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便是秀女入宫日,按理济慈应当省亲完毕,此刻早就回到东邦,但封旭那边传来的消息姗姗来迟,济慈从边陲回来的路上泥石流阻塞了官道,车马无法通行,只能折返上一座城池绕远路走,回到东邦之时选秀的流程恐已走完。
不知该说他陈越幸运还是济慈不幸,陈越想不明白济慈这个节骨眼为何要举家省亲,就像几年前封旭急匆匆赶往百越一般,必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他差封旭去查,无果,回信只说边陲小城匪患横行,而济慈的老丈人偏偏在那当个小小县令,也许与之有关系。
又是个雷雨夜,天公喜怒无常,这雨水隔三差五下着,不下雨时又骄阳灿烈的,陈越撑着伞进了凝碧宫,照昨日一般吹起火折子点好灯,就站在一旁候着。
许是与明日的选秀有关,今夜贵妃的话很少,似乎心情不佳,她沐浴完就窝在踏上,彩蝶将她未看完的话本递上,柳音音随手翻了几页,也不知看进去多少,就将话本放在一旁。
她站起身往古筝处走去,柔软的绸缎从踏上倾泻到毯子上,她从从容容坐下,举手投足尽显万种风情。
“还愣着干什么,掌灯!”彩蝶瞪了陈越一眼。
陈越提着灯笼忙不迭上前,将灯笼悬停在古筝旁侧,还留心地侧了侧身子不挡着水晶烛盏照耀下来的光亮。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柳音音,柳音音生得白净,火光打在她半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曲线,为她乌黑的秀发镀上一层金朦,她抿着唇,抬手勾了下琴弦。
——铮
四周安安静静的,烛火燃烧的滋滋声清晰可闻,陈越举着灯笼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彩蝶你退下罢。”柳音音轻声道,清冷声色里夹着藏不住的疲倦。
彩蝶退下时瞥了陈越一眼,眼神里饱含警告,像是在告诫他不要借机与贵妃娘娘套近乎。
陈越暗暗冷笑一声。
拉近关系就要不着痕迹,而不是一位伏低讨好,被人踩在脚下。
对于那些听惯巴结言辞的贵人来说,语言上的故作讨好只会让人觉得谄媚,平添他人的厌恶感,就像之前他在洪福儿和李原木面前伪装出一副卖主求荣的形象,却被送到贵妃娘娘这里。
其实他早有预料,被送到这来也在他的预想之内,与计划所差无几。
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之地,一颗真心比巧舌如簧更为可贵,用对了地方那便是扶摇直上,步步高升了。
因此,陈越一句话也没说,敛眉伫立在那里想些其它事情,还分出一半心神听贵妃奏曲,那琴音如泣如诉,听者感慨神伤,一曲终了,贵妃将手按在琴弦上,偏过头扫了眼陈越。
光与影斑驳交错于陈越脸上,他的视线落在前方殿门的烛台上,面上无甚表情,执灯笼的手稳稳当当,一丝晃动也无,那一瞬间柳音音无端觉得他像寺庙里被人供奉的神像。
略看时觉得慈眉顺目,细看却无悲无喜。
柳音音想起上一个为她掌灯看她抚琴的小太监,已记不清他的容貌和名字,在她宫中待了三月不到,头一次在琴台前掌灯时手晃了下造成壁影摇晃,害她弹错一个音,被她拉下去杖毙处理。
再之后来的几个掌灯瞧见她时都战战兢兢,更有甚者吓得双腿打颤,殊不知愈发紧张愈容易出错,几年下来这些下人除了从西北带回来的彩蝶外没有一个令她满意。
下人都是一脸奴相,欺善怕硬,跟男人都是一个德行的道理差不多。柳音音不知自己为何会注意到陈越——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小太监,许是深宫寂寥,人又无趣,遂想找人聊上几句,消遣一二。
“此曲本宫奏得的如何?”她不看陈越,启唇道,尾音带着丝软糯。
陈越低下头,平心而论柳音音三十又五还能盛宠不衰是有些道理的,不愧是被调/教过的美人,除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外,一颦一笑全是风情,声线细腻清幽却勾人,别说快到天命之年的韦策,便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见到这般美人都要把持不住。
“娘娘的心,不静。”
柳音音意外地挑了下眉,却不生气:“怎么,你还懂曲?”
“奴才不懂,但娘娘方才抚琴时频频望向外殿,像是在等什么人来一样。”
柳音音被说中心事,声音沉下来:“你可知像你这般心直口快的奴才在宫里是死的最快的?”
“奴才只是实话实说。”
柳音音像是气笑了:“一个卖主求荣的陈家小人也敢在凝碧宫狂言造次?”
陈越直觉她在试探什么,面上义愤填膺:“奴才举报陈家乃大义灭主,陈家所作所为乃天地不容!”
柳音音并未不悦,甚至觉得这小奴才新鲜得紧,这几年里还没人敢在她的刀尖上跳舞,陈越是第一个。
看他好半晌柳音音嗤笑道:“别以为你是洪福儿的人本宫就不敢将你怎样!”
“洪福儿该将你送到皇后那的,你这性子正好气气她。”心说梁文玉那假正经的,表面风光霁月,看似大度,背地里干些龌龊事。
贵妃这话似有所指,信息量极大,陈越垂目想了会有点明白柳音音的话外之音。
若柳音音是陈家的背后主使,方才他借机反试探,她该怒极才对,气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可柳音音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反而直言不讳意指皇后,如若不然……便是她隐藏得太深。
如果真如柳音音所言皇后才是背后主使,洪福儿在宫中耳目众多,柳音音知道的事他肯定也知道,那洪福儿派他来凝碧宫的另一层原因就呼之欲出,借他之手试探柳音音的反应,当然如果能除掉他那就更好了。
可柳音音却迟迟不动。
那么便剩下另一种可能,皇后和贵妃皆参与了此事,柳音音却想借他之口告诉洪福儿她的清白,将自己撇干净并全部推给皇后,若真如此,他陈越这条命暂时还能保住。
陈越觉得自己像行走在刀尖上,危险却刺激。
心中转了几转,陈越慌忙道:“还望贵妃收留,奴才必不可能去皇后那的!”他告了声罪露出自己手臂的鞭痕,道:“公主殿下打的。”而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贵妃,还添油加醋如果韦萱儿瞧见他,必恨不得将他打死。
“你恨韦萱儿?”贵妃敏锐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心中打起算盘。
陈越不敢答话,贵妃却自言自语道:“这韦萱儿仗着皇帝的喜爱眼高于顶,本宫也不喜她。”
陈越不知这是不是贵妃的又一次试探,忙道自己是下人,不敢妄议贵人。
“你可知前朝公主已死而陈家就是窝藏犯?”她边说边观察陈越的反应,见他似乎很茫然,又道:“你挺幸运的,先一步告发陈家进宫,否则必遭株连。”
贵妃说完便揉揉太阳穴,扭了扭酸疼的脖子看上去有些疲惫,陈越眼尖地瞥见她的不适,问她需不需要唤殿门口的彩蝶进来,被她拒绝。
“小越子,听洪福儿的属下说你会按摩,给本宫按按肩吧。”
陈越几时说过自己会按摩,听罢又是一惊,心说这洪福儿是处处设陷阱害他,他一个小小太监竟被如此抬举,还真是高看他了。
边为她捏肩边道:“是会一点,以前伺候在阿娘身边时学了点技巧。”其实是她很小的时候从勾栏里的姑娘学来的。
柳音音倒是感慨了一番,夸他孝顺,还说他的按摩手法不错。
不到亥时贵妃就唤来彩蝶伺候她就寝,陈越蹑手蹑脚退到殿门口,掌了一夜的灯火。
次日早朝后,还没到辰时,大皇子身着朝服来到凝碧宫探望贵妃,贵妃一派冷然高傲,摆摆手示意陈越回去。
大皇子韦瑾珣年方十九,比皇后之子韦瑾晟还大一岁。与贵妃的娇俏不同,他生得人高马大,面部轮廓如刀刻般深邃,倒是随韦策多一些,他身着暗金色五爪龙袍,头戴朝冠,器宇轩昂。
早膳摆上来后,贵妃示意殿内一众宫人退下,亲切地拉过韦瑾珣的手邀他一起吃早膳,韦瑾珣自无不应,替母亲布膳后才往自己碗中添粥。
“母妃,方才离去的小太监是新来的掌灯?”韦瑾珣吞下一口鸡蛋羹,随口问道。
“不错,还是内侍府派来的。”她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无不讥讽道:“一个陈家的叛徒罢了。”
韦瑾珣却是皱起眉,道:“那叛徒怎会在您宫里?”
贵妃看了愚钝的儿子一眼在心里叹口气,解释道:“当然是洪福儿那贼奴才派来试探本宫的!”
韦瑾珣面上一惊,脱口而出:“咱们不是早跟陈家断了联系,那狗奴才竟还敢怀疑你?”
“大惊小怪!”柳音音敲了下桌子,“官商勾结你来我往,怎么可能真断干净了,再说你在外头行事银钱本就吃紧,陈家不得多献一些?次数多了账实不符,被查到些蛛丝马迹也是可能。”
“那您……”韦瑾珣小心翼翼看她。
柳音音放下匙羹,不慌不忙道:“能怎么办,只能借那小太监之口告知内侍府再栽赃到皇后那边了,梁文玉可不少给陈家抛橄榄枝,本宫就不信这些年下来,她长乐宫与陈家的关系能比咱凝碧宫清白!”
韦瑾珣听完贵妃解释仍心有忧虑,这会儿早膳也吃不下了,为贵妃再添上一碗,不无担忧道:“母妃还是小心些,皇后和内侍府那边可不好对付。”
贵妃点点头,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儿啊,你当学会同韦瑾晟一般时不时就到御书房走走,到你父皇身旁尽尽孝,顺便探探圣意,而不是一味沉迷兵部之事。”
韦瑾珣接触朝政后自请到兵部当值,正四品的员外郎,但柳音音并不看好,毕竟本朝兵部不比前朝,顶多是个干杂活的地儿,平日搬搬武器练练兵什么的,兵权都握在皇帝手上,还要受兵械监监管。
韦瑾珣皱了下眉,心说自己并不喜二皇子那股谄媚劲儿,相反他认为只要干好兵部的活儿,父皇总有一天会看到他的默默付出,但这些真心话是断不能说的。
他不愿惹母妃生气,便温声道:“孩儿往后一定勤去父皇那。”
这下,柳音音才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夸他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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