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悦见到萧容的那一瞬间压抑多日的情绪再也绷不住,这几天她无比期待见到她却又不愿见到她,她渴望萧容听她倾诉却又不愿任何人看见她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些年相处下来,萧容于她而言亦师亦友,若是换作他人,邵悦是只字不讲的。
此刻萧容无法回应邵悦的话,她不太清楚事情的始末,在看到那抔黄土时也只猜测个大概,她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有任何回答,一个人在经历大悲大恸的失去之后需要的是一个安静陪着她的对象,让她感受到自己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邵悦握紧那根发簪,眼神微微空洞,好似透过窗户穿过时间长廊去追溯那遥远过去,她接着方才的故事讲道:“劝说无果他们开始暴露本性,抱团搭伙建立暂时的合作关系,合力将那些多余的毫无利用价值的人扔下船去,然后他们定下规矩,仅接受身带物资者上船,比如食物,衣物等生存必需品。”
“渐渐地整座城池被洪水淹没,只余一片屋顶随洪流飘荡,一路上这些人再见不到幸存者,而船上的物资越来越少,少到不足以支撑他们所有人活过几天。”
邵悦的情绪和呼吸微有些起伏:“于是啊这种合作关系土崩瓦解,强壮者凭借力量优势将船上的物资占为己有,弱小者被殴打之余只能躲在角落里挨饿,他们瑟瑟发抖,饿红了眼时甚至匍匐在地上伸出舌头去舔旁人掉落的食物残渣,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再上船了,屋顶的宽敞足以容纳他们全部人,也就不用再将人扔下去。”
“你知道强势者为什么不将这帮人扔下去吗?”邵悦诡然地看了萧容一眼,阴森森道:“因为漂流逃难的时光总是度日如年、无比煎熬的,总要有人供他们发泄失控的情绪甚至玩弄取乐,他们俯视匍匐在地上的小丑,眼神像看蝼蚁般高高在上,他们心底生出凌驾于弱者之上的快感,好似这样他们便不是被自然被灾难打败的落难者,可谁不知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呵……天灾面前却偏偏分个高低贵贱,殊不知食物终会告罄,开始有人饿死,前方看不到尽头,脚下又是汹涌洪流,一连数天的折磨让他们心生绝望,情绪渐渐崩溃,饿极的人们红了眼似的撕咬同行者并将他们……”
她猛地转身抓住萧容的双臂盯着她道:“你说……这陈家像不像这场灾难中被肆意掠夺的对象?被压榨,被撕扯,最后连灰都不剩!”
萧容知道她说的是未来针对陈家的某个计划,望着邵悦近在咫尺的通红眼眶,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令萧容心里一阵抽痛,邵悦急促的呼吸洒在她脸上,她默默退开些想从袖子里摸出手帕递给她。
“怎么,连你也怕了我吗?”邵悦歪着头打量默不作声往后退的萧容,慢条斯理反问。
萧容正欲开口,邵悦突然勾唇冷笑,微微倾身靠近她:“你怕我对吗?怕我如今这副冷血又癫狂的模样对吗?可我偏要告诉你萧容,这才是我邵悦最真实的想法,什么沉稳温和伶俐皆是伪装!”她紧盯萧容的双眸不愿放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
但萧容,她一直很平静,脸上神色也一直是悲悯的。
邵悦嫌弃不够似的附在萧容耳边幽幽道:“你当知道我本该死于那场宫变之中,如今的我算是从冥府里爬出来的复仇恶鬼,半人不鬼的像一把悬在韦策头顶让他睡不安稳的割喉之刃!”语气阴冷如毒蛇。
正欲退开几步欣赏萧容脸上的神色,不曾想被人用力抱紧,邵悦一个踉跄落入萧容怀抱里,背后那双紧紧扣住她的手几乎用尽全部力道。
“邵悦,别怕,我在。”萧容比邵悦略矮,用下巴微微抵着她的肩头,口中轻声安抚。
心理学上有个效应:当一个人陷入情绪漩涡无法自拔时只要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这种旁人对名字的呼唤会跨过意识层面直接作用到潜意识中,再配合身体的接触,很大概率能让人从当前情绪里挣脱出来。
邵悦的情绪平复下来,她安安静静待在萧容怀中,萧容甚至能感受到耳畔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清浅。
良久邵悦闷声道:“方才……你不怕我?”
“唔,悲欢离合下的喜怒哀乐皆是人之常情,”萧容用见怪不怪的语气道:“你方才所言于灾荒与战争之年并不罕见,若用一句话来归结,大概是‘人性之弱点与人的劣根性’。”
战场上有仇恨的士兵将敌人身躯分而食之,旱涝灾变之年市井上更有人将肉论斤叫卖,史书上对诸如此类残忍事件一笔带过,邵悦将此类事件展开叙述不过是想发泄压抑着的愤怒与不甘,她理解并且同情她。
萧容以旁观者的视角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陈述,但在邵悦瞧不见的地方她眼中溢满心疼与怜悯。没有哪一刻她如同此时这般渴求和平,渴望这场漫长的复仇拉锯战能立刻结束,邵悦还这样年轻就要饱受心灵折磨,那么以后呢?
萧容已不敢想下去。
她默了默,终究是残忍又不忍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必须接受它并且习惯它,因为在你的未来这样的事件不可避免,你会经历更多的爱恨伤悲甚至生离死别……”她环住邵悦的手又紧了紧。
邵悦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听着。
“即便如此我仍不希望你变成故事里那般的人,成为毫无感情的杀人兵刃,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似乎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但在仇恨支配你的大脑与身体做出反应前,请始终记住你生而为人,而不是什么受本能驱使的野兽。”萧容心里清楚此刻她没有任何资格评判与说教,因此这话说出口时像是有千斤重。
邵悦注意到萧容话语里“这个世界”的用词,但她没说什么,好半晌邵悦稍微退开些,退出萧容的怀抱直面她道:“你和陈悦有几分像却又一点都不像,陈悦没你聪明也没你懂得多,说话甚至没你利索,但……陈悦她单纯美好,憨憨厚厚的可爱极了。”她近乎直白说着,眸光里含着点点怀念与追忆。
“她是除你之外的第二位友人。”一声响雷将她的话完全掩盖,萧容听不见。
“你说什么?”萧容道。
邵悦不语,抿了下唇遥望远方,遥遥忆起她被猛兽袭击后还没缓过来就被济慈接到乡下,要她假借休养的名义住在陈悦家。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春末夏初的傍晚,夕阳西下,漫天霞红,她背着行囊略带忐忑地走到那户人家的矮屋前,那是一间选址偏僻的茅草木屋,与一路走来铺砖碶瓦的房屋完全不同,也相距甚远,有一两里地。
沿途有乡亲看她遮着面纱眼生得很,好奇地问她要去哪,她指了指远处几乎瞧不见轮廓的木屋,那乡亲脸色大变地快步离去,口中骂骂咧咧道着“没爹的野种”之类的话,看得出这户人家很贫穷,也不受人待见。
破旧的木门半阖着,她敲了下门就推门而入。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浑身灰扑扑的,她端着药碗正给半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的女人喂药,女人半支着身体艰难地想要起身,被那丫头摁住。
“你是来替我的对吧?”小丫头满眼好奇,讲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
邵悦的第一反应是她原来知道,彼时她还未走出被猛兽袭击的阴影,心下沉郁,郁郁寡欢,她应付着点点头,就着屋中唯一的凳子坐下。
陈家母女的屋子真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面灰蒙蒙的好似随时要掉渣一般,旁侧屋顶漏水,底下用个生锈的铁盆接着,一张床,一张桌,一把跛脚的椅子,外加门边柴火堆上呛人的中药罐,没有别的物件。
济慈说陈家母女活不久,她母亲怀下她时受到惊吓,一路颠簸下乡因此早产,月子没坐稳就外出捕鱼谋生,身体长期亏欠以至后来终日卧榻,那早产儿的身子骨更羸弱,又常年住在湿冷的茅草屋中,小小年纪就体弱多病。
邵悦不清楚济慈是怎么说服的陈悦她娘让二人交换身份,李代桃僵,总之她就这么住下来。
“对不起啊,我娘病了不方便起身,”小丫头抱歉道:“你能帮我喂药吗,我得趁着太阳落山前上山看看。”
“看什么?”邵悦心想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索性接过药碗道。
“我挖陷阱了,”小丫头兴冲冲道,笑起来时露出一口大白牙:“要是运气好抓到野兔山鸡就能饱餐一顿了!”
遗憾的是幸运之神并未眷顾她,小丫头两手空空回来了,嘟着嘴一脸失落。邵悦叹口气,从行囊里拿出三个馒头,夹肉的,陈家母女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差点跪下来道谢。
月上柳梢时邵悦主动提出打地铺睡,被两人拒绝了。
“我虽落魄至此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有的,你是贵人,你睡床,我们娘俩打地铺。”那女人虚弱道,又挣扎着想要起来,小丫头也用力点头,赶忙过去扶住她娘。
邵悦于心不忍却说服不了二人,干脆佯怒道自己不习惯睡觉时旁侧有人,两人这才作罢。
次日公孙望差人来修缮木屋,还贴心地添了张床和一床棉被,邵悦因此也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二人的监视下。
后来的后来……
邵悦眨了下眼,一滴热泪滴落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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