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灵根◎

    这片雪原一望无际,白茫茫地接连着天。

    仿佛置身于无限凄寒的虚空。

    阳光下,四野白光入眼,顾折乌望着那枚小小的“暗器”,鸦羽般的睫毛垂下,眸子里光芒一凛。

    这是一枚,被打开了禁制的储物戒指。

    顾折乌认得它。

    他曾经在齐悦手指上见过太多次,甚至在齐悦触碰到他的时候感觉过它。

    顾折乌眉头蹙起,他的手指微微蜷起,把这枚戒指按在手心里来回摩挲。

    “是……给我的么……”

    他喉头一滚,颇有些小心翼翼地探出神识,朝储物戒指里探究去。

    储物空间里,散碎地堆放着一些小东小西,他还看见了在炼狱谷底打的那头剑齿兽,以及——堆成小山一般闪闪发光的下品灵石。

    他的双手忍不住地轻颤。

    齐悦最喜欢的灵石……

    为什么全部给了他?难道是在那种情况下,她考虑到自己的灵石已经输完了,怕自己流落街头的时候,没有灵石花?

    顾折乌眼眶发酸,她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

    她是把她攒下的一切,都给了他……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紫色光芒攫获了他的视线——

    顾折乌看见,在储物空间的空地上,斜插着一把剑。

    一把剑气时隐时现、微光时明时灭、剑身似有似无、一眼看去便知绝顶不凡的宝剑。

    他睫毛颤了颤,挥手祭出这把宝剑。

    宝剑入手,原本时隐时现的剑气倏然暴涨、原本似有似无的剑身瞬间清晰、光可鉴人!

    剑刃之上,似有一层薄薄的电光飞来窜去。

    顾折乌是魔修,亦是剑修。

    对于宝剑,极为护重,剑是利器,更是信念。

    他握着剑,闭起眼睛,敛起眸子里无边水色,在剑刃上竖指轻弹——

    “嗡”……

    似潜龙出渊,蛰伏低吟。

    龙吟声震,四野雪瓣奔逃,无序乱飞。

    顾折乌小心翼翼地朝剑身抚摸,只见得漫天刺眼的雪光之下,剑身的电光随手指而颤动,抚过剑身时,他看见剑身上出现了两个古体篆字——承影。

    顾折乌眸子一缩,口中喃喃自语:“承影……竟是……承影……”

    承影剑乃上古十大名剑之一,曾是绮月宗开宗祖师齐望舒的佩剑。

    顾折乌在绮月宗待过五年,自是知道承影剑的传闻。加之他原本爱剑,连上古十大名剑都了如指掌。

    在他的认知里,上古神剑都已是传说,在现实都已无迹可寻。

    想不到,今日还能看见这把承影剑。

    齐悦怎会拥有承影剑,且把这样一把剑,给了他呢……

    这个疑问,似乎帮他抓到了什么重点,他心头发紧,他想起承影剑的特性里包含了一条——

    “承影剑可蕴生剑灵、可掩盖魔息”,“上古名剑自生神息,持之温养三魂七魄及精气神”……

    他闭起眼睛,答案昭然若揭——齐悦想要保护他。是怕他魔息外散,举步维艰,成为众矢之的,被围剿而死?

    承影剑似能听懂一般,剑身上的古字随着他手指的离去重新隐去,只随着他的呼唤,兀自轻震,发出因克制而细弱下来的嗡鸣。

    顾折乌眼前全都是齐悦的影子。

    他浑身似是失了力气,拄着剑,半跪在冰寒刺骨的雪地里。

    完全没有得了名剑的喜悦,心里只有漫无边际的难过和疑惑。

    他其实在出炼狱谷时看见齐盛找了道盟来寻齐悦,他就知道齐悦骗了他,她想必是靠了不能言说的手段出的炼狱谷。

    顾折乌看穿了齐悦的一系列谎言。

    顾折乌知道齐悦有很多秘密,但他从未想过要去惊扰。

    直到现在,齐悦把承影剑抛给了他,他才开始深思,她到底是谁,从何而来的上古名剑?难道她和自己相同,另有身份,也别有难言难脱的苦衷?

    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矫揉造作,谎话连篇。

    他最多只是冷眼旁观,偶尔配合。

    现在,想到她确有可能,只是因所历有异,孤军奋战,孤立无援,才言不由衷。

    顾折乌只觉心口钝痛,细细密密地痛,那痛觉切切实实地,像是有人拿刀尖磋磨他柔软的心坎。

    顾折乌右手拢起一团魔焰,闭眼感受,只觉那团魔焰有力地、砰砰跃动,像是谁的心跳。

    他把承影剑拄在地上,左手为那团魔焰挡着风,声音暗哑,沉声道:“承影剑我会为你保管好,你的灵石我也不会动……齐悦,你一个人也别害怕……我不会离开太久……”

    他举止轻柔地将那团魔焰拢起,放入胸口,放入神魂之内蛰伏的元神兽缺失的逆鳞之处。

    那是他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渺远的三千世界,和齐悦唯一的联系了。且是单方面、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联系。

    他祭出一缕魔息,化成一道丝线,将齐悦的储物戒指戴在锁骨前,用衣衫掩盖好,

    他垂眸又望了一眼承影剑,收入储物空间。

    茫茫雪原里,他眯起眼睛举目四望,试图辨认方向。

    而天地一白,日在中天,实在难以辨认。

    他现已是筑基期,筑基修士可御器飞行,他只用了自己那把普通的寒剑,于高空放眼俯瞰。

    少时,心里便有一个大致的揣测——他现在,在北域雪原。

    一个被他父亲曾带五十万魔军血洗、劫掠过的地方。

    难怪他察觉到这里不但灵气四溢,还有乱七八糟的魔气纵横,两相交织,使冰天雪地更加冷冽刺骨。

    他犹记得,小时候也是听说过北域雪原的,这儿曾富饶一时,可现在,成了乱世之地。

    父亲善于争战,不善治理。他曾听闻这魔灵交虐的北域雪原,已成为一片惨白的地狱。

    现下看来空荡荡地,也确如传言那般。

    巡视片刻,正欲调息一番被禁术透支的身体,然后另寻他处,可转念一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坤宁城一战,别说道盟还不会罢休,就是魔域那位为了他差点把玄同大陆翻了个底朝天的兄长,也该闻着味儿,再次动手了。

    顾折乌敛眸,刚好齐悦给了他承影剑,倒是可以助他压制魔息,暂时隐匿在此。他心内念头飞转,只打算在此择地闭关,快速冲击金丹期壁垒,以最快的速度达成金丹期!便可不惧魔域大军,不惧兄长的追袭和道盟的围剿。

    正在这时,失神的眸子对着一处开始凝神聚焦。

    他看见在一座冰湖之后的破庙外,有三位身着艳丽红裙的女修,正在对一位彩衣女子围追堵截。

    顾折乌惯是不爱理会身外之事,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更非他的作风。

    可那彩衣狼狈之态落入眼底片刻,他似是想到了谁。

    眸色终是微微一动,御剑朝那处而去。

    剑光乍起,身形变幻间,顷刻将三位红裙女修的去路截住。

    那彩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咬牙跑开了。

    红裙女修骂骂咧咧:“滚开啊!哪儿来的臭男人,坏了姑奶奶的好事!”

    其中一位端详顾折乌片刻,转怒为笑道:“不如公子放了两位姐姐,奴家嘛,来伺候伺候公子?”

    顾折乌眉头一挑。

    又有一位红裙女子冷笑道:“倒真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只不知味道怎么样。不过姑奶奶现在没空!让开!得罪了我们合欢宗的正事,你吃罪不起!”

    顾折乌沉声道:“得罪。”

    他身形未动,而那三位红裙女修竟是脱不出他的困扰。

    三人皆是筑基期,观顾折乌亦然。但三个筑基期,竟拿一个同境界无可奈何?!三个人相视一眼,惊疑不定。

    直到那彩衣女子跑远,顾折乌才收剑,打算离去。

    不料为首的红裙女子一把抓住他,怒笑道:“你是哪个宗门的!叫什么名字!师尊是谁!你知不知道,你放走的是一个万里挑一的水火双灵根!是我们即将俘入宗门的财富!你赔我们!”

    说着,她手里一道烟雾乍起,往顾折乌周身笼罩。

    不料顾折乌身形看似未动,竟然瞬息而至此红裙女修身后,五指捏住了她的脖颈:“我想放,便放了。若缠着我,我杀了你们。”

    身后那个觊觎顾折乌美色的女修连忙出来赔笑:“公子,你有所不知。刚才那女子是水火废灵根,顶多只能修行到筑基期大圆满,无法结成金丹的!而一旦她修行至筑基期大圆满,便是天人五衰,即将老死之时。刚才被你放走的女修,已经筑基期了!还不如入我合欢宗,寻得生机!她只有跟我们走,修习我们合欢宗的大合欢术,才有活路!我们是救她!你放了她,反而是害她。”

    合欢宗,在玄同大陆里,被魔道所耻,被正道不容。

    功法邪损阴毒,擅于采/补,往往将世间男人收入囊中,炸成枯骨才得罢休,在修真界,落得是“人尽可夫”的狼藉声名。

    顾折乌本不欲她们废话,但是此女对“水火废灵根”的描述,却使顾折乌心头一颤。

    他无意识地收紧五指,沉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修被捏得有些窒息,她此时也终于服软,道:“她是水火双灵根,已经筑基,就算修行到筑基大圆满也难逃一死。我合欢宗风评虽差,但何尝不是救她!我合欢宗需要人才,又能保她活命,各取所需罢了!”

    顾折乌松开手。

    那三女修连忙疾步逃走。

    顾折乌双手垂落在身侧,沉声道:“水火……双灵根……”

    他敛眸,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齐悦,就是水火双灵根。

    原来,对人修来说。

    水火双灵根,只是一个,只能止步筑基便终将老死的……废灵根么……

    *

    坤宁城。

    陆远芳和陆衡两人,在静室内,对着许凤瑶尸体后背上越来越清晰的咒印陷入深思。

    已经一天过去了。

    许凤瑶后背的咒印仍然滚烫,且尸身仍然未僵。

    两人眸子里皆有惊惑之色。

    陆衡在手心汇入灵力,试图探索咒印,却根本无法破开咒印上覆盖着的一层魔息!

    正在这时,静室外又有弟子前来通报,说是观望台上的嘉宾们受了昨日影响,今日有一半都休息了,还有一大群修士,不断前来问询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坤宁城内不少世家,都发来信函询问。

    大家希望道尊主持大局,给坤宁城内所有人一个交待,否则,只怕人心惶恐。

    陆衡走出去,朝那弟子摆摆手:“再有人提及,且让他们放下心,安心赛事。不要妄行揣测。三日后,我自会召集各宗宗主,给大家一个解释。”

    打发了弟子,陆衡在静室上附加了一层元婴期大圆满的禁制。

    肃然对陆远芳道:“观这道印,切切实实,并非虚幻。应是囚牛本尊所为无误。”

    静室里一片沉默:“绮月宗……有问题么?”

    陆衡眸色一沉:“本座不知道,本座也看不透。”

    陆远芳皱眉道:“要不,孩儿去青云山封魔谷底,请隐秀仙君出关吧……隐秀仙君,骨龄已有九千岁,有他老人家出面,加上这些线索,囚牛应不难寻得了吧……”

    陆衡摇头:“万勿打扰!我青云宗能够凌驾巅峰榜长盛不衰,究其核心,也不过是有这位空冥期祖宗坐镇的功劳……老人家现正在冲击空冥期大圆满的壁垒,万万不可打扰!”

    陆衡抚摸着那片咒印,拧眉道:“你且去本届嘉宾名册上看看,有没有同为父一样境界的阴阳师,且去请来!要尽快!”

    “阴阳师?”

    陆衡点头:“本座几乎可以肯定,许凤瑶定是与囚牛本尊达成了某方面的血契!才能被咒印刻骨入髓,人死不消。囚牛虽入了魔,但终究仍是上古神兽,真要追溯起来,其生而便在神位!许凤瑶等同于和魔神签了血契,只怕没那么容易形散烟消。本座怀疑,她的魂魄仍未扩散!咒印自她死后越来越发滚烫和清晰,应是把她原本濒临溃散的魂魄收敛在了期间!……你找阴阳师来!我们看看,咒印里是否附着她的魂魄!”

    陆远芳浑身一震:“父亲的意思是……许凤瑶她……她尚有生机?”

    陆衡点头:“要快!若是久了,本座也不保证。她身上有重要线索,若能复活,亦有大用。”

    说着,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经此一事……本座又开始怀疑绮月宗及齐悦等人了……偏偏是他们触动囚牛的秘境秘辛和魂灯……从前本座尚能相信这是个巧合,但现在,不会相信。

    远芳,你这些日子,多加注意绮月宗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叫齐悦的,现在本座怀疑昨日的囚阵就是被她所破。不过,在许凤瑶复活之前,也不要打草惊蛇。

    齐悦也有利用价值。那顾折乌离开坤宁城,断然也不会前往魔域。而坤宁城黑云压城之事传开,魔域必然也要追杀那头元神兽。

    元神兽断不能被现任魔尊拿到,否则我三千宗将不得安宁!

    本尊,惆怅啊……远芳,这些日子,希望你辛苦一些,和齐悦私下打好关系,向她问询一些顾折乌的弱点。我们需,早做打算。”

    *

    齐悦已经在门槛上坐了一天了。

    她撑着脸,顶着黑眼圈,手里捧着连夜写出来的两本册子,有些恹恹地望着院子里的假山。

    路过的秋水剑宗弟子,知晓绮月宗横生了一些变故,心里有同情的,有厌恶的,都也懒得和她说话,因此来来回回,只当没看见她。

    昨日之事,对岛屿有影响,对幻境里的弟子却是没有影响的。此时客院又新入了两队进阶的弟子,更是热闹了。

    齐云琛在一些人指指点点的目光里,第三次端了点心递给齐悦:“你想饿死自己啊?”

    齐悦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齐云琛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在想顾折乌啊?”

    齐悦一愣。

    她缓缓扭过头,看了齐云琛一眼。

    经他一提,她才忽然惊觉,自己想着顾折乌临走时的眼神,想了不知道多久,想到吃喝都不太有兴致。

    被齐云琛一语点醒,齐悦道:“是啊,毕竟同生共死,并肩作战过。罢了,去给我做点红烧蹄筋,我想吃那个。”

    破天荒地,齐云琛没过多久竟然真的端来了。

    齐悦看着齐云琛若有所思:“云琛,趁着还没有到决赛,你再去市集一趟,你把姐姐的轻侯剑当了!换点灵石!再帮我把这本册子找人拓印五千本!买点帮手帮我在街头分发!对了,大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要人手免费发一本!发完了再印!”

    齐云琛接过册子扫了一眼,只见册子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大字——

    【震惊!大魔头夜袭逐鹿台,被炼神境少女齐悦感动溃逃!现场数万人围观!】

    【她来自小宗,孤身挡下大魔头,誓死捍卫三千宗!一首诗文,男默女泪,全场大儒泪涟涟、青云道尊也哭泣!】

    齐云琛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头核桃精。

    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想火,想疯了吧!

    他强忍着胃部翻涌的不适,嗤笑道:“当轻侯剑?你的灵石呢?”

    “给顾折乌当盘缠了。”

    “靠!”

    “去嘛去嘛……”

    “你的剑不能当!当别的。”

    “那当什么?”

    “我真特么想一拳锤爆你的瓜子脑袋!罢了,你也没啥好当的。先当我的吞吴剑吧!”

    “别!还是当我的吧……”

    两个人争执得面红耳赤。

    直教周围路过的弟子纷纷侧目,甚至有好心的弟子已经开始摇着头往两人脚下投掷灵石。

    两个人更加面红耳赤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闯进来,轻声道:“怎么了?资金不周转了么?齐姑娘,齐公子……剑怎么能随便乱当,在下这儿尚有充足的灵石,借给两位十万,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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