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魏家三郎
夜三更,更深露重。
夜风徐徐飘来,灯烛被吹得乱晃。
姜玄来到地宫,侍卫们替他打开门上锁链,姜玄手贴在背后,走入室内。
姜玄出声呼喊,“兰惜?”
室内没有人回应,他又朝里走了几步,看到床上一道女子朦胧的身影。
兰昭仪还没入睡,安静地坐在那里,光将她的侧颜投落到帐幔上。
姜玄才要靠近,“哗啦”一声,床上女子站起来,拉开床帐,将一张浓丽的面庞凑到姜玄面前。
姜玄始料未及,后退一步,扶住桌椅。
兰昭仪瞪大双目:“今日我见到了阿吟!”
姜玄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缓了好一会,道:“见到了便见到了。”
兰昭仪赤足踩着地板上,朝姜玄又走近了一步,一双过于细瘦的双手在身前比划。
“她很漂亮,冰雪机灵,像是天上的仙娥一样,我见了她一面便再也忘记不了她,让我再见见她吧。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让母亲和女儿骨肉分离的。”
她声音平和,不像以前总带着攻击性。
姜玄这么多年来,还头一回见兰昭仪如此平静地与他说话。
姜玄自然也知道,这是因为姜吟玉。
兰昭仪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眼里浮动着柔和的波光,好像在看姜玄,又好像透过他在看旁的什么。
“我的女儿真的很聪明,也很机灵,她心思细腻,懂得人伦教化,会知道来地宫找她的母妃,她做的已经非常好了。可你为什么不让她见我?”
她又道:“我看你的侍卫将她捉走,知晓你肯定要对她发怒。你真的会好好待她吗?”
姜玄听她说,眼前一闪而过姜吟玉抹泪的样子,心中也难受,道:“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怎么舍得骂她?”
兰昭仪眸里关切,问:“那她嫁人之后,过得怎么样?夫君待她好吗?”
姜玄皱了下眉,手搭在膝盖上,道:“朕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卫燕不适合她,力排众议,将这门婚事给作废了。”
兰昭仪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长松一口气,道:“那你何时才能再让我再见她?”
姜玄侧过身子,幽暗的目光盯她半晌,开口道:“兰惜,你还在想着你的第一任夫君,在等他回来吗?如果你发誓,从今日起不再想那个男人,朕就带阿吟来见你。”
兰昭仪听到这话,低下头嗤嗤笑一笑,又抬凤目,道:“我还是很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姜玄料到她会这么说,长叹一口气,手握成拳头,轻敲几下桌案。
立马外面推门而入一列侍卫。
姜玄侧过身子,让侍卫上前束缚住兰昭仪,道:“你待在这里不合适,阿吟会想尽办法来见你,朕给你换一个地方。”
兰昭仪推开侍卫的手,一扫方才温和的姿态,冷声质问:“不让我见女儿?那这次又要将我囚在哪里?”
姜玄虎步徐行,沉着声音道:“去一个阿吟去不了、不敢去的地方。”
侍卫们围上来,对兰昭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娘娘,走吧。”
兰昭仪立在原地,冷漠看他,被众侍卫请着走出去,身形融入幽幽灯火的隧道中。
**
翌日,披香殿。
姜吟玉在自己寝殿,便被告知,后山地宫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暗卫立在案几前,给她传话。
姜吟玉问:“那女人去了哪里?”
东宫的暗卫道:“金雀台。太子殿下昨夜去后山,可去时,地宫里已不见人影,殿下便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今早得知,昨夜陛下深夜出宫,去过金雀台。”
金雀台。
姜吟玉在口中反复呢喃这个名字,问:“金雀台在哪儿?”
暗卫沉默一瞬,才道:“卫侯的豹房,公主知晓吗?那豹房实际上就是圈起来的森林,里面放养着卫燕的几百条猎狗,而金雀台,就是豹房里一处荒废的高台。”
姜吟玉浑身血冷。
父皇为了不让她与母妃相见,竟用这样的手段。他还故意利用她对卫燕惧怕的心思,想让她望而却步,是吗?
暗卫走后,姜吟玉将母妃留给自己的玉佩拿出来,这枚玉佩在她逃婚那日被她弄丢,如今经过一番辗转,又回到了她手上。
她小心翼翼将它抚摸,最后贴在心口。
不管如何,她总归要和母妃再见一面。
午后,姜玄召姜吟玉去未央宫说话。
姜吟玉一身茶白色淡雅襦裙,跪坐在蒲团上,认真听案几对面姜玄训话。
袅袅茶气升腾,“突突”吹起茶盏边沿。
姜吟玉提醒道:“父皇,茶水沸腾了。”
姜玄这才回过神,将茶炉拿下,示意宦官上来洗茶。
他看向对面,见小女儿坐在秋日光晕下,烟眉情目,青丝微拢,气质婉柔娴静,身形被秋色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那些他准备好敲打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姜玄道:“还在为父皇昨日骂你而生气呢?父皇不会害你,让你不去后山,自有我的道理,你就听父皇一次话,行吗?”
回应他的是少女一声轻轻的“嗯”。
姜玄见她这么乖巧,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目光染上几分爱怜,本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顺势抱住自己,却见她始终闷闷不乐。
“阿吟,怎么不开心?”
见姜吟玉不回话,姜玄思量许久,道:“是还没从卫燕这事缓过神呢?这样吧,这几日父皇正好有空,便带你去京郊外的行宫里散心,你去骑马,吹吹风,怎么样?”
这话掷地,少女果然有了反应,转过头问:“京郊外的行宫吗?”
“对,就是芙蓉园的温泉行宫。”
姜玄道:“现在气候暖和,你还能去草场骑马,等再过一段时日,天冷了,草叶沾上霜冻,可就不能了。阿吟想去吗?”
姜吟玉注意点放在“京郊外”三字上。
京郊外,是不是离豹房很近?
姜吟玉道:“我去。”
姜玄宽和笑道:“到时候,父皇再喊一些世家女郎来,与你作伴,好不好?”
姜吟玉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只道:“可以。”
姜玄松开她的肩膀,“出行的日子就定在后日吧。”
姜吟玉应下,盈盈退下。
两日弹指一过,到了这日,皇宫的车驾浩浩荡荡,驶出皇城,前往芙蓉园行宫。
行宫占地几百顷,前后雄伟壮阔,有草场、温泉、山林。薮泽陂池连接蜀汉江水,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苑几十所。养珍禽野兽,各种奇花异草。
车驾缓缓驶入行宫,贵女走下马车,结伴成群,嬉戏笑闹。
草场一望无垠,有一群贵族子弟策马而来,疾驰的马蹄踏过留下一地践踏成泥的花叶,欢笑声直上云霄,可谓风流倜傥,肆意洒脱。
十几匹骏马狂奔,引得众人纷纷退让。
“驾——”
这群贵族少年毫无畏惧,纵情狂乐,打马嬉闹。
然而很快,他们中有人注意到原野上出现一抹火红的衣裙。
“你们看——”
众少年寻声看去。
原是姜吟玉正从车舆中走下来。
夕阳如金,她立在原野上,旷野的风吹来,长发飘然,衣袂翩飞。
原野之上,少女衣裙迎风飘举,如耀眼妩媚的海棠,衣摆在风中一层一层绽放,夕阳做了她的背景,苍茫且悠远。
风卷起她的幕离,她双手挑开白纱,一双多情美眸向下看来。
这一刻天地华光都静默了下来,众少年忽然间就移不开眼。
在他们当中,有一锦袍少年,鲜衣华服,容貌俊秀,出神地眺望着那一抹亮色,眼底的像升起朝霞一般。
“魏家三郎!魏家三郎!”
身旁有人唤他,见他愣神,皆玩笑道:“你看痴了去!什么样女儿家没瞧见过?竟也有对着女郎发呆的一天!”
又有人道:“那是何家女郎?”
“三郎,你才情出众,最会吟诗作赋,说几句诗来形容形容那女郎!”
那被唤作魏三郎的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笑着摇头,这一刻再多的诗词,也变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拾人牙慧,道了一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四下哄笑声纷起,“见之不忘?一见倾心了?”
魏三郎丝毫未见脸红,目光追随着那抹倩影。
那美人也在看他。
美人俯下眼,随意扫过,不经意与他对视,很快又移开。一双莹白的手伸出,将薄薄的白纱捞下,容颜很快隐于幕离之后。
她转过身,往车舆中走去。
那一辆华盖马车,气势恢宏,花纹繁复,车后一道黑旗,上绣金色龙纹。
众人认出那上面的图案不一般,是皇家的马车,顿时议论起来。
魏家三郎脸颊迎着夕阳,久久未动,一直看着美人,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
原野上,姜吟玉慢步行走,傍晚的风吹过,夕阳将她的身影拉成纤细的一道。
她提不起兴致,现在满心满眼只想见一个人。
“皇兄现在哪里?我想他了。”
她身边有姜曜安排的暗卫,回道:“太子殿下刚启程去金雀台一趟,等晚些时候,便会来行宫。”
姜吟玉停下,又像刚刚一样,捞起幕离,悠远的目光向外眺望,声音似呢喃:“金雀台,是在行宫的南边吗?”
她从北眺望惊雀台,那里树木葱茏,森林笼罩。
有一高台矗立在林海中,四角屋檐雄飞,呈现展翅凤凰之姿,身后是血色的黄昏。
姜曜便是在这个时候,登上了金雀台内部的石台阶。
他绕着回旋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有暮色从金雀台顶部的方窗射下,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在他鼻梁一侧打下浓重的暗影。
男子面容如雪,姿态端方,着美玉,佩朱缨,双目明亮,身后拖长的影子一如其人一样颀秀。
他终于走完最后一步,踏上金雀台的最高一层。
他听人说,那里囚着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薮泽陂池连接蜀汉江水……”这句话化用自《两都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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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玉足
金雀台的一间暗室里,侍卫和侍女屏息静立。
紧扣在栅栏上的锁链,被风吹动,发出哐当的声响。
姜曜走上金雀台,脚步声惊动侍卫,他们欲朝他行礼,被姜曜制止。
姜曜独自往前,看清了这座高台的布局。
木栅栏之后,是一座宽阔的宫殿,里面摆放着一应家具,与平常宫殿无差。
任何人都可以透过栅栏,监视着里面的人。
用牢笼来形容这一处地方也不为过。
桌案处有一女子,背对外头坐着。
大概是察觉到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她转身起来,一步步走近。
随着她的面容逐渐显露,姜曜眸子微微一眯。
兰昭仪趴在栅栏上,仰起头问:“你是谁?”
姜曜默不作声地打量她。
兰昭仪何尝不也在看他?她视线上下扫过,见姜曜着锦袍,腰间佩白玉,便知他身份不简单,极其尊贵。
沉默中,姜曜出声:“你们先下去。”
众侍从“喏”了一声,齐齐弯腰退下。
兰昭仪指甲轻掐进木头里,问道:“是皇帝让你来的吗,还是另有其人?”
姜曜不说话,就单单凝视她,几息之后,眼里疑惑的迷雾打消,回道:“我是柔贞的皇兄。”
兰昭仪挑眉:“我女儿的皇兄?”
一份记忆跳进了她的脑海,兰昭仪望着青年的轮廓,眼前浮现出一个稚子的模样,有些狐疑地道:“你是姜玄的太子?”
兰昭仪见他没否认,便知没有猜错。
她压低声音:“带我出去吧。我知晓你不会无缘无故来这里的。你提起柔贞,是她让你来的吗?你和她关系很好?”
姜曜道:“确实是她让我来的。”
兰昭仪微微一笑,可见极其高兴:“我的阿吟在想念我是不是?”
她伸出一只瘦白的手,握住姜曜的袖口,“太子,我被困在这里,好多年了,这都是你父皇做的,我瞧你气度与你父皇完全不同,当是心地善良慈爱之人,你来帮我,救我出去,好吗?”
兰昭仪果然是姜吟玉的生母,她求人时,那流露出的情态和姜吟玉格外的像。
兰昭仪双手合十,抵在围栏上,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蛊惑:“好孩子,救我出去吧,我是柔贞的母妃。你救我出这樊笼,我会感激你,我的女儿也会感激你的”
她轻声:“这高台之下,四处都是猎狗。夜里会发疯嚎叫,我昨夜一夜未能安寐。”
姜曜沉默半刻,问:“你是从柔贞生下来那年,被囚着的吗?”
“当然!”
兰昭仪不假思索回答,身子低着栏杆,叹道:“我也不强求你带我出去了。你能不能给我女儿带几句话?”
“就告诉她,她的母妃真的很爱她。”
兰昭仪被困了十几年,太久没有和人正常交谈,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我还记得,她才生下来时,就像一个小奶猫蜷缩在我怀里。我就想,她一辈子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兰昭仪说着,想起什么,眼底蓄泪:“不行,我还不能离开这里!若我走了,皇帝一定会将气撒在我女儿身上!”
她转身往回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您所说种种,我会转达给柔贞。”
兰昭仪停下步子,扭头看去。
青年立在月色下,身形如鹤,唇角弧度清浅。
“我会想办法带您出去。现在,请您先和我说说这些年事情的始末,以及您最初为何会被囚。”
有些人天生便是有这样的能力,寥寥几语便能蛊惑人心。
兰昭仪犹豫一刻,走过去,声音缥缈地便开始倾诉过往。
金雀台外,银月升起。
**
芙蓉园行宫里,姜吟玉已经歇下。
她睡眠极浅,夜里一有动静便会醒来,然而这次她睡完觉,睁开眼,才发现床榻边上坐了一道男子的身影。
天还没全亮,帷帐里光线昏暗。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闻到那人身上熟悉清幽的气息,困意一下消散,从榻上爬起来,欣喜道:“皇兄,你何时来的?”
姜曜道:“才来不久。昨天夜里我便到行宫了,怕打扰你,便没有来。”
姜吟玉长发披肩,问:“怎么样?那个女人是我的母妃吗?”
姜曜道:“那个女人的确是兰昭仪,我幼时见过她一回。”
不仅如此,姜曜还将兰昭仪的话带到给她。
少女听着听着,拢紧怀里被子,低低垂下头。
她盯着被褥,仿佛在默默忍受情绪。
就听姜曜道:“你不用闷闷不乐,兰昭仪眼下并无危险。等过几日,我便会和父皇交涉,把兰昭仪接出来。”
姜吟玉扬起面庞,问:“真的吗?”
见姜曜点头,姜吟玉驱散了心头暗暗的阴影。
姜曜视线落在她脸上,问:“怎么没戴我送给你的耳珰,是不喜欢吗?”
姜吟玉摸摸自己耳垂,道:“没有不喜欢,是我睡觉的时候觉得不舒服,怕硌着便拿下来了。”
床头柜上正摆着她那一对耳珰,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寂的光亮。
姜曜帮姜吟玉将它们扣上,柔和的声线擦过她耳垂,“若不喜欢,下次我再送你双新的。”
他纤细的指尖沿着她耳廓游走,触及之处,激起姜吟玉肌肤一片颤.栗。
她侧开他的呼吸,低声:“喜欢的。”
姜曜揉了揉她耳垂,“喜欢便好。”
这时,殿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侍女走进来,“公主,奴婢听到了您的说话声,您是醒了吗?”
姜吟玉赶紧去推姜曜,让他离开。
那侍女一走进来,便清楚瞧见公主床榻上有两道影子,好似一高一低,再一看,又像一男一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一只男子的手伸出,捞起床帏,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侍女看清那男人是太子,不是旁的人,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这也足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太子没事来妹妹寝舍做甚?
白露没敢问,捧着铜盆,服侍公主洗漱净面,一边又悄悄用余光去瞥太子,见太子坐在案几旁,好似没有要走的迹象。
白露其实想提醒公主,毕竟太子是男子,二人共处一屋不合适,但转念一想,太子对公主有救命之恩,那公主依赖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白露去柜子里拿出几件衣裙来,问姜吟玉今日要穿哪一件。
姜吟玉捞起一件茶白色碎花的襦裙,贴在身上,问姜曜:“我今日穿这件,好看吗?”
说着,她还转了个圈,摇动裙摆。
姜曜手支着额头,浅浅含笑:“好看,不过穿红色的好看一点。”
姜吟玉便将茶白色的放回去,捞起红色的:“这件?”
她抱着红裙走过去,嫣然巧笑:“那我就听你的,我今日穿红衣,完全是为你穿的。谢谢皇兄帮我去见我母妃。”
姜曜失笑,眉眼轻弯,秀丽若芝兰玉树。
姜吟玉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得这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姜曜起身,又道,“父皇在行宫,这几日长安城中的政务,都需要我回去处理,没办法一直陪你。”
姜吟玉明事理,只说让他忙去,不必管她。
临出门时,他贴着她耳,低沉的声音道:“等过几日,带你去见你母妃。”
姜吟玉愣了下,脸上浮起笑意:“好。”
姜曜出了屋子,一直往前走,等转过拐角,姜吟玉看不到他了,才让躲在暗处的暗卫走出来。
暗卫问:“殿下有何事吩咐?”
姜曜道:“你去好好查查兰昭仪的过往。从她留下的一些东西上开始查。”
兰昭仪的过往难寻,她留下的宫人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没什么人还活着。
因此,搜查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姜曜想起什么,道:“那宦官陈琦的娘,是不是当过兰昭仪的侍女?你去刺探刺探他们,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暗卫抱拳:“喏。”
**
午后,姜吟玉应众贵女的邀约,外出一起骑射。
秋高气爽,水波澹澹。
众女郎骑着马儿跃入林间,巧笑打闹,笑声清脆,自成一道靓丽的风景,引得林中郎君们纷纷侧目。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是一少女,红衣白马,美得夺魂摄魄。
被无数道目光偷偷打量的姜吟玉,此刻在林间停下,牵着自己的白马到湖泊边喝水。
此处偏僻,四下无人。
姜吟玉不喜融入贵女圈,便主动退出来,来这里避避。
加上她刚追赶猎物,射出几只箭,额间出了香汗,也需要缓一缓。
水面极其清澈,白马俯低身去喝水,
姜吟玉蹲下身,将自己的鞋袜解开,掬了捧水,去洗刚刚被泥泞湿土弄脏的脚跟。
小溪水流淙淙,她的绣鞋放在溪边,一会没注意,就已经被溪水卷走了。
姜吟玉回神时,鞋正往下游漂去,当即捞起裙摆,赤着一只足,沿着溪畔跑了几步去追。
就在她追上绣鞋时,一个人的身影已经先她一步走下小溪,“哗啦一声”,将那只桃红色的绣鞋捡了起来。
姜吟玉抬起头,适逢那水里少年站起来。
二人一个在岸上,一个在岸下,四目相对望。
风拂碎发,姜吟玉拨开一绺乌发,打量着他,便见那少年目光下移,好似在看她赤着的一只足。
少女手一松,捞着的火红裙摆落地,挡住了少年窥探的视线。
姜吟玉后退一步,足踩在粗粝的鹅卵石上,眸子里带着几分怯怯:“能不能将我的鞋子还给我?”
她认出来,此人就是昨日,那群打马经过的贵族儿郎里的一个。
青袍少年回道:“可以。”
他涉水走上岸,姜吟玉看他衣袍都湿了,想递手帕给他擦拭,又觉这样不妥,慢慢收回手。
等他总算上岸,姜吟玉朝他露出笑靥,道:“把鞋子给我吧。”
少年回以一笑,却没有递过来,而是一步步走近,低下头,望着手中握潮湿的鞋,好似在做什么打量。
姜吟玉感觉他古怪,提醒道:“给我吧。”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次,少年竟然直接在她面前半跪下。
同一瞬,前方林子里走出来几个贵族郎君,本在吵吵闹闹,看到这一幕,顿时停下说话声,愣在原地——
魏家这一辈最出色的郎君,魏三郎,魏宗元,从小众星拱月长大,这一刻却虔诚地跪在那柔贞公主面前,手上捧着一只藕红色的绣鞋。
他在用自己的袖摆,擦拭绣鞋上的水珠擦,神情无比认真,等擦得一干二净了,才把鞋子送到公主赤.裸的玉足前。
“公主,请将足抬起来一些,好吗?”
少年抬起头,面含浅笑,双目深深凝望她。
第33章 表白
姜吟玉看着魏宗元的动作,脚尖点地,声音温柔:“你将鞋子放下来就好,我自己可以穿。”
魏宗元恍若未闻,手伸向她深红的裙摆边缘,笑道:“公主是天上的神女,不该染凡尘,请让我来为您穿鞋履。”
姜吟玉久居深宫,极少与外男接触,像这样被男子夸赞还是头一回。
她的脚跟被伸过来的一只手给紧紧握住,心倏忽一跳。
少年掐着她踝骨,指尖温热,还带着几滴水珠。
“请公主恕我的冒昧。”
魏宗元俯低身子,将绣鞋缓缓送入她的脚下,一直到鞋底与她的脚贴得严丝合缝,才开口,“公主,已经好了。”
姜吟玉攥着裙摆,一只手扶着自己的白马,脚往后一收,将那只绣花鞋隐藏在裙摆后。
“多谢你了。”
魏宗元在她面前站起身,轻笑看她。
姜吟玉也对他露一个灿烂笑容,神色平静,从始至终,对他的举动没有流露分毫情绪的波动。
若非她接下来匆忙转身、面色慌乱,魏宗元差一点就要被她的平静神色骗去。
“不必谢。”
魏宗元随和一笑,伸出一只手,让姜吟玉搭着上马。
姜吟玉跨上马,打量他,“我听他们喊你魏三郎,你是魏家的三公子?”
魏宗元做礼:“正是。”
少年弱冠左右的年纪,唇红齿白,儒雅随和,眉宇间自有一股书卷气,发上的飘带随风轻轻摇动,落在他肩上。
姜吟玉往下看他,点头轻笑:“嗯,我记住你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便调转马头要离开。
身后响起男子清朗的声音:“神女慢走。”
姜吟玉坐在马上,听到这话,险些没坐稳,回首看来,云髻上步摇轻摇。
魏宗元一直望着姜吟玉的背影,见她扭头,眉目映着秋光,对他带着好奇的打量。
等公主的马儿消失在树林间,那些在一旁看热闹的少年们,才争相走上来,围住魏宗元。
“宗元,难怪方才你和我们在一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原来是心被勾走了!你故意偷偷来见公主的,是不是!”
魏宗元毫不遮掩,大大方方道:“是。”
友人们吃惊道:“你真对公主一见倾心?可你昨日才见她第一面。”
树林里回荡着少年们的说话声,魏宗元没回话,只目视远方,看着那一抹红色的影子远来越远,道:“公主绝色倾城,我见之不忘。”
他们不知,魏宗元在来温泉行宫前,就被家中长辈叮嘱过,要主动去找公主见面。
十日之前,魏宗元在江南游学,魏家人急急发来的一封信,让他赶回长安。回来就与他商量,能否作驸马,迎娶公主。
魏宗元对此极其抵触,起初还觉得自己不会对公主产生爱慕之情,也不打算照做,这会才发现,若让他娶的是柔贞公主,那他心里是欢喜的。
魏宗元看向远方,道:“她是君侯之女,卫侯之妻,东宫之妹。”
他问身侧人:“公主岂非像那诗经中所称赞的美人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友人一愣,回道:“确实。可不就是诗文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
魏宗元平时最爱拈诗作对,他又家世高,身边人都抢着对他阿谀奉承。
魏宗元笑道:“是,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说完转身,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迈开腿往回奔去。
众人看着魏宗元上马,不知他要做甚,急忙也跟上。
一个午后悄然过去,夕阳渐渐西沉。
姜吟玉出林子不久,便被皇帝的人喊住,说是陛下请她过去一趟。
姜吟玉到达皇帝的清凉殿,才走进去,便听到了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陛下,您觉得柔贞和宗元般配吗?”
说话的是一道苍老的女声。
姜吟玉敲门的动作一下顿住,脸贴上去,目光透过门缝,朝里面望。
“三郎相貌出众,家世显赫,才情斐然,是长安城有名的青年才俊,京中不知多少高女郎想嫁给他。”
永怀长公主立在香炉旁,张开宽大的袖摆。
坐在对面的姜玄,声音漫不经心:“此事再容朕考虑考虑。”
“皇弟,这有何可考虑的?世家与皇室的联姻本就极其常见,更何况三郎的父亲是宰相,你不也极其信任魏宰相吗?”
永怀长公主绕到姜玄身边,高声道:“柔贞也性子是极好。若非我的几个儿子已经娶了妻,我必定要让他们来娶柔贞的。”
姜玄皱眉道:“魏家人多复杂,我怕柔贞进去处理不好关系,想挑个家世简单点的郎君。”
“怎么会?”永怀长公主道,“她是公主,是我的亲侄女。如若她能嫁入魏家,我这个作长辈的一定也会在背后给她撑腰。陛下,我什么性格你还不清楚?”
永怀长公主强势果断,从不吃亏。
姜玄自然是清楚的,对这个长姐也极其依赖。
他还是犹豫不决:“朕也不全是为了这个担忧……”
永怀长公主道:“我知晓,陛下舍不得她远嫁,可魏家不就在长安城吗?到时候你想见柔贞了,随时就可以召她进宫,陛下想想,京城中还有比我们三郎更适合的郎君吗?”
这一番话确实触动到了姜玄。
他手抚了抚膝盖,道:“若我的柔贞以后诞下子嗣,她也可以时常入宫,带小辈来探望我。”
永怀长公主唇角勾笑:“可不是?”
她见姜玄态度有所松动,趁热打铁道:“如今外面面流言四起,都说柔贞不尊礼法,陛下不会还以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驸马吧?”
这话姜玄不爱听,眉头紧锁:“什么意思?”
永怀长公主瞪他:“意思是你赶紧将公主嫁了!当初卫燕没对她做什么,她就敢逃婚,这不是不尊礼法是什么?也得亏卫燕早有暴虐之名,换个别的清流世家的郎君,她再敢逃婚试试?流言还能像现在一样温和吗?”
这话不无道理。
姜玄一向宽以待己,严于待人,自己做事可以淫.乱,但身边的人绝不能做丑事让他丢面子。
姜吟玉此前的举动,无疑是在一次次地挑战他的权威。
姜玄道:“你说的这些话,朕何尝不明白?外头那些人,瞧着对柔贞恭恭敬敬,谁知晓他们肠子里弯弯绕绕想着些什么。民间还说,柔贞是与人私奔逃婚,被男人丢弃后,才灰溜溜回来,被她皇兄包庇下来的。”
“简直荒谬!”
姜玄忿忿然骂了一句。
永怀长公主弯腰,道:“是啊。柔贞嫁入别人家,或许还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嫁入魏家,有我在,谁敢非议她?”
“所以陛下得快一点了,过了年底,柔贞也十七岁了。”
姜玄“唔”了一声,又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桩婚事究竟能不能成,朕还得询问柔贞的意见。”
永怀长公主骨碌一转眼珠,道:“确实,我还得询问一下我家三郎。不过想来,能娶公主是天大的幸事,他肯定会答应的。”
姜玄赞同:“你再去探探三郎的口风。”
永安长公主应下,她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退出大殿去。
门推开,刚好就撞上了进来的姜吟玉。
姜吟玉屈膝作礼:“见过姑母。”
永怀长公主笑着应下,她以前见着姜吟玉可都是用鼻子看她的,这次难得神色和蔼,拉过姜吟玉手,道:“公主快进去吧,你父皇等你呢。”
姜玄坐在那里,等候她多时。
姜吟玉和长公主道别后,进来行礼,问:“父皇喊我来是有何事?”
她心里做好了准备,皇帝会和她谈婚嫁一事,可皇帝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会,他将拉她到身边,扣住她的肩膀,道:“没什么,是父皇想阿吟了,想问问你今日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还行,”姜吟玉如实回答,“今日我遇到了魏家三郎。”
姜玄有些诧异:“魏家三郎怎么了?”
姜吟玉将今日所遇讲给姜玄听,“我的鞋丢了,魏家三郎捡到后,非要给我穿。”
姜玄拧眉,有些沉默,半晌道:“多少男子,在女子面前从不肯弯腰,他居然还愿意弯腰帮你穿鞋,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架子,他人应当是极好的。”
姜吟玉低声,“可我觉得他有一点孟浪。”
“只是帮你穿个鞋而已。人家说不定就是好心呢?”
姜吟玉觉得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
姜玄没继续深问,只道:“你明日再出去看看,有中意的世家郎君就回来和父皇说,你是公主,喜欢谁,父皇还不帮你办到?”
姜吟玉脸皮薄,每次被打趣这事都不太好意思,柔声道:“再说吧。”
皇帝点头,看一眼窗外,“天色晚了,陪父皇用完晚膳再回去吧。”
姜吟玉依旧装作天子乖顺好女儿,应下:“诺。”
这一顿饭用了小半个时辰,等姜吟玉用完后,殿外已是黄昏。
一直到退出来,姜吟玉脸上笑容,才慢慢落下来。
白露看着她的脸色,问:“公主怎么不开心?”
晚风里,少女款步徐行,裙摆曳过大地,声音随着风拂来:“我不明白,我一定要嫁人吗?”
白露眨眨眼道:“天下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啊。”
“是吗。”姜吟玉声音喃喃。
“可我看嫁了人的女子也未必开心。父皇娶了皇后娘娘,二人是少年夫妻,却相看两厌,成了怨偶;我的姑姑,永怀长公主,嫁了驸马,却豢养面首,驸马也流连烟花柳地。他们的姻缘好像都很不顺遂,为何就要替我做主,觉得我的会美满呢?”
她并不想嫁人。
白露劝道:“那魏家三郎,素有风雅的名声,应当是极出色的,公主不必失落。”
姜吟玉脑海中浮现出魏三郎的面容。
他真如外人所说极好吗?
是不是极好,要看是否和她相处得来。
她不敢妄下定论。
姜吟玉提起笑靥,道:“先不提这事了,我今日骑射,射中了好几只猎物呢。”
二人边聊边笑便走,就要回到宫殿时,殿内奔出来一人,姜吟玉被她撞得险些跌倒,好在一旁暗卫及时扶住她。
姜吟玉转过身,看向那冲撞自己的侍女。
“绿绮,怎么了?”
侍女绿绮慌慌张张,手上还捧着个物件。
“公主,刚刚有人给您送了件东西来。”
姜吟玉疑惑:“给我的?”
绿绮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副画卷,随着画卷一寸寸展开,画上女子的容颜也展现在眼前。
是一张绝妙的丹青画。
卷中美人正静静朝外凝望,双眉似峰峦聚,眼若水波横,一肌一容说不尽的风流柔媚……
白露望着画上女子出神:“公主,这画的是你吗?”
姜吟玉也有些愣怔,从那画中人的眉宇中好似辨认出了自己,心生疑惑,谁会画她?
她目光下移,继而看到画卷上,有一只丹青彩笔勾勒出的凤凰,一旁留白处,洋洋洒洒写着几句诗。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姜吟玉低声呢喃,读了几句,意识到这是什么诗,面色古怪,停了下来。
白露听着不对劲,问:“公主,这是那求爱的词吗?”
姜吟玉点头,她长这么大,从未收到过这样大胆的表白,耳畔绯红,颤声道:“这是谁送来的?”
“是魏三郎送的。”
绿绮说完这话,又道:“公主,那魏三郎长还让我问您,您明日午后有空吗,他想约您一道骑马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三郎的戏份是重要铺垫,下一章就有太子的戏份了,很甜。
“君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引用自《诗经·卫风》,说的是春秋时期齐国公主庄姜。
第34章 搂疼
晚风透过长廊,吹得屋檐下挂着红色的飘带飞扬。
绿绮见姜吟玉盯着画卷出神,犹豫问:“公主,这画卷要留着吗?”
白露当即道:“当然不能留了。这上面写的是求爱的词,公主收了不就等于接受魏三郎的示爱吗?”
姜吟玉手松开画卷,道:“退回去吧,我不能收。”
绿绮懵懵懂懂又看了一眼,卷起画卷,道:“那奴婢给魏三公子送回去!”
姜吟玉颔首,与白露跨入殿中。
一入内,白露便关上门,道:“这魏家三郎怎如此大胆?他和您才见了几面,就向您这样表达爱慕?”
白露话语担忧:“魏家三郎最好别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私下里送东西还好,若是追求公主,闹得人尽皆知,那公主可怎么办?”
姜吟玉坐下,低头去解身上衣物,准备沐浴。
对于白露的话,姜吟玉没有表态,此刻心还是扑通扑通乱跳的。
魏三郎求爱的诗词,在她心里到底是头一份,她有些心绪难平。
以前卫燕也说过喜欢她,可卫燕的喜欢,总是十分强势,带着居高临下,让姜吟玉处于弱势的一方,面对他时,心里更多的害怕。
魏三郎则完全不同,他似乎对她完全地臣服,在这一份感情里,他从一开始就将姿态摆得极其低。
姜吟玉坐在窗下,窗外花影投在她面上。
少女的心思柔软,像一条涓涓细流,里面藏着许多小浪花。
男人的爱慕对她来说,是十分稀奇的玩意,她没有经历过情爱,被表白一下,心里水花就会一下一下地晃。
她不打算嫁人,可若是真遇上了倾心的郎君,那姜吟玉想,不管那人的身份是什么,是王孙贵族也好,是寒门贫子也罢,那她总也要去试一试。
她只是不愿随便就嫁给一个不熟悉的男人。
芙蓉园有温泉,浴池里升腾着氤氲热气,姜吟玉去沐浴,在浴池前解下衣衫,缓缓步入水中。
温热的水从四周包围上来,裹着她的肌肤,她靠在水池边,慢慢沉睡了过去。
**
翌日天光晴明。
长风吹过,草场上草叶碧绿,被吹得如水波一样流动。
姜吟玉牵着马,没有去赴魏宗元的约,独自登上原野去遛马。
一直到傍晚时分,马儿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停在树旁要歇下,姜吟玉才从马背上下来,抬手揉揉马头。
这匹马是西域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名叫宝澄,通身毛发雪白,被阳光下一照,折射出明灭的金光。
这西域的贡马,几年才能得一匹,直接被天子大手一挥,赏赐给了姜吟玉。
姜吟玉抚摸白马的额头,道:“让你困在宫中,一年只能只能出来跑一两回,实在是我的不是。”
宝澄好似听懂了她的话,拿马头轻轻去蹭她的脸。
姜吟玉轻笑,将身子靠在他身上,抬起眼,眺望原野外的景象。
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给马儿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没有去过江南,我听说那里烟雨绵绵,水汽岚光,有连绵的山峦;我也没有去过西北,我听说那里黄沙漫漫,大漠连接天日。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脚下站着的这一块地方……”
可这里距离长安皇城,也不过十几里。
此刻姜吟玉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侧过身去,开始解宝澄身上的马鞍。
“我放你走,好不好?”少女扬起秀美的面庞,明眸皓齿,柔声道,“你替我去看看高山和大海,我放你走。”
沉重的马鞍从马身上解下来,马儿湿润的口鼻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马儿低下头,用头去拱姜吟玉。
姜吟玉抱住他的脖子,问:“你不愿意走吗?”
马儿不动,双目变得湿润。
姜吟玉笑道:“你若不愿走,那以后有机会我带你一起去看大漠好吗?”
正说着,姜吟玉听到身后草丛中响起窸窣动静。
她转过头,看到来人,轻愣住:“你怎么在这里?”
姜吟玉今日出来,特地让侍从不要跟着自己,就是怕暴露踪迹,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魏宗元遇上了。
魏宗元从树林里走出来,摸摸鼻子,笑得青涩道:“我也刚好就在附近。”
姜吟玉“哦”了一声,浅浅一笑。
魏宗元看着她身后的白马,笑道:“公主说的是,这样的马儿本该属于更广阔的天地,若被困在宫中,何其残酷?就像公主,若是在宫中活得不开心,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魏宗元是顺着姜吟玉心思话往下说,姜吟玉觉得他说的对极,轻轻点头。
得她这样的回应,魏宗元紧张的情绪松下来一半,问:“昨日宗元给公主送了一副画,公主却将它了退回来,是不喜欢吗?”
姜吟玉手扣着马缰绳,“不是不喜欢,是你不该送我的。”
魏宗元丝毫未觉有何不对,牵着自己的灰马走上来,道:“公主,我的舅母,永怀长公主昨日回去,和我说了一些话,她想让我……”
姜吟玉假装听不懂,问:“什么话?”
魏宗元支吾了半刻,道:“她说陛下有意撮合你我二人,让我来主动找您,多和您私下相处。公主,陛下和您说过这事了吗?”
姜吟玉低眉,问:“你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
魏宗元笑着点头:“是的,公主愿意嫁给我吗?”
魏宗元道:“公主放心,我对公主忠诚一心,绝不会像我的舅父那样花天酒地的胡来。我会听公主的话,公主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公主想要去看荒漠、去江南,那我们成亲后,我便带您去游山玩水,恣意欢乐!公主您就像这马,应该归于更广阔的天地,而不该待在这宫里,是不是?”
姜吟玉觉得事情发展的有些太快,道:“我再考虑考虑。”
魏宗元上前来,“那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吗?”
姜吟玉摇头赶紧道:“不行,不能私下来找我。”
“那我就明面上总可以吧?陛下和长公主都希望我二人在一块,以后什么宫宴,我都主动来找你。”
姜吟玉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见魏宗元身后的丛林里走出一道男子的身影。
魏宗元看到她眼中升起光亮,顺着她眼神望去。
来人是一个男子姿仪秀美,身量极其高,从森林深处走来,俊美夺目。
姜吟玉松开马的缰绳,往丛林里奔去,魏宗元看看到她那脸上扬起的明媚笑容,和面对自己时躲躲闪闪的神情完全不一样。
“皇兄!”
魏宗元也作礼道:“太子殿下。”
姜曜腰佩一柄长剑,剑柄上坠下一缕流苏,当他的目光扫来,魏宗元完全屏住了呼吸。
那双眼睛淡漠中又带着漫不经心的勾人,像是会蛊惑人心一样,任何人触及到他的视线,都会丧身其中。
魏宗元也不例外,被太子的气场所震慑。
说起来,魏宗元与姜曜的关系是极其不错的。
魏宗元少年时入宫,给别的皇子做过伴读,那时得到过太子在诗文上的指点,受益匪浅,故而心里敬仰太子,那是时常跟在太子身侧。
姜曜问:“方才在谈论什么?”
魏宗元笑着回道:“在谈论马儿呢。”
他走到宝澄马旁,抚了抚马的脊背,“公主在和我都认为,这样的汗血宝马就应该放出宫去,尽情在旷野肆意地奔走,而不该困在宫中,做一只被豢养失去了野性的宠物。”
他说完看向姜曜,期盼得到姜曜的认可。
姜曜看宝澄片刻,轻笑:“你说得对。可这样的马,毛发雪白,万里挑一,举世罕见,将它放出宫外,不出几日,便会被猎者捕住,流于市,引得万人竞相追,下场未必比待在宫里更好。”
姜吟玉一愣。
魏宗元完全没想到这点,笑容僵了下道:“是我太过天真,有点想当然了。”
姜曜又道:“三郎说成婚后,带我十四妹去游山玩水,肆意玩乐,魏家人会同意吗?”
魏宗元不过随口一说,被这么一追问赶紧道:“应该会同意的吧。”
姜曜淡扫他一眼,姜吟玉也朝他望去,魏宗元不敢与二人对视,目光低垂下。
正在他思忖着如何回话时,姜曜已经将马鞍重新安好,捞过姜吟玉,一把将她抱上马。
姜吟玉始料未及,身子摇晃,被他从后搂住。
二人共乘一骑,姜吟玉耳上珍珠乱摇。
魏宗元看着他二人的动作,也准备上马一起走。
姜曜笑道:“三郎再回去好好想想,我还有一些话,要与我的妹妹私下里谈。”
他身前的姜吟玉发出一声:“皇兄,你搂疼我了。”
魏宗元瞧着姜曜含笑的脸色,忽然头皮发麻,不敢跟上去了,只能弯下腰,对着这位未来的大舅哥做了一个礼。
等那二人扬鞭而去,魏宗元身边的仆从才走出来,问:“公子,要跟上去吗?”
魏宗元看着那二人的背影,脑中一闪而过此前听到的流言,听说太子对公主极其好,不惜东宫藏娇,为了公主与卫燕对峙。
那卫燕,便是因为做出了伤害公主的事,才被太子给果断除去的。
太子与皇帝疼爱柔贞公主,在这一点上可见一斑。
魏宗元设身处地换位想了想,如若太子对自己不满,那自己还能顺利娶到公主吗?
他余光一扫,看到一旁草地上有一道亮光,让仆从上去看看。
仆从将东西捡起来,“公子,这好像是女子的发簪,是公主刚刚丢的吗?”
魏宗元沉默一刻,接着笑起来。
真是老天都在帮他。
魏宗元难掩激动的心绪,道:“我去将簪子还给公主,你不要跟过来。”
去还簪子是假,他实则是心痒,想去看看太子会和公主私下说什么话,他们会如何的谈论这一门婚事。
第35章 强夺
旷野的草原,星汉灿烂,草上凝结白色的霜露。
骏马撒开四蹄,奔驰在无边的草场上,夜风卷起衣袂翩飞。
姜吟玉坐在马背上,背靠着男人的胸膛,红色的裙摆与他白色的锦袍在冷风中交织。
远方草山的轮廓变得清晰,姜吟玉轻口中呼出白色的雾气,问:“皇兄怎么突然来了?”
头顶人话语随着冷风灌入她耳中:“有政事要来找父皇,便顺道来看看你。”
姜吟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还来看我啊?那皇兄是怎么发现我的?我记得是一个人上来原野,没要侍从跟着的。”
他俯低身子,道:“你身边有我的暗卫。”
姜吟心想原是如此,琼鼻冻得通红,口中发出一句:“好冷啊。”
借着说这句话,她悄悄往后靠近了一点,紧贴他温暖的胸膛,怕他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可又觉得他应该是发现了的。
白马停在了一处山坡下,姜吟玉从马背上轻快地跳下来,鹿皮小靴轻踩草地,抬起头,就发现眼前有一堆篝火,旁边堆着砍好的木柴,四周都是树林。
姜吟玉竖起耳朵一听,远处林子里还时不时传来笑声,虽然隔得很远,但还是清晰可听,转头询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姜曜在篝火旁的坐下,“在山坡脚下,附近有不少贵族儿郎游猎完在林子里宴饮。”
姜吟玉若有所悟,快步走到姜曜身边,问:“皇兄方才说有一些话要私下里和我谈,是什么话?”
她怕是关于魏宗元的事,心里竖起了警觉。
姜曜未置一言,从地上拿起一个包裹,递到姜吟玉手里。
姜吟玉推测姜曜让人在这里准备好了篝火和包裹,一直在等他们回来。
她接过,好奇问:“这是什么?”
听姜曜道:“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给你带了新的耳珰来,还有一件裙子。”
姜吟玉眼将包裹抽开,里面红珊瑚耳珰和一件浅白色长裙映入眼帘。
那耳珰倒是其次,那长裙却极其吸引人睛。
纱裙叠着好几种浅色,月下看好似浮动着一层流光,腰间衔着珠宝流苏,裙摆坠着耀眼的珍珠链子。衣袍仿佛用熏香薰过,一股浓郁的兰香随风拂来。
可以想见,这样一件衣裙穿在身上,该会如何的摇曳生姿。
姜吟玉将裙摆贴着自己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眼里绽放灵光,“很好看。”
口中雾气氤氲,篝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光影跳跃里,姜吟玉透过火光看着他,见他也在看自己。
姜吟玉走过去,道:“哥哥送我的东西,我很喜欢,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回报哥哥好,我给哥哥跳一支舞吧。”
说完,她睁大眼睛,连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不放过,心跳声如擂鼓,紧张地想知道姜曜会不会同意。
他抬起眼,仿佛在用目光描摹她的面容,问:“给我跳舞吗?”
姜吟玉喉咙发紧,自是知道他是太子,不知看过多少会宴席上舞姬,自己那点舞技,在他面前能算什么呢?
姜吟玉声音小了点:“我只跳给你看。”
姜曜唇角绽开一抹浅笑,看得姜吟玉心慌,也不知那是不是在笑自己。
“你不是给卫燕跳过吗?”
他长眉挑了下,声音醇醇,明亮的火光在他眼中一摇一曳,极其悦耳。
姜吟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当初便是在一次宴席上,韦皇后令她当众跳袖舞,卫燕看了后,对她一见倾心,去向皇帝求娶她。
姜吟玉道:“给卫燕跳不并非我自愿。”
姜曜凝望她,“为我便是自愿的?”
今夜,他的声音好似都被夜色染沉了一半,听着无比的低醇。
姜吟玉轻轻点头,“对。”
说完这话,少女已经抱着衣衫转身,往林子里跑去,“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回来给你跳。”
姜曜轻笑一声。
林间光线幽暗,姜吟玉跑进去后,花了好一番功夫,将衣裙穿戴好,又将原来的珍珠耳珰取下,换上那双红珊瑚样式的。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在粗粝的树干上。
她没穿过这件衣裳,也不知上身了如何,只期盼在姜曜眼里不要出丑。
她目光透过草叶间缝隙,向外看去,见姜曜似乎是取下了一只水壶或者酒壶,篝火的光投在他面庞上,他神色淡然。
姜吟玉提着纱裙,款款迈开步子,一出去,冷袭来,吹得她肌肤泛起一层战栗。
更让她感觉战栗的是,暴露在姜曜的视线下。
她看着姜曜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后,侧过脸,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微深,带着几分莫测的打量。
那感觉极其不妙,姜吟玉感觉此像就是一只暴露于荒野的猎物。
她莲步轻糯,足尖迈出了第一步。
少女月下起舞,身姿纤弱无骨,绮罗纤缕可见肌肤,一身银白色纱裙,月色清霜加身,白得耀目,随着舞步翩跹旋转,裙摆有层次的绽放,犹如暗夜里的一朵昙花,散发幽寂的光亮。
姜曜长睫染着一层月光,手撑着额头看她。
少女在月下美的不可方物,似那巫山随雨雾而出的神女。
即便没有器乐的伴奏,可山涧淙淙的溪水,远处若有若无飘来的郎君们的欢笑声,皆作了她的奏乐。
二人一对视,少女唇角笑容如同春夜里缱绻的月牙。
袖摆从她纤细的手腕上滑下,姜吟玉在等着姜曜说停,可等了许久,都没见他有喊停的迹象,兴致十分盎然。
姜吟玉一舞毕,已是薄汗阵阵,香汗淋漓。
她走到姜曜身边,姜曜给她让开一点座位,姜吟玉顺势坐在他空出来的地方,喘着息看着他。
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的对望着。
姜吟玉红润的唇瓣微张:“哥哥,有水吗,我渴了。”
有是有,姜曜指尖轻敲身侧的水囊,浅笑问:“你出门自己没带水囊吗?”
姜吟玉理了理碎发,气还没有喘均匀,又娇又酥道:“没有。”
姜曜将身侧的水囊递给她,姜吟玉看清他的动作,眼睫微微一颤,再抬眼对上他坦荡无波的视线,也直接接过水囊,打开了盖口。
她没有套嘴喝,而是将口子拉得离唇远了一点。
只囊里的水一入口,姜吟玉便急促地咳嗽了起来,捂着唇伏在一旁草地上,“咳咳!”
水从她唇角边滑下,递进了衣襟里。
姜吟玉被呛得脸通红,道:“皇兄,这是酒!”
姜曜道:“是酒。我有说是水吗?”
姜吟玉眉眼委屈,确实,从头到尾他没说一句话,可姜吟玉觉得他是故意的,只是见他双眸含笑看着她,她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胡乱擦唇,薄红色口脂都乱了。
姜曜看着她的动作,让她靠近一点,指腹帮她去擦唇角。
篝火“啪啪”燃烧火光,将周围照得明亮。
此刻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丛林里,有一道男子的身影。
魏宗元坐在马上,将远处二人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林间有一堆被砍伐下来的树干,堆成一堆,成低矮的小山丘状。
姜曜背靠在那里,姿态闲适,而少女好似俯趴在他身上,笑着和他说话,被光照亮的面颊上,口脂好似都乱了。
魏宗元心里隐隐浮起一丝古怪的情绪,越看这一幕越觉不对劲。
而姜曜自然察觉到了身后有一道投来的视线,分毫未动。
他替姜吟玉擦干净唇角口脂,又看有紫色的酒痕,顺着她脖颈滑下锁骨。
他让她再靠近一点,和她要了手绢,帮她去擦。
姜曜抬起眼,看着她眸子问:“还渴吗?”
姜吟玉在离他脸颊咫尺近的地方,点了下头。
姜曜道:“酒囊里的是葡萄果酒,烈性不大。你若是实在口渴,也是可以喝的。”
姜吟玉拿起水囊去饮。可那些酒对于姜曜不算烈,可对于素来极少饮酒姜吟玉来说,却是一杯就倒。
果酒清甜,灼烧着人喉咙,勾着人一口一口再饮。
姜吟玉喝了几口停下,水眸柔柔看着姜曜,果然没一会,她脸上就浮起了一层薄红,整个人瞧着晕乎乎的。
姜吟玉红唇上映着酒渍,张口道:“你骗我,这酒明明好烈。”
姜曜看出来了她是要晕了,说既然如此便回去,姜吟玉听了后,点点头,却连身子都站不稳,直接腿下发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柔贞?”他唤她。
怀里人嗯了一声,声气软浓:“我好像有一点困了。”
姜吟玉伸手,缓缓搂住他的脖颈,将脸颊埋进他肩里,开始胡言乱语,顾左右而言它。
她呢喃道:“我想我母妃了。”
姜曜道:“我会带你去见你母妃。”
姜吟玉稍微动了下身子,抱他更紧:“我害怕,我不是你亲妹妹的事传出去。”
此言一落,姜曜身子微僵。
姜吟玉又道:“皇兄,我感觉这一切都是我赊来的,你对我的好,我一边受着,却一边不免战战兢兢。如若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还会像这样对我这么好吗?”
少女又抬起眼,脸颊升起绯红,目光迷离。
姜曜安抚她情绪:“当然。”
她又追问:“不是你妹妹,你也能待我比安阳好,比六哥都好?”
姜吟玉埋在他颈肩,感受他喉结的滚动。“我很害怕,如果不是你亲妹妹的事被揭露出来,外面的会爆发怎么样流言。”
少女说完这话,便再也没发出声音,姜曜在她耳畔轻唤,她也不为所动,像是睡了一般。
晚风吹过,篝火上点点的星火飘散。
少女双目轻阖,卧在姜曜膝腿上,后脑勺被男人手臂托着,双耳垂下的耳珰灵动又漂亮。
姜曜凝视着她的睡容,抬起手,指尖触碰她的肌肤。
今夜,他来行宫,并非有事来找皇帝,就是为了见她。
为她买了华服,带了耳珰,策马奔驰十几里来长安城行宫……
大概姜曜也发觉自己过于疼爱这个妹妹了。
姜曜心中有一个界限,一直没有越过,直到今夜,暗卫递给他一些信件。
那是兰昭仪的手书,上面所写,姜吟玉父亲另有其人,并非天子亲生。
如若她真的并非他的亲妹妹……
姜曜脑海里一闪而过,很久之前和卫燕在猎场里的对话——
卫燕问他:“太子处处包庇柔贞公主,可想过有一日若她不是您的妹妹,到时候该怎么办?”
姜曜视线落到卫燕身上,笑道:“若柔贞不是孤的妹妹,那孤必定将她从你身边夺回来。”
这一刻夜色里,篝火明亮。
姜曜凝视姜吟玉面颊许久,喉结滚动,拿起酒囊,饮下了一口烈酒。
他一向冷静自持,对这世间大都数事,都保持着可有可无,冷漠处之的态度。
可今夜烈酒入喉,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卫燕:好。
魏宗元:好。
皇帝:好。
未来的驸马:好。
这章是评论破3000的加更。
第36章 醉酒
不过兰昭仪留下的手书,有多少可信度,姜曜实在不得而知。
他还得再去金雀台一次。
除非兰昭仪亲口承认信上的话,否则姜曜不会信。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去问一问。
夜色深邃,又过了几刻,草丛里响起脚步声。
侍卫走上前来,提醒道:“殿下,夜色已经很深了。”
远处少年们的笑闹声,消散逐渐不闻。
侍卫看一眼窝在太子怀中的公主,面露为难,“殿下,公主该怎么办?”
姜曜手探入姜吟玉膝下,将她抱起来,走向系在树下马,搂着她带她上去。
“我策马带她回去。”
姜曜替姜吟玉披了一件狐毛大氅,二人胯.下马儿迈开了四蹄,驰入了草场。
还没奔驰几步,他怀中的少女便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
姜吟玉醒了过来,才饮完酒,肚子还难受着,根本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被颠了一会,小腹就开始翻腾。
“哥哥,我要吐了。”
姜曜看她神色难受,放缓了马速。
姜吟玉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道:“不要骑马了,你抱我回去吧。”
马儿又向前奔了几步,这次少女忍不住,抱着他的手臂,身子往外倾,红唇微张,像是真要吐了。
他勒住缰绳,抱她下来。
姜吟玉双脚一落地,脸上难受的神情就一扫而空。
她酒气未散,双目迷离,小跑几步,投入他怀里,声音极其软道:“好冷啊,你抱抱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她身上的披风捞着往他身上盖,动作窸窸窣窣。
姜曜伸出一只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等着她安静下来。没一会,少女就停下了乱动,又像睡着了一样。
姜曜手握住她下巴,唤她:“姜吟玉?”
姜吟玉闭着眼睛,好半天,才迟钝点了下头,蹙眉:“喊我做什么?”
姜曜抬望着远处原野,叹息一口气,确认她是真的快睡着了。
她机灵的很,刚刚醉了酒,被马才颠了一下就喊难受,故意装模作样说自己要吐了。姜曜清楚地看到她下马后,立马就不想吐了,还笑着和他说话。
他由着她抱了一会,侍卫走上来问:“殿下,要不还是让公主坐在马上,属下来牵马带她回去?这样也不必颠着公主了。”
姜曜吐出一口白雾,道:“不用,我背她回去。”
侍卫诧异,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姜曜拍了拍少女的脸颊,将她叫清醒了一点。
他一边和她说话让她别睡,一边说要背她。
少女脚下不稳,拧眉和他撒娇,缠着他不肯动。
好半天,她才被人哄好,慢吞吞往姜曜身上爬。
姜吟玉脑子里一团浆糊,意识朦朦胧胧的,看着姜曜的后背,身子倒了上去,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随后便觉双脚离开了地面。
男人身上的温度透过绸缎传到她身上,姜吟玉忍不住将脑袋往暖源处靠,口中喃喃道:“我手被风吹得好冷,你能再帮我捂手吗?”
姜曜道:“腾不出手来。”
少女沉默了一刻,自发将身子往上提了提,一下贴他更近,软声道:“那我搂紧你一点好了,我帮你挡脖子上的风。”
一边说,她将两只冻成冰的手都往他脖子里伸去。
姜曜冷得轻吸了一口凉气,若非两只手都在抱她的大腿,他定将她那双不安分的手抽出来,给好好拷打。
果然她喝了一点酒,那点的小性子就藏不住,都使出来了。
他冷声喊她:“姜吟玉。”
可背上人脑子昏昏沉沉的,哪里还能察觉得到他语气的变化,居然还发号施令道:“好好背我,不要和我说话。”
说完,又将冰冷的手往姜曜衣襟里伸。
天地之间,远山苍茫,星光洒在行走在草地上的二人身上。
姜曜叹息一口气,想她幸亏是醉着了。
等她醒来,最好不要后悔自己做了什么。
**
不多时,姜吟玉回到自己的寝殿。
她捞过被褥,闷头就睡,第二日,是被窗外鸟鸣声吵醒的。
姜吟玉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是白净的床帏,上面晃动花影和日光。
宿醉一场醒来,头疼得要命。
姜吟玉躺了好半天,那份疼才慢慢脱离,扶着脑袋从榻上坐起身。
珠帘旁的白露听到动静,连忙小跑到榻边坐下,掉:“公主醒了?”
姜吟玉点头,努力回忆昨夜的情形,可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似乎从喝下那酒囊里的果酒就停了下来。
姜吟玉问白露:“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白露睁大眼睛问:“公主不记得了?您是被太子殿下背回来的。”
姜吟玉一听诧异道:“皇兄背我的?我有没有对皇兄做什么出格之举?”
说完,便见白露神色不太对。
姜吟玉暗觉不好,问道:“有吗?”
白露小声道:“昨夜殿下将公主背着回来,院外人都看见了,这倒也没什么,可殿下将放上榻,准备离开,公主却酒性发作,怎么说也不肯让殿下离开,就坐在榻边,一直抱着殿下的腰,让殿下陪着您。”
姜吟玉心紧,问:“然后呢?”
白露道:“殿下没办法,一直将公主哄睡着了,三更夜时才得离去。”
听完这些,姜吟玉指尖攥紧床单,问:“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倒是没有了。”
不过这些也足够让姜吟玉感觉羞耻了。
如若这些事她有印象还好,偏偏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也记不清。
她不记得对皇兄到底还做了什么,更不知皇兄会不会因此怪罪自己。
姜吟玉心里惶惶不安,好一会,才将那些情绪压回去。
她看窗外阳光正好,问白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白露道:“午时了,奴婢瞧公主一直睡着,没敢打扰。”
因是在行宫,姜吟玉难得散漫一次,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姜吟玉下榻去梳妆,白露走上去道:“就刚刚,公主没醒时,魏家三郎还来寝殿找公主呢。”
姜吟玉拿簪子的手一顿,疑惑问:“魏三郎来有何事?”
白露道:“奴婢没敢放他进来,就说公主昨夜吹了风,身子不适,在榻上养病,不能见人,魏家三郎也没说什么,东西留下将就离开了。”
姜吟玉顺着白露手指的方向看去,桌上摆放着一个紫檀木的食盒。
白露道:“魏三郎给公主带了盒点心。”
这寝殿里主仆二人正说着,院子外便传来了交谈声。
姜吟玉竖起耳朵一听,说话者似乎正是魏三郎。
院外——
魏三郎走出去,与进来的太子姜曜碰上。
二人立在寝舍前的长廊上说话。
魏宗元郎抱拳行礼,笑着道:“殿下也是来看望公主的?公主就在屋内,不过她好似生了病,还未醒来。”
少年一身青袍,腰杆挺得笔直,俊拔如青松,说话时不卑不亢。
姜曜颔首,让他免礼。
魏宗元看向姜曜,眼神带着敬意,忽想起一话,道:“宗元近来新作了几篇文章,不知殿下何时有空,能指点宗元一二?”
此前魏宗元时常写诗赋,来请姜曜指点。
姜曜淡淡道:“你有空便来找我。”
魏宗元感激地抱拳,“多谢殿下!”
姜曜手揉揉他肩膀,道:“我与你长兄关系极好,他一向爱护三郎,我便视三郎也是为我的弟弟。不必言谢。”
他口中魏宗元的长兄,曾经做过姜曜的伴读,与姜曜交情匪浅,可惜身子孱弱,未及弱冠便早早逝世。
姜曜便一直以来都替他照顾魏家的儿郎。
魏宗元得了这话,连忙又行礼道谢。
坐在屋子的姜吟玉,将院外二人的交谈声听在耳中。
原本她还以为皇兄与魏宗元关系平常,现下一听,才知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十分熟稔。
那些她原本准备告知皇兄,自己对对魏宗元的看法,突然不知怎么说出口了。
不多时,姜曜走进了屋内。
四目相对,姜曜道:“魏三郎不是说你染了风寒,卧榻休息了吗?”
姜吟玉不好意思道:“是我睡过了,侍女便随便编了个借口,将人打发走了。”
姜吟玉想起自己昨日的举动,指尖攥紧手中簪子。
姜曜在梳妆台前停下,从她手中拿过那只玉兰花簪。
姜吟玉目光随着那根簪子转动,向上落在他脸上,与他俯视下来的眼神对望。
那股熟悉的、压迫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朝她袭来了。
就像昨夜她口渴,想要喝水,他唇角含笑打量她一样。
姜吟玉主动开口,想要道歉:“我昨日……”
未料还没说完,姜曜便道:“昨夜你跳的那支舞,很好看。”
姜吟玉心抖了一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露出耳畔上的红珊瑚耳珰,用动作掩饰自己的慌乱。
她柔声问:“真的吗?”
姜曜走到她身后,与她在镜子中相望,道:“自然是真的。”
一旁的白露瞧着二人,觉得哪里古怪:公主性格一向温和,不会外露,为何会主动给殿下跳舞呢?
白露立了会,也察觉到自己的多余,主动退出去,只留他二人。
姜吟玉总算鼓起勇气:“我昨夜,可有对皇兄做出冒犯的举动?”
她盯着姜曜的唇,琉璃一般的颜色,极其好看,如用他人一般。
他以为那双薄唇里不会吐出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可姜曜毫不留情面地道:“有的。”
姜吟玉心紧住。
姜曜指尖搭上她的脖颈,游走冰冷的温度,带来一阵轻颤。
他用一只手向她重现了一遍,昨日她是如何要探入他衣襟间取暖。
姜吟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锁骨白皙,脖颈纤细静静绷住,如一只娴静的花枝被他握在在掌中。
她有些呼吸困难,喉咙发紧,颤着声唤他:“皇兄。”
姜曜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柔和的目光鞭笞她的肌肤,仿佛在等着她先开口。
姜吟玉指尖握着他的手,喉咙在他掌心下滑动了一下,眉眼低垂,道:“是我错了。”
他只是握了她脖颈一下,姜吟玉肌肤两侧便泛起一阵麻意。彻底知道自己昨夜对他做了什么。
她万分悔恨,真心忏悔。
“皇兄昨夜也是和我一样感受吗?”
姜曜没回这话,指尖轻敲她的脖颈,俯下身来,姜吟玉害怕地身子向前,整个人靠在梳妆台上,看着镜子中他玉容的靠近。
他侧开脸,一只眼与她对视,唇贴在他耳畔道:“只是让下次别再这样了,作为公主。酒后失仪可不好。没有怪你。”
他顿了顿,呼吸拂在她耳后:“今日想去见你的母妃吗?”
这才是姜曜今日的目的。
昨夜她醉酒后,他答应过她的话。
姜吟玉脖颈还在发抖,一边是他的热息,一边是他冰冷的手心,转头来,眼睫轻动,不假思索道:“自然想的。”
姜曜嗯了一声,示意她去换好衣裳。
姜吟玉手忙脚乱,捞起一旁屏案几的衣裙,走到屏风后去换。
人走后,姜曜垂下眼,开始一一打量她妆奁里的首饰。
一直到午后,姜吟玉梳妆好,二人一道走出寝舍。
**
金雀台外长风飘荡,林海飘绿。
二人各自驱马来到豹房。
太子的人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姜吟玉在护卫的护送下,一路无阻,到达金雀台。
姜吟玉登上最高的台阶,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人心中悚然。
四周气氛阴森,光线黯淡,侍女侍卫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切都仿佛定住了一样。
姜曜让众人退下,高台上只余下他和姜吟玉二人。
姜吟玉步走到木栅栏前,慌乱的目光朝宫殿里投去,寻找那一抹紫色的身影。
视线巡睃半天,没有见到人。
姜吟玉手拍了拍栅栏,发出“咚咚”的声响。这一次,屏风之后总算绕出来一道女子的身影。
那女人见到她,愣了愣,脸上藏不住笑容,曼步走过来,轻声细语:“是你啊?上次来地宫给我送东西的小侍女?很漂亮的孩子。”
姜吟玉一听“孩子”二字,心口涌动酸涩之意。
她眼里浮起波光,道:“是我。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啊?”
兰昭仪声音清亮:“很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姜吟玉也朝她微笑,手忙脚乱拿出来一只丝绢,透过栅栏,递到兰昭仪手里。
“我给怕你在里面吃不好,饿着肚子,给你带了一些核桃酥过来,你尝尝吧!”
兰昭仪低下头,看着桃酥,颤抖的手伸出,覆上姜吟玉的手。
她指尖拈了一块,放入口中,道:“很好吃。我最喜欢你这样乖巧听话的孩子了。”
姜吟玉脱口道:“我也喜欢你,母妃……”
话说完,就见兰昭仪身子一顿。
兰昭仪抬起眼,对上少女湿漉漉的水眸,心口鼓得涨涨的,十几年来埋在心底最深沉的爱意一下爆发出来。
这是她怀胎八月生下来的小女儿。她出生那怀,孱弱得像一只猫,奄奄一息卧在母亲的怀里。
她没希望女儿能有什么大作为,只期盼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可她女儿真的很聪明,被养得极其好,善良又懂情义。
兰昭仪伸出瘦白的手,替她擦干净泪珠,哽咽道:“哭什么?哭了就不漂亮了。”
姜吟玉垂下脸,泣不成声:“母妃,我很想你,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梦到你,总感觉你在我身边,没有离开……你给我的玉佩,我一直好好保留着……”
姜吟玉将系在腰上的那一只玉佩拿出来,兰昭仪看了后,一下愣住,目光怅惘,接着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枚玉佩不是兰昭仪有意留下。在姜吟玉很小的时候,十分爱哭闹,兰昭仪每次拿这个玉佩逗她,她总会停下哭声,睁大一双眼睛懵懂地看着它。
这枚玉佩是兰昭仪无心之举,可没想到女儿会保留这么久。
兰昭仪抹干净她的泪,道:“别哭了阿吟。”
一旁递过来一只手绢,兰昭仪顺着那只手看去,她刚刚一心扑在女儿身上,没发现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太子?是你带我的阿吟来见我的吗?”
姜吟玉颤抖的话语道:“是他带我来的,皇兄待我极好好。”
兰昭仪眼眶发热,朝姜曜颔首。
姜吟玉终于消化完自己的情绪,抬起头,落泪道:“母妃,是父皇将你囚住在这里的吗?”
兰昭当即仪否认:“不是,是母亲犯了大错被关押在这的!”
这话落地,有侍卫跑上来催促:“还请殿下快一点,有人来了。”
姜吟玉吃惊,扭头地看向姜曜。
姜曜走过去,询问情况。
那侍卫指向窗外,道:“殿下您看,豹房外似乎来了一行人马,像是陛下的人。”
姜吟玉听到这话,不敢再耽搁,赶紧问兰昭仪:“母妃犯了什么大错?是不是父是在骗我,他根本对你一点也很不好,你是被他强夺进宫里的?”
她以为能从兰昭口中得出什么话、能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可兰昭仪只是道:“怎么会呢?母妃确实是犯了大错。”
兰昭仪长话短说,恨不能将所有的叮嘱一股脑抛出来:“阿吟不必管我,在宫中好好当你的公主。不管怎么样,你如今健康长大,母妃的心愿已经圆满了。母妃希望阿吟能找一个好男儿,家世好,地位高,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的!哪怕有一日,你不得你父皇欢心了,那人家也能护着你!”
兰昭仪眼中泪水控制不住往外流,重复道:“你父皇性格暴虐,万一有一天将刀子对着你,母妃希望你的夫家能给你庇护!”
姜吟玉嗓音嘶哑:“可他们都说我是父皇最爱的小女儿,父皇怎么会将刀子对向我?”
“我真是父皇最爱的女儿吗?”
她看着兰昭仪,仿佛在透过这话在问别的什么。
兰昭仪捧着她脸道:“你当然是你父皇最爱的那一个。”
留给母女俩的时间所剩无几,姜吟玉问完这句话,又道了一句“我会很快再来看你的”,便在催促声中,提着裙裾跑到台阶边下去了。
兰昭仪探出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她那一抹裙摆,将头搁在栏杆上,痴痴地看着女儿的背影。
姜曜吩咐暗卫护送公主从另一条路离开。
说完,他朝兰昭仪走来。
兰昭仪道:“太子殿下不走吗?”
姜曜道:“不必。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昭仪娘娘。”
兰昭仪目光变得游离,飘飘渺渺地看向远处方窗,道:“什么话,太子说吧,看在你今日带我女儿来见我的份上,不管什么话,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姜曜走近一步,眉眼若春波般柔和。
只怕世间任何人,面对他这样一副神情,都不可能拒绝他接下来的问话。
兰昭仪做好心中准备,可在听到姜曜低沉暗哑的声音,心还是陡然紧了一下。
“姜吟玉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婚事
面对太子这样古怪的问话,兰昭仪道:“当然了,阿吟不是你的妹妹还能是什么?”
姜曜凝望她许久。
兰昭仪道:“太子此言是何意思,是在怀疑我的阿吟血统不纯,还是在质疑我对皇帝不贞?”
姜曜道:“并非是我怀疑兰昭仪,是您十几年前的手书,上面亲口所说柔贞不是陛下的血脉。那手书上字迹,我也对比过,与兰昭仪在宫中留下书信字迹相差无几。”
兰昭仪笑道:“什么手书,我不记得了。”
她目光带着审视,焉知他是不是来套她话的,怎敢轻易托出女儿的身世?
然而她越反复体会姜曜的话,越觉得其中有古怪。
她道:“太子是说与我女儿关系极好?是哪种关系好,到底有多好?”
一种猜测缓缓浮上她的心头,这个念头一出,兰昭仪整个人身子发寒,犹如置身冰窟。
如若姜曜早就知道阿吟不是他的妹妹,那他对阿吟的感情……
兰昭仪想起女儿依赖他的样子,指甲划进木栅栏里,看姜曜的目光换上了另一种打量。
兰昭仪试探性地问:“这事对太子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姜曜看向一旁,“不过也不是特别重要。”
兰昭仪不理解这个回答。
姜曜道:“总归她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都会待她极好。”
兰昭仪又强调一遍,语气强硬:“阿吟是你的妹妹!”
姜曜眼皮一搭:“相比之下,我是更相信您的手书上写的,她不是皇帝的血脉。不过您既然这么说了,在您亲口告诉我真相前,我自然还会将她当做妹妹。”
说完他后退一步,离开此地。
兰昭仪多疑地看着他的身影。
姜曜走下金雀台,沉重的石门在眼前打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
如他所说,哪怕有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没有完全确定前,他依旧会将姜吟玉当做妹妹。
金雀台围着一圈人马。
众人见到他,皆行礼,“殿下。”
姜曜一抬眼,就看到其中一体态臃肿的宦官骑着马儿在前头,此人正皇帝身边的大宦官。
刚刚来的一队人马,是皇帝的亲卫。
姜曜看到那宦官,问:“父皇也来了?”
那大宦官驾马走近,脸上肥肉横堆,讪讪道:“殿下,不必再瞒了,陛下刚刚已经发现柔贞公主了,也知晓今日您带她来金雀台。”
姜曜眉头微蹙,淡声道:“父皇人在哪?”
大宦官面色惨然:“陛下龙颜大怒,带着公主回宫去,让您也赶紧回行宫!”
姜曜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疾驰进入森林。
金雀台离行宫只有几里路,一盏茶时间,便回到了行宫。
他在皇帝的清凉殿前停下,大步走入大殿。
还没完全走进去,就听到了皇帝暴怒的声音。
“为何今日又偷偷出去?朕准你去看那个女人了吗!你还是不是朕的女儿,怎么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胆大妄为!”
少女声音温和:“我去见那人有何不妥?她不是我母妃吗?”
殿内沉默了一刻。
皇帝的声音响起:“你果然知道她是你母妃了。这是没有不妥,可你在违抗父皇的旨意!”
殿内,姜玄坐在座上首,看着下方立着的少女,面色阴寒:“朕之前就不许你偷偷看她,你却偏要去看!你先给我跪下认错!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姜吟玉道:“女儿不想跪。”
姜玄气急败坏,手指着姜吟玉半天说不上话,一步走下台阶,朝宦官怒吼道:“鞭子,朕的马鞭呢!朕怎么生出你这个不服管教的孽障!”
宦官吓得双腿发软,拿起案上的马鞭,颤巍巍地呈上。
皇帝眼中怒气滔天,将那根粗粝的马鞭反复拉直,发出“啪啪”声。
他对着姜吟玉呵骂道:“先是大婚典礼上逃婚,现在是不听朕的话,不愿意下跪,以后呢?会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下一次别是嫁了人,婚后与人通.奸!”
“朕告诉你!朕已经给你定下了一门婚事,下个月就将你嫁出宫去!赶紧滚得离朕远一点!朕不想再看到你!”
姜吟玉听到这话,好似挨了一鞭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一会,她才抬起脸,面容雪白,似惊惧过多,没有一点血色,眼中杂着各种复杂情绪——
有难以相信,有震惊,更多的是委屈。
她声音嘶哑:“父皇,你以前从未骂过我这么难听的话……”
姜玄看到她流露出的眼神,心就软了大半。然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姜玄不会再做出让步。
姜玄走上去,拉过她的手臂,俯下冰寒的脸,道:“那是你活该!谁给你的底气,让你敢这样和父皇对着干的!是你皇兄吗?”
话才说完,姜玄余光便瞥见一道身影绕出来。
姜曜的声音响起:“父皇是在说儿臣吗?”
皇帝冷笑,也不知姜曜是不是在那里听了好一会,故意赶着这时候出来,不过他现在没心思指责儿子,更重要的是管束小女儿。
姜玄指着面地面,道:“柔贞,你先给朕跪下!”
小女儿低着头一动不动。
“别给你悔改的机会,还不知悔改!”
姜玄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姜吟玉抬起面庞。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吐出的话却让姜玄遍体生寒。
“父皇,你想要驯服我,让我听话,逼我就范,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就能不询问我的意见,随意将我指婚给别人?我是你的傀儡吗?是你的物件吗,被你随便地送人?”
姜玄颈间青筋暴起:“你是大昭的王姬!是朕的十四皇女!你得听朕的话!”
姜吟玉道:“可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前,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那也是我姜玄生下来的人!”
姜玄愤怒到了极点,胸膛间怒气控制不住地翻腾上涌,当即伸出一巴掌,往姜吟玉脸颊上打去。
姜曜一把拉过姜吟玉,那巴掌便只落到他肩膀上。
姜吟玉在姜曜怀里抬起头,眸光如水摇晃。
姜曜道:“你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皇帝的声音响起:“敢走一步试试!”
姜曜让人上来护送公主出去,皇帝冷声制止,那群侍卫仿若未闻,直接将姜吟玉带出去。
皇帝知道自己的命令不管用了,目光转向姜曜身上,冷笑道:“太子何其的能独挡一面?如今长大了,有能耐了,竟敢违背父皇的旨意,带你妹妹去不该去的地方!”
姜曜道:“妹妹只是想见她母妃一面而已,父皇为何一定要拦着?”
皇帝自然不敢对姜曜随意发散怒气,缓了一会,心中怒火也渐渐消下去一半。
他坐下,冷冷瞥他一眼,“你不觉得你和你妹妹的关系太亲近了些吗?”
姜曜道:“没有。”
姜曜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实话实话。
皇帝听他这么干脆地回答,茶都喝不下去了,将茶盏用力一搁,道:“你十四妹就是太依赖你了,有恃无恐,仗着你做靠山!你以后别和她再见面!”
姜曜听着,不怒反笑:“我是他的哥哥,哪里有不和她见面的道理?”
姜玄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姜曜哪里还听他的话,只清清淡淡道了一句:“父皇太易怒了,儿臣让侍从给您送一点宁神的茶,还有事,得先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留下皇帝在桌案边高声唤道:“太子!”,姜曜离开的步伐也没停顿一步。
傍晚清凉殿发生一切,没多久就传入了众人的耳中。行宫的各个宫殿本就靠在一块,发生什么一刻便能传了个遍。
当时宫外可有不少人,瞧见柔贞公主先是眼眶发红地从殿中奔出来,好像和皇帝起了争执,没过多久,太子也走出殿来,二人往一个方向走去,都是去往公主所住的寝殿。
黄昏摇摇晃晃。
姜吟玉一个人走在长廊上,没要人跟着,心里慌乱,眼前看着的一切也是一片慌乱。
残阳照落,花丛里清香袭来。
姜吟玉背靠在柱子,闭上双目,收拾心中情绪,听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走近,等那人在自己面前停下,她才睁开双眼,果然瞧见了姜曜。
她直起身子,仰头唤她:“皇兄。”
他的身量高,将外面的光线全部挡住,姜吟玉就很自然而然地被困在了柱子和他身躯之间。
眼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让姜吟玉十分的安心。
他二人立在黄昏阴影里,外面是浓密的树影花丛作遮蔽。
姜吟玉眸光流转,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道:“你会一直和我站在一边吗?
姜曜俯下眼,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姜吟玉道:“如果这会违背父皇的意愿呢?”
姜吟玉没奢求得到从姜曜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也知晓他二人毕竟是父子,血脉至亲,而自己和他那点兄妹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姜吟玉踮起脚,靠他更近,道:“你和六哥关系也很好。可在六哥和赵婕妤私通之后,你选择站在了父皇那一边。”
姜曜道:“那是因为祁王不顾人伦,所做的事不容于世。”
“那如果我和六哥一样,也做出不容于世的事情呢?”
黄昏的阴影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立在黑暗中,而他的背后是刺眼的黄昏。
姜吟玉道:“哥哥,我很不听话,如此忤逆父皇,迟早有一日我会干出让他更加震怒的事,那时他会彻底厌恶我。”
姜曜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道:“如果有那一日,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哪怕我被万人指骂,被千夫所指?”
姜吟玉心中弥漫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盯着他那双曜丽的双眸。
她对着他总是得寸进尺,渴求的更多。
而眼下似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姜吟玉很清楚,她真的可能会干出什么忤逆皇帝的事。
她身后就是悬崖,她再祈求者姜曜,要不要和她一起坠下去。
父皇给她定下了婚约,她先前敢逃婚一次,说不定就敢逃婚第二次呢?
姜吟玉知道自己和兰昭仪骨子里一脉相承。
姜曜道:“你不会被千夫所指,我是太子,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可以保住你。”
姜吟玉明白他的意思了,可她虽任性,却也不想看着皇兄这样皎洁如朗月的人,因为她背负上骂名,坠入凡尘。
少女搂住他的腰,声音又轻又柔:“我会尽量乖一点,听你的话,不让你担忧。我现在累了,你送我回去歇息,好吗?
姜曜俯下面,在她耳畔安慰了几句。
二人从树影中一前一后走出,过了会,并肩一同走向寝殿。
**
清凉殿里。
茶碗的碎片碎了一地,一旁跪着一排战战兢兢的侍女仆从。
皇帝拂袖,来回踱步,过了会,他高声道:“魏家三郎!魏家三郎呢!快让三郎来见朕!”
魏家三郎便是在这个时候被急召入殿的。
进去前,他问大宦官,皇帝眼下什么状态,大宦官挥挥手,只让他赶紧进去。
魏宗元听见里面摔茶碗声,心提到嗓子尖,呼了几口气,一抬腿,大步走了进去。
“魏家三郎见过陛下!”
魏宗元撩起衣袍跪地,朝皇帝行大礼。
“到朕的身边来!”
皇帝坐在上首,拍拍身边的位置,让魏宗元坐过去。
魏宗元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却也不敢推脱,老实地走到皇帝身边。
“殿下找臣来是有何事吗?”
“没旁的事,是朕想想和三郎聊聊。”
皇帝发问,魏宗元怎敢拒绝,提心吊胆地和交谈。
起初魏宗元还不解,等聊到后面,皇帝询问他房中可有过小妾通房,魏宗元心中一紧,大概猜中的皇帝的意图。
“回殿下,宗元房中未曾有过女子。”
皇帝见魏宗元说这话时,面露青涩,心中对他流露出几分满意,又想起他父兄一惯的学识、为人称赞的人品修养,便开始切入正题。
“宗元,你的品性和才情,朕一直有所耳闻,在长安一众青年才俊中,也最为欣赏你。”
“朕今日召见你来,是想问你,如若将柔贞公主嫁与你,你可否答应?”
魏宗元神情怔住,好似极其震惊,跪地磕头,“公主千金之仪,宗元怎敢肖想!”
皇帝爽朗大笑,指着魏宗元说他还是青涩小儿,下去扶他,道:“宗元啊,你家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公主嫁入你们魏家,朕放一百个心!”
魏宗元懵懂起身,显然是没缓过神,讷讷道:“那公主的意思呢?”
皇帝道:“柔贞她性子软,虽说羞涩,但嫁与你,她心里肯定是愿意的!”
皇帝拦着魏宗元的肩膀,道:“好孩子,再给我说说……”
二人一同往外走去。
皇帝在心中思忖,是该找个日子,将姜吟玉的婚事的消息给散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玄:balablaba反正你别和你妹妹见面了!
姜曜:好的。
然后出门,第一反应就是找妹妹。
第38章 救美
一夜过去。来行宫的日子也已过去了五日。
午后,枝桠从窗外伸进窗户内,洒下清淡的日光。
寝殿之中,姜吟玉正坐在案前,提笔练习着书法。
这时,外头忽然想起一阵的喧闹声,她手腕一抖,笔尖的黑墨向外一抖。
姜吟玉看着字帖,搁下笔,问白露:“外头怎么回事?”
窗户外的喧闹声不小,有众人奔走的脚步声,惊叫的欢呼声,更有野兽的嘶吼声。
白露出去瞧,不多时回来,道:“外面捕住了一只猛虎,那猛虎瞧着甚是魁梧,也怪奇特的,公主要出去看看吗?”
姜吟玉又拿起毛笔,重新临帖,道:“不去。”
昨日姜吟玉回来后,便一直兴致恹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
白露看她的样子,有些担忧,又劝道:“公主好不容易有出来散心的机会,总不能一直闷在屋子里。今日也是在行宫里的最后一日了,傍晚宫中还有晚宴,公主总要出席的。”
姜吟玉这才道:“那你给我换一件衣裙吧,等傍晚我就出去走走。”
白露笑着去取衣物。
傍晚时分,姜吟玉穿戴整齐,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寝殿。
出了屋子,还没走几步,便见迎面走来到了一个男子,正是那魏家三郎。
魏宗元抬起眼,见到姜吟玉,有些发愣。
女郎今日无疑是极其美的,一袭青白色宫裙,玉色的丝带束腰,曼妙腰肢好似亭亭的春柳,从树下走出来,简直似那花树化成的女仙,自带着一股清丽之气。
大昭一朝风气开化,民风自由。这一点反应在女子身上,便是衣襟口越开越大。
姜吟玉虽然没有外头那些妖娆女子的做派,将衣襟口拉得极其低,但今日也是穿着低领,露出了一对精美的锁骨。
那脖颈上带着一圈细小圆润的珍珠,中间坠着一串赤红的小珠子,向下滑落进胸前的衣襟里,可见饱满的形态。
魏宗元赶紧移开视线,倒也不是他有意去看,实在是公主出落得越发窈窕动人,第一眼就让人无法忽略她那玲珑的曲线。
从前他只听说柔贞公主面容温婉,可见了之后,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如此。
她的容貌已经完全长开,眉眼间更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勾人,一眼便能看得你浑身酥麻,偏偏她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
可以想见,若是以后懂得了风月情.事,该是如何的风情、
前夜,魏宗元跟随在太子身后,看着太子和公主在一处林子停下歇息。那时公主身子若无骨地伏在太子身上,腰肢被太子把于掌中,二人衣襟相贴,极其亲密地交谈。
那副样子,似乎已经超出了普通兄妹的界限。
魏宗元暗觉不对,回来后,想了半天,将此归结于于太子与公主本就不是普通关系的兄妹,亲密一点也无事。
思绪回到眼下,魏宗元看着姜吟玉,上前道:“公主这是出去参加宴席吗?”
姜吟玉“嗯”了一声,展露浅浅微笑,问:“魏三公子找我有何事?”
魏宗元走在她身侧,与她并肩往外走,偶尔落后一两步,以示尊重。
“陛下昨日傍晚将我召到了身边,谈论有关于我二人的婚事……”
姜吟玉睫毛微颤,抬起眼看向他,想起父皇昨日说给她定下了一门婚事,难道就是魏宗元?
魏宗元轻声问:“陛下说公主是愿意嫁的,此话当真吗?”
其实这个话,上一次二人在原野上相遇,魏宗元就问过她。
对于柔贞公主,魏宗元早就听闻她雅名,知道她精通诗词歌,对她早就存有好感。他性子直率,一向是喜欢上什么东西便喜欢上了,从不压抑内心的情感,所以一见倾心不奇怪。
公主的仰慕者,自然不止他一个。
可从始至终,只有魏宗有这个底气,来追求公主的芳心。
魏宗元笑道:“陛下说公主同意了这一门亲事,这话是真的吗?”
姜吟玉蹙了蹙眉:“我还未曾答应……”
魏宗元当她是在害羞,道:“可我已经答应陛下了。我摸清楚了公主的爱好,知道公主爱制香,那成亲后,我在府上给公主开辟出一间香房,给公主专门用来制香如何?”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类似话,又是她喜爱乐舞,那以后她来编舞,他魏宗元来谱乐等等。
姜吟玉和他并排行走,迎面各种郎君女郎隐隐投来的目光,面色微红:“你先不必和我说这些。”
二人走到宫殿前的台阶上,姜吟玉脚下一晃,险些摔倒,被魏宗元探出一只手给扶住。
“公主小心!”
姜吟玉道:“多谢。”
身后有魏宗元的友人走上来,呼道:“宗元,你在和谁家女郎说话?”
殿内人被这道声音吸引住,朝外一看,就见柔贞公主与魏家三郎亲密地靠在一块,那魏家三郎还虚扶着公主的一只手臂。
这二人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高贵帝姬,今日身上都穿了青色衣袍,站在一起,倒也是郎才女貌,极其般配。
姜吟玉从魏宗元怀中抽出手,又道了一声谢,走入殿内,一眼就看到坐在案后的姜曜。
她走过去,半路被大宦官拦住,道:“公主,您的座位不在这。陛下今日让您和魏家三郎坐在一块。”
姜吟玉抬起眼,对上宝座上皇帝的射来的眼神。
宫宴上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姜吟玉立在大殿中央,显得格外突兀。她明白皇帝的意思,到底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什么,只能先提着裙裾,往魏宗元身侧走去。
她坐下,对面侧前方向坐着的正是姜曜。
四周喧闹,热闹的气氛涌动。
身边魏宗元的声音传来,姜吟玉和姜曜对视,没注意听,半晌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对面,姜曜侧过身,对身侧的宦官说了什么话,那宦官抬头朝姜吟玉看来,面露几分为难。
那宦官后退,声音消失在帷幕,不久后,他走到姜吟玉这一边,道:“公主,太子殿下喊您去他那边坐。”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
自然了,也包括上首的皇帝。
气氛安静了一瞬。
姜吟玉故意露出几分诧异:“皇兄喊我有事?”
她起身,在周围人目光里,走到姜曜身侧的酒案边坐下。
姜吟玉侧过身,低声道:“多谢皇兄搭救。”
姜曜也侧过脸,唇贴着她耳道:“不必言谢。”
姜吟玉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不过很快,在二人面庞交错开时,她又恢复了得体平静的神情。
至于皇帝的脸色,那就不好看了。
皇帝招来宦官,也吩咐了几句。
那宦官阴阳怪调的声音响起:“魏家三郎,陛下命你坐到柔贞公主身侧去。”
魏宗元分毫未露出尴尬的神色,等着侍女在姜吟玉身边搬上一张酒案后,也走过来坐下。
折腾了这么一圈,殿内其余的人瞧着这三人。
太子和柔贞公主怎么一回事不知道,但皇帝让魏家三郎和公主坐一块,这意图众人怎么会不明白?
这是想让魏家三郎娶公主了?
今夜皇帝的心情极好,举着酒樽,一一和下方的儿女的寒暄,一共十几个女儿,出嫁的没出嫁的,他都问候了一遍,独独略过了最小的那一个。
一侧的永怀长公主瞧着不对,知晓皇帝一向疼爱姜吟玉,今日这样子,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永怀长公主让人给魏宗元递话,让他主动和柔贞公主攀谈。
只是有太子在那,魏宗元也不敢上去插嘴。
一顿宴席下来,各人各怀心思。
一直到酒宴的后半场,有宫里的人来找太子,太子被政务缠身,起身到殿外谈事。魏宗元才再找到机会和姜吟玉说话。
魏宗元看着姜吟玉面前的碟,道:“是菜不合公主胃口吗?公主好像没动几筷子。”
姜吟玉笑着应付了几句话。
这时,殿外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姜吟玉随着众人的目光,朝殿外看去,一下惊住,原来是几个赤着上身的大汉,正拽着一只猛虎进来!
那猛虎极其威猛,身躯有三人宽,嘴巴被固上了一层防止咬人的笼子,周身须得七八个魁梧大汉,奋力拖拽着它四肢,才不至于让它逃脱。
猛虎进来的一瞬间,殿内一片吸气声。
皇帝姜玄走上去,笑道:“猛虎是百兽之王,但也是区区一个畜生,何须惧怕?”
侍卫奉承道:“是!猛虎虽是百兽之王,但面对真龙天子,还是得跪地伏拜!”
姜玄龙心大悦,下令赏赐。
那猛虎对着姜玄,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叫声震彻宫殿,让人肝胆俱震。
它全身毛发如铁,面目狰狞,牙齿中鲜血滴答落下。
姜吟玉看了,心中浮起巨大的不适,当初她被猎狗追咬的阴影,再次卷土而来。
殿内惧怕的何止她一人?
猛虎转身看来,朝贵女们的方向发出了震耳欲聋的一声嘶吼,引得众贵女惊呼。
四周的尖叫声,激起了猛虎血液中亢奋的一面,他用力挣扎,不断朝女眷们嘶吼。
偏偏皇帝还在指着那猛虎大笑,分毫没有让侍卫们将猛虎带走的意思。
皇帝对着魏宗元道,“三郎,你们过来瞧瞧吗?”
话是对着魏宗元,实则是对他身边的姜吟玉说的。皇帝一时还是拉不下脸,主动和姜吟玉开口说话。
魏宗元听出言外之意,看向姜吟玉。
姜吟玉面容如雪,摇摇头,表示不愿意过去。
皇帝叹了一声,看向那猛虎,手放上猛虎的额头,啧啧笑道:“瞧瞧,朕将手放上去,不也没事吗!一个个胆小如鼠,怕成这个样子!”
其中一侍卫,正紧咬牙关,拽着绳子,忽瞧见猛虎抖动了一下全身的毛发,身子前拱,后足蹲下,呈现要攻击猎物的姿势。
那侍卫双目一缩,正要出声提醒,掌心猛地一疼,麻绳“嗖”的从掌中脱出!
猛虎双足一蹬,发力扑了出去!
姜玄一直牢牢盯着猛虎,看着猛虎那张可怖的面孔在眼前放大,一下反应过来,大呼:“来人!救驾!”
猛虎脱绳飞出,殿内乱作一团!
众人惊慌往外奔逃!
侍卫们上前来救驾,那猛虎回身一吼,惊得侍卫齐齐后退一步。
姜玄趁着猛虎回头,捡回来一命,踉踉跄跄爬起身。
等猛虎再回头,姜玄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它见女流们惊慌乱叫,一下朝众贵女们扑了过去。
“哐当”一声。
姜吟玉被魏宗元拽着往外跑,看着那猛虎扑倒在二人身前一丈远不到的地方,它将头猛地撞地,来回几下,口上的笼子便被击碎了!
姜吟玉身侧女眷惊叫,那虎扭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就朝姜吟玉的方向扑来。
姜吟玉吓了一跳,狂奔几步,侧开身子躲过。
那虎猝不及防撞倒酒案上,身子栽倒,“哗”的碗碟碎裂声响起。
不过很快,老虎再次挺起身,不顾背上出现的几道血口,再次扑向正在往外跑的姜吟玉。
皇帝目眦尽裂,没有分毫犹豫地上前去抱住姜吟玉,与她一道滚落在地,用身子护着她。
二人一同滚落,姜吟玉躺在地上,皇帝将背露在外头。
殿外涌进来一群手持长矛的侍卫。
猛虎一错神,脚下步伐一慢。
僵持不下之时,猛虎转身,扑向了卧趴在地的姜玄!
四下惊叫一片!
一旦这畜生张开口,后果不堪设想!
侍卫们奔上来,可那虎更快一步,撩开了爪牙!
“哗啦”的一声裂帛声响起!
姜吟玉瞳孔一缩。
女眷凄声惊叫:“三郎!”
姜吟玉面色震住,她看到慌乱之中,魏宗元奔出,用身子替皇帝挡住了猛虎撩来的爪牙。
借着这一个空档,侍卫们如潮水般涌来,将猛虎与皇帝隔开。
远处院子之外。
姜曜才和臣子谈完事情回来,便见大殿之中,众人争先恐后奔出,好似落荒而逃。
姜曜意识到不妙,迈开步子,朝大殿狂奔了过去。
一入大殿,就看到一只猛虎正在发狂乱叫,而皇帝和姜吟玉就倒在不远处的地上。
侍卫们用长矛将猛虎逼到了柱子旁,可猛虎身量实在魁梧,一抬起前肢,就将一人拍成肉泥。
侍卫们畏畏缩缩,不敢下手。
姜曜命令道:“拿弓箭来!”
一旁贵族子弟,手里正有一只原本用来打猎的雕弓,颤颤道:“殿下,这里距离太远了!那猛虎毛皮厚,根本射不进去!”
姜曜一把夺过他手上雕弓,从箭筒里抽出三四箭,架在弦上,展臂拉弓,冷静地对准那只虎。
猛虎仰头长啸,四肢乱挥。
箭如雷电出弦,破空而出,带动周围的空气流动,“嗖”的一声,三根全都刺入,一根正没入猛虎的右眼!
侍卫将长矛“噗嗤”一声,刺向猛虎身躯。
姜曜再次搭上三箭,大步往前走,这一次,三根全都发狠地射中它的脑袋。
庞然大物轰然倒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血腥味,大殿一片狼藉,恍如地动山摇过后。
姜曜奔至姜吟玉和皇帝身侧,去扶二人起来。
皇帝发冠歪倒,衣襟散乱,好在身上并无大的伤口,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
在他身边的姜吟玉,却低趴在那里不起身。
姜曜低下身子,一把捞起她,去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却见她捂着唇,看向地上的人。
姜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魏宗元痛苦倒地,身子蜷缩,手臂被刮出了几道爪痕,血迹斑驳,伤口森然可见白骨。
姜吟玉跪在魏宗元身侧,轻拍他的面颊,“三公子,你醒醒!”
魏宗元眉心一蹙,倒向一侧,再也起不来。
姜吟玉无意识地推开姜曜的胳膊,嘴唇发抖,眼中垂泪:“魏宗元,魏三郎,你别吓我!”
第39章 赐婚
其他魏家女眷见此场景,皆跑到魏宗元身边。
魏家三郎在宫宴上救驾遇险,身负重伤,众人急急护着他,将他抬入一侧的殿舍救治。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老虎伏诛后,被侍卫们抱着四肢,拖出了宫殿,身躯在光滑的地砖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殿内其余人,心潮起伏,好似劫后余生,无一不捂着心口,面容惨白。
姜吟玉在身边人搀扶下慢慢站起身,走了几步,才发现扶着自己的人是姜曜。
她喊他:“皇兄。”
姜曜一只手搭在她后背上,轻揉几下,以示安慰,“没事了,先进殿舍里休息。”
殿舍中乌泱泱一群人,围在榻间和皇帝身边。
姜玄坐在座位上,衣襟半解,御医在一旁帮他上药。刚刚猛虎撩来的一爪子,实在威力不小,姜玄在躲藏中,脸颊也被划了一下,受了浅伤。
姜吟玉和姜曜进来,到最里头的暖炕上坐下,珠帘低垂,隔绝了外头嘈杂的吵闹声。
姜曜去外头拿了药瓶,回来坐下,指尖沾了一点药膏,覆上姜吟玉的脸。
她脸上的伤不是猛虎抓伤的,是被碗碟的碎片溅到受伤的。
姜曜指腹搭在她脸颊上,帮她擦去白皙肌肤上渗出的血珠,见她魂不守舍,目光透过珠帘,飘忽地看向外头。
“已经没事了,”他顿了顿道,“需要我抱你吗?”
他看得出来,自己的这个妹妹,似乎十分喜欢抱他。之前每一次她遇事不决,心中慌乱时,都下意识到他身边来,环住他的腰身,想要让他安慰她。
姜吟玉低声道:“外面有很多人。”
姜曜便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再将卷着的帷幕放下来,挡在二人面前,道:“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姜吟玉躲在帷幕后,侧身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间。
姜曜搂着她,温热的指尖帮她理乱掉的鬓发,呼吸拂在她发梢上:“你若实在害怕,我就先送你回寝殿睡一觉,等醒来便无事了。”
姜吟玉声音有些沉:“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在担心魏宗元。”
姜吟玉在他怀里仰起头,青色垂落,精致的面容露出担忧,目光往外瞥去。
姜曜话语低柔:“三郎为了救你和陛下受伤,确实心地赤诚,有功劳,等帮你上完药,我们就出去看他。”
他边说,一只手挑起她下巴,又用指腹沾了药膏缓缓涂抹她的伤口。
那边,魏家人围在床榻前,御医半跪在踏板上,给魏宗元包扎受伤的手臂。
好半天,众人终于得见床榻上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宗元!”
“三郎醒了!”
皇帝听见叫喊声,撩袍过去坐下。魏宗元看见来人,赶紧半爬着就要起身行礼,动作牵动伤口,疼得轻叫一声。
周围人惊呼,让魏宗元先躺下。
皇帝也连忙道:“免礼!”
他伸出一只手扶住魏宗元,道:“三郎于朕有大恩,是朕的救命恩人,朕心中甚是感激!”
若非魏三郎临危不惧,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皇帝又护在公主面前,只怕他和姜吟玉早就成了那猛虎爪下的亡魂。
当时那一幕,在场的人谁没有看到呢?
皇帝嗟叹:“朕爱护宗元,视宗元为朕之第七子!”
魏宗元闻言面色一变,说什么也要掀开被子下床来磕头。
少年道:“不敢当!不敢当!陛下是九五之尊,宗元一介小儿,怎敢作陛下之子!”
皇帝摆摆手道:“说你是你就是!你护驾有功,夸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皇帝发自内心地感激,毫不吝啬地夸赞。
魏宗元本就得皇帝喜欢,如今又有救驾的功劳,只会更得皇帝的青睐。
盛情难却,魏宗元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多谢陛下!”
皇帝抚摸膝盖,唔了一声,缓缓开口道:“若非此前的事,朕一定要收你为义子。有什么要求随便提,朕全都答应。”
他说不收魏宗元为义子,自然是因为想让魏宗元娶公主,否则成了名义上的儿子,哪儿还能再娶公主,不是吗?
魏宗元不肯接受,说着就要推脱。
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三郎,这是陛下对你的恩赏,别推了!”
众人转头,见永怀长公主走来,笑着立在一旁。
魏宗元这才支起身子,道:“公主怎么样?臣之前一直护着她,她有没有受伤?”
皇帝赶紧扭头,一眼就看到了人堆外头立着的女儿,朝她招手,“过来,阿吟。”
周围人让开一条道,皇帝攥住姜吟玉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
皇帝道:“公主没有受伤,好好的。”
魏宗元望着姜吟玉笑了笑,接着温声对皇帝道:“陛下,宗元别无他求,只想求陛下赐一桩姻缘。臣想求娶陛下的第十四女。”
此言一落,无异于一声惊雷乍起,四周空气一凝。
魏家人虽早就有此谋划,却未想到魏宗元敢当众提这样的事。
而皇帝听了话,分毫未露出震怒,反倒抚了抚腰间的玉佩,看向身边人,道:“柔贞,这件事你怎么看吗?”
姜吟玉听到了身边人的窃窃私语,眼睫颤抖不停,对上魏宗元期盼的目光。
她声音极其轻,得体回道:“三郎确实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此事还需我再作一二思量……”
皇帝反问:“有何思量?”
他看到身后太子走来,手上发紧,更加用力地握住姜吟玉纤细的手腕,企图以此施压,面上一点不显,朝众人微笑。
“柔贞什么性格朕清楚,若她不同意这桩婚事,早就直言拒绝了。想必三郎救了她,她心里也想要报答,只是不肯说罢了!”
四周笑声起,闹哄哄的一片。
灯火辉煌中,皇帝道:“魏三郎救驾有功,又兼德行出众,想要求娶公主,朕如何不答应?今日给二人赐婚!”
魏宗元支撑着病躯,从床榻上爬起来,跪地谢恩。
皇帝让他免礼,站起身道:“朕还有事要和太子谈,三郎先休息。”
一转过身子,皇帝面上笑容落下去一半。姜曜看魏宗元一眼,与皇帝一同朝内走。
二人离去后,众人上前给魏宗元道喜。
雕刻山水的落地屏风,摆在内殿外殿之间。
转角处,皇帝和太子立在那里。
姜玄知道太子有话和自己谈,也大概猜出了他要说什么话。
“太子有话直接说吧。”
姜曜开门见山:“公主的婚事,草草定下,实在不妥。”
皇帝反问:“哪里草草定下?这桩婚事,朕与长公主私下将商量了许久,都觉得再好不过。”
姜曜看向外头,等视线再收回来,脸上笑容已经消失不见,“父皇不是说过,让儿臣为柔贞选驸马的吗?”
皇帝问:“那你选了吗?”
皇帝这段日子,就没听过他嘴里蹦出过一个词,关于主动帮姜吟玉选驸马。
皇帝手拍拍他肩膀,长叹道:“京城那么多好儿郎,你有给你妹妹看过一眼他们的名册画像吗?你既然不想选驸马,父皇不得给你妹妹选?”
姜曜的身量远比皇帝高,皇帝须得仰头才能看他。
“你怎么一定就想要将你的妹妹留在身边呢,太子?”
姜曜目光看向外面,沉默不语。
皇帝道:“那你说,除了魏家三郎,谁更适合你妹妹?但凡说出来一个比三郎好的,那父皇就让你妹妹嫁。”
跳跃的光影投在姜曜面上,他沉静开口道:“适不适合,关键是得妹妹喜欢,并非陛下的强求。”
皇帝叹息摇头,手背在身后,道:“朕并非强求,说不定因为今日这事,她对三郎就开始打开了心扉,对三郎心动了呢?”
“你又不是你的妹妹,怎知她对三郎是何感情?”
皇帝抬手,长臂一挥,让姜曜自己朝外看。
从二人所立的这个角度,能清清楚楚看道外殿发生的一切——
魏宗元榻前的人已经被驱出去了一半,少女纤细的身影坐在榻边。
有侍女端上来药碗,她转过身,纤细的手指端起汤药,舀了一勺,慢慢送入床榻上坐着的魏三郎的口中。
皇帝目中闪出光芒,对姜曜道:“曜儿,柔贞喜欢和你待在一块,那是因为将你当兄长依赖,对魏三郎,恐怕已经露出了男女之情。你想想,柔贞之前给别的郎君喂过汤药吗?”
姜曜视线所及,看到姜吟玉捧着滚烫的药碗。
她像是忽然被烫了一下,手指一缩,魏三郎赶紧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去查看她是否被烫着。
接着少女朝他露出羞涩的笑容。
姜曜眸色微暗,他确实没见过姜吟玉对谁这样。
他耳畔响起皇帝的声音:“若不选宗元为驸马,你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他,问:“太子是有私心吗?父皇想不出你反对这门亲事的理由。”
他嗓音一下压得极其低:“她是你的妹妹。”
这话说完,姜曜转过脸:“是我的妹妹。”
皇帝又道:“那你为何还拦着?”
姜曜道:“我确实有私心,不想妹妹这么早嫁去,以后和我一年难见上几回。”
但他也想不出,有任何理由,反对这门婚事。
至于别的私心?
姜曜压下心头浮起的古怪情绪,他确实不清楚自己为何方才听到姜吟玉的婚事,便心中十分不悦。
皇帝这一刻的话,让他彻底顿悟。
他有了一些不不妙念头,需要及时打住。
是他的控制欲在蔓延,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
这一点,他此前从未有过。
姜曜不会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外头的笑闹声影影绰绰透过屏风飘过来。
姜曜缓声道:“魏家三郎,年过弱冠,仪表不凡,才华出众。魏家一朝多公卿,魏宰相门下门生无数,是百年不倒的清贵世家,妹妹嫁进去,锦衣玉食与在宫中无差,依旧享有公主之仪。魏家三郎作驸马,确实极好。”
皇帝微微昂首,表示赞同:“不过是赐婚而已,离成亲还有一段时日,如若这中间出现什么波折,婚事作废也说不定呢。”
他道:“且让他俩试一试罢了。”
姜曜长睫秀丽,眉目舒雅,颔首道了一声:“好。”
他情绪有些不太对,皇帝发觉了,有些诧异,然而在他这张从容不迫的脸上,皇帝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到底下了心中古怪的怀疑。
没等皇帝回话,姜曜便拂开珠帘,大步走了出去。
床榻前,姜吟玉素手握着汤勺,正准备舀起一勺,听远处珠帘碰撞发出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姜曜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欲唤他,就见有宦官凑上去与他说话。
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停都没停一下。
姜吟玉正要对他扬起的笑容落下,微抿了下唇。
身侧又响起催促声:“公主,快啊,还差最后一口汤药,您快喂三郎喝完!”
“三郎当时不管不顾要救公主,可见三郎早就对公主动心了吧!”
姜吟玉目光垂覆,碗里摇晃的褐色汤汁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她纤白的指尖微蜷,勉强支起微笑,抬起手,将最后一勺汤药送到魏三郎口中。
众贵女打趣让她给魏三郎喂药。若在这么多人面前拒绝这事,倒会让魏三郎下不来台,姜吟玉想,他毕竟救了自己一命,喂他一碗药,哪里算多大的牺牲。
她心里确实是感激魏宗元的,所以得体柔声道:“多谢三郎救我。”
魏宗元回以一笑。
今夜的事情闹了这么久,夜色已经极其深了。
魏宗元需要安静休养,姜吟玉陪他坐了会,道别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寝殿里。
夜里熄了灯,她卧在榻上,望着漆黑的帐幔,迟迟无法入睡,心被反复地拉扯。
她心中一团乱麻,如若说在今日之前,魏宗元说想要求娶他,她绝对不会答应,可多了今日这事,姜吟玉心中没有波动那是不可能的。
可这一份波动,最多只是感激之情,能够支撑她去赴这婚事吗?
姜吟玉枕着乌发,思来想去,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就答应了婚约。
赐婚的诏书还没下,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父皇反复逼她嫁人,那她或许该去找皇兄,看看他能否将这门婚事给推去。
第二日一早,回宫的车驾就要启程。
玉辂华盖马车外,有人挑起门帘,姜吟玉提着烟罗裙裾,慢慢登上马车。
不多时,车队要出发,这时帘子挑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姜吟玉慢慢睁开双眼,看到一角华美的绣百鸟的裙摆逶迤走了进来。
姜吟玉对永怀长公主,虚行了一礼:“姑母。”
永怀长公主微笑示意,在姜吟玉侧方坐下,目中闪烁光芒。
姜吟玉道:“姑母来找我是有何事吗?”
永怀长公主从手上褪下一只前朝皇后留下的手镯,拉过姜吟玉的手,要给她戴上。
姜吟玉推脱不受,却听长公主道:“一点心意而已。姑母今日来,是来谈你和三郎婚事的。”
姜吟玉手一顿,那鎏金缠枝纹的手镯,就被塞进她纤细的皓腕上。
姜吟玉道:“此事还须再商议,父皇昨日与我说,他要去询问皇兄的意见。”
面对此情此景,姜吟玉只能先搬出姜曜来救场搪塞。
永怀长公主涂了艳红口脂的薄唇一抿,唇边皱纹显露,扬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那红艳的唇瓣一张一合:“和太子商议?可昨夜陛下与我说,他就是在太子同意后,才答应这门婚事的。”
姜吟玉心口一滞,指尖握紧罗裙,问:“皇兄同意了?”
第40章 驸马
马车辘过,车轮碾压过石子,带动车厢左右颠簸。
永怀长公主道:“太子同意三郎娶你并不奇怪。难你不知晓太子和三郎的关系?”
姜吟玉确实不太了解,问:“我只知道他二人极其熟稔。”
永怀长公主道:“岂止是熟稔?三郎的兄长魏璋,入宫做过太子的伴读,一次太子膳食中被人做手脚,是魏璋先动了筷子,服下了含毒的膳食,替太子挡了毒,口吐黑血不止。这事之后,魏璋的身子彻底衰败下去,不久撒手人寰。可以说是他用一命换了太子,太子一直对魏璋心存愧疚,也格外照顾魏家的儿郎。”
姜吟玉不知还有这一层渊源在。
永怀长公主道:“魏璋生平最疼爱三郎,太子爱屋及乌,也将三郎当做亲弟弟照拂。所以对于这桩婚事,我想你的皇兄应当是极其乐意撮合的。”
话到这里,姜吟玉已经听出她今日来的目的,是要说服自己答应赐婚。
永怀长公主坐到姜吟玉身侧,伸出手揽住她,语重心长道,“姑母是过来人,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当年作我被先帝赐婚时,心里也极其不满。”
姜吟玉柔柔道:“我犹豫的原因,更多是觉得我和三郎未必适合。”
她说完侧过脸,一双眼睛清澈得像夏日夜晚的清泉,不染一分世故。
对上这一双眼睛,永怀长公主双目中精明的光芒暗淡了许多。
有一瞬间,永怀长公主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发自内心地道:“这世间别的的东西都是其次的,男人的心最易变,不值一提,咱们作为皇帝的女儿,最关键是要让自己活得舒服。你嫁给别人,未必能和丈夫琴瑟和鸣,一直白头到老。至少嫁入魏家,可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永怀长公主全身上下连发丝都透着精明,无一不在为自己打算。
姜吟玉自然知晓她说的有道理,可让她就这样就嫁给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男子,一时也无法做到。
永怀长公主低头,看到姜吟玉如扇浓密的长睫,道:“好孩子,你趁着这段时候,多和三郎相处相处,感情不自然就有了?”
“再说,如果兰昭仪还在,肯定也希望你嫁给三郎这样的,不是吗?”
经这番话提醒,姜吟玉也想起母妃的嘱托。
兰昭仪在金雀台,拉过她的手,说希望她能找一个家世好,地位高的男儿,哪怕日后生出意外,也能护着姜吟玉。
魏家三郎,确符合母妃提出条件。
永怀长公主说了这么久,见姜吟玉迟迟不回话,略一思忖,道:“柔贞,其实说句你不爱听的,你知道你的名声现在外头是什么样的吗?”
她以为姜吟玉被保护得极好,什么都不懂,出乎她的意料,姜吟玉回道:“外面都说我不服管教,性格娇蛮,被天子溺爱才敢干出逃婚之举。”
她一缕乌发从肩上滑落,柔顺地垂落进衣襟里。
长公主道:“岂止!外面还说,太子就说为了你才去除掉卫燕的!”
如今外头编排什么的都有,还给有姜吟玉编排了旁的野男人。
“那些流言经不起推敲,可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对你的名声造成影响。你名声不好听,你皇兄在东宫包藏你,外头又怎么看他呢?”
姜吟玉低下头,心中涌出一份复杂的心情。
长公主看着姜吟玉手绞紧裙带,道:“换做我是你,怎么说也得将自己赶紧嫁了,堵住那些风言风语,不让太子被我的名声给连累。”
马车中气氛凝重,且令人屏息。
姜吟玉手挑起帘子,让外头的风吹进来一点,道:“我确实连累了皇兄。”
她性子太软,从小一个人在宫里长大,活得谨小慎微,做不到像旁人一样性子强硬,不畏惧外头的流言。
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讨人欢心,谁对她有一点好,都放在心上。更不愿意看着为她好的人,因为她受到伤害。
姜吟玉鼻尖发酸,正这时,就有一匹马从后追了上来。
马上人从窗外递进来一只食盒,姜吟玉接过后抱在怀里,不解问:“这是何东西?”
马上人道:“魏三公子怕公主坐久了不舒服,特地让我给公主送了吃食来,里面有果茶和点心,都是清淡的,能够缓解身上的不适。”
姜吟玉笑着道了一声谢。
她低下头,将紫檀木食盒盖拿开,就看见各式点心精致地摆在琉璃匣里。
永怀长公主凑过来看了一眼,挑眉道:“三郎待你还真挺不错。柔贞,你就算不嫁给他,也要嫁给别的男子,可天底下还有谁比三郎好呢?”
微风吹起碎发,姜吟玉看着食盒里的桃花酥,笑了笑,终究将心里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压下,眉眼绽开柔和的波光,道:“我会好好考虑这门婚事的。”
永怀长公主这才地赞赏地点点头。
她看了一会,永怀长公主又道:“还有一事,柔贞你还不知道吧。”
姜吟玉问:“何事?”
“其实柔贞,姑母本不必和你说这么多的,因为你……”
根本不是天子女儿。
后面的话,永怀长公主没有说出口。
姜吟玉不知晓的是,就在昨夜,行宫之中,有皇宫中的宫人,醉了酒,将柔贞公主嬷嬷吞金自尽的事抖了出来。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言论愈演愈烈,公主血统不正,是兰昭仪早产七月所生的事已传开。
可七个月大的婴儿,想想能活下来的有几个呢?
行宫里汇聚着各种世家,皇帝压言论,根本压不下去
永怀长公主今早得知了这事,当时第一反应是荒谬,随即想法就是怎么悔婚,好在皇帝及时将她喊过去,称无论如何,柔贞还是以公主的身份出降,催促她越快办越好。
永怀长公主一听皇帝的语气就不太对,然而探口风也问不出所以然。
瞧皇帝这样子,似乎是急切地将柔贞嫁入魏家,平息风波,仍然用公主的礼节待她,还让长公主来劝姜吟玉,不许将外头的事告诉她,连带让魏家三郎也不要刺激她。
皇帝的反应,确实极其不对。
只是不知,皇帝这瞒姜吟玉,能瞒多久,皇帝又对此到底是何想法?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永怀长公主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
车帘摇晃,犹如水面,荡漾出一层层涟漪。
一个早晨的的颠簸,华盖马车终于到达皇宫,在宫前御道上停下。
永怀长公主挑帘子下马,姜吟玉跟随在侧,搀扶着她一道下去。
午后,姜吟玉没有直接到自己的寝殿,而是先去了一趟东宫,去时没有见到姜曜人影,被告知太子在前朝处理政务。
姜吟玉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每次吴怀都会跑去知会太子一声,不多时太子就会回来。
但像今日这般,姜吟玉坐着等了半天,也见不到姜曜的人,还是头一回。
姜吟玉也没多想,只叮嘱吴怀,若太子回来有空了,便来告知自己。
到了夜里,东宫都没有派人来,不止如此,接下来一连两日,姜吟玉去东宫都没有如愿见到姜曜。
渐渐的,姜吟玉也发现了不对劲。
姜曜这是有意避她不见。
姜吟玉不明白。难道是因为他没有和她事先商量一二,就同意了这门婚事,所以他对她心怀愧疚,故意不和她见面?
姜吟玉也去皇帝的未央宫,堵过姜曜一两回,要和他说话。
姜曜倒是惯常春风和煦面容,浅浅含笑,姜吟玉却总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像缺了什么。
至于每每谈论到她和魏宗元婚事,他都有意岔开话题,借有政务在身,先行离开。
他话语敷衍,兴致恹恹,姜吟玉见他不愿意见自己,便不再往他面前凑。
这么过去十几日,草木变得枯黄,枝头绿叶掉落,秋光逝去,冬日的寒意渐渐袭来。
雨一连下了数十日,雨珠从天地落下,洒在庭院的草木之中,窸窸窣窣,瓦楞上有水珠接连不断掉落,织珠成帘。
姜吟玉午后小憩,侧卧在床榻边沿,三千青丝如瀑垂落,她抱着怀中的猫儿,侧耳倾听,屋檐下铁马和琉璃珠串碰撞发出的悦耳清脆之音。
殿外侍女帘子拨开帘子,微弱的光亮照进来,驱散内殿的昏暗。
白露道:“公主,魏三公子来了。”
姜吟玉闻言一愣,想起魏宗元昨日递了消息说今日会来宫里找自己,便连忙抱着猫儿下榻,去镜前梳妆。
这半个月来,魏宗元几乎隔两三日便来披香殿找姜吟玉,每次来都带一些精心准备的礼物。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外头街铺上新奇的小玩意,有时则是名贵的珠宝首饰。
一来二去,披香殿里的小侍女都认得了魏宗元,每次魏三郎来,都俏着声音打趣:“魏驸马。”
今日,魏宗元给她带了一串耳珰,碧玉的翠石透亮,在光下好似呈透明,小巧精美。
侍女们争先恐后上来,笑着要帮姜吟玉戴,魏宗元也在一旁微笑看着。
铜镜里映照出女子一张巧笑面颊,两侧梨涡微显,耳边的红珊瑚耳珰来回摇晃。
姜吟玉看着它们,倏忽想起那夜自己月下起舞,姜曜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样子,笑容微微僵住。
她低头道:“等会再摘吧。”
侍女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看向魏宗元。
魏宗元道:“怎么,是这耳珰不好看,公主不喜欢吗?”
姜吟玉手搭上那红珊瑚的一边,细白的指尖握紧它,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浅笑道:“很好看,但我还是更喜欢戴这个。”
她拎起雪青色的罗裙起身,水眸盈盈,“等我哪日将戴带厌了,再换吧。”
魏宗元点点头:“无事。”
窗外雨水渐停,午后阳光拨开云层照进屋内。
魏宗元看一眼窗外,道:“公主,雨已经停了,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吧。”
姜吟玉看他伸出来的手,再顺着胳膊,看到他清秀的面庞,无害的笑容。
她袖子之下的手握紧,没有搭上去,只笑道:“走吧。”
魏宗元看自己手一眼,收回来放下,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便一块走出披香殿。
魏宗元朗朗而笑,和姜吟玉讲这几日宫外发生的趣事,就在出院子前,魏宗元侧开脸,眨眼给身侧的小厮做了一个眼色。
小厮便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头。
小厮挑中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侍女,凑过去低声问:“这位妹妹,你可知公主的那对珊瑚耳珰,有什么来头吗?为何公主一直带着?”
以前魏三郎带什么首饰,公主倒也欣然接受,所以今日这般不受,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厮偷偷塞过去一个荷包,被小侍女柳眉一竖,瞪了一眼。
小厮赔笑又问了一回。
小侍女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厮赶忙道:“我这不是替驸马爷问问嘛,驸马怕送得礼公主不喜欢,犯了什么忌讳。”
小侍女一听这话,收起神色,转转眼道:“驸马爷问的?早说啊。那我不得偷偷告诉你?那耳珰是太子送给公主的!”
小厮诧异:“太子送的?”
二人聊着天,没注意前面,等回神,发现已经落下,赶忙跑上去跟上。
却说姜吟玉前脚才离开,后脚那东宫的吴怀,就来到了披香殿外。
吴怀今日来是给太子传话。
太子想请公主过去一趟。
吴怀也发现,公主和太子之间似乎出了一些问题,公主时常来找太子,太子却总是推脱不见。
吴怀看着着急啊,也不知道内情,好不容易今日太子好似想通了,要见公主一面。可不巧,吴怀刚来,姜吟玉的仪仗便离去了。
院子里的侍女见吴怀进来,行礼道:“吴公公,公主随魏三公子去御花园散步了。”
吴怀微愣:“和三公子?”
侍女道:“是嘞。”
吴怀若有所悟点点头,道:“那等公主回来,告诉她,太子想要见她一面。”
侍女躬身道:“喏。”
说完这事,吴怀回头往东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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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殿。
屋内一只青铜香炉,燃烧的西域贡香,香气缭绕,萦绕在玉石棋盘边的二人身上。
吴怀回来,瞧见太子正在与人下棋,赶忙放慢了脚步。
他静立在太子身侧。看二人在棋盘上厮杀,再抬头观察太子容颜,见他神色平和。
吴怀才小声道:“殿下,公主正在和魏三郎一同游御花园,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见您。”
姜曜的手修长白皙,纤秾合度,如上好的美玉,握起天青色茶盏,薄唇轻抿一口,声音低沉道:“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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