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出宫吃上一碗馄饨,又从书摊上买了最新一期的话本,天顶乌云密布,随时有可能下雨,他加快脚步回到内侍府。
内侍府坐落在皇宫南边一条冷清的大街上,与六部和六监等机要之处位于同一条街道上,这里是官员办公之地,平日重兵把守,轮班巡逻,陈越递上两次身份文牒才得以进入。
刚回屋舍还未洗漱李原木身旁的小太监就找上门来,让他即刻去见洪老爷,陈越涌上头的困意被驱散大半,快步前往书房。
此刻离早朝有一会了,一袭常服的洪福儿正坐在案前查陈家的账目,旁侧身着蓝衫的李原木垂头为他研墨端茶,小心伺候,瞧见毫发无伤、甚至气色有点不错的陈越时,两人对视一眼。
洪福儿朝陈越慈祥地笑了笑,拉家常般道:“小越子是吧,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得如何呀?”
陈越像不知情般回以腼腆一笑:“谢洪老爷关心,贵妃娘娘大方随和,奴才觉得挺好……”似乎对二人替他安排的去处很满意。
李原木研墨的右手一顿,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握成拳,洪福儿不愧是老狐狸,就比他镇定多了,笑着夸他几句让他好好伺候贵妃娘娘,还赏了个大荷包给他。
“那贵妃……有没有与你说什么?”洪福儿话锋一转,道。
“说什么?”陈越先是疑惑地挠挠头,而后眼睛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自吹自捧道:“娘娘夸奴才的按摩手法极好,还让洪老爷将奴才送到皇后跟前伺候。”他隐藏后半句柳音音对梁文玉的不敬之词,相信洪福儿一定能听出话外之音。
“那你自个儿想不想去皇后那呢?”洪福儿沉吟片刻,将目光从账本移到他脸上。
“奴才……”陈越埋头,咬唇:“奴才不愿。”
李原木明白那句“按摩手法极好”是说与他听的,心里怒极这奴才胆敢明嘲暗讽他,冷笑一声尖锐道:“多少人跪着求着想进长乐宫,搁你这偏偏不愿?你以为你是哪位达官贵人?干爹要你去哪你便只能去哪,哪轮到你选择?还是说……”
他阴恻恻道:“还是说你对皇后娘娘心怀不满不愿前去啊?”
这帽子扣到他头上那就是死罪,陈越跪坐在地上急急道:“奴才没有!”
“好了好了,你莫要吓他!”洪福儿拍拍李原木的手背笑呵呵道。
他转头看了陈越半晌,叹口气:“便留你在贵妃身侧好生伺候吧,好了,你退下。”
陈越离去不久书房安静下来,李原木瞧见洪老爷茶盏里的茶水有些薄,将茶渣倒在地上铜盂中,为他添上新茶。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贵妃出了名的难伺候,这陈越竟然觉得贵妃随和……”左右无人,李原木问出心中疑惑。
洪福儿挑了挑眉淡淡评价道:“依干爹看这小越子精明着呢,也知分寸,更懂得怎么将贵人伺候好。”
“分明是邪性得很!”李原木小声嘀咕。
洪福儿将账本上一处可疑的地方用朱笔勾出来,摇摇头提醒他:“既然他命硬那便随他去吧……你与他都在内侍府共事,以后莫再坑他,这奴才不笨,当心他得势了反咬你。”心里叹气不已,他这干儿子妒忌心强,还沉不住气。
被戳破心事李原木白净的脸煞白几分,畏畏缩缩表示自己知错了。
陈府的案子已有些眉目,韦策密令一下,派出捉拿叛贼的队伍。
子时,雷雨交加,内侍府抄家的人马顶着暴雨悄无声息将陈府围个水泄不通,雨幕里内侍府众人身披铠甲,步伐整齐划一走在街上,像恐怖话本里鬼门大开时巡游索命的厉鬼。
李原木从高头大马上下来,撑着伞往正中洪福儿的轿子走去,小声朝里头禀报了句什么,就命人叫开陈府的门。
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随后响起,府内许久无人回应,李原木隐隐感觉到不对劲,赶忙命人撞开陈府大门。
木门倒下的刹那冲天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门边倒着两具家丁的尸体,鲜血与雨水混为一体,李原木愣了半晌,快步跑到洪福儿轿前禀告,一道闪电打下来,地上尸体的脸庞惨白如鬼,李原木脚一滑差点栽跟头。
洪福儿顾不上避雨就急匆匆下轿,在众卫士的保护和簇拥下跨过血迹进府查看,走廊里、厢房中,烛火幽曳可怖,墙上溅满血肉,每间房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数具尸体,有的在脖颈处被一刀毙命,有的身中数刀挣扎而死。
洪福儿粗略勘察一番,有人先他们一步将陈府上下灭了口,两种死法,是否意味着有两拨人?
无数个疑问在洪福儿心中盘旋,他阴沉着脸命一部分属下清点尸体,看看有无活口,自己骑着马夤夜进宫面圣。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长乐宫中皇后梁文玉和二皇子韦瑾晟刚从耳目口中得知皇帝派内侍府围剿陈家一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今日早朝皇帝明明已下达口谕,陈家一事等选秀过后再查,他们才刚松口气,后脚陈家就被抄了。
梁文玉一边道圣心难测、令人猝不及防,一边想若是真被内侍府审出什么,他们梁家肯定少不了被皇帝一顿打压,柳音音一派肯定也会撇清关系让她背锅,甚至还会见缝插针给皇帝吹枕旁风……
梁文玉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她稍加思索便有定夺,让韦瑾晟稍安勿躁,亲自去信给自己的父亲镇国公让他出面。
为今之计只有将这趟水搅得更浑才能浑水摸鱼,事到如今谁也别想好过!
------
济慈收到来自东邦的紧急飞鸽传书时,脸上的云淡风轻再也绷不住。
明明他事先已经做好安排,按照计划即便在路上耽搁几天,等他回到东邦时一切尘埃落定,邵悦顺利进宫,背后是陈家坚固的后盾。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陈家涉嫌通敌造反成了废棋,陈家二小姐陈悦投井而亡,更离奇的是韦策竟然在南城荒郊破庙搜寻到在逃的前朝公主……的尸体。
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
——是封旭?百越人?亦或是其他前朝旧臣?
邵悦真的死了吗?
——是投井自溺,还是逃往南城暴露行踪?
客栈中,济慈沉着脸,双眼直勾勾盯着密信,像是要盯出一个洞,他周身萦绕的低气压吓坏了济念——他的小女儿。
济念眸中蓄着泪,哭着要娘亲抱抱,济夫人忧虑地看一眼济慈,不敢打扰他,拍着怀中女儿的后背小声安慰。
济念的名字取自济夫人安念的名,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含义,半个月前,安念娘家来信请他们夫妻俩带着刚刚满三岁济念回门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安念的父亲叫安丰,差两年就到耳顺,是南方边陲安南县一个小小的县令,与百越相近,所任职的安南县正是安丰的家乡,全县百姓都姓安,这里靠近边境,民风彪悍,常年纷争不休,匪患横行。
济慈父母早亡,当上皇子少傅前尚还年少,曾四处漂泊游历,经过安南县时认识了安丰的女儿安念,两人情投意合,年纪轻轻就喜结连理,几经波折后济慈考中进士,举家迁址南都,前朝覆灭前那几年,济慈刚刚踏上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几次想将安丰接到南都,但都被他拒绝。
安丰至小就待在安南县,对这片土地怀着极深的感情,当上县令后他爱民如子,勤于民政,济慈搬去南都时他没有跟着,济慈高升时他也不愿离去。
哪怕位极人臣,品级超过安丰许多,济慈对这位岳父仍心怀感激与敬仰,他年少漂泊异乡时如若不是被安丰收留,供他吃喝,资助他寒窗苦读考中进士,便没有今日的他。哪怕前朝覆灭,他东躲西藏,安丰依旧没有嫌弃他,甚至在得知孙女出生时冒险去信让他们回娘家。
济慈不愿连累岳父,因此济念出生三年愣是没回过一趟娘家,安丰便以要事相商为由让他们回来,济慈想了想将邵兴一并带过去,与安丰聊民生民策时邵兴也在一旁听着,在安丰说到这几年流窜的匪寇增多时,济慈看了邵兴一眼,心中隐约有些想法。
走这一趟济慈收获颇丰,不但见到久别的岳父,透露自己的复国意向时还获得他的支持,正向复国大计迈进时突然出了这档子事,邵悦与陈家这两枚重要的棋子失去作用成了废棋,棋盘被打乱,他怎能心安?
本以为韦策会看上陈悦的美貌,这位与先皇后有相似眉眼的陈家小姐,本以为能借韦策之手一点点将陈家鲸吞蚕食,济慈怎么也料不到短短几日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有四个时辰秀女就要入宫,可他远在他乡也无力改变什么,他猛地灌了口茶,稍微平复心态后继续看那封信,在看到“陈府小人陈越告发陈家进凝碧宫”那行字时心头一动。
偏偏这么巧,为什么陈悦投井不过几天陈越就进了内侍府?
为什么陈越刚好与陈悦同名?
这里头……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