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白雪皑皑, 运河却别有风景。林蕴一家从京城出发,放慢速度走走停停,终于在腊月中旬抵达扬州。

    “正是年节下, 不止码头, 各处都停工休息,船走不动只好就地过年。”

    曹同轩一本正经, 转身面向众人。

    “年节下不能回福建, 每人赏三个月份例,回府后自去领赏。”

    众人忙着谢赏,林蕴趁人不注意从腰间伸手戳他。

    宽袍大袖配着冬日厚斗篷,没人瞧见小动作,只见曹同轩突然颤抖两下,往边上挪挪。

    “下去吧。”

    打发走下人, 转身拦腰抄起林蕴。

    “我好容易让你如愿, 戳我做什么?明日下船, 只是不能在林府,要在驿馆住着。”

    “在驿馆住着才最好。又要和家人住的近, 又不能住在一处。”

    林蕴趴在曹同轩腰上笑嘻嘻, 这番言论却让他不能理解。

    “为何?之前还念叨想回娘家过年, 到家门口又说驿馆好,快老实交代!”

    翻身将人压在床上,一只手扣住她手腕, 另一只手举起,威胁意味十足。

    林蕴丝毫不怕, 昂着头。

    “到时候就知道。你这就属于是没在老丈人家过年, 不知道其中辛苦。”

    自从两人成亲便在福建, 双方父母亲那里都没去过, 都是在自己的小家。别说女婿没在老丈人家过年,儿媳妇也没在公婆家过年。

    “上回见你父亲,倒是盯着我瞧,但也说不上辛苦吧?”

    想想认识的朋友,他们过年时也没说过辛苦。曹同轩只当林蕴是在拿他消遣,抬腿压上去。

    “让我看看你还有多少力气笑!”

    二人在舱内笑闹,船只逐渐驶向扬州码头。翌日下午终于靠岸,早有林家下人等着,为首的正是林安。

    “给大姑娘,姑爷请安。驿馆那边收拾好了,老爷特命小的来接,是先去驿馆还是先回家去?大姑娘的院子也收拾出来了。”

    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在家住着,白天也可以稍微休息。林安见着裹成球一样的思思和延哥儿,笑得合不拢嘴。

    “老爷在家里等着呢,要不先回家吧。”

    “你都这样说,还问什么?先把孩子们抱上轿子吧。”

    时隔多年,林安已经接过林老管家位置,如今是府上第一大管事。听闻林蕴发话,不叫其他小厮上前,自己过来给两个小主子引路、掀轿帘。

    曹同轩则扶着林蕴上另外一顶轿子,带着人浩浩荡荡往林府去。另有紫菱安排人将所用东西送到驿馆安置,井然有序。

    林府,林如海等的望眼欲穿。

    “还不来,莫非是误了时辰?”

    “父亲莫要着急,昨日积雪,便在路上也要稳妥些才是。”

    林黛玉立在身侧,已然亭亭玉立长成真正大人。褪去幼态,端的是绝色佳人,比从前病弱西子更多几分韵味。

    “是我急躁。”

    叹口气,林如海坐下摸向茶盏。茶水还没入口,外面小厮跑进来。

    “老爷,轿子到门口,大姑娘回来了。”

    “啪!”

    随手扔下茶盏,起身往外。

    林黛玉忙跟上。

    二人匆匆到门房处,林蕴正扶着曹同轩的手从轿中出来,旁边轿子里传出嘻嘻哈哈孩童笑声。

    如此夫妻和顺,儿女双全,林如海老怀大慰。

    “蕴儿。”

    一声呼唤,林蕴与曹同轩忙过来行礼。

    “父亲。”

    “岳父大人。”

    见到女儿和外孙,林如海嘴唇抖动有话要说,偏头瞧见曹同轩,又收住。

    “路上可好?外面冷,快进去说话。”

    众人熙熙攘攘进去,当年人丁稀薄的林家竟也三代同堂,显得格外热闹。林如海的笑容更是收不住。

    都说外甥女像舅,思思却更像林黛玉,两人站在一处,比和林蕴更像母女。

    “姐姐,你好漂亮。”

    小团子嘴甜,林黛玉眉眼都化开,蹲下身子贴近。

    “我可不是什么姐姐,要叫姨母。你娘亲,是我亲姐姐呢。”

    “哇,思思都没有亲姐姐。”

    孩子的逻辑千奇百怪,不知道突然就想到哪里。林黛玉被逗笑,更喜欢这个外甥女,牵着手到旁边玩去。

    延哥儿不甘心被忽视,在奶嬷嬷的怀中费力呼喊。

    “啊,啊!”

    用尽吃奶的力气没能将林黛玉和思思叫回来,反倒叫来林如海。

    祖孙两个大眼瞪小眼,延哥儿抬手抓住林如海胡子。

    “嘿嘿。”

    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和长着胡子的人亲近,仿佛发现新玩具,抓着不撒手。

    林如海却不生气,从奶嬷嬷手中将他接过。

    “无妨,小孩子懂什么?”

    想抱着外孙亲香,却因为体力不支,只好坐下,却也不影响他好心情。

    “延哥儿,叫外祖父。”

    “啊~父!”

    虽然只有一个音,林如海却心满意足,更舍不得撒手。

    林蕴、曹同轩二人坐在下首,显得有些多余。喝茶吃点心,甚至回到林蕴院子里去梳洗一番回来,林如海都没发现他们不见。

    “要不把他们两个放在这里,咱们回去休息?”

    挑起眉头,林蕴跃跃欲试。

    曹同轩只犹豫半秒钟。

    “走。”

    有道是:二人世界不易得。夫妻俩吩咐奶嬷嬷留在这里,放心回驿站。

    林如海开始几天还关心林蕴,见她吃好喝好心情好,索性一门心思逗外孙。正巧年前各处后辈晚生都来拜年,还有些老友来往,着实让他好生显摆一番。

    思思和延哥儿肉乎乎坐在席上,就能吸引全部目光。

    “哎呀不行,人老了精神不够,一下子送来两个孩子,可把我累坏。两个小东西总是粘着我,真是头疼。”

    嘴上抱怨着,脸上笑得比谁都灿烂。二三老友咬牙切齿。

    说话前能不能把你那闪瞎眼的笑容控制下,谁还没个孙辈?我家那个……想想自己七岁爬树的孙子,八岁逃学的孙女,还是不说了。

    林如海的喜悦就这样一直持续到除夕前天,林家来人。

    林蕴正瞧着林黛玉教思思认字,眼睁睁看林如海笑容冷下来。

    “早说过不必派人过来,我答应修缮祖宅和祠堂,他们还要做什么?”

    林安立在中央,罕见说话带着冷意。

    “小的瞧着,有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已经跟他们说老爷忙着没空,他们也不肯离去。”

    “哼,真当我不敢跟他们计较?去,将他们带进来。”

    林如海冷笑一声,低头看向延哥儿和思思又是亲切和蔼。

    “外祖有事,你们跟着娘亲和姨母去后面玩。思思真厉害,这么小就识得许多字,去吧。”

    夸赞两句,含笑将两人抱到奶嬷嬷怀里,等她们走远立时冷脸。

    “瞧着我只有两个女儿,真当林家百万家财都归他们?既然好言相劝不肯听,别怪我不讲情面。”

    后院,思思、延哥儿抓着毛笔乱写乱画,林黛玉向林蕴解释。

    “自从我也父亲回到扬州,便有不少人上门提亲,拒绝不得索性放言招赘,并言明将来我不会生子,百年后过继子嗣。”

    对于寻常女孩这乃是难以言表的害羞话题,林黛玉却仿佛在说别人,言辞梳理冷漠,甚至没有厌恶。

    “旁人家听闻这样条件都偃旗息鼓,唯有林家不肯放弃。每年都有各种借口拜见父亲,左不过是想着让我招赘林氏子弟,便是不生养,将来也过继林氏子孙。”

    说来说去,还是眼馋林如海攒下的家业和人脉。林蕴冷笑,明白他刚刚为何变脸。

    “如今你身上明晃晃写着‘宝藏’,想要吃绝户的大有人在。若是换成我,不见得有父亲这般涵养,早闹开来。”

    “与他们这群糊涂人计较什么,你有儿有女,难道还怕家中基业无人继承?便是我终身不嫁,凭这些银钱还没有葬身之地?”

    林黛玉随口说来,让林蕴侧目。

    “嫁不嫁的且不论,现在盘算葬身之地是否早了些?与其任由他们欺辱上门,教训一番岂不更好?”

    “你想如何教训?早二年父亲不欲与他们争辩,修缮姑苏老宅、祠堂,私塾先生也是父亲请回去,倒惯得他们越发放纵。”

    想到从前种种,若还不能明白有些人就是天生坏种不识好歹,林黛玉就不是林黛玉。

    瞅向林蕴,却见她放肆挑眉。

    “既然都是父亲给的,要收拾还不容易?咱们这一支五世列侯却数代单传,与他们早隔几座山,平白得了好处还不知收敛,怪谁?”

    讥讽一笑,林蕴凑在林黛玉耳边小声说话。

    不等二人付诸行动,便听闻林如海将姑苏来人赶出去。如此,行事更没有顾忌。

    因着林蕴一家人到来,林府新年格外热闹,姑苏来人虽然心有算计也不敢触林如海霉头,老老实实等年后。

    于是过年时,曹同轩上门拜年,随着林如海待客一整天,笑得脸僵。晚上回到驿馆趴在林蕴身上不起来。

    “原来在岳父家过年是这样。幸好住在驿馆,若住在林府,我要疯了。”

    林蕴幸灾乐祸。

    “这就不成?幸好你要升任水师提督,他们知道你身份高不敢为难,不然才是真难过。明日初二我要回去,你要一起吗?”

    曹同轩瞬间撑起身子摇头,打死不想去。

    热闹的日子总是过得快,初二、初三笑闹两日,初四便要收拾东西,初六启程回福建。

    林如海送到码头,满眼不舍。

    “等天气和暖,我去看你们。”

    他已经辞官,没有擅离职守之说,若非年迈,早时常往返扬州福建。

    林蕴立在船上,将帷帽掀开缝隙。

    “过几年两个孩子念书,我还想将父亲接过去给他们开蒙呢。有您这探花郎出身的外祖,比什么先生都强。”

    “胡说,我这几年虽也开了私塾,但哪有教自家晚辈的道理?到时定给他们找最好的先生。”

    林如海含笑训斥两句,擦擦眼睛看见从船舱探头出来的思思,立时被风迷住眼睛。

    “快进去,这样冷,早些回去也好,快去吧。”

    挥手将林蕴赶回船舱,却站在岸上直到船只看不见才缓缓回神。

    “老咯,该享受儿孙绕膝咯。”

    叹两声,上轿回府。

    到正月十五漫长新年过完,林如海才从两个外孙离开的冷清中回过神。闲来无事,一挥手将从前对姑苏林家的帮助全部收回。

    族中长辈慌神,忙写信到扬州询问,可是每封信送出去都犹如泥牛入海。

    这条路走不通,便派人去找林枫、林岳父母,叫他们写信进京。却不知他们早收到自家儿子嘱托,两手一摊万事不管。

    “枫哥儿说了,他们在京城全靠林如海林大人照料,如过忘恩负义,会被弹劾赶回家,我可不做害儿子的事。”

    “就是,我家岳哥儿也说了,林如海大人只有两个女儿,本来也没想着死后有人祭拜,人家心善才送银钱回来,我们才不去得罪。”

    两家把门一关,凭谁说话都不听。

    族中长辈气的敲拐杖。

    “你们就不怕,我将你们赶出族去?”

    大门纹丝不动。狠话说的再绝,他也不会傻到将两个在京城做官的出息后辈驱逐出族,这是自寻死路。

    写信求救不成,便想着看谁能耗,但他们很快发现,当地官绅再不会对林家特别照顾,族中子弟读书请不到好先生,遇到与别家相争之事没有任何便利。

    若是从前就罢了,体会过从林如海那里得到的好处,如何还能回到最初?一封封信写出去,甚至族老好言相劝,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然而这只是开始。林家庞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读书,还有人做生意,有人种田……不知从哪日起,外出做生意的人越来越不顺,种田的人被豪绅欺负也申诉无门。

    从年初到夏日,族老终于忍不住,亲自到扬州道歉。

    可惜林如海早趁着春日带林黛玉往福建去,含饴弄孙好不快活,哪里有功夫管他们?教导思思两年,直到延哥儿开蒙,为防止心软不能好好教导,才回扬州。

    见族老诚恳认错,林如海状似无意说道。

    “我对玉儿并不十分宠溺,反倒她姐姐是个脾气大的,每回玉儿受委屈,总有法子,说来也是我把她们惯坏。上月从福建回来,还送她什么贡品扇子,说是天下第一皇商薛舍人所赠,嗐,都被我惯坏了。”

    一边随意抱怨,手上却摸索着琉璃盏。精致奢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

    族老唯唯诺诺,张开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林如海仿佛没有瞧见,眼睛盯着架子上各样稀罕玩物。

    “你说家中要修宗祠?我老了,以后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就是,族老可要好生照看家族,才能绵延后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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