾折乌没有按她心里预想的接住她的储物戒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发现了。
她自己还没有在手里把玩过……想想真是可惜……
*
陆远芳抱了许凤瑶起来,隔着仍然没有落尽的黑色雪瓣看了齐悦一眼,眼神颇为复杂。
和大儒们一样,他也折服于齐悦刚才的那首诗。
但是,齐悦刚才的那套说辞,骗得了陆衡,却骗不了他。
他心道,哪里是什么心疼道宗手足,分明是心疼魔物,包藏祸心罢了。要不然,她为什么会把顾折乌藏在她的床上,并且用帷幔挡起来呢。
可看见齐悦也看向了他,他又忍不住对齐悦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来,似乎在说:“别怕,都过去了。”
这么做了之后,他一阵晃神。
他觉得自己近来,总是在做一些失控之事。
此时,陆衡也走过来了,陆衡对陆远芳抱着人家死去的弟子之举,有些怏怏不快,但当着众人,也不好拂陆远芳的面子。
却又听得陆远芳对齐盛道:“齐宗主,贵宗出了这样的事,在下实在有些遗憾。”
陆衡冷笑道:“藏污纳垢,自食苦果。本座赏罚分明,念在你并不知道,是以,不追究你们包藏魔宗孽党,便是仁至义尽。我儿,你又有何遗憾可言!”
陆衡看了齐悦一眼,眸色十分复杂,即便是惩罚可了,嫌隙解除,但他心里还有一些芥蒂,对她是既欣赏,又有一些失望。
他看了齐悦一会儿,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对齐盛道:“齐盛,你委实没有身为一宗之首的能力。这次擂台决赛,倘若你宗不能获得头筹。本座就把绮月宗——剔除百家三千宗!”
齐盛浑身一震。
原本死了个许凤瑶,莫名其妙走了一个大魔修顾折乌,就够他喝一壶难受一阵了,现在,陆衡的这句话,对他来说无异于不小的打击!
脱离百家三千宗?
那他们绮月宗便失去了可靠的大树!任是谁,都可以来欺负欺负!
齐盛当即吓得跪在地上,两股战战:“对不起啊道尊……折了一个弟子,是我应有的惩罚,都是我不察……但能不能给个机会啊,能不能给……”
齐盛还没有说完,就被齐悦强硬地拽了起来。
原本齐悦一个人拽不动他的,齐云琛看了他的样子也直皱眉头,看见齐悦来拉他,他也上来拉,两个人就把他给架了起来。
齐盛冷哼一声:“你宗虽然折了两位弟子,但三千宗的赛事不因任何动荡而休止!这是武道精神!这次擂台决赛,你若想打退堂鼓也可以,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弟子们离开坤宁城!”
他说完,颇有一些愠怒地拂袖而去。
却听得身后齐悦沉声道:“前辈放心,我们不会打退堂鼓的!我们,会战至终章!”
陆衡脚下一顿。
我们,会战至终章……
他心弦再次一动,却不愿回过头去看齐悦。
只是心里无限循环着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陆远芳忽然喊住陆衡的背影:“父亲!麻烦您到孩儿的静室等我片刻!孩儿有话禀报。”
陆衡没有说话,亦没有拒绝,便是答应。
陆远芳抱着许凤瑶的尸体,问齐盛道:“许师妹的遗体,想好如何处置了么?”
齐盛叹气:“得想办法保存保存……决赛之日未近,不知何日回山,恐怕尸体早已腐烂了。”
这个回答,似乎在陆远芳的意料之内,他露出了一些遗憾之色,也是道:“齐宗主,依在下之间,不如就把她,葬在我坤宁城内,毕竟是在我坤宁城陨落,是我坤宁城保护不周,我会好好安葬她。”
坤宁城……三千宗道盟的驻地啊……
若是能够葬在这里,对三千宗修士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了,还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呢?
齐盛当即点头,甚至千恩万谢。
不过,恐怕齐盛永远也想不到,陆远芳并未直接安葬许凤瑶,而是神色凝重、且迫不及待地抱着她的尸身,下了客院,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乎是飞奔一般地,往他偏殿的静室里跑去。
*
凛冽的疾风呼啸着似成利刃,在顾折乌的周身磋磨。
元神兽驮着顾折乌,不知在天上乘奔御风了多久,直到耗尽了力气,坠落在一片白雪皑皑之地。
元神兽似是疲惫了,待觉无危险,便潜入了顾折乌的身体。
顾折乌躺在雪地上,很快把周围的白雪染红。
他闭着眼睛,在雪地上安静了一天一夜。
才伸出两指,将肩膀处嵌入的暗器捏了出来。
他躺在地上,寒风呼啸着,眼前略有一些模糊,他看见苍茫的天,和天际投下的惨白的、微弱的光影。
只觉世界更加地孤寂。
再没了一袭彩色的身影。
他两指夹住暗器,在阳光下凝视片刻,忽然坐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今天仍然是三更~刚发了一更,剩下两更合一[就是这个更新]!
不信大家看一下,这个更新五千多字哦!不会日九千的驴驴不是好驴驴!
ps:注释[1]为引用文天祥大大的诗文,非原创,小悦悦又欠了文大大几壶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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