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邵悦坐于案前观看白天萧容画与她的陈家商船草图,船画得惟妙惟肖却并非以水墨勾勒线条,据萧容讲作画用的炭笔是木材不完全燃烧的成品,此种作图手法叫素描。
纸张的旁侧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她瞧不懂,反倒是纸张右下角的几串数字与注解她瞧明白了,她上过女学,封旭也教过她算术,结合萧容的解释她对“最大吃水深度”、“载货时实际吃水深度”和“卸货后实际吃水深度”的含义明白了八成。
总之,这商船上装的绝不是什么海鲜,反倒像是更沉的货品,比如……铁器,银子。
陈家这些年频频与朝廷联系,不说有猫腻那是虚的,这片港口虽是陈家的地盘但为安全起见朝廷应该派人检查,检查来往船只装卸的货物并及时上报,而不是……任凭陈家的船不合时宜地自由出海。
该说宣威帝太放心陈家吗?
不。
也许是陈家早与那查验的官员沆瀣一气,此刻他们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在哪处乘凉呢。
猜测陈家极有可能打着鱼运的掩护行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邵悦便让萧容传信给封旭让他代查。
邵悦不再看那画纸,目光转向萧容娟秀的字迹,她的字工整大方,字体架构与她本人一般温和雅致,确实是字如其人。
与邵悦本人的笔迹完全不同,邵悦很少以真笔墨示人,惯以两三种笔迹交替,时而棱角分明端正得体,时而龙飞凤舞不拘一格,即便如此封旭评价她的字时仍是“字是好字,却没有神韵”。
邵悦细细端详起来发现萧容将许多字简化笔划,据她所言是为图方便,况且纸张略小,以繁笔恐写不下,有些字笔划简洁但整体结构换汤不换药,能直观地推测出原字,有些字寥寥几笔却已脱离原本架构,只能根据整句话和上下文猜测一二。
瞧着玄妙无比,心想这位的早慧程度已达到无师自通的境界,早年在工部随手就研制出震天雷、魔方和拼图等物件,来到醉云楼后又是烧酒又是养生茶,致醉云楼口碑扶摇直上,再如炭笔、简化字体等等,这位对器物的理解与造诣远比旁人高了不知多少。
每每问起,萧容总说这些并非她原创,而是先人历经千年的智慧结晶。
她想起元和帝在位时与她说过有这么一种人生来就与众不同,她上知天命王道,下通黎明苍生,元和帝管她叫天选者,即受命于天,遵循天道指引,年纪轻轻就能行常人不可为之事。
司天鉴的国师正是这样一位天选之人,也是天玄王朝唯一一位女性国师,地位之超然,便是元和帝也尊敬她三分。
但她是不信这些的,直至萧容出现。
那位国师待在司天鉴中深居简出,戴面纱,除了名字外至今无人知晓其真实模样,宫变后邵悦差人排查宫中内奸时得到可靠消息:宫变那晚司天鉴除了扫地的勤杂工以外国师不知去向,后来她查到那位国师早在宫变前几天便与皇帝告了假,理由是遵循上苍指引到未名处寻找宝藏,未名,即无人知晓的地方。
宣威三年她被韦策册封天师重新现身东邦,六部尚书在城门外躬身亲迎,礼仪周到又隆重。
彼时她想若是这位天师真有能耐算到天玄国有此一劫却未曾及时告知元和帝,那她分明是放弃了自己的国邦,若她早有预谋与韦策里应外合,那她便是天玄朝的乱臣贼子,前一条是疏忽职守,后一条罪不容诛。
可一个女性若能做到像国师这般受人尊崇,那她也是死而无憾。
封旭曾说萧容有成为国师的潜质,她脑海中的奇思妙想就是上天赐予的宝藏,让邵悦想方设法留住她,还与她提及元和帝在位时说过的一句话——得国师者得天下。
邵悦还想起临别前她问萧容,所谓理想一经实现是否就变得索然无味,往日追求也悉数幻灭。
这话带着点刁难,但她想听听萧容的回答。
萧容思衬良久,道:“你想象一下有这么一叶孤舟,它从希望中来,准备载你通往遥远而美丽的未知彼岸,起初小舟上只有一个你,半路上你可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搭舟人,又或许从始至终仅你一人,有人陪你风雨同舟,有人与你分道扬镳,但不论如何你总可以欣赏到沿途风景……”
“那么假设有一天你到达彼岸,你还会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吗?”
“我明白了,这沿途的风景就是我抹不掉的回忆。”邵悦沉思片刻,抬眸望向萧容:“所以……你会是那个陪我风雨兼程的人吗?”
“或许会。”前路未知,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陪她走完这一程。
“你把‘或许’去掉。”邵悦深深看她一眼,语气不容置疑。
萧容看她半晌,勾唇轻笑道:“会会会。”是啊,未来可待,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
秀女进宫前半个月,梅雨绵绵不绝。
淅淅沥沥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天上乌云沉沉看不见丝毫光亮,傍晚,邵悦举着油纸伞慢悠悠走在从醉云楼返回陈府的路上,雨水斜斜打在脸上,一片湿冷。
推门而入时邵悦感觉今天的氛围与往日很不一样,下人们不见踪影,小梅战战兢兢站在雨中看着她,也不打伞,脸上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
而后她看到这样一副令她目眦欲裂的景象——
她的奶牛猫和宋姨娘的狸花猫一左一右躺在角落里不再动弹,她丢下油纸伞三两步蹲下身去瞧,它们身上大大小小的抓痕与咬痕惨不忍睹,有微量血液从伤口处渗出,被打在它们身上的雨水无情冲刷。
邵悦颤抖着手去探它们的呼吸,心底唯一的一丝希望支离破碎,只余一片冰凉,仇恨裹着毁灭的怒火与怨恨直笔笔冲上她的脑门,被她生生压下。
她跪在地上望着血泊里的动物尸体出神,衣裳很快被雨水打湿,两行水痕顺着她的眼睑滑落,她抬手拭去,小梅捡起地上的伞举到她头顶,被她挥手打翻。
天寒,她脱下外袍想给它们盖上,手几乎拿不住衣物,颤抖得不受控制。
“说,怎么……回事。”她浑身紧绷,便是声音也颤抖得厉害,低沉许多。
小梅的回答透出几分不忍:“二小姐您去戏楼听戏时奶牛猫和宋姨娘的狸花猫逃到院外抓伤了怀孕的主母,老爷一怒之下打了宋姨娘十鞭子,还默许陈大小姐领着护院的大狗将它们给……宋姨娘的一双儿女目睹了全过程受到惊吓,就连宋姨娘也被打昏过去。”
“陈鸾鸾人呢?”邵悦埋着头抓紧地上的泥土,双手轻微颤抖。
此刻关于两只猫怎会逃出院外又怎么伤了主母已经不重要了。
“陈大小姐她……走了,下午就坐马车离开陈家了!”小梅的语气带上一丝哭腔。
“走了?”邵悦怒极反问,声音刺耳。
小梅急急道:“但……她给你留了纸条,在屋里案上!”
邵悦猛地起身进屋,但见纸条上明目张胆写着“陈悦,本小姐说过要你好看”的字眼,恶劣又得意。
邵悦眼底划过一丝杀机,慢条斯理将纸条撕个粉碎,而后抛向空中。
奶牛猫是邵悦在乡下时真正的陈悦送与她的,是陈悦留与她在陈家的唯一念想。
现在,这份唯一的念想被彻底斩断了……
陈鸾鸾,陈家,是你们逼邵悦的!
午憩时分萧容被雷声惊醒,她猛地直起身,一股不祥感沉沉压在心头。邵悦已经两天没去戏楼听戏了,这在以往是没有的,她思量再三,易容成送饭伙计去找邵悦。
“你本不该来的,别院耳目众多。”邵悦立于一抔黄土前,声音低沉,毫无生气。
“你……”萧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看到那抔黄土时心下一颤。
“有这么一个故事……”邵悦径直走进屋从木柜里摸索出一个陈旧的木盒而后打开它,从里头拿出一根朴素的木簪。
那木簪不着一饰,也没有任何打磨抛光,像是拿木头直接削的一样。
她不望萧容,自顾自立于窗台边,用指腹抚摸簪子轻声道:“洪水的来临将整座城镇毁于一旦,一片屋顶盖子顺着洪流漂到一位求生者的脚下,他跳上屋檐开始他的求生之路。”
“他可怜与他同样不幸的难民,每到一处总会主动靠岸让求助者搭船,渐渐的那片屋顶愈来愈拥挤,随时面临翻覆和折断的危险,于是他和船上的人开始劝说未上船的落难者,再等等吧,城池这么大,屋子这般多,这样的屋檐应该还有很多。”
“但总有人不顾危险争先恐后挤上来,因为汹涌的洪水就快将整座城邦淹没,至于相似的屋檐,他们宁可将目光放在眼前的现实,也不愿寄希望于遥不可见的黑暗未来……”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惨白光影打在邵悦脸上,一声响彻天际的惊雷随之响起,惊得萧容一个哆嗦。
只见邵悦望向主院方向,唇边挑起一道邪异笑容:“那怎么办呢……”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