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妄念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厮杀得惨烈,势均力敌,难分秋色。
姜曜落下一子,道:“该你下了。”
对面的僧人沉默许久,将棋子放回棋盘道:“是我输了。”
“不过殿下的心乱了。”
年轻的僧人抬起头,伸出瘦白的手,去拾棋盘上的白子。
姜曜身子微微后靠,倚在圈椅上,姿态放松,锦袍柔顺地向下垂落,问:“此言怎讲?”
僧人道:“殿下的棋艺高超,此前每每与我对弈,一盏茶的时间总能将我给击得溃不成军,像今日这样厮杀得如此惨烈,实属罕见。”
僧人梵净,顿了一下问:“殿下心中在想什么?”
姜曜八岁那年,白马寺的玄寂大师,入宫讲学,得知姜曜出生时有异象,天空星陨如雨,又看姜曜灵根清净,慧根聪颖,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称姜曜如若入佛门一段时日,于大昭的国运也有益,便将姜曜带进佛门养了三年。
梵净正是玄寂的弟子,和姜曜从八岁起就就认识,关系十分要好。
今日梵净被召进宫,是为姜曜讲经。
吴怀见二人要谈事,识相地退了出去。
棋盘一侧,内殿的木扇门向两侧打开,外头是宽敞的庭院。
绿树摇晃,雨声淅沥,屋檐下雨水哗啦啦滴落进土壤中。
天刚刚才放晴一刻,又下起了雨。
梵净问:“殿下心中在想什么?”
姜曜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眺望庭院中的池塘,道:“我在想,一件事在所有人眼中都都已经圆满,那么我还该不该去打破它。”
梵净听出他意有所指,幽静的声音询问道:“殿下为何要去打破它?”
姜曜道:“是我心中生出了一丝妄念。”
妄念这二字,梵净听得太多,俗世中人多为妄念所困,问:“那殿下为何又在犹豫,没有立刻做出行为,去打破它?”
姜曜轻笑,他的目光一如他的声线一样缥缈:“我心有顾忌,被困住手脚,不敢迈出一步。”
梵净顺着他的目光去,沉吟片刻,明白了,道:“殿下这是当局者迷。殿下可看到那庭院中的竹漏,它是一根削去的竹子,平素用来盛着雨水,不到满时,那竹漏就不会倾斜,将蓄满的水倒入一旁水缸之中。”
“殿下心有妄念,却惧于俗世,畏手畏脚,不过是因为内心的妄念不够深罢了,若妄念满了,变成执念,自然就会迈出那一步。”
“不够深。”姜曜轻轻地复述这一句话。
庭院中竹漏摇晃,发出叮咚的声响。
梵净道:“如若内心的渴望超过了界限,又怎会顾忌红尘束缚?如若爱欲痴妄太过深沉,又怎会抑制得住内心的冲动?”
梵净单臂撑着圈椅,望着姜曜道:“殿下会生出这样的疑惑,踯躅不前,无非是您的欲念不够深。不够深的欲念,就像是永远满不上的竹漏,永远无法倾斜倒水,那便是空。”
“人在红尘中处事,只要不超过界限,那便无伤大雅,可一旦爱欲太重,便如逆风执炬,会引来烧手之痛。所以不该求的东西就应该放下,从内心深处摒除想法,以去除妄念。”
“烧手之痛吗?”姜曜反问了一句。
他垂下眼道:“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殿下的妄念是什么呢?”
梵净倾过身,目光幽幽看着他。
姜曜道:“我的妄念,是我不该求的人。”
梵净拈佛珠的手一顿。
听姜曜声音回荡在大殿中:“我爱护她,疼爱她,怜惜她,直到最近生出了一些怪异的念头,我开始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困住她不让她走,我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开始作祟,我心中的天平开始朝她倾斜,这一切不在我的控制之中,所以我开始望而却步。”
梵净俊秀的眉轻轻一蹙:“殿下说您爱护的人……”
二人是十几年的友人,姜曜知道他在猜什么,不过他没打算将那人是姜吟玉告诉他。
姜曜只随口道:“我恋上了一个妇人。”
过了会,他又补充:“她有丈夫了。”
梵净失色,手上佛珠摔在棋盘上。
姜曜目光垂覆,“你是圣僧,怎么还如此大惊小怪,喜形于色?”
梵净道了一声抱歉,确实是此事听在耳中太令人匪夷所思,过了许久,才消化好情绪,问道:“那有夫之妇,对殿下是何感情?”
姜曜沉默不言,半晌道:“她心还扑在他丈夫身上。”
梵净道:“由此看来,殿下和那妇人的付出感情并不对等,不是吗?”
“是。”
“她对殿下没有妄念吗?”
这一刻,姜曜心中一下清明。
他对姜吟玉的妄念并没有那么深。
那一夜他从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妹妹,心中就漫生出念头,开始一点点越界。
从兄妹之谊,到男女之情,有了一丝的突破。
姜曜察觉到了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况。
这段时日他一直避着姜吟玉不见,便是这个缘由。
可就算这个念头如何生长,也还没有到那样深刻的地步,让他越过底线。
说到底,不过是在兄妹之情上多了一丝男女之情罢了。根本算不上恋上她。
所以他才会在这里犹豫。
姜吟玉何尝不是?如若她对他感情深厚,她又怎么还会和魏家三郎日日在一起?
姜曜喝了一口茶,道:“我明白了。”
梵净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殿下能想通便好。”
貌美的年轻僧人,单手直起手臂,抖了抖身上的袈裟,就要起身离开。
姜曜看着他手上的佛珠,问:“梵净你可有何执念?”
梵净轻轻摇头:“没有。”
姜曜抬起头道:“可我听说你最近时常出入后宫。”
话音落地,梵净垂下眼:“殿下应当是听错了。”
姜曜摇头,道:“上一次,我听人说,你去给安阳公主讲读经文,关起门,一讲就是一个午后。梵净,你和孤的九妹走得太近了些。”
梵净手持在身前,要与他解释:“殿下,贫僧只是为她讲读经文……”
姜曜不听他解释,抬起茶碗饮茶。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脚步声,梵净转头,看吴怀匆匆忙忙跑进来。
吴怀对着姜曜道:“殿下,刚刚圣上下达了诏书,给魏三郎和公主赐婚。”
棋盘边响起窸窣动静,梵净看着姜曜起身。
他将茶碗搁下,抬头对梵净道了一句:“还有事,先走一步,就不送你了。”
帘子微晃,遮蔽外头的阳光,只留灰袍僧人立在原地久久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
天色灰扑扑,江面上天与山融为一体。
冬日的太液池边,花木凋敝,气氛萧索。
池边梅林边上有一凉亭,亭中燃起暖炉火盆,上面烧着一壶梅子酒沸腾,吐出白雾烟气。
姜吟玉立在凉亭边,拢了拢身上的大红织金的披风,脸颊被暖炉熏出红晕,下巴埋在雪白的狐毛围领中。
整个凉亭里,只有她一个人凭栏久立。
之前,魏宗元离开,被皇帝喊过去说话,她便也将宫女也屏退了下去,想一个人静静。
她正出神眺望着江面上栖息的鸟禽,身边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近。
“柔贞。”
姜吟玉转过头,看到走来的是姜曜,先是一愣,接着笑迎上去:“皇兄。”
姜曜回以淡淡一笑,低头看一眼暖炉篝火和烧酒,道:“三郎不在?”
姜吟玉唇瓣溢出来一句“嗯。”
光是一声“嗯”,就可以听出她受了极大的委屈。
姜曜目光抬起,望向她的脸,问:“怎么了?”
姜吟玉道:“我很久没见到你,每次去东宫找你,你总是不肯见我。”
姜曜笑道:“之前比较忙。”
姜吟玉反问:“那今日就不忙了,可以来找我了?”
姜曜装作没有听到她话语里的委屈,只道:“父皇已经给你和三郎拟了赐婚的诏书。”
话语落下,他看着姜吟玉的神情,从平静到慌乱,再到不知所措。短短一瞬,被姜曜尽收眼底。
他问:“你想嫁给他吗?”
姜吟玉道:“皇兄怎么来问我这个?这门婚事你不也同意了吗?”
冷风吹拂,姜吟玉碎发拂面,低下头,小巧的下巴埋在狐毛里,仿佛不敢和他对视。
过了会她才道:“我想了想,魏家三郎待我还是很不错的。如果我不嫁给他,我还能嫁给谁呢?”
她感觉到姜曜投来的视线,心口鼓动酸涩难受的情绪,她不想皇兄因为自己背负上骂名。
她鼓起勇气,走到姜曜面前。
二人靠在凉亭里,姜曜背后是雕刻红漆的亭柱,旁侧林子里,几株红梅的枝桠伸出,浮动暗暗的淡香。
姜吟玉仰起头道:“哥哥,我明白的,我是公主,皇室给我定下一个看似美满的婚约,但那人未必合我心意。”
她微微侧脸,甩起的红珊瑚耳珰,轻擦过他颈间。
“皇室的公主那么多,一生能婚姻顺遂的,无忧无虑的,几乎屈指可数。魏宗元出生好,性格温和体贴,如若我们长此以往地相处下去,或许会产生感情。”
姜曜听她说着,声音有些微颤。
“可我也无法探知未来,若长此以往地下去,我会幸福吗?他能一辈子都对我好吗,我会开心吗?”
“父皇他们包括你,都说这一门婚事极好,可我不知道,我未来的下场好不好如何。”
姜吟玉妙目与他对视,道:“皇兄,我其实是不想嫁的。”
姜曜眸色微暗,就见姜吟玉露出笑靥:“可我劝自己,这种事古已有之,大家都是为我好,那我也可以试一试。我不嫁给魏宗元,我嫁给谁呢?”
她眼中笼着氤氲水汽,嫣然巧笑,泪珠却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下。
母妃还在皇帝手上,她有诸多顾虑,没有勇气去反抗皇帝。她好像一个被捆住了四肢傀儡,被逼着浑浑噩噩往一个昏暗的方向走。
她也不知道远处有什么等着她。
而那后果也只能由着她来承担。
姜吟玉道:“你说,皇兄,如果有一日,我未来的夫君对我不好,他恨我骂我,与我夫妻感情淡薄,那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妹妹。”
姜曜手托起她的后脑勺,手帮她拭去泪珠。
姜吟玉凑上去,美目波光粼粼,执拗地问:“如果有,那该怎么办?”
她一张唇瓣红润透亮,眼角晶莹的泪珠不断落下,馥郁的香气从她鬓发间流出。
姜曜心中那份妄念又开始浮动,开始顺着心脏向外一层层蔓延。
姜曜捧着她的脸,俯下面颊,一字一句道:“如果你的夫君胆敢背叛你,对你行不利,那么我会毫不留情地取下他的项上人头,送到你的面前。”
冷风裹着梅香袭来,姜吟玉面上一片沁亮,泪眼模糊,忽然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
姜曜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的狐毛披风上,喉结反复地上下滚动。
他拨开他的红珊瑚耳珰,唇贴在她耳垂旁,声音比起以往更加的喑哑:“妹妹,你会有一个好夫君的,他会待你极好。”
姜吟玉紧紧搂着他,指尖用力泛白,话语哽咽:“会比皇兄你对我还好吗?”
“会比我更好。”他低低地应答。
姜吟玉抬起婆娑的泪眼:“你送我的珊瑚耳珰我很喜欢,我会一直都戴着,我也会记得嫁人后时常回东宫看你。”
姜曜声音低柔,抱着她道:“不必入宫,到那个时候我会经常去找你,与你见面。”
姜吟玉看着他,心口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升起一股脉脉的酸涩,道:“那我会等你。”
她再次拥住她,红梅缤纷,纷纷然落于二人的衣襟发梢上。
梅树下,二人宛如一对相拥的有情璧人。
而在层层幽幽的繁密梅林后,转角处,魏宗元立在鹅卵石阶上,将那凉亭里二人交谈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他处在顺风口,即便隔得远,一切都能听到一清二楚。
他透过一层一层梅枝,看着那二人,先是疑惑,再是不解,最后像想到什么,浮起古怪的神情。
目睹着姜吟玉带笑,握着姜曜的手,去抚摸她的耳珰,魏宗元的目光渐渐凝结。
第42章 耳珰
姜吟玉以前拉过魏宗元的手吗?
可有和魏宗元这样亲密过?
魏宗元这半个月来时常来找姜吟玉,可姜吟玉对他总是表现得十分疏离,有一次魏宗元好不容易主动去牵姜吟玉的手腕,却被她给一下推开了。
那凉亭中的二人,越看越觉得亲密。
亲密到超出了这二人该有的样子。
魏宗元觉得古怪至极。
梅林的枝叶繁密,魏宗元手搭上梅枝,想拨开一点,看得更加清楚,忽这时,身后出现一道身影。
魏宗元转过身来,见一个黑袍的侍卫不声不响出现在身边。
那人出声:“魏公子。”
魏宗元被人发现偷听,面色有些挂不住,朝那侍卫颔首了一下,猜测他是太子的手下,余光一瞥,见凉亭里一男一女也松开了怀抱。
魏宗元一时半会不想过去,抬起脚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消失在林子中。
一路上,魏宗元心烦意乱,脑中反反复复回忆瞧见的景象,魂不守舍,好几次脚下没注意,险些被石块树枝绊倒。
他狼狈得走出梅林,没几步,迎面又撞上了一个人。
魏宗元赶快侧开,要与人道歉,那人却主动迎上来,
“魏驸马。”说话者是一道女音,声音轻灵。
梅林入口处,站着一个十六七岁鹅黄色宫裙的少女,容貌秀丽美艳,眉眼深邃,唇角似笑非笑。
魏宗元抱拳作礼道:“见过十一公主。”
此少女是今天子的第十一女,姜采宁。她母妃早年极其圣上宠爱,可惜心思不正,行巫蛊之术,祸害宫妃,事后被发现,从此失了宠幸,连带着女儿也饱受冷落。以至于姜采宁年过十七了,皇帝都没有给赐封号,更没有她议亲的打算。
姜采宁莞尔一笑:“魏驸马这样神色匆匆,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魏宗元道:“无事。”
他随口寒暄了几句,准备离去,姜采宁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魏宗元避她一步,问:“十一公主有何事?”
姜采宁姿容明艳,眯了眯眼,道:“我刚才在御花园瞧见魏驸马,心里就起了心思,想和你说一些话。”
这话意味不明,十分轻佻,好在四周没有旁人看见。
魏宗元挑了下眉,打量着她半晌,道:“什么话?”
“我想问问魏驸马,为何会娶我的十四妹?”
她的提问实在怪异,魏宗元看她是公主,也不好拒绝,直接道:“柔贞公主秀外慧中,我一见倾心。”
若说这十一公主长得更秀丽一点,魏宗元或许还会有点耐心和她交谈,但她这款容貌,太有攻击性,魏宗元实在喜欢不起来。
姜采宁点点头,道:“对,男子大都喜欢柔贞那样的,美丽柔媚,温婉乖顺,更关键的是诗词歌赋都精通。以前她在宫里,皇帝就最喜欢她,连皇后亲生的安阳公主都比了下去。”
“魏驸马娶她,肯定还有为了家族考虑的原因,毕竟谁娶了柔贞,谁的仕途都会一帆风顺。”
姜采宁凑上来,红唇如焰,一开口便是话语惊人。
“你不觉得太子喜欢柔贞吗?他二人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魏宗元闻言骇然:“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同样的想法,他只敢脑子里想,从不敢亲口说的。
姜采宁足踩在地上,再次靠近,声音扬起:“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这话,驸马肯定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可你知道吗,姜吟玉不是天子的亲女儿。”
“外面都知道了,说柔贞不是皇帝的血脉。此前她的奶娘,畏罪自尽,临终前就揭发过姜吟玉生父另有其人。这事魏公子最近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魏宗元皱眉,拂袖要离开。
这事他也的确听家里说过,可魏宗元并不想相信。
姜采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并非空穴来风,我有一些证据。”
魏宗元扭头看她,意识到这十一公主估计以前就和姜吟玉不对付,故意到自己面前说这样一席话。
他的猜测也大差不差。
姜采宁因为母妃的缘故,从小被宫里其他人疏远,性格生得孤僻奇怪,大抵她看其他所有得宠的兄弟姊妹都不顺眼,其中以姜吟玉尤甚。
她的母妃就是因为对兰昭仪行巫蛊之术,才被发现打进冷宫的。
当然,姜采宁不喜的也不止是姜吟玉。
那六皇子和赵婕妤通.奸的事,就是姜采宁去告发的。
今日这事到底事关重大,姜采宁压低声音,道:“十七年前,兰昭仪怀孕,去温泉行宫备产,腹中孩儿才七个月大,便发动早产了。你想想七个月大的孩儿能活吗?那胎想必是兰昭仪早就怀上,故意欺瞒陛下的。不过因为是在温泉行宫生的,所以知晓内情的人甚少。”
魏宗元皱眉道:“那你从何得知?”
姜采宁道:“我母妃当时还受宠,也被圣上带去了行宫。为了掩人耳目,圣上还特地将姜吟玉的身世往后改了一个月。”
她笑着看向魏宗元,“姜吟玉不是天子的亲生女儿,她是孽种,是兰昭仪和野男人生的!魏家家底如此深厚,可以动用一些手段,去找到知情的人。比如当时接生的产婆……”
魏宗元冷声打断:“我为何要相信你?”
姜采宁道:”我没让你信我啊,我是让你自己去找证据弄清楚!我只知晓她月份不对,但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哪个野男人。”
魏宗元道:“十一公主,若是再在我面前胡诌乱造,我便去陛下面前告发你!”
姜采宁冷笑,话锋一转:“此前柔贞逃婚,偷跑去东宫,为何能在东宫藏那么久,驸马想过吗?”
魏宗元眸光一寒,他极其了解太子,一惯是性清冷疏离,收留姜吟玉一夜可以,可收留那么久……
魏宗元忽然不愿继续往下想下去。
姜采宁继续道:“好巧不巧,就在柔贞被藏在东宫其间,外头传太子身边多了一个侍妾,夜夜都宠幸。其实不是旁人,就是柔贞。他二人一直私下偷偷摸摸,难道魏驸马没有听说过什么吗?或是从柔贞身上察觉到什么?”
魏宗元当然察觉过。
他还刚好亲耳听到太子和公主的对话——
“如若我的夫君背叛我,对我不好呢?”
“那么我会亲手取下他的项上人头,送到你的面前。”
魏宗元牙槽发酸,对姜采宁道:“你所说公主并非陛下亲生,陛下难道不知道?”
姜采宁秀眉一挑,道:“陛下知道,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总觉得那是兰昭仪唯一还留下的孩子。”
姜采宁看他双眼不敢与自己对视,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所摇摆,再添最后一把烈柴。
“三公子去私下查一查,总能找到真相。不然,自己的妻子和人私下苟合,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也怪可怜的。”
魏宗元嗤笑一声,道:“十一公主还是赶紧让陛下给您册封封号吧!”
姜采宁脸上笑意渐渐褪去,看着魏宗元拂袖而去。
出了林子,魏宗元心绪久久难平,脸色涨怒,扯了扯领口给自己散散风。
姜采宁的话,他当然不会轻信。
可此前他就觉得太子和柔贞公主关系不简单。
行宫那夜,在林子里,姜吟玉月下起舞,之后贴到姜曜身上说话。
魏宗元远远瞧见,他二人靠得极其近,还共用一个水囊,最后又仿佛在拥吻,魏宗元觉得大概是自己眼睛昏花,生出了幻觉。
他不信那二人会干出有悖人伦的事,尤其是以太子的性格。
可一想到最近的流言……
魏宗元本是想不通,如今被姜采宁一点拨,意识到还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心里一股无名的火气向上翻腾。
不知不觉,他走到正宫前,恰巧遇到了来宫中办事的僚好友。
二人闲聊几句,所说无非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话。
“恭喜三郎啊!英雄救美,如愿抱得美人归!”
魏宗元笑着应下这话。
这友人名叫柳连,和魏宗元关系极好,知晓魏宗元不少似私事,笑着问:“如今三郎佳人在怀,只是不知三郎心里,柔贞公主和苏家四小姐比,到底谁的分量更大?”
魏宗元微微蹙眉,看一眼四周,道:“提苏家四小姐做甚?”
柳连不解他的反应,道:“那不是你的表妹吗?怎么你有了公主,就把表妹给忘了?此前三郎每每和我们一道,都说要将表妹抬进房里的。”
魏宗元道:“那是和你们吃酒,醉后胡言的!”
二人一块往外走,柳连问:“那公主知道苏表妹的存在吗?”
魏宗元眉心拧得更深了,道:“苏表妹只是暂住魏府上,现在又不是我的妾,何须告诉公主?”
柳连听这话,猜测魏宗元是没将实情告诉皇帝。
却说这苏家表妹是打江南来的,生得水灵甜润,身段窈窕动人,当初魏宗元一见到人家,就移不开眼。
之后又是私下给送画,又是写诗词歌赋,甜言蜜语哄得表妹动了春心。二人私相授受。
可惜苏表妹出生不高,入魏府也只能做妾。苏表妹便一直缠着要三郎娶她作正妻。可如今赐婚的诏书已经下来,魏三郎搪塞不了,正是头疼的时候。
柳连看他这是左拥右抱的烦扰,问:“柔贞公主比之苏家表妹如何?”
魏宗元看着远方的宫墙,眉头皱了一下道:“这二人一个是宫中海棠,炽艳柔美,一个是枝头的桃花,小家碧玉,皆我心中所向,一时还真决断不了。不过真要选,答案不是昭然若揭?还得是柔贞公主。”
柳连哈哈大笑,与他一同经过宫门,往皇城外走去。
看着那长长的隧道,魏宗元脚下迟疑,一拎衣袍,又往回走去。
柳连不解:“你回去做甚?”
魏宗元道:“我去见公主一面。”
他之所以回去,是因为心里的躁郁还没有缓解,火气没地方发泄,若这样草草出宫,未免过于窝囊。
走到披香殿,门口小侍女看到他,笑着要进去通报。
魏宗元一步跨上台阶,急不可耐地就撩起帘子走进去。
姜吟玉正坐在铜镜前,卸头上的簪环,听到外面“咚咚”的脚步声在木板,一回头,帘子掀开,看到魏宗元气喘吁吁走进来。
姜吟玉将簪子放到桌上,道:“你没走啊?我在凉亭里等了你好久都没等到你人,还以为你提前走了。”
她面上依旧是浅柔的笑容,宝髻松松挽起,一绺乌发垂下,显得慵懒又妩媚。
那双薄薄的眼皮略红,眼尾透着湿意,明显是才哭完不久。
那对红珊瑚耳珰坠在雪白的耳垂上,来回晃荡,晃得魏宗元眼睛跟随它们转动。
魏宗元让殿内的侍女退出去,说有话和公主私下里谈。
姜吟玉不太喜欢他这样直接闯进她的寝殿,不过见他神色冰冷,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还是笑问:“怎么了?”
这一幕像是一只针刺入魏宗元的眼中,他不明白她现在有何可笑的,冷声道:“今日你和太子在凉亭里的谈话,我全都听见了。”
姜吟玉一愣。
魏宗元看她眼珠往一侧移,知道她心虚的了,心里隐忍的怒火像是被一下被点燃,一把上前去,手去拽她的耳珰。
“将你的珊瑚耳珰卸下来给我!”
第43章 隐秘
姜吟玉倒吸一口凉气,被他拽着抵到梳妆台上。
他身量比她高足足一个头,身躯朝她压迫而来,眸子深沉,里面含着隐隐的怒气。
姜吟玉耳朵一疼,看他在解自己的耳珰,伸手去阻拦,道:“你先松开我。”
魏宗元仿若未闻,俯低身子,继续手上的动作,动作粗暴,毫无怜惜可言。
偏那耳珰的扣子极其难解,拽了几下都没有拽下来。
姜吟玉挣扎得越发厉害,魏宗元力不从心,另一只手掐住姜吟玉的两只手腕,将她死死抵在案边缘,不许她乱动。
魏宗元道:“公主,臣今日给您送了一对碧玉耳珰,现在就帮您戴上。”
姜吟玉躲过他的手,眉梢微蹙,道:“我不想换。”
魏宗元笑道:“为何不想换,我是公主未来的驸马,送您一双耳珰,您为了不拂我的面子就应该当场换上,怎么就偏偏就不换,难道太子送的就一定比我送得好吗?”
那“太子”二字一出,姜吟玉扭过头看他。
她耳上的珊瑚耳珰猛地一甩,直接打在魏宗元脸上,瞬间留下一道红印。
这感觉对魏宗元而言,好似像是挨了一巴,他抬手摸了摸红痕,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难道公主心中我就一点比不上太子吗?我才是要和公主过一辈子的人,所以我今日让公主换一对耳珰,也不过分吧。”
姜吟玉实在不懂他和太子比什么,柔声道:“我不想换,你为何要逼我换呢?”
魏宗元听不进去这话,继续动手来解耳珰。
他不由分说地靠近,打破她周身的防线。
二人拉扯之间,姜吟玉眼中水光潋滟,扬起声欲唤外头的宫女。
和之前一样,魏宗元伸手来捂住她的唇,姜吟玉手在身后的梳妆台上胡抓,挣扎指尖。
只听得见“哗啦”一声。
梳妆台上的梅瓶被她袖子带倒,从桌上倾斜掉落,顷刻化成了一地碎片。
溅起的碎片打在魏宗元衣袍上,他后退了一步,看到一地狼藉。
梅瓶碎裂,花瓣散开,水静静流淌在地板上……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碎裂声,一下震醒了魏宗元的灵识,唤回了他的理智。
再抬头,他看见少女喘息地立在那里,她支撑着身子,侧脸看来,乌发微乱,面容惨白,肩上披帛凌乱的垂下。
在她手腕内侧,是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那是被魏宗元掐出来的。
魏宗元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心一下被愧疚的情绪填满,抬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长吁一口气,道:“公主,我刚刚是被气昏了头……”
他上前走一步,姜吟玉好似惊惧过度,面色苍白如纸,下意识往后退,“你别靠近我。”
魏宗元更加懊恼和悔恨,他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怎么能忘了姜吟玉是皇帝的女儿。
侍女在殿外,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闯进来,第一眼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白露愣了愣,快步到姜吟玉身边,抱住她的肩膀,问道:“公主没事吧?”
姜吟玉身子无力,将额头埋在她肩上,许久都未动,在慢慢平复情绪。
殿内气氛凝固。
魏宗元白净的面庞上的神情和刚才判若两人,他又恢复了从前那般儒雅温和,好像刚才那怒目而视的男子完全不是他。
“公主,是我太过心急,想要给你换耳珰,我不该这样对你的,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以前从不这样的。”
他带着随和的笑容,走到姜吟玉身前,看姜吟玉从白露肩膀上缓缓抬起脸,一双鹿眼慌乱而害怕。
这副模样简直是在拷打魏宗元的心。
他被看得心口一滞,侧开眼睛。
魏宗元道:“我只是觉得公主对我冷淡,却和太子十分亲近,我心里过意不去,就生了怒气,现在转念想想,你二人从小兄妹情深,我也不知我怎么就犯了混,拿自己和太子比较。”
姜吟玉轻声打断:“我和皇兄最近都没有见面,今日相见是半个月以来头一次。”
魏宗元垂丧下头,支吾道:“是我的不对,公主您能原谅我这一回吗?”
他以为姜吟玉性格温和,犹豫一下最后也会原谅他,可他等了半天,姜吟玉只是在白露的肩膀上转了个头,将身影背对着他,不再搭理他。
魏宗元被这么晾着,实在觉得下不来台。
其余的侍女围上去哄公主,魏宗元伫立在一侧看着。
他欲言又止,要再次道歉,听姜吟玉:“你先出去吧,我一时不想见你。”
魏宗元懊恼极了,抿了抿唇,见她如此抵触自己,没有办法,只能转身慢步离开。
殿外的天色全暗,皇宫点上星星灯火。
魏宗元离开后不久,傍晚时分,他的手下又来到披香殿送东西,说是魏三公子想要赔礼道歉。
白露捧着妆奁盒子,从外头走进来,打开一看,里面一对对耳珰坠子,精致宛然,散发着葳蕤的宝光。
白露将木盒递到姜吟玉面前,姜吟玉随便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好似并不是很喜欢。
白露道:“公主,这是魏三公子送来的,要收下吗?”
这魏三公子所作所为,属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都说他是涵养高深,德行出众,可又小肚鸡肠,居然会为了公主不戴他送的耳珰而发怒。
白露问:“公主,这事要告诉陛下吗?”
姜吟玉坐在那里沉思,想到父皇这段时日器重魏三郎的种种表象,道:“不必了。至于这个盒子,你送派人送回给魏府,说我不收。”
白露看着那妆奁盒子,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挑开帘子出去。
月光柔和,灯笼洒下一层明黄。
魏府,魏宗元回来后不久,便坐在厅舍里喝茶。
回想今日宫中发生的一切,他虽说最后关头冷静了下来,但是心里那一团无名的火还没有完全发出去,这会已经变成了一股闷气憋在心肺里。
偏这时,他派去宫里给姜吟玉送东西的手下回来,手上抱着一只妆奁盒子,面色为难地告诉他,公主不愿意收下这赔礼。
魏宗元手撑着额,颇觉无力,挥挥手让人退下。
他在房中坐立难安,环顾一圈,起身去院外。
这一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
魏宗元让支着灯笼的下人离远点,自己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厢房之中。
那打江南来的苏家四小姐,苏婧儿,看着魏宗元,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羞愤道:“表哥你不是准备去娶公主的吗,怎么又回来找我?”
魏宗元摸了下鼻子,从暖炕上起身走到她身侧,道:“婧儿,你别生表哥气了,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表哥你去行宫前还好好的,说回来就会娶我,谁知去了这么一趟,就成了公主的未婚夫婿,那我算什么?”
魏宗元满目忧愁道:“这是圣上的圣旨,我也不敢违逆。”
本来魏宗元从行宫回来后,就尽量减少和苏婧儿见面的次数、开始有意无意冷落她了,若不是他今夜实在心中郁结,断不会来这院子找她。
男人越到这个时候,便需要解语花的安抚宽慰。
苏婧儿一双红红的眼眸被泪水淹没,一落泪就像娇美的桃花吐出露珠,顿时看得魏宗元心软,上去将人搂在怀里。
苏婧儿道:“我自知家世低微,配不得表哥,魏府上下的人也从来都瞧不上我,我也没必要自讨没趣了,我很快就会回江南,从此和表哥断得一干二净。”
她转身抹泪,却魏宗元从后抱住她,亲吻她的耳廓,道:“为何不能再等一等,等表哥想办法退了这门婚事?你说过喜欢表哥的呢,难道为了我,这点牺牲都不愿意做?”
苏婧儿放在两侧的手下意识贴上小腹。
她是能等,可她腹中的孩子,已经不能再等了。
苏婧儿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当初来长安城,涉世不深,魏宗元的几句花言巧语,就将她给骗了。
魏家三郎,说是才情绝艳,秀美无双。可那些清高的形象,那都是魏家人有意打造的。
他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点才学只会用来舞诗弄对,风花雪月。
苏婧儿要挣扎,被魏宗元紧紧地搂住,道:“你放心,我会让你入魏府的。”
“那公主呢?”苏婧儿转过头看他,“我听说公主极其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你难道还能为了我,与他们对上?”
一听她提到太子,魏宗元心里就涌起懊火,冷冷道:“莫要在我面前提太子。”
苏婧儿被他斥责的语气有些吓到了,眉眼怯怯问:“三郎和太子间怎么了?”
他盯着她的脸,忽然浮起一个念头。
那时他在行宫中,看到姜吟玉,为何一下就意不开眼,念念不忘?还不是因为姜吟玉眉眼间那一抹情态,魏宗元极其熟悉。
就像是此刻苏婧儿展露出的娇且模样。
思及此,魏宗元欲念开始攀爬,俯下脸,唇去印苏婧儿的面庞。
苏婧儿身子一空,娇呼一声,便被他打横抱起。
二人一道走向床榻。
帷幕垂落,红烛摇晃,窗外一轮上皎洁的上弦月。
一连又是大半个月,魏家三郎和公主的婚事定在年末,如今冬日已深,日子越来越近。
因着驸马的身份,如今魏宗元的地位如今水涨船高,原先他不过靠着家族的荫护,在朝中领了一个清闲的官职,如今却已经官至四品,成了那掌实权的文官。
今日散朝后,魏宗元和其父魏宰相,走下宫殿前的玉阶,一同准备出宫,半道上却被太子的人拦住。
原来早在许久之前,魏宗元就新写了几首诗赋,送到太子那边,想请太子指点一二。太子今日才抽出几分空闲,便让魏宗元去东宫一趟,给他讲讲。
若在之前,魏宗元或许还能和姜曜正常地相处,可自打瞧见太子和公主搂在一起的场面,魏宗元心里布满疑云,总觉得太子和公主关系不一般,根本不知如何面对姜曜。
但太子的邀约他也不好拒绝,便跟随在宦官身后往东宫去了。
路上,他还揪心了一下,担忧太子喊自己过去,是知道自己和姜吟玉起冲突的事,要敲打自己了。
魏宗元心中惴惴不安,到达东宫时,见姜曜正坐在窗户边,冬日柔和的阳光萦绕在周身,衬得他眉眼清俊柔和。
茶几上冻石花茶盏氤氲浮起热气,暗香缭绕在周围。
姜曜手中握着一叠诗文,白皙且修长的指尖,在纸上一一划过。
魏宗元认出来那是自己写诗赋的纸张,连忙绕过屏风走过去,停在姜曜身侧。
姜曜见到他来,微微颔首,又垂下眼睫,去翻看那些诗文,抿了一口茶,开始为魏宗元讲解。
魏宗元见他没主动提昨日之事,心里长松了一口气。
同时,他开始用余光偷偷瞥四周的环境。
他想,此前太子东宫藏娇,应当将姜吟玉就是藏在这里的。
若当时二人住在一个宫殿,岂非日日同吃同住?
魏宗元一直在走神,根本没听见姜曜在说什么,等一回神,就听姜曜点评道:“辞藻华丽,却美中不足。”
魏宗元皱了皱眉:“殿下这样以为的?”
姜曜低头,又将纸张翻看了一遍,道:“三郎诗词华丽优雅,可议论的话好似漂浮在空中,太过急切想让人知晓你想要表达的东西,显得十分浅薄轻浮。”
批评之言一向比赞美的溢词难以让人接受。
魏宗元听了后,心里十分不舒服。
他出声道:“可臣觉得极好。臣这些诗文拿出去给旁人看,没有一人会说空洞肤浅,便是那当世的鸿儒,也夸赞臣诗赋风流,殿下是不是妄下评判,有失偏颇了?”
文人一向恃才傲物,面上说想要对方指点一二,实则就是想要寻求夸赞。
姜曜搁下纸张,挑眉看他一眼,道:“文如其人,可管中窥豹。三郎人觉得孤说得不对,可你近来是不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魏宗元一愣,被他这样一说,也发觉了自己刚才的话如何心浮气躁,控制不住心绪。
他顿时面上火辣辣羞红,目光盯着地面,在姜曜面前抬不起头。
如此尴尬的局面,一维持到殿外有官宦走来,对姜曜道:“殿下,大司马求见。”
姜曜起身,看魏宗元一眼,问道:“三郎还留吗?”
魏宗元恭敬抱拳,行礼道:“殿下文采远胜于我。此前是我太过急躁,若殿下忙完事,还愿指点额一番,三郎愿意在这候着。能得殿下指点,是我之幸事。”
姜曜朝他颔首,绕出屏风,走到外头去见臣子。
这一处办公之处,很快就只余下魏宗元和另一个宦官。
魏宗元终于长松一口气坐下,同时他开始用眼睛一寸寸查看四周,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只是他眼神搜遍了一圈,都没找到姜吟玉存在过的痕迹。
也是,东宫藏娇一事,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哪怕当初这二人真牵扯不清,恐怕也再难找到什么证据。
魏宗元的心一直还被这事牵引着,躁郁不安。
忽然他的目光汇聚在太子的书案上,心思一动,想去翻一翻里面,有没有一些信件或者留下来的物证。
他手撑着额头,外头太子和人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只觉自己这一举动荒唐至极,可心却控制不住开始狂跳,手心出了一片冷汗。
魏宗元将茶盏里的茶水全部饮尽后,装模作相地喊来宦官,道:“茶水没了,你去再煮一壶来。”
宦官便抱着茶壶,赶快出去照办了。
人一走,魏宗元赶紧从座位上起来,跑到书案边,压着快要蹦出胸膛的心,小心翼翼快速翻看起来。
摆在桌案上的奏折他扫都没扫一眼,直接打开下面的抽屉。
“哗啦”,抽屉被拉开。
魏宗元手指迅速地拨动里面的纸张,额间紧张地出狂汗,然而翻来找去,都是一些公文卷宗,再无旁物。
魏宗元心急如焚,加快手上动作,终于在他匆匆忙忙翻到左手边一个柜子,手往其中一探,在公文下方,摸到了一凸起物件。
他心中一惊,赶忙将那物拿出来。
那是一根粉玉兰花步摇,花瓣薄如蝉翼,簪尾坠着几道珍珠,颗颗都圆润细滑,是上好的珍品,十分的金贵。
看到这步摇的一眼,魏宗元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景象。
姜吟玉戴的那些簪环首饰,步摇簪子,甚至衣物上的花纹,总是玉兰花样式最多。
不仅如此,她连熏香也喜欢用玉兰花和玉檀花。
魏宗元指尖发抖,将那簪子放到鼻子前轻嗅一口,女子发间香气还残存在上面幽幽袭来,让他心房为之一震。
他摩挲着这根簪子,眼里折射出异样的光,脸上神色一时是兴奋,一时隐隐的愠怒,两相融合,让他看上去好似神色失常。
他脑子飞快地想,太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簪子?
这簪子从何而来,是姜吟玉给他的吗?还是太子自己主动留下的?
他藏着这一根簪子做什么用?
可不论结果到底是哪样,这一根簪子出现在这里,都足以让魏宗元心弦震荡。
接着魏宗元低头,看到脚边掉落的一只藕粉色的手帕。
和之前一样,魏宗元将帕子放到脸上,轻轻的嗅一嗅。
那股勾人的、妖媚的幽香,又扑面朝他涌来了。
魏宗元简直控制不住地发冷笑,想问太子,他到底藏了多少姜吟玉的东西。
这事姜吟玉知晓吗?
他低下头,将那手帕张开来看,上面一道隽美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妹阿吟,是为一月冬日生。
吾生于春日,生性畏寒,唯独不畏阿吟。
吾对其妄念又深。不解,不过是兄妹之谊,怜惜之情,何以至此?
妄念之初,始于行宫秋夜,阿吟为吾月下月舞。”
魏宗元紧盯上面的话,心肝发颤,指尖战栗,没注意到脚边多了一道身影。
等他看完了,颤抖的手将簪子用手绢包好放回抽屉之中,一直立在他身后的姜曜,才唇角衔着一丝笑意,静静地问:“好看吗?”
第44章 不敬
听到背后声音,魏宗元整个人僵住,匆匆忙忙站起身,看着来人,道:“殿、殿下。”
姜曜垂下眼,看向他才关紧的抽屉。
魏宗元道:“殿下别误会……臣是发现您给臣的诗文少了几张,不知被丢在哪处了,就想来这里翻翻找找。”
姜曜抬头道:“你是柔贞的驸马。”
他一开口,便是提起姜吟玉。
魏宗元额间出冷汗,脑中一片空白,也知道自己撞见了太子的隐秘,非同小可。
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确实是公主的驸马……那手绢上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看清,殿下也不必担心我会生事,将您的隐秘往外说,我会守口如瓶。”
姜曜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魏宗元喉咙口发干,慌不择言道:“我是魏家子,心中只求魏氏一族顺遂,不敢生事端,又怎敢在外随口胡说?殿下为群臣敬,为天子喜,就算我说出有什么有损殿下的话,外人也断断不会相信。”
他心中万般紧张,慌乱间,自称都换成了“我”。拉赫
姜曜轻笑道:“你说的是,魏宰相年迈,就快要致仕,退出朝堂,魏家满族上下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你自然不敢对外说什么。”
魏宗元越听这话越后怕。
自己若敢在外头说太子一言不好,便是连累整个家族遭殃。姜曜若真有心对付他,他焉能活命?
昔日卫侯如日中天,可在姜曜手里,下场尚且如此,那么自己呢?
魏宗元拼命补救,道:“殿下说了,臣是柔贞公主的驸马,那臣绝对不会背叛殿下。就是为了公主,臣也会为殿下马首是瞻的,”
魏宗元脑中一片空白,在旁侧等候着自己的判罚的落下。
姜曜道:“你妄自翻看孤的书案,此事可大可小,孤念在你是柔贞公主驸马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你二人的婚典还有三日,等半个月后,朝中会下一道旨意,剥去你原有的职位,你在家赋闲一段时日,好好悔过吧。”
听到这样的惩处,魏宗元心一下落了回去。
他也知,在这件事上,姜曜能网开一面,完全是因为姜吟玉。没立即剥魏宗元的官职,就是为了好好地结束这个婚典。
这惩罚虽然不算重,但传出去也足以让人耻笑。
魏宗元极好面子,爱名声,不敢想象圣旨一下,外人怎么讥嘲他,说他当了驸马还没捞到好处。
他颤声作礼道:“多谢殿下。”
魏宗元抬起头,偷瞄姜曜一眼,被对方刚好逮着。
姜曜深邃湛然的眼眸好似能吞噬人的深海,看得魏宗元后背出汗。
只听他缓缓张口:“没有下一次了,知道吗?”
魏宗元连连点头,弓着身子退出去。
一直到快步走了几百步,离开东宫,他才恍恍惚惚回神,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喘息。
今日这个情况,完全是魏宗元捡回来的一条命。
当时魏宗元害怕姜曜动怒,甚至差点脱口而出,对姜曜道:殿下对公主的心思,臣会当作没有看见,哪怕日后殿下想要看公主,想来魏府,臣也随时可以恭迎。
少年背无力靠在槐树上,手搭在额头上,一脸懊恼之气。
他喃喃自语,心里腹诽,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呢……
自己在姜曜尚且还是太子时,就如此窝囊,等姜曜登基为帝,那时要堂而皇之地和姜吟玉私下通.奸,自己还能拦着吗?
说不定还得替他二人遮着丑事。
魏宗元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他眼前浮现起太子藏着那只帕子,上面说姜吟玉一月出生,可据他所知,姜吟玉明明是春二月所生。
再一联想到之前,十一公主拦着自己,说姜吟玉身世成疑的话……他面色微微一变。
魏宗元动了心思,要好好查一查,然而在今日出宫之前,他还要见一人。
没过多久,魏宗元步入了披香殿。
距离上一次到二人起冲突,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那次留下的回忆并不太美好,一直到现在,姜吟玉还对着魏宗元冷脸相待,哪怕魏宗元想尽办法讨好她,也没办法再得他欢心。
披香殿内殿里,侍女们说话声音低柔悦耳。
魏宗元来了后,立在内殿门边,看着姜吟玉坐在梳妆镜前,由身后侍女们给她挽发梳妆。
一开始,魏宗元说有一些话想和公主私下里谈,只换得侍女们冷冷的表情。
显然是上一次的事,她们还记恨在心。
最后,是魏宗元直言,要说的话和婚典有关,是关于魏家的一些事时,那群侍女看姜吟玉一眼,见她让她们出去,才不情不愿离开。
少女端坐在那里,姿态娴静端庄,握着犀角梳子给自己发尾梳发。
魏宗元看到了她耳朵上的耳珰没换,更看到了她握着一个珠钗,往头顶云鬓上簪去。
那珠钗不是旁的,正是玉兰花样式的。
姜吟玉握簪子的手,缓缓落下,放在案几边,道:“有什么事,说吧。”
魏宗元脸上笑容儒雅,走过去问:“公主,您有没有掉过一个玉兰花步摇?”
姜吟玉一回想,自己确实掉过一个。
他压低声音,俯低身子到她耳畔道:“那根步摇就在太子那里。”
姜吟玉心弦微动,道:“可能是我不小心落在东宫,被皇兄捡到了。”
从魏宗元站得地方,能俯看到姜吟玉的手,微微握紧了襦裙。
魏宗元堆压在胸腹中的郁结无法排出,想她和太子定是早就私相授受,有了私情,那簪子指不定就是姜吟玉主动送给太子的呢?
他慢慢抽出姜吟玉手中那根簪子,想着道:“那公主对您的皇兄可有感情,我是说,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
铜镜中,少女柔和的面庞,在听到这一句话后,一下变了神情。
她转头看向魏宗元,睁大双眼:“魏三郎,你在胡说什么?”
“没有吗?”魏宗元手搭在她肩膀上,将手上的簪子送到姜吟玉面前给她看,“没有,公主的簪子怎么会在太子殿下那里?那簪子被殿下用你的手绢包着,当做珍宝藏在他的书案中?”
魏宗元紧盯姜吟玉的神情,看她眼睫如蝴蝶振翅一颤。
“啪”的一声,那根簪子的尾部瞬间被魏宗元折断,上面雕刻的花瓣碎在桌面上。
握着簪子的手,背部显露几道青筋。
魏宗元起身,将簪子用力往镜子上一甩,姜吟玉微侧开脸,躲过那打在镜面上被反弹回来的簪子。
姜吟玉面容发白,盯着地面上簪子出神。
魏宗元以为她是在心虚,谁知姜吟玉一下在他面前起身。
姜吟玉道:“魏宗元,这是你第二次对我不敬。”
她直呼他大名,声音一改往日的柔软,魏宗元听到后,愣了下。
姜吟玉水眸中浮动着几分冷意,似乎很是恼怒,红唇微张道:“没有第三次。如果再有一次对我不敬,我不会让你好过的,知道吗?”
魏宗元被她逼得后退一步,心中一震,随后控制不住胸膛发笑。
下一次他不敬,她一个女流,难道能对他做什么?
距离婚期就只有三日了,她还能掀起什么波澜不成?
明明是她先背着自己,和她的皇兄搞上的。
可看着姜吟玉那副楚楚娇弱的样子,他发狠的话也一时也不想说出口了。
魏宗元拂袖离去,道:“不会有下一次的,三日之后,我恭敬迎公主入魏府。”
一直到外头男人的脚步声离去,坐在铜镜前的姜吟玉,才顶着一双微红的眼,缓缓抬起头。
她收起破碎的玉兰花瓣,起身走到外头。
白露连忙跟上,将披风披在她身上,道:“公主怎么了?”
姜吟玉推开她,大步往外走。
几步之后,姜吟玉回过头,声线哽咽道:“如果我现在去找父皇,说我不想嫁了,父皇会答应吗?”
白露诧异:“公主……”
姜吟玉擦了下眼睛,浑浑噩噩道:“他不会同意的,但我还得去找他,哪怕用鞭子打我骂我,我也要和他说!”
白露欲劝,说完,见姜吟玉已经迈开腿,朝院子外狂奔了出去。
第45章 婚典
未央宫。
皇帝正在与永怀长公主交谈,便听帘子外一阵吵闹声。
“公主!”
帘子被掀开,一道身影步入其中,身后跟随着一群侍女和宦官。
姜玄看到来人,微微一怔,将怀中抱着外侄孙,还给永怀长公主,走下台阶去,问:“柔贞今日来是有何事吗?”
姜吟玉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的永怀长公主,道:“女儿有些话想和父皇私下说。”
姜玄唔了一声,那边永怀长公主走上前来,笑着问:“有什么话,是姑母不能听的吗?”
姜吟玉朝她行了个礼,并未回答。
永怀长公主懂她的意思了,面色微微不悦,却没说什么,只看向皇帝道:“我先走了。”
殿内很快只余父女二人,姜玄开口道:“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姜吟玉直接道:“魏宗元动手伤我,对我不敬。”
姜玄皱眉道:“他对你动手?三郎一向性格温和,怎么会对你动手呢,此话可当真?”
姜吟玉喉咙轻轻哽动,道:“不止这一次,上一回也是。魏宗元非要给我换耳珰,我不同意就动手伤我,这一回更是来旁敲侧击羞辱我,问我和别的男子有没有不正当的关系……”
也不知这话怎么了,姜玄听后竟然笑逐颜开。
“三郎给你换耳珰,这不是喜欢你吗?多好!至于敲打你,这确实是他的不对,我女儿住在宫里,怎会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三郎问的什么话?改日父皇一定把他喊到面前来,好好责问一番!”
姜吟玉道:“不是的,魏宗元逼着我换耳珰,朝我发怒发火,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这话姜玄听了直接摇头:“三郎脾性这么好,会对你发怒?父皇看你好好的,身上也没伤着啊,有伤吗?”
姜吟玉看着面前这个中年男人,难以相信道:“父皇,你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不是问我哪里受伤,而是相信魏宗元?”
姜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大步往殿内走。
姜吟玉跟随在他身后,“您觉得我在撒谎?”
听他道:“柔贞,你今日来说这么多,是不是想要退掉这门婚事?”
黄昏时分,道道金光从殿外照射进来,姜玄足踩在金光上,到宝座前坐下。
“同样的话,你在嫁给卫燕前一天,也和父皇说了,可第二日你便逃婚了!”
姜吟玉走上前一步,问:“女儿当时称卫燕残暴,不想嫁给他,女儿说错了吗?”
姜玄神情冷肃:“卫燕是残暴,可魏三郎呢?这些日子来,他日日下朝后来未央宫,陪父皇说话,父皇能看出他是一个心地真诚的孩子,处事也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不然他的名声会如此好?”
“再说,父皇瞧你也没伤着啊。”
姜吟玉道:“他出自清流世家,魏家的儿郎名声大都极好,不单单他一个人。”
这话引得皇帝重重拍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道:“你也知道这是魏家?卫燕名声暴虐,你逃婚了,别人还能理解你,可你现在要嫁入的是魏家!你在成亲前三日,闹着要退亲,外头会怎么看你!”
姜玄起身,将她搂进怀里,道:“这门婚事已经退不了,魏三郎救过父皇一命,也救过你一命,你说他对你动手,外头谁会信?”
姜吟玉在他怀里抬起头,眼波晃动,道:“我身边的侍女,都亲眼目睹魏宗元对我动手、”
姜玄抚摸她头发,叹息道:“父皇当然信你,明日就将三郎喊到面前,好好训诫一顿,让他下次不敢再这么做!”
他又语重心长道:“你嫁衣都已经做好了,现在闹要退婚,是不是太儿戏,太任性了……”
他爱怜地看着小女儿,心中浮起愧疚和不舍之情。
没等姜吟玉说话,姜玄就招来侍卫,道:“将公主带回去。”
姜吟玉不愿走,“父皇!”
皇帝摆摆手,走到内殿,不肯再见她。
黄昏的残阳褪去,黑暗袭来,将大殿慢慢吞噬。
姜吟玉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闭了闭眼,眼前一片黑暗,前路也好似被黑霾笼罩。
她转身离开未央宫,被侍卫们护送着回去。
到披香殿院子里,姜吟玉让侍卫们离去。
侍卫们却一动不动,当中的一长官走上来,道:“公主,接下来三日,我们都会在披香殿外巡逻。这是陛下的旨意。”
姜吟玉问:“为何?”
“陛下说了,怕您再干出以前一样逃婚的举动,让我们务必将您盯得紧紧的。”
白露诧异看向姜吟玉:“公主?”
姜吟玉只觉置身于一个荒唐的世界,冷笑一声,转身回到殿内。
桌上金盘里,盛放着一只锋利的匕首。
本是切瓜果的刀具,却因是波斯进贡之物,镶嵌红宝石,作了装饰物。
姜吟玉从进来后,就一直静静盯着它。
白露怕她想不开寻短见,担忧道:“公主,您早点歇息吧,别想那些事了,也别做傻事伤害自己……”
姜吟玉笑容温和:“我不会做傻事的。”
父皇在她很小时候就告诉过她,只有弱者的武器才会对着自己。
逼她嫁人的是他们,她为何要反过来伤害自己?她的刀尖只会对着魏宗元。
姜吟玉抬起手,合上匕首,将匕首放入衣袖之中,缓步走到床榻边。
殿外,晚霜降临,夜色渐渐浓稠。
与此同时,东宫。
一着袈裟的僧人,行走在长廊之上,衣袍被风吹得翻卷。
支灯笼的宦官走在前头,四周烛光随风摇晃。
片刻后,僧人梵净走入东宫大殿,一入内,只觉有冷风灌入。
梵净绕过屏风,见内殿两道扇门敞开,风正是从那里吹进来的。
屋檐下一道男子的背影,笔直地坐在那里。
梵净作礼问:“殿下深夜召我来,是为何事?”
寂静的夜晚,只听得冷风的呼啸声。
姜曜转过脸,修长的眼尾似寒夜中星辰,扫梵净一眼,之后又阖上目,继续闭目养神。
梵净在他身侧的蒲团上跪下,道:“殿下心烦意乱,特意召我进宫讲读经文,对不对?”
姜曜闭着眼睛颔首。
年轻僧人便开始为他讲读经文,柔和若清水的声音,从唇中缓缓流出……
院外一轮孤月遥挂。
夜色孤寂,冬霜降落,草木慢慢凋零。
从日落到日升再到日落,梵净在东宫住了三日,期间一直在为姜曜讲经。
一直到十二月十九这日,柔贞公主出嫁。
从清晨,东宫外便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动静一直持续到傍晚都没有停下。
姜曜从早晨下朝后,便在东宫一直没出去。
黄昏时分,微风渐起,屋檐下灯笼和铁马摇晃。
梵净与他坐在扇门边,为他讲经,正巧讲到是《四十二章经》中的爱欲痴恋这一篇。
“殿下为何还是无法心静?”
梵净声音沉静,盯着姜曜精致的侧颜,却只听得姜曜道:“外面太吵了。
这话让梵净一愣,外头确实脚步声乱成一片,有号角声和擂鼓声传来。
梵净道:“看时辰,柔贞公主的婚典已快结束了。”
姜曜嗯了一声,没再出声。
梵净沉默一刻,问:“这几日我为殿下讲经,殿下心中的烦乱可有好转?”
“没有。”姜曜的回答极其简练。
梵净沉吟片刻,又道:“殿下为妄念所困,既知无法实现,就该做出一步,斩断心中的妄根,以求清净。”
院中草木被风吹得萧瑟。
半晌的沉默,姜曜道:“今日是她成婚,我理应出席,但我并不想看她嫁人。我对她的感情不过仅仅有了一丝男女之情,何以至此?”
梵净眉心紧蹙:“成婚?”
他隐约察觉到不对,姜曜半撑着手臂起身,道:“欲念克制不住,只会无休止蔓延,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三日听你讲经,也已悟出办法将它从心中根除。”
梵净问:“是什么?”
这个时候,殿外响起敲门声。
梵净道:“是来催殿下出席婚典的人?”
殿外人在得到里头的准许后,推门而入,这是一个身量魁梧的护卫。
一声喵叫,从他怀中发出。
姜曜和梵净寻声望去,他怀中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侍卫将猫递过来道:“殿下,公主要出宫了,让我将这只猫送来给您。”
梵净伸手替姜曜接过那只猫,在怀中抚摸了一下。
姜曜低头懒懒地看那猫一眼,猫儿像是认出他,双目晶灿,摇了摇尾巴。
听侍卫道:“公主说她要走了,在宫里最感激的便是殿下,之前逃婚,若非殿下救她一命,她现在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公主还说,从小到大,她都一直敬爱着您,会将您的恩情铭记在心。”
姜曜听了后,轻轻笑了一声,目光看向一侧。
那唇角弧度有些讽刺,似在自嘲。
这还是三日来,梵净头一回见姜曜脸上露出旁的情绪。
梵净能看出来姜曜情绪很不对,欲询问,便听姜曜先一步开口:“外面的婚典进行到哪一步了?”
侍卫回忆一刻,道:“大礼还未完成,公主还须去魏家,见过魏公子的父母长辈。”
满殿沉寂,姜曜沉默不语。
梵净看着姜曜,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太子说他恋上一个有夫之妇,且今日成亲,宴席能邀请他出席。那夫人于他而言是不该有的妄念。
梵净平静的面色一变,伸出手拉姜曜,可还是迟了,只来得及触碰到他袖摆的一角。
姜曜眼色一沉,玄衣被风吹拂,大步往外走。
“我有事出去一趟。”
第46章 喜房
姜曜来到皇宫的一处偏僻宫殿,步入其中。
宫殿里灯火微昏,暖炉烧着炭火,风吹起层层帐幕晃动,荡漾起一层一层水波纹路。
这里是兰昭仪的宫殿。
此前太子说服皇帝,将兰昭仪带出金雀台,就安排住在这里寝殿。如今兰昭仪身边的侍女侍卫少了一半,不必像以前一样,暴露于外人的监视下。
不仅如此,皇帝还允许姜吟玉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来见兰昭仪一面。
兰昭仪坐在床榻上,双目闭合,烛火摇曳,衬得她面容光鲜明丽。
侍女见到姜曜,俯下身,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兰昭仪没有张开眼,缓缓开口,空旷的殿内回荡着她的声音。
“今日是我女儿的婚典,外面的一直在放焰火,我方才也开窗看了,焰火很是漂亮。”
这时,兰昭仪才缓缓张开眼:“太子不去参加婚典,来这里找我,是有何原因吗?”
侍女自发地退了出去,将殿内留给他二人。
姜曜走了进来,一身玄衣,脸上夜色和烛光交织。
“我来还是想问之前那个问题,姜吟玉是不是我的亲妹妹?”
窗户半敞,帘幕飘飞,外面天空上绽放着绚丽的烟花。
兰昭仪乌发被吹得飞散,笑着道:“太子,我实在搞不明白,您为何一定要弄清楚这个?你对我女儿血统的怀疑,究竟从何而来?”
姜曜道:“来自您的手书。”
兰昭仪昂首道:“我没写过那样的手书,万一那是别人伪造的呢?”
姜曜颔首,深以为然,这一次,他更愿相信兰昭仪,想从她口中听到姜吟玉确实是皇帝的亲生女儿的话。
这样才是姜曜斩断妄念最好的办法。
兰昭仪闭了下眼,又睁开道:“柔贞是你的亲妹妹,这一点毋庸置疑。”
姜曜开口道:“可姜吟玉对我说过,她不是皇帝的亲女儿。”
兰昭仪面上的笑容渐渐僵住:“阿吟说的?”
姜曜将她脸上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
他一向心思缜密、观察细致入微,没想到竟然也会有一天觉得这样碍事,让他想要自欺欺人、骗自己姜吟玉是自己的亲妹妹,都没办法。
姜曜转身道:“今日我从您这里得知了确切的答案,姜吟玉确实不是天子的女儿。您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向外泄露一分一毫。”
他欲走,兰昭仪下榻,拽住他的袖子,皱眉询问:“太子和我的女儿,究竟是何关系?”
姜曜平静道:“大概比兄妹之谊多了一点别的。”
他一双眼眸深邃,看得兰昭仪更攥紧他的袖子。
兰昭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这事能瞒住他,从他的语气中发觉到了什么,道:“阿吟已经嫁人了,这一门婚事我也很满意,哪怕太子存着什么心思,也不要插手此事,可以吗?现在已经晚了。”
姜曜垂了下眸,道:“只是嫁人了而已。”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冷风灌入,兰昭看着男子拾级而下的背影,细细回想,面色陡然一变——
只是嫁人了而已。
嫁了人,又怎么样呢?
当年兰昭仪嫁了人,照样被皇帝强夺进了宫。如今她的女儿长大,生得和兰昭仪完全不一样的性格,格外依赖皇帝的儿子。
上一次姜吟玉来探望兰昭仪,言语中流露出不想嫁的意思,被兰昭仪劝了回去。
兰昭仪就怕姜吟玉嫁了人,还和姜曜私下里往来……
他“兄妹”二人,关系深厚,绝对可能做这样的事。
夜色笼罩住兰昭仪的身影,她立在那里,眉宇浮现起一层担忧。
那边姜曜离开宫殿,步入黑暗之中。
立马有护卫跟上来,问姜曜:“殿下现在是回东宫吗?”
姜曜看一眼月色,道:“去魏府。”
护卫一愣,“现在去吗?”
“公主大婚,孤再去看一眼孤的妹妹。”
侍卫道赶忙:“那属下给您备马!”
二人一同绕过森幽的草丛,走向灯火通明处。
一个时辰之前,傍晚时分,公主的仪仗便已经到了魏家。
长安街上张灯结彩,红绳系挂在树木上,随风飘展。
夕阳西沉,魏家府邸,礼赞声溢满厅堂。
满厅宾客人头攒动,却都井然有序,安静屏住呼吸,看着那一对新人从皇宫的翟车上走下来。
帝姬国色天香,艳冶柔媚,峨峨的云鬓上一顶庄严的凤冠,额间花钿折射金灿耀眼的光芒,在身侧侍女的搀扶下,盈盈走来,礼袍曳地,华丽如九天降世的神女。
厅堂内气氛格外的沉寂,只听得到呼吸声。
姜吟玉头上虽戴着一层薄薄红纱,却遮不住她的容颜,反倒更增添了她的妩媚情态。
她向魏家父母一一行礼,目光始终低垂,姿态得体,张口时,双耳珰珠照夜,熠熠垂晖。
魏宰相与魏夫人,目光慈爱,赶紧让公主起来。
满堂爆发出热烈的起哄声,叫唤声不绝于耳,送二人入洞房。
魏宗元朝众宾客答谢示意,转过头来,伸出一只手,送到姜吟玉面前,示意姜吟玉搭上去、
周围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二人身上,姜吟玉看了一眼,到将手搭了上去,与他一同往内室走。
如此一幕,落在外人眼中,更是郎才女貌般配的样子。
魏宗元长松一口气,朝姜吟玉露出笑容,庆幸姜吟玉没在这么多人面前扫自己的面子。
一路上,宾客们贺喜声不断,魏宗元满面春风,和他们道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角落处立着的一个貌美女子。
苏婧儿黯然神伤,不显眼地站在那里。
她手捂了捂自己的肚子,目光追随着那对新人,抬起脚步,跟随在众人之后,一起簇拥那对新人入洞房。
一直到屋子前。她也想随魏家其他人一道进去,却被看门的婆子给拦在了门外。
苏婧儿停下,她身后其他看热闹的人见进不去,都一哄而散,去酒席上吃酒。
苏婧儿不想离开,久久凝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听到里面传来“请新郎官与公主喝合卺酒”的话语,目中浮起水雾。
满堂华彩,唯有她一人孤寂。
婆子看她不动,问道:“苏姑娘不走吗?”
苏婧儿回神,赶紧笑道:“这就走了。”
她努力不让泪珠落下,快步往外走,说是要离开,却没有完全离开,一直躲在转角处,偷偷张望着那边的场景。
苏婧儿等了许久,才等到魏宗元出来,见他面色极其不悦。
他手绢掩着唇,咳嗽了一声,声音细微。
魏三郎朝这里她所立之处看来一眼,好似没有看见她,移开眼,与众人交谈。
过了会,他才将身边人打发走,装模作样地朝这边晃过来。
二人一见面,便是热烈的相拥。
魏宗元打开一间厢房门,和她进去说话。
他身上还穿着礼袍,一把从后搂住苏婧儿,道:“好表妹,婧儿,你怎么偷偷来找我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几日不能见你吗?”
苏婧儿从他怀中挣脱出身子,回头道:“你说好会娶我的呢?我一直到昨日还在相信你,觉得你不会辜负我,可现在你和公主大礼已成,你还怎么兑现你对我的诺言?”
魏宗元一把抱住她挣扎的手臂,声音温柔。
“你也知晓她是公主,皇帝的女儿。她又架子大,今日还没和我说一句话,对我冷若冰霜,完全没有你温柔可人。我是不喜欢她,可我得先稳住她。”
“表妹,再给我一两个月的时间,好吗?到时候我一定将你风风光光迎入魏家。”他像在哄她。
苏婧儿咬牙切齿,“可我的孩子等得了吗?魏宗元你知道它已经三个月了,再等下去,我肚子都要显怀了。”
话带着哭腔,从她口中吼出来。
魏宗元一下懵了,有些难以置信,被她一把握住手,放在她小腹之上。
隔着衣料,能感觉到那里小腹微微隆起。
少年反应过来,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里面满是懊恼,自责道:“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苏婧儿反问:“告诉你,你就能为了我,不去娶公主吗?”
魏宗元现在脑子一团乱,没办法与她解释,道:“你先让我缓缓。晚些时候我想办法来找你,我现在得出去会见宾客。”
他推开门,带着她一同出去,小心翼翼地张望四周。
苏婧儿觉得可笑,什么叫晚些时候见面,那时魏宗元恐怕在和公主洞房花烛夜了吧?
苏婧儿拽着他袖子不许他走,魏宗元没办法,只能又回来抱着她,像以前一样,故技重施安慰她。
二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
光影将二人的身影投到墙壁上。
魏宗元哄苏婧儿哄得太入神,没注意到身后墙上,出现了好几道向这里走来的影子。
苏婧儿想要提醒,已经是来不及。
一声尖叫,撕开四周的沉寂。
“三郎!”
这熟悉的声音一出,魏宗元脑中轰然炸开,身子僵住,与怀中苏婧儿对视一眼,然后面目凄白地看向身后。
远处拐角处,立着两个华服高贵的中年妇人,一个是魏夫人,一个是永怀长公主,二人脸上俱是惊讶无比的神情。
魏夫人吓得不轻,身子一晃,险些跌倒。
永怀长公主手捂着唇,身子控制不住颤抖,好半晌,才猛地回神,沉声道:“愣在这里做甚!来人,将这二人带下去,带到魏宰相那里去!”
魏宗元只觉陷入了梦境,难以相信会被人撞见,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走下台阶。
他和苏婧儿被带到魏家的一处会事厅。
厅堂上方,坐着魏宰相和魏夫人二人,左下首坐着永怀长公主以及她的驸马,此外还有几个魏家人。
此刻,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跪地的一男一女身上。
外头是热闹的丝竹声,内堂却一片死寂。
魏宗元膝行几步,到魏宰相面前解释,被魏宰相当即甩了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
魏宗元脸被扇到一侧,脸上出现一道红红的巴掌印。
“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魏宰相身体年迈,指着魏宗元骂道,口中不断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魏宗元道:“爹。”
魏夫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哭着对魏宰相道:“我们这是什么命,生出了这么个孽障,你说说这事传出去,该怎么办呢?三郎居然婚前就让人家怀孕了!”
刚才魏夫人将二人捉到,带回来拷问了一番,如今堂内一圈人,都知晓了魏宗元和苏婧儿之间勾勾搭搭的种种。
苏婧儿跪着走过来,哭道:“夫人,我知错了,我不该和表哥婚前暗通曲款,闹出这样的丑闻!更不该巴望表哥会对我负责,我什么都不懂,我是被他骗了啊……”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一颗一颗泪珠掉落,本就容貌可人,一哭更显万分可怜。
连永怀长公主的驸马都看不下去了,叹息道:“这做的什么事啊。”
魏宰相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苏婧儿,道:“你腹中的孩儿不能留!”
魏宗元眼睛瞪大:“爹,你说什么?”
魏宰相做好决定,对着苏婧儿严肃道:“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丑闻传出去,对你二人都没好处。你得感觉将孩子流了去,你放心,魏家不会亏待你,一定会再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这个孩子,就当从头到尾没有过!”
他斩钉截铁,一锤定音!
“不行!”魏宗出声,情绪激动,“此事再让孩儿考虑考虑,我现在还没缓过神……”
魏宰胸口上下起伏,“你个逆子!我魏家世世代代清明,如今就要毁在你身上!若是你哥哥还活着,我现在还用得着指望你!”
魏宗元面目涨红,不依不饶。
“可我和表妹是真心的!您怎能让她滑掉我们的孩儿!”
魏宰相指着他,眼中挤出一滴浊泪,幽愤道:“三郎,你娶的是皇帝女儿啊!可想过此事若传入皇帝耳中,你表妹焉能活着?你焉能活着?”
“我魏家一损俱损,一荣聚荣,由不得你败坏!”
他抬起长袖,指着跪在那里的苏婧儿:“你表妹也同意滑掉这一胎了。只要不声张,就没人知道你二人的私情!”
苏婧儿面容发白地抬起脸——
不是没人知道,她方才已经偷偷派侍女去告诉公主了。
她也想早点告诉公主魏宗元的为人品性,可是公主在宫里,是她仰望不到的高贵存在,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怎么能接触到宫里人。
苏婧儿一只手捂着小腹,指尖微张,泣不成声,忽然大哭起来。
魏宗元不知她所想,只当她是委屈,还想伸出手将人搂入怀里,被魏宰相叫人出来拦住他。
魏宰相道:“你现在先去公主那里,稳住公主,和她洞房!”
魏宗元张口欲言,被两三个下人给抱着、推出了门外去。
“哗啦”,木门在魏宗元眼前阖上。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木梨花门,拽了一下,发现根本拽不开,手无力地重重拍打了几下。
他怒火中烧,手脚发热,转身看到脚边的盆景花坛,一脚踢了上去。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灯烛将他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一道,衣袂被冷风吹起。
不知走了多少步,有端着酒盏的婢女从旁侧经过,魏宗元停下,一把捞过酒盏,将酒水倒入口中,如同牛饮。
婢女吓了一跳,捧着托盘,立在一旁,看酒水满了,从他口中溢出来,顺着嘴角滑下。
清脆的一声,酒盏被扔到地上,碎成一片。
这酒极烈,很快就让他全身燥热起来。
魏宗元一擦嘴角的酒,双目赤红,身子摇晃地往前走。
他继续往前走,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扇门,那是他的屋子。
姜吟玉、姜吟玉……
他在口中反复地默念这个名字,全身血气往上翻涌。
当初他怎么就动了心思想要娶她,若非如此,断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事!他的孩子尚未出生,就要胎死腹中,何其之残忍!
谁来怜惜他的表妹。
有人迎上来,被他一把推开。
魏宗元清雅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晃悠悠地朝远处的屋子走去。
片刻之前,喜房内。
蜡烛一寸寸燃烧,烛油顺着烛身慢慢滑落,黏乎乎堆成一团。
姜吟玉身着嫁衣,安静地端坐在床榻边,目光虚浮地看着门口放下。
她等了许久,终于叹息一声:“白露,过来帮我歇下妆容和凤冠吧。”
白露捞起红色的床帐,用金鱼钩挂住,问:“公主不等驸马了吗?”
姜吟玉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握紧了防身的匕首,露出淡淡笑容,道:“不等了,天色很晚了,我有些困,想先解衣入睡了。”
让她在这里干坐着等魏宗元,无疑是一种煎熬。刚刚在喜房里,他和她闹得有点僵,合卺酒都没喝成。
白露笑着应下,准备去外头打点水来。
姜吟玉探出一只纤白的手,去解头上的凤冠,这个时候,殿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拍门声。
姜吟玉和白露对视一眼,她解凤冠的手从簪子上滑下,道:“先去看看是谁。”
白露得令,连忙小跑过去。
打开门,探脑袋进来的是一个小婢女。
她面容极其惊慌,也不待白露询问她有何事,就一把拉过白露的胳膊,贴着她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
喜床上,姜吟玉远远地就瞧见二人交谈,白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往自己这里看来。
姜吟玉觉得与自己有关,隐约有听到谈话声,什么“表小姐”“身孕”,眉心微微蹙起。
小婢女说完便落荒而逃。
白露也是震惊不已,连门都来不及关上,踉跄跑道姜吟玉身边,颤声道:“公主,不好了……”
姜吟玉伸出一只手扶住沉甸甸的凤冠,仰头问:“怎么了?”
白露看着姜吟玉的脸,目中满含气愤和怜惜,咬着牙,声音发抖:“公主!那魏家欺人太甚!”
姜吟玉让她坐下,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然而这时,一阵局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脚步厚重,是男人的步伐。
姜吟玉抬头,看门被猛地打开,魏宗元一脸怒火地出现在那里。
他来得猝不及防,姜吟玉始料未及。
她耳畔传来白露的说话声,“公主,魏家三郎成婚前,与一女子授受不亲,如今那女子已经怀了三月身孕了!”
姜吟玉耳中一阵嗡鸣,什么话都听不清了,后颈发麻,这一刻只觉荒诞可笑至极。
门口的魏宗元朝她看来,秀丽的面容上浮动隐隐怒气。
二人的目光就这样直直地撞上了。
姜吟玉下意识握紧了袖子中的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爆发
白露贴在姜吟玉耳边,将没有说完的话说完:“那女子正是魏三郎的表妹,她怀孕一事,魏家人已经发觉了。”
白露声音刚落地,魏宗元也迈开步子,朝喜床边走来。
姜吟玉对着他道:“你和你表妹的事,我已经知晓。”
魏宗元脚下步伐一顿,见姜吟玉起身朝他走来:“你之前怀疑我和别的男人有染,可你自己就和表妹牵扯不清,如若我父皇提前知道这事,绝对不会将我嫁给你。”
灯烛下她立在那里,窈窕身姿被被火红的嫁衣包裹着,美得妖艳至极。
她美眸冷冷地看着他,好似淬着一层寒冰,于魏宗元而言,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出去。”他轻声道了这么一句。
话是对白露说的,他扭头见白露不为所动,立马高声喊来仆人。
门口出现几个魏家的婆子小厮,进来捂住白露的口鼻,拽着人往外走。
白露伸手朝姜吟玉求救:“公主!”
屋内还有其他的随嫁婢女,皆上来帮忙,可哪里比得过魏家粗使婆娘,很快就都被带了出去。
外头传来一叠叠叫唤声。
姜吟玉要出去制止,被魏宗元一把拦住,握住她的手腕,疼得姜吟玉倒吸一口气,腕骨好似快裂开。
他凑过来,笑道:“陛下已经将您赐婚给我,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承认,您现在都是我的妻子。”
浓烈的酒气朝姜吟玉身上扑来,姜吟玉用力推开他,道:“我与你合卺酒都没喝过,算什么礼成?只要今夜没过,我就不算你魏家的人,你放开我,我要回宫见我父皇!”
之前二人闹得很不愉快,头一回进新房时,一直僵持着,合卺酒都没喝成。
最后是魏宗元怕下不来台,先起身送宾客出去,说等会回来再和公主好好温存。
这合卺之酒,须得全部饮完,才算最终礼成,哪怕剩余一分,都不能佑护姻缘的美满。
魏宗元听她这么一说,手上发力,将姜吟玉拽到桌案边,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酒盏,颤颤地给两只酒樽满上。
酒水从酒盏里满出来,弄湿了桌案。
“那我和公主,就先将这合卺酒喝完。”
他一边笑,一边发抖的手握起酒盏,就要将酒盏边缘送到姜吟玉唇边。
姜吟玉用力一推,酒盏便“啪”的一声,摔碎在地。
不止如此,推推搡搡间,桌案上的酒壶也掉落在地。
魏宗元盯着地上的碎片,目光一顿,神情冷暗。
姜吟玉张嘴欲喊人,魏宗元一下察觉到,伸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唇。
他虽然瘦弱,但到底是男子,发起狠来,手臂上爆发出的力量也是异常惊人。
姜吟玉被他拖拽扔在榻上,发髻上发簪全部洒落,凤冠也坠下,乌黑的长发滑落,披散在肩膀上。
魏宗元看她挣扎间,衣领凌乱要散开,娇艳美丽,似要含苞欲放的芍药海棠,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
榻上的姜吟玉,才转过头,就见一团身影朝自己俯下来,慌忙侧开脸躲过。
而她藏在袖子中手,指尖一下抵开匕首的刀鞘。
她咬紧牙关,手拼命推开魏宗元的肩膀:“我不愿意和你做这种事。”
魏宗元控制她的手脚,笑容贪婪:“我是公主的驸马,大婚之夜,不与公主洞房做什么?公主您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怒气占据了理智,他酒气上涌,去解姜吟玉的鬓发。
倒也不是对姜吟玉动了旖旎心思,而是出于本能,想要羞辱她。
可接着,他的手僵硬在空中。
他肩膀一疼,眼前发黑,低下头,看到上衣的肩襟处,那里绸缎裂开,有什么东西从肌肤中源源不断渗透出来。
有水染湿了衣襟。
是血淋淋的血水。
魏宗元直起腰,张大嘴巴,手往肩膀上摸去,摸到是大片的血迹。
姜吟玉趁机推开他,手中握着匕首,起身后退,气喘吁吁道:“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
魏宗元望着手上血迹出神,一步步逼近。
“公主,你怎能这样对我?我是您的驸马啊!”
姜吟玉道:“我的驸马?我从没想过,我的驸马会在婚前与别的女人有染。”
魏宗元笑得无害:“可你不也与你的皇兄有染吗!”
这话一落地,屋中温度陡然一寒。
“魏宗元,你再说一遍。”
姜吟玉双眼看着他,眼眶一周绯红。
“再说一遍怎么了!你和太子早就暗中勾结上了!你二人有悖人伦,私下通奸,当我不知!”
魏宗元又将桌上另一壶酒一饮而尽,大步朝姜吟玉走去。
他起身对着姜吟玉道:“姜吟玉,你和你皇兄,当今的太子,早就勾搭上,行了苟且之事!”
“不仅如此,你还不是天子的女儿,你血统不正!”
姜吟玉胸口起伏,目不转睛看着他。
魏宗元温和一笑道:“我说完了,公主又能拿我怎么样?”
屋内人的争吵声,引起了外头人的骚动,响起拍门声。
“三郎!三郎,开门!”
永怀长公主在外头拍门,“出什么事了吗?”
屋内,姜吟玉与魏宗元保持着一个距离,二人对峙着。
姜吟玉道:“你胡言乱语,我与我皇兄一直以礼相待。”
回应她的是魏宗元捂着肩膀,嗤笑一声。
“公主,您真当我没有看见啊!您在行宫给您的皇兄乐舞,你二人搂搂抱抱,举止亲密,你这叫以礼相待?”
“我看你二人行的是周公之礼吧!”
他说完欲走,姜吟玉上来扯他,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魏宗元没料到她这般不依不饶,用力一挥,一巴掌往她打去,没打中脸颊,只打中了她的发髻,将她重重甩到床榻上。
姜吟玉俯趴在床榻上,知觉麻木,看着自己掉落在床榻上的一只耳珰,笑了一声,眼前落下一滴泪,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她沾了血迹的手,握紧耳珰,从榻上爬起来。
魏宗元打开门,和永怀长公主说话,没注意到身后走来一串脚步声。
“魏宗元。”
魏宗元转过身,见姜吟玉停在博物架旁,一双泪眼看着他。
姜吟玉道:“你当着这么多人面,把事情说清楚了。”
“我说——”
姜吟玉看他的唇一张一合。
这一瞬间,她的世界安静下来,脑海中一闪而过无数的景象——
皇帝逼她嫁人,语重心长将她拉到身边,说魏宗元不会伤害她;皇后逼她嫁人,今日送行前,特地敲打她不许生事端;教她礼仪的嬷嬷告诉她,万一婚典上再闹出意外,绝对要挨上骂名……
就连母妃,也说魏宗元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他们全都在逼她嫁,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愿意不愿意嫁。
她看到魏宗元张开唇,面带讥笑,故意无声地对她道:“你和你皇兄,一对奸夫.淫.妇。”
姜吟玉被这一句话彻底引得爆怒,抄起博物架上的一物,大步走过去,往他脸上重重砸去。
魏宗元脸色惊变,往外奔出。
随后众人见一个意外发生了。
那梅瓶被抄起,在空中飞起,直砸驸马身上。
驸马往外跑,被门槛一绊,跌倒在地。
那梅瓶砸到地上,顷刻化成一地碎渣。
魏宗元侧身躲过,脸被飞来的碎片割下好几个口子,顷刻血源源不断流下。
“三郎!”
“驸马爷!快来人啊——”
屋前乱成一片,四下脚步声慌乱,惊叫声纷起!
众人再回头,看公主满身是血从屋内奔出,冲着地上人道:“魏宗元,王八蛋。”
魏宗元捂着脸颊,要和她理论,被一哄而上奴仆和长公主拦着。
不多时,魏宰相和魏夫人赶来,看到这一幕,险些顺不上来气。
永怀长公主挡在姜吟玉面前,怀抱着她,安抚她的情绪,道:“没事的,没事的,柔贞你先冷静。”
众人围在四周,议论声纷纷。
魏家的急哄哄将围观宾客赶走,上来劝道:“公主,先进屋吧。”
姜吟玉道:“我不进去。”
永怀长公主瞪着她道:“为何不进!这事姑母会来处理,今日就是一个意外!不管怎么说,柔贞你先忍下来,姑母会给你一个公道!”
魏宗元被人搀扶起来,醉红着脸道:“是她先出手伤得我!”
姜吟玉推开挡在身前的长公主,袖摆张开道,“魏宗元,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你不清楚吗?你有本事当着所有人面说!”
魏宰相看魏宗元喝醉酒,害怕他酒后乱言,让仆人上前来将他带下去。
魏宗元不愿意走,道:“说就说,怎么了!这天地下有我这样的驸马吗,婚前就当了绿毛龟!”
“荒唐!”
魏宰相一脚蹬上魏宗元,将人踹翻在地。
魏宗元剧疼,大口大口喘息,看一眼自己的爹,再看一眼魏夫人,面对四周无数道目光,他好似溺水之人,快要喘不上气。
“滚下去!”
魏宰相猛地咳嗽,急得跺脚喊人来。
这荒诞的一切,让姜吟玉全身手脚冰凉,她泪珠掉落,被永怀长公主上来好说歹说,求她先冷静下来。
她置若罔闻,腿脚无力地往外走。
在她的耳畔好似传来一阵清音,她好似回到了十三四岁,那时她的披香殿都是婢女们的欢声笑语,父皇不会骂她打她,她以为自己作为公主的一生,会一直无忧无虑,顺遂下去。
永怀长公主道:“柔贞,你先进去!”
姜吟玉一把推开她,睁着泪眼,看向远方,呢喃道:“我不想嫁了……”
永怀长公主错愕,“说什么傻话?”
姜吟玉压在心头的情绪爆发,用力推开她,提着裙裾,往院子外奔走去。
灯烛摇摇晃晃,光影明灭,她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她狂奔着,如同醉酒之人,踉踉跄跄,身后一群人对她狂追不舍。
酒席上宾客,见到公主突然奔出来,一阵骚动。
姜吟玉继续向外奔走,周围数不尽惊异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离去。
皇宫、皇宫……
她要回到皇宫去。
公主大婚晚宴上发生的一切,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众宾客就都知晓了。
冬日的冷风吹卷,姜吟玉看到停在府门外的马,快步跑过去,翻身上去。
在她出门后,出来的是两拨人,一是魏家人,二是公主随身侍卫,魏家人想要派人去阻拦公主,被公主的侍卫挡着不许靠近。
“公主!公主!”
魏家人叫道:“您先别走。”
长安城夜晚,因为公主大婚,百姓被不许出来,此刻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狂风卷着落叶。
姜吟玉脸上泪被冷风吹得凝结,抬起手,重重扬起马鞭。
马儿嘶鸣一声,迈开四足,奔驰起来,离开魏府。
“哒哒”,白马穿行在夜雾之中,身后几驾护卫的马紧紧跟随在后。
姜吟玉看着远方。
皇宫,她要回皇宫。
近了,远处出现了皇宫巍峨的轮廓。
姜吟玉策马扬鞭,继续疾驰,寂静的夜里只回荡着一阵阵马蹄声。
宫门上侍卫,正在换班巡逻,灯烛光晕微弱。
姜吟玉在宫门前勒住缰绳,马儿急急地停下。
她仰起头,浩亮的眼眸,紧盯上方。
姜吟玉道:“让我进去,我要见我父皇!”
她身后护卫匆匆赶来,扬声道:“公主回宫!”
那巡逻的官兵见到下方的一幕,惊在原地,旋即回神道:“公主,不能进!已经过了落匙的时辰,谁来都不许入宫!您就来晚了一步!”
姜吟玉道:“我要见父皇,我有急事求见他。”
“公主,不行啊,这是宫规!您要不先回去吧,等明日一早,您再来吧!”
明日一早?
姜吟玉问问自己,明日一早,她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她今日必须进去。
亲卫们去交涉,可无论怎么说,士兵们就是不肯放行。
“除非有太子或者皇帝的亲令,又或者是紧急的军报,才能入宫,要不我等派人进去问问陛下?”
话音才落,士兵便见公主调转马头,往相反的反向驰去。
姜吟玉驾着马儿,她知道,城墙之下有密道,从那里可以入皇宫。
她策马扬鞭,极速向远方奔驰。
冬日的第一片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姜吟玉的肩膀上。
雪珠飘飞,少女红裙泥金,一匹白马在夜雾中拨开四蹄。
姜吟玉策马行在黑暗之中,她的前路,也掩盖在浓浓夜雾之中。
——
冬日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姜曜从魏府出来,雪粒落在眼睫上。
他来到魏府时,与姜吟玉刚好前后脚错过。
他也得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面容冷峻,大步往外走,翻身上马。
马蹄声轰轰,风声猎猎,带着能撕碎人衣袂的力量。
雪漫天落下,侍卫护送着太子往皇宫行去。
在绕过一个转角时,“吁”的一声,众人齐齐拉住缰绳。
他们看到,远处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抹火红的身影,似天边灼烧的瑰丽火烧云。
雪打穿空,二人隔着雪雾遥遥相望。
姜曜眸光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看她长发被风吹得飞卷,她无力且虚弱地看着他,如释重负,然后她下马,好似迸发出新鲜血液一般,义无反顾地朝他狂奔过来。
姜曜下马,朝她走去。
茫茫雪色中,一道红裙穿过白雪和黑夜,朝灯火阑珊处奔来。
姜吟玉带着一身雪,猛地扑入他的怀里,将脸颊埋入他的披风肩领上。
“皇兄。”
她身躯发软,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崩溃,满眼是泪。
姜曜手一下收紧,将她搂紧了怀中。
这一刻他对她所有的感情,那些晦暗心思从心口汹涌奔出,渗入了四肢百骸之中。
他低柔唤她:“妹妹。”
第48章 妻子
漫天大雪簌簌地下,雪地之中,灯笼投来的一束光落在二人身上,姜曜紧紧搂住姜吟玉。
她靠在他颈边,声音呢喃,气若游丝:“带我回去。”
姜曜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看她眼睫被沾上雪珠,轻声道:“好。”
风卷鹅毛大雪,朔风之中,有人上马,马蹄声一阵一阵。
**
姜吟玉应下那句话后,整个人便陷入了意识混沌之中,从她在雪地里看到姜曜的第一眼,便义无反顾地向他奔过去。
他是她完全无条件信任的人,所以一见到他,她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一直以来脑中紧绷的情绪也慢慢消退。
今夜发生的种种,让她精疲力尽,人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倒在了他怀里昏了过去。
等姜吟玉再睁开双眼,入目便是明亮的寝殿,柔和的帐幔。
她卧在床榻上,收回露出被子的手,双瞳涣散地看着帐顶。
坐在床榻边的人好似察觉到他她的异动,身子探进帐幔,问:“醒了?”
姜吟玉注视着他的面庞。
长眉入鬓,眼尾昳丽,眉目间天生一种矜贵之气,他周身的气度是冷的,好似冰天雪地的荒原。
姜吟玉的眼尾,忽然无预兆地滑下两道清泪。
她恍如隔世,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是在梦中还是在哪里。
姜曜道:“哭什么?”
姜吟玉从被子中坐起身,看着他,轻声道:“我逃婚了。”
姜曜“嗯”了一声,替她拭干净眼角泪珠,柔声道:“无事,我都已经知晓。”
殿外雪落纷纷,屋内烧着暖炉,木炭噼啪燃烧起一个火苗。
殿内的沉寂,一直持续着,直到被姜吟玉这句话打破。
“魏宗元辱骂我,说我和你是奸.夫淫.妇,私下里通奸。”
她美眸出泪,问他:“可我们是吗?”
少女玉白的面容凑过来,乌发垂落,如流瀑一般落在肩膀上。
姜曜手捧住她的脸颊,见她双瞳涣散,又轻声问了一遍,“我们是吗?”
“我对皇兄,一直以来都是兄妹之谊,我敬爱你,喜欢你,依赖你,和小时候一样,总想和你待在一起,此外再无旁的感情,那皇兄对我呢?”
姜曜手指摩挲她的面颊,眸光深暗,沉默不言。
姜吟玉便一直盯着他,“皇兄对我也应该是兄妹之谊吧?”
姜曜替将凌乱的乌发顺好,道:“你先不要想这一件事,好好睡一觉,其余的事我会来处理。”
姜吟玉卧回被褥之中,青丝落于枕头上,便见姜曜放下了床幔,然后也俯低身子下来,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举过头顶,放在枕头边。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我也是一直待你如妹妹的。”
二人的气息只在咫尺之间,呼吸相拂,帷帐里的温度,因为他的靠近,一下升高了几分。
姜曜伸出手抱住她的腰肢,姜吟玉身子一僵,试探性唤道:“哥哥?”
这一刻,姜吟玉心里浮起一种古怪的情绪,觉得事情不该这么发展,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帷帐外,僧人梵净与宦官吴怀,见到这一幕,俱是下意识移开了眼。
那光影将帐中人的身影投在帐子上,坐在榻边的男子分明是俯下了身子,紧紧贴着女子,二人像是在私语,又像是在耳鬓厮磨。
梵净背过身去,双目阖上,口中诵经,紧紧拈着佛珠。
吴怀眉心紧锁,静静立在一侧。
帷帐中,姜曜俯低面容,停在姜吟玉面颊一寸的地方,近到轻轻一动,鼻梁就可能相贴。
姜吟玉眼睫颤抖,看着笼罩在周身的阴影,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可他温热的呼吸就这样洒在她脸上,让她不得不抬起眼睫,与他对视一眼。
一对视,就好比是猎物落入了猎者的包围圈。
他俯看着她,这一份感觉,直叫人颤.栗,想要落荒而逃。
可姜吟玉能逃去那里,她心口发烫,一只手攥紧身下被单,伸出纤细的指尖,握着他的袖口,道:“你是我的哥哥。”
她知道不是亲的,可确实一直是将他当做兄长,此刻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想醒他一二。
姜曜陈述道:“我是你的哥哥。”
他浅笑,眸光却幽深,替她整理额间的碎发,“这几日乖乖待在东宫,外面的事,都由我来处理。”
“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姜吟玉可还怎么睡得着,她拽了他的袖子一下,道:“我是你的妹妹,我和你不是魏宗元说的那样。”
低低伏在姜吟玉身上的重量猝然离去,姜曜坐正身子,看向外面,过了会,视线才重新停留在她脸上。
他问:“哪样?”
她红唇鲜润,几绺乌发落在锁骨上,欲起身,喉咙轻声哽动:“我应该回我的披香殿去,在你的东宫不合适。”
他一只手压住她起来的肩膀,道:“没有人知道你在东宫。”
姜吟玉愣了愣,他伸手替她掖好被角,道:“你的披香殿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婢女和侍卫,他们会伪造成你在那里的样子。不必太担心。”
姜吟玉又问:“若父皇要见我呢?”
“父皇那边我来交涉,你乖乖待在东宫。”
他就坐在床榻边沿,一直看着她,非要守着她入睡。
姜吟玉闭上眼,受不了他的视线,捞过被褥,盖过了头顶,可一入内,就闻到了床榻枕席间属于他气息。
那像是一张紧密的网,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将她网罗得紧紧的,扼制住了她的呼吸。
她脑中一团乱麻,逃婚时种种在眼前一幕幕浮现,想起了魏宗元,更想起之前魏宗元质问她的话。
他说皇兄在东宫里藏了她的簪子和手帕……
大概姜曜也发觉了她无法安心入眠,让宦官去给她煮一碗宁神的汤药。
没过一会,药汁被送上来,姜曜唤姜吟玉起来,亲自喂她喝。
少女垂下眼睫,唇瓣去噙他勺中的汤汁,一口一口喝完后,重新卧回榻上。
这一次,没过多久,便闭上了双目,沉入了睡梦中。
她就像一个易碎的琉璃,纤柔曼妙,一触便会破碎。
姜曜阖上目,坐在榻边,喉结滚动,藏着莫名的情绪。
她是他抱着回来的,身上的嫁衣是他褪下的,脸上的泪痕是他帮忙拭去的。
殿内烛光熄灭,光线暗淡了下去,大雪纷飞。
姜曜入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一个雪日,他做了皇帝,看到姜吟玉嫁了人后,入宫来探望他,她年岁大了一两岁,面容出落得越发柔媚,却生得越发纤瘦,她让姜曜将手搭上她的腹部,说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道:“我皇兄,你摸摸它。”
说着,她就要垂泪,“我嫁人了,可我夫君对我并不好,他总是有别的女人,皇兄当初也说这一门婚事极好,可想过我会过得现在这个样子?”
姜曜手覆盖上去,抬起眼,看她眼眶绯红。
他送她嫁人,是那时对她男女间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可随着她离宫而去,他在一日又一日对她的思念里,一遍遍抑制自己的欲念,可是越压抑只会越适得其反,那些占有、掠夺的心思,只会如藤蔓一般野蛮生长。
他对她的兄妹之谊,全部转换成了男女之情。
一时间,梦境似幻灭。
梦中她又红着眼,质问他道:“这个孩儿不是我夫君的,你知晓它到底是谁的,你当初说对我只有兄妹之谊,却婚后来找我,和我背了德行了不轨之举,一旦东窗事发,流言只会更甚,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让我嫁人?”
倏忽,姜曜从梦中睁开眼,入目就是晦暗的大殿。
他缓了片刻,回过神。
他极力压抑着,呢喃着,发出了一声“妹妹”。
眼下的境况和梦中全然不同。
他知欲念既然剪不断,便也没有再必要抑制,今日本就打算去魏府,见姜吟玉一面,问她要不要和自己离开。
带她离开的后果,在他的承受范围之中。
只是傍晚有军报发来,南方有藩王行谋逆起兵,情况棘手,姜曜处理政务,耽搁了些许时辰,去时便得知姜吟玉又逃婚了。
后来当看到她一身红衣在雪色中朝他奔来,姜曜心中对她的情绪、过往的压抑的感情全都爆发。
何以就至此?
或许从她出生起,皇帝唤他到身边,让他抱着妹妹,他答应说一辈子会对姜吟玉好,那便注定了。
不是血缘的注定,是他和她命里的注定。
窗外雪簌簌落下。姜曜实在是畏寒,想要更靠近她一点。她生于春处,是他少时宫廷生活中最多的一抹亮色。
他闭目养神,现在天快亮了,也到了时辰,出去将所有的事情都给解决好了。
姜曜看着床榻上人,轻声道:“就算你不是帝姬,我也会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成为我的妻子。”
她也只能留在他身边。
姜曜说完,起身往外走。
他看不到,在他离去后,床榻上之人薄薄的眼皮动了动。
姜吟玉睁开双眼,眼中波光亮动。
第49章 惩罚
五更天,浓重的乌云在天空翻涌,雪大如鹅毛。
未央宫,姜曜推开厚重的宫门,抬起脚走进去。
殿中寂静无声,灯架上灯烛漏出一丝光亮,照出一道狭窄的路。
正中央上方宝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如同入定的雕塑,一直到殿外人走进,那男人才缓缓抬起头。
“太子来了?”
姜玄坐在夜色中,眸子血丝密布,无力垂在一边的手上正握着一封信。
“昨夜魏宰相连夜送了一封信,告诉了我一切。”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手臂,缓缓起来。
“你妹妹在哪里?”姜玄声音沙哑,“你将她带回宫,可朕去披香殿找过她,根本没见着她人。她是被你藏了起来吗?”
姜曜道:“是在东宫,妹妹情绪不好,现在已经歇下。”
宫人们屏息进来换灯烛,将殿内一下照得明亮。
姜玄缓缓走下台阶,道:“魏宗元小儿,表里不一!若非我昨夜收到他父亲的信,我断断想不到这会干出这等行径!
姜玄何其信任魏宗元,当他儒雅随和,是女儿的良配,可他居然敢对柔贞口出狂言。
皇帝将信递过去,姜曜一目十行扫过那份信。
随后,殿内响起一声轻笑。
姜玄问:“怎么了?”
这信上,列举了魏宗元三处错。
一是夜晚魏宗元在酒席上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对着公主道了几句羞辱之词,与公主起了冲突。
二是三郎态度恶劣,言辞挑动,故意激怒公主。
至于三错,便是魏三郎醉酒后,当众污蔑公主的清白。
魏宰相恳求天子降责于魏三郎,无论是何责罚,魏家都接受,只是他无颜面再面圣上,今日朝堂之后,便会自请辞官
姜曜道:“魏宗元所做,比这信上的过之而无不及。”
姜玄情绪激动:“是,魏宗元是有错,他先出言不逊,和你妹妹起了争执。可你妹妹再如何,也不能这么极端地处理事情!她就不能今早再入宫见朕吗?”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忿然道:“这桩婚事牵扯良多,不能草草退去。魏宰相既然用心良苦,替魏宗元写信一封来道歉,朕也要有所表示。逃婚一事,双方就当全权没有发生过,婚约照旧。等之后,朕好好责罚魏三郎!”
说到底,他作为皇帝,还是无法容忍女儿因为一点小的争执,就又干出逃婚的举动。
姜玄询问姜曜意见,却只得到对方一种悲悯好似看滑稽之人目光的打量。
姜玄问:“怎么了?”
“父皇知晓魏三郎说的是何羞辱之言?”
姜玄皱眉:“不是随口几句羞辱之词吗?”
“他说您的儿子和您的女儿,早就苟合上了。”
“说柔贞和你?”姜玄面色一变,转身攥紧拳头,“疯癫小儿!口出狂言,胆敢污蔑我一双儿女!”
这事哪怕皇室可以做,但是他绝不可以说。
姜曜又道:“他对柔贞动手了。”
姜玄轻吸一口气,“这事信上没说。”
本来魏宗元以下犯上,辱没公主尊严,皇帝已经有所不满,看在他爹份上准备放他一马,可他居然妄议储君,空口造谣,又大打出手,真是荒唐不堪。
姜玄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魏三郎?”
“罪责当诛。”
姜玄一顿:“可这样会不会太重了,魏家那边不好交代。”
姜玄顾忌魏宰相的清名,担心会引起不满。
“您不愿意动手,那儿臣去动手好了。”
姜曜道,“婚事作废,下一道旨意将魏三郎流放岭南,我会去在路上将他解决。”
皇帝陷入了沉思,未出言答应。
姜曜道了一句“此事请父皇您勿要插手,全权交由我来管”,便提前离开。
姜玄留在那里,握紧手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魏宗元如何会变成信中模样,他极其厌恶,自觉昏聩,只等着见魏宗元一面,让他跪到自己面前道歉。
很快,他便在早朝之上,见到了魏宗元。
今日朝堂气氛凝滞,百官俱是垂头不语,沉默的气氛如同阴云笼罩在上方。
公主喜宴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文武百官想不知道都不可能。流言就像插了翅,一夜不到,飘遍了宫墙内外。
这流言被放大,说是魏三郎和公主起争执,公主一怒之下,拿了匕首刺伤魏三郎,之后不管不顾魏家人的阻拦,逃婚而去。
然而他们知晓的,到底有所差异,比如不知道,魏宗元究竟如何辱骂公主,引得公主拿匕首相对,又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魏三郎辱骂公主过。
当时的场景,发生在魏家内宅,围观的宾客不算多,大多数人未能瞧见内情。
当然了,魏宗元与苏家表妹一事,被魏家人藏得好好的,一点风声都没泄露出去。
魏宰相到底是几朝老臣,为官几十年,手下门生无数,放眼半个朝廷,许多文臣都接受过他的教诲。
所以今早,魏宰相带着魏家跪伏在玉阶下,便有不少魏相的学生,出面替魏三郎求情。
魏三郎匍匐在殿中央,恳切哀求,低声认错,卑微至极,身上一件白袍,背后几道伤痕,鲜血从中浸透染红了背部,可以说触目惊心。
这几道杖刑的痕迹,是魏宰相亲手打的。
然而就是这副模样,也没能得到天子的恻隐之心。
天子性情一惯阴晴不定,看到魏三郎,直接捞起衣袍走下去,往魏三郎背上踹了一脚。
“竖子!简直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出手伤我女儿,亏朕如此信任你!”
魏三郎痛苦倒地,这话一出,四下议论纷纷。
就连一向和魏宰相交好的太子,在此事上,也未表露从轻发落之意,旁观着这一切。
散朝之后,殿中人如潮水般离去。
大殿内很快只剩下了几人。
魏三郎匍匐在冰冷的大殿中央,继续赎罪认错,魏宰相、皇帝还有姜曜,则去内殿说话。
魏宰相弯腰作礼,大袖垂下,“此事错都在三郎,臣重重斥责了他一夜,他也已经知错,只求陛下原谅。”
皇帝坐在那里,冷哼一声,“魏相,这不是朕能决定的,是看公主原不原谅他!朕当初看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才将公主托付给他,谁知他皮囊下裹着这样的心肠,敢动手伤自己的妻子,这是他一个驸马该做出的吗?”
“三郎昨夜酒席上喝醉酒,误认错了人,才不小心对公主出手,臣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姜玄打断,指着魏宰相,叹息道:“这就是第二次了!头一回,柔贞到朕面前来哭诉,朕都没有相信她!”
魏宰相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双膝跪地,“三郎糊涂啊!”
姜玄吐出一口浊气,看魏宰相缓缓直起腰,瘦削的面庞上老泪纵横,“公主昨夜争执中,拿匕首划伤了三郎的肩膀,不止如此,还割伤了三郎的右手。”
皇帝问:“当真?”
“千真万确,公主拿梅瓶砸到三郎身上,碎片割伤了三郎,如今右手已经不能活动,哪怕包扎好,恐怕以后也不能再手提重物,更不能写文章了。”
姜玄唔了一声,道:“不是还有左手吗?”
魏宰相到皇帝面前,道:“三郎全然知错,不敢妄为,愿意在殿中长跪三天三夜,只以求陛下和公主谅解。”
魏宰相企图以此,来博得皇帝的同情。
一旁静立在一侧的姜曜,终于开口道:“那便去雪地里跪三天三夜好了。”
姜曜眉目带笑,春水般柔和。
魏宰相脸色微变,感受到太子的威压:“雪地里?可三郎背上还有伤。”
这三天跪下来,不说身上伤口,一双膝盖也必定残废。
姜曜挑眉,看他一眼,“不行吗?”
——
外殿,几个侍卫挑帘子出来,走到殿中央,将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捞起。
魏宗元瞳孔一缩,脚在空中乱蹬,被连拖带拽,粗暴得拖出殿去。
殿门被打开,魏宗元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摔下了台阶。
侍卫道:“魏三公子,陛下说了,您既然想好好认错,说在雪地里先跪三天三夜。”
魏宗元从雪地里爬起来时,头发衣服上全是雪粒。
那几个侍卫已经拾级而上离去,哄笑骂了他几句窝囊废。
经历了昨晚的一切,被魏宰相叱骂了一夜,魏宗元已经神志麻木。
他在雪地里跪直腰,身上薄薄的单衣被风吹起一角。
他是诚心认错了,他酒后犯了错,才会对姜吟玉出言不逊,现在酒醒了,回想一切,追悔莫及。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心爱慕她的,否则也不会第一次见到她,便忘不了她,第二次,便在她面前跪下,主动要替她穿绣鞋。
他会在她面前做低伏小的,这些他都是可以做的。
至于表妹,那自然也是真心的。
他不明白为何两者不可兼得。
魏宗元痛苦极了,在玉阶前,俯下身跪拜。
“臣魏宗元,恳求见公主一面。”
魏宗元口中吐出雾气,雪淋满肩头。
神志清醒的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翩翩公子。
“臣知错,求陛下让我见公主一面。”
他的声音回荡在呼啸的朔风之中,鹅毛大雪不断落满肩头,水珠渗透进伤口,带来犹如撕心裂肺灼烧一般的疼痛。
魏宗元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
在他的上方,有人走下台阶,发出“嚓嚓”轻微脚步声。
魏宗元赶紧低俯身子,脸颊贴地,“罪臣魏宗元,恳请求见公主一面。”
脚步声近了,一道玄色的衣摆从身边走过,衣尾金线纹路繁复,绣以日月星辰章纹,华丽高贵,令人屏住呼吸,不敢直视。
魏宗元慢慢抬起头,与立在他身侧的姜曜视线短暂地相接触。
“罪臣见过太子殿下。”
姜曜目中映着细碎雪光,没有任何停留地从他身边走过。
魏宗元指尖收紧,在与姜曜对视的短短一刻里,整个人惊出了一声冷汗。
姜曜眼底的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带着危险,不掩饰对他的冷嘲,那是从前魏宗元发自内心仰慕姜曜时,他不会对自己露出的眼神。
这一切,都是因姜吟玉而起。
他一时是爱慕她,然而一时又恨她,想要毁了她。
魏宗元轻轻喘息,盯着玉阶上落下的雪,十指攥紧雪面,继续扬声道:“罪臣魏宗元知罪,求见公主一面。”
**
天空抛下兰雪飞扬,清寒十里,盖得满城雪白。
东宫大殿,炉香袅袅,一室温暖。
姜吟玉往殿门口走去,门外两侧立着的侍卫,立马伸出长矛挡住她的去路。
“公主,殿下不许您出去。”
姜吟玉不知多少次与他们交涉,轻声道:“我有要事要见父皇,须得赶紧出去。”
然而侍卫们好似听不懂她的话,就守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吟玉转身回到内殿坐下,吴怀给她沏了一杯热茶,腆着笑问:“公主冷吗?喝点茶暖暖身子。”
吴怀望一眼外头,道:“殿下应该快回来了。”
听到“殿下”二字,姜吟玉伸出去接茶盏的指尖缩回,眼睫颤抖地垂下。
吴怀看她不对,问:“公主怎么了?”
姜吟玉笑容浅浅,“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事。”
想到——
姜吟玉问:“我此前有没有一个簪子落在东宫,玉兰花样式的?
吴怀转了转眼珠,似在回忆,这时,门外响起了交谈声。
低低的交谈声被风吹进殿内,姜吟玉碎发拂面,一下就认出了那道男子声线属于谁。
他的声音如碎玉敲冰般温和,姜吟玉听了,浑身僵硬成一条线。
那人迈开步子,朝殿内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尖上。
他一双秾丽修长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声音低柔道:“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魏宰相:三郎右手快废了!
皇帝:不是还有左手吗?
第50章 雀儿
积雪压枝,窗外雪光照入,在姜吟玉脸上浮动碎玉般流光。
清晨时分,姜曜对她说的一席话,仍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心中浮起怪异的感觉,努力不去回忆,然而这一刻他搭在她左肩上手,轻轻抚摸她,在提醒她曾经二人亲密相处的样子。
她记得自己在行宫秋夜为他跳舞,他看向自己炙热的眼神,滚动的喉结;她也记得,自己醉酒的第二日,他来兴师问罪,手搭在她肩膀上游走,迸溅出的颤.栗;更记得自己一次次主动抱他,他从最初对她抗拒,到后来慢慢地接纳。
他说要娶她为妻,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
姜吟玉扪心自问,自己对姜曜的感情。
一直以来都是兄妹之谊。她喜欢敬仰他,想要靠近他,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从小对他的依赖,也因为兄妹之情,才敢这样和他亲密。
可若现在,让她将感情一下转变到男女之情上,她恐怕只敢龟缩在自己的壳子中不出来。
她不知怎么面对他对自己情意,更不敢细思二人从前相处的过往。
姜吟玉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异样,转身起来,唇角带笑:“皇兄。”
今日姜吟玉一身雪青色的宫裙,腰坠流苏,转身时发出泠泠的轻音,乌发松松挽着,有几束披散在后腰。
姜曜问道:“好些了吗?”
姜吟玉道:“好多了,昨夜是我情绪崩溃,现在已经冷静,多谢皇兄将我带回宫中。”
她笑容轻盈若雪,美目中波光流转。
姜曜道:“魏家的事我会处理好,这段时日,你就在东宫好好休息。”
姜吟玉道:“可我总得出去,在这里麻烦皇兄,我心中过意不去。”
“不必内疚。”
姜吟玉听到这话,内心又是一颤,与他目光对视。
他的眼睛漂亮极了,像是深邃的旋涡,带着一种夺魂摄魄的力量,看着他,内心会浮起一份不确定感,只觉所有埋葬在最深处的想法,都会被他毫无保留看穿。
她转过身,握起案几上的茶盏,轻啜了几口,假似在饮茶,实则是在避开姜曜的目光。
姜吟玉指尖握住茶盏,就觉身后有人贴近,被握住右手腕。
她手心不稳,茶盏一晃,顿时在裙面上洒下一大片茶水。
姜吟玉手忙脚乱去擦拭,姜曜看着她的动作,问:“手上的纱布湿了吗?”
姜吟玉将身子正对着他,伸出右手掌心到他面前。
昨夜她拿匕首刺伤魏宗元,自己却也在挣扎中受了伤,这层纱布是姜曜抱她回来,在她昏迷时,帮她包扎的。
姜曜方才来握她的手腕,就是要给姜吟玉换纱布。
他看纱布潮湿,血痕映出来,拉着姜吟玉,到小案几前跪坐下,帮她换药。
湿透的纱布被解下,随意地扔在紫檀木几上,水痕顺着纱布边缘一滴滴落下,沾湿了二人交叠在一块的衣摆。
姜吟玉眼睫低垂,看着他的手上动作,偏着脸,几乎能感觉他的呼吸挨着她的面颊……他的呼吸是热的,给她上的药膏却是冰凉,指尖在她掌心涂抹打转。
他脸微微偏了一下,姜吟玉也偏开脸,感觉他的呼吸追随而来,声音低沉擦过她耳畔,“等会换件干净的衣裳。”
姜吟玉搭在潮湿裙面上的手,攥了一下,抬起双眸,盈盈看向他。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与她对视。
姜吟玉嗯了一声,问:“外面现下怎的情况么样。”
她问的是她逃婚之后,魏家人和外头人的反应。
姜曜替她将纱布打好结,道:“魏宰相今日早朝,带魏宗元来请罪,请求你的原谅,父皇已经斥责了他。”
姜吟玉轻声:“父皇真为我斥责魏三郎了……”
她想到之前父皇的反应,有些难以相信他会如此轻易给她撑腰。
“此事他站在你这一边,至于朝堂上的其他人,我会稳住他们的风声,外面只会知晓是魏宗元先动手伤你的。”
姜吟玉收道:“魏三郎不仅伤我,他还在婚前便与他的女子有染,那女子已经怀胎三月。”
姜曜微微蹙眉,“什么女子?”
“是他的表妹,寄住在魏府的。”
姜吟玉将白露的话转述给姜曜听。
姜曜沉吟了片刻,道:“给我几日调查清楚,如若此事为真,魏家和宗元便是欺君之罪,如此,你更不必担心外面对你的言论。”
他话语沉稳,姜吟玉听了,渐渐放下心。
她起身,欲去换一身衣裙,可才侧过身子,便觉姜曜靠近。
“你背上的伤,还没上药。”
姜吟玉身子一顿,她背上的伤口,是昨夜和魏宗元起争执,被他摔到床榻上,头顶凤冠坠下摔碎,尖利的簪子和珠宝,刺伤她后颈连接着后背一块地方,有星星点点的血口。
那时她光顾着和魏宗元对峙,根本没察觉到后背受伤。
还是今早,她起身察觉背后酸疼,揽镜自照才发现的。
摆放在身前案几上,有一只圆盘大小铜镜。
镜子中倒映着她的面容,她看到姜曜从后贴上来,手指搭上她的后颈。
指尖温度冰凉,犹如寒冰,一下席卷周围的肌肤。
姜吟玉冷得哆嗦,身子前倾,小幅度转过身子,道:“皇兄,我自己来上药。”
姜曜看她一眼:“昨夜便是我帮你上的药。”
他让她转过身去,见姜吟玉不动,沉默了片刻,倾身而来,直接将半个冰冷的掌心,放上她后颈。
姜吟玉缩脖子道:“我冷。”
他另一只手朝她腰肢袭来,半搂住她,将她身子扭过,面对铜镜。
姜吟玉被困在案几和他人之间,动弹不了,手撑在案几上。
他帮她上药的手,如流水一般贴着她的后颈,可那涂抹上去药膏却灼热,引起她后颈泛起一层一层的麻意。
二人这样近,衣袖发丝若有若无地相勾,灼灼呼吸喷拂。
他手开始解她的腰带。
姜吟玉手搭上扯着,想要制止他,
他道:“你自己解还是我来帮你?”
那根玉色的腰带,被两只手拽着,因为双方的力量,绷得紧紧的,
姜吟玉只觉那根带子,被他一点点残忍地拉开,倏忽间,就从她指尖离去。
裙裾松开的瞬间,衣襟也滑下肩头,堆在臂膀上。
姜曜道:“把里衫褪去。”
姜吟玉手搭上内衽,在他的注视下一层层解开,到最后,两侧肩膀臂弯里堆着层层叠叠绸缎衣裙,身前只一件藕粉色的小衣,将后背露给他由他上药。
姜吟玉全身僵硬,犹如在上刑,身子无法乱动,因为被他一只手稳住腰肢。
她一只手捧着发热的脸颊,只觉不该这样,他应当和自己避嫌。
而姜曜慢条斯理,继续上药的动作。
他将她的三千青丝托起,一股馥郁的香气便幽幽地飘来。
他看一眼镜子中她凝望着他的视线,能看到她眸光水润,唇瓣嫣红,也看到她身前小衣上以淡绿色丝线绣出荷花纹路,清丽淡雅,荷叶包裹硕硕果实,似含苞待放。
姜曜眸光微沉,手挑起她臂弯里的外裙,让她将往上捞一点,姜吟玉乖乖照做,面容如雪,耳垂却如血。
那一抹耳畔的红,也映入姜曜眼里。
他帮她上药,指尖从上而下滑过她背部的肌骨,看她的耳垂从最初的淡粉,到最后的血红,她一下转身,明眸里好似水雾,道:“我觉得已经涂好了,药效已经够了,能别上了吗?”
姜吟玉说罢低下头,快速地去穿衣裳。
可越是慌忙,越是手忙脚乱,到最后衣襟没穿上,反而将裙带绕成了死结,加之裙面被水泼得潮湿,凌乱地堆在诃衣下方。
小衣又名诃衣。
姜吟玉起身,背对着姜曜继续去解,却被姜曜一下按在小几上。
他让她直接坐在低矮的案几上,然后依旧维持着方才跪坐在蒲团上姿势,伸出手来帮她去解死结。
那死结勒得厉害,恰巧横在她藕粉色荷花诃衣中央。
他修长的十指在腰带死结上来回穿梭,姜吟玉只觉被扯了一下又一下,面色一下烫起来,
她垂在案几两侧的手,攥得案几边缘,攥到泛白,足尖也不知该怎么摆好,只能看着他细致的动作。
她想开口,提醒他力气小一点。
那横在诃衣上的死结终于一点点解开,她如释重负。
姜吟玉捞起肩膀侧衣裳,手足无措地穿上。
屏风外有规律的脚步声走来,姜吟玉知道人来了,加快手上的动作。
吴怀端茶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少女长发垂腰,美背如珠玉,隐藏于乌云黑发后,雪颈间两根细细的带子,肩上除了诃衣,再无其他衣衫,裙摆逶迤如云堆在案几上。
身子半依半偎,靠在男人身上。
而太子就跪坐在她身前,看着她胡乱穿衣的动作。
此情此景,给吴怀十个胆子也不敢再看下去,连忙识相地退出去。
姜吟玉整顿好衣衫后,起来,轻轻看了姜曜一眼,手拂碎发,道:“我的衣裳都在披香殿,我要回去拿。”
姜曜道:“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姜吟玉避开他,道:“宫人不知我喜欢哪一件。”
“那就便都拿过来。”
姜吟玉扭头,柔声问:“为何就一定要让我留在东宫?我想回去,我还得见父皇,告诉他魏三郎和他表妹的事。”
她不管姜曜看她的眼神,抬起脚往外走,才到他书案边,便觉手腕一紧,被他拉回去,给抵到了书案边。
潮湿的衣裙淋漓落下水珠,绸缎勾勒出曼妙的腰肢,再向下有春山一般的弧度,大腿笔直修长,裹在湿漉漉的衣裙里。
桌案边,姜吟玉抬头,看到姜曜凑下的俊容。
他问:“你以前不是都喜欢待在东宫的吗?为何今日就这么着急离开。”
姜吟玉呼吸微乱,声音娇柔:“我想见见父皇。”
“你有何话要对父皇说,我帮你转达。”
姜吟玉摇头,说不行。
姜曜抱住她,她轻呼一声,唇擦过他的下巴,道,“先让我出去吧,我就见父皇一面,”
他的怀抱,她再熟悉不过,他像是回应她的一样,手扣着她的腰肢。
姜吟玉以前没觉得什么,可知晓他对自己的心思,就再也无法和他这样亲密。
她曾经告诉过他,她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姜曜当时没信,现在……
二人的衣袍相贴,姜吟玉大腿上方抵着案几,身子被姜曜搂住,整个人困在他怀里,呼吸都困难,小幅度挣扎。
他唇贴在她耳畔,柔声询问:“魏宗元昨夜可有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
这话指得什么,姜吟玉明白。
姜吟玉耳畔萦绕着他的热息,肩颈发软,道:“没有,我二人连合卺酒都没喝。”
她想离开这里,肯求的目光看向他。
姜曜盯了她半晌,道:“你以前很喜欢抱我,为何今日如此抗拒。”
姜吟玉浓睫飞快地抖,不敢让他发觉自己的不对,不得以,只能像以前一样,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道:“我没有抗拒。”
边说,还一边将自己投入他怀中,搂他楼得更紧。
于姜吟玉而言,无疑是在打破自己周身的防线,将自己送给他。
她害怕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蹙眉问:“何时能让我离开,皇兄?”
姜曜捧着她的脸,将她看似平静的脸颊上,所有的羞涩、害怕,想要逃离的情绪都尽收眼底。
他盯着她半晌,道:“你可以回你的披香殿,不过皇宫里有密道,我夜里白日都可以去找你,你真想这样麻烦?”
姜吟玉心猛坠,道:“可我总得出面,不能一直躲在东宫。”
姜曜道:“明日我陪你一同出去。”
姜吟玉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唇瓣被逼着溢出了一句“好”。
她目光移开一边,看向远处东宫的殿门。
此刻的她,好像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金雀,困在了笼中,一刻也飞出不去……
**
大雪接连下了一日一夜,有人一室暖炉如暖春,而也有人跪于冰天雪地之中。
魏宗元在邻近子夜时,便再也跪不下去了,嘴唇泛紫,侧身倒入了一旁的雪堆中。
撑伞在旁侧看着的魏家仆从,连忙上前来,将魏三郎扶住,高声唤人来搭救。
翌日一早,魏宰相未曾来上朝,当日,天子便昭告臣子,公主与魏家三郎婚事作废,起因便是魏三郎出手先对公主不敬。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无疑让众人心中魏家三郎的形象又所崩塌,可魏三郎真的会动手伤害公主?这与他以往所作所为大相径庭,众臣私下怀疑的声音没有停下过。
除非魏三郎亲口承认,否则这更像皇帝安插的罪名。
然而这却也不可作为公主逃婚的理由。
魏三郎为了道歉,在雪地跪了一整日,听说昏迷过去,到现在都没醒来,身负重伤。
就因为娶公主,而遭受这样大的罪,甚至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似乎实在不值当。
直到午后,魏家才传出消息——
魏三郎在雪地里跪久了,双腿无法走动,这倒是小事,更棘手的是他在雪中盯着雪光,被耀眼的光芒折射进眼睛里,目力大大的受损,恐怕日后无法正常视物。
这于正常人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更不用说是文人。
就在众人以为魏家三郎会消沉不起,这桩婚事的流言愈演愈烈时。
一日之后,魏宰相带着魏三郎再次入宫。
这一次,魏宰相搬出了三郎到底曾经救过公主和陛下一命的理由,求见柔贞公主。
四周还有不少魏相带来的臣子,齐齐为魏宗元求情。
皇帝看着下方身形单薄的少年,冷笑一声,道了一句“可”,随即派人去东宫,请公主和太子来未央宫一趟,与魏家三郎对峙。
作者有话要说:
雪地里盯久了雪会有雪盲症,视力受损,看东西重影,人会十分痛苦。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