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刘旺应该是一晚上没睡, 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但当他看清屋子里多出来的一男一女时，他立刻来了精神。
如果不是听了那些刺耳的诅咒和谩骂, 一般人几乎无法想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会抱有那么大的恶意。
两名警员不停地呵斥刘旺，让他安静, 但他像没听见似的，不停叫骂。
陈熙在来这里之前都觉得刘旺会这么做多半是奔着她来的，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然是为了报复梁劭的父亲, 而她只是被牵连而已。难怪在来之前他说这事与她无关, 大概在那个时候, 他就已经猜到了刘旺做这一切的意图了吧。
一时间房间里的几个人癫狂的癫狂、愤怒的愤怒、震惊的震惊, 唯独梁劭, 沉默注视着刘旺，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好像一个身处局外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就连刘旺也发现了梁劭的过分冷静后, 周遭有一瞬的安静。
梁劭在这个时候冷冷开口：“你知道我父亲后来为什么没有离开九龙吗？”
刘公林闻言不由得看向梁劭，这个问题他也不止一次问过梁怀远, 但每次都被对方含糊其辞的对付过去, 他大概能感受到那是别人不愿提及的私隐，没想到梁劭却在这样的场合提这件事。
刘旺先是愣了一下，因为当他得知梁怀远并没有回北京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意外。
当时梁怀远只是作为工程师去指导产线建设的, 照理说应该是最早一批就能返京的人，就算因为多管闲事损人不利己错失了一次机会, 以当时厂里对他的器重程度, 总会让他回京的。
而紧接着, 梁劭就给了他答案。
梁劭：“因为你。”
“怎么可能？想讹人是不是？”刘旺激动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梁劭没有接他这话，而是继续反问：“你说因为你聪明能干，领导喜欢你，所以第一次返京的名额里就有你？”
“怎么？有问题吗？当时我们厂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在那个名单里，不信你们去问！”
他说这话时依旧语气嚣张，但陈熙却觉得他的态度似乎有些许微妙的变化，好像透着种虚张声势的心虚。
梁劭：“你以为我们查不到吗？当时电机厂第一批返京人员要求明确规定是技术员，且名额只有五六个，技术员里都不够分的，凭什么轮到你一个刚参加工作不满一年的车间工人？”
被这么一问刘旺的语气果然不那么强硬了，但他仍旧态度恶劣道：“是你脑子不好还是你耳朵不好？我不都说了吗？因为领导赏识我……”
梁劭哂笑：“是你记性不好还是你谎话说太多连自己都骗了？你之所以能出现在那个名单上，只是因为我父亲将他自己的名额让给了你。”
刘旺：“你……你有证据吗？”
梁劭：“那家电机厂现在还在，当时那件事那么备受瞩目，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但如果想查，也不难打听出当时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这样，这才是大家所认识的梁怀远啊，审讯室里的两位警察投向刘旺的目光更复杂了，虽然他们没说什么，但好像都在说，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刘旺感受到了不善的目光，狠狠瞪向那两位警察：“看什么看？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是！是他让给我，起初我也感激他，可是在我都准备返京的时候他又反悔了……反悔也行啊，本来就是他的名额，可以好好说啊！但梁怀远怕人说他不讲信誉，就去污蔑我，让厂里领导对我心生不满，取消我的名额，让别人都以为是我自己不争气，与他无关，他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呵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厂里领导连他一起罚了。”
“那真的是污蔑吗？”梁劭问。
在此之前，刘旺对警察说是梁怀远从中作梗让他没有顺利调回北京，但当警察问他具体怎么从中作梗的时候，他却避而不答。只是没想到这个问题却能从梁劭这里得到答案。
那个年代，在九龙的生活枯燥又乏味，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所幸和电机厂前后脚从北京搬迁到九龙的还有一家棉纺厂，且两家厂区离得不远，棉纺厂女工比较多，两边经常有一些联谊活动，大大丰富了工人们的业余生活，有不少单身青年在那段时间找到了朋友，一个个也不那么着急回京了，而刘旺也在那个时候结识了一位棉纺厂的女工。
起初刘旺也和其他刚谈恋爱的小伙子一样，整天下了班就是忙着约会，也不嚷嚷着回北京了，但时间一长，当那种新鲜感过去，他和女孩子的矛盾也暴露出来后，想回家的念头再一次战胜了一切，别说女孩归期不定，就算定下来了，他也不想再继续，于是狠心提出了分手。
两人那时候都很年轻，冲动之下早已偷尝禁果，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可谓很大胆了。女孩子本以为两人能长久，没想到刘旺说翻脸就翻脸，甜蜜时说的那些话都不再作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想起刘旺有位亦师亦友的同事，于是找到了梁怀远，希望梁怀远能帮她劝劝刘旺。
梁怀远早知道女孩子的存在，但不知道他们已经发展到那种地步，也没想到刘旺背信弃义，为了回北京不惜辜负女孩的感情。他先是劝说刘旺，刘旺起初对他态度还行，但回北京和分手的想法很坚决。
可是那女孩也是一根筋，在梁怀远面前要死要活，梁怀远也没有办法，关键是他也觉得刘旺这事实在做得不对，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刘旺，而刘旺对他的态度也开始转变，先是不耐烦，后来刘旺觉得梁怀远之所以这么费心费力多管闲事，其实是不想再把名额让给他，所以借题发挥，再加上那段时间因为那女孩时常来厂里找刘旺或者梁怀远，这事已经在工友中传开了，刘旺恼羞成怒，觉得梁怀远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两人不但大吵了一架，刘旺还冲动之下对他动了手。
这事传到厂领导耳朵里，直接取消了刘旺的名额。
刘旺回不去了，但当时梁怀远还是可以回去的，可是她不放心刘旺和那女孩，想再留下来开导开导刘旺，于是申请将名额让给了另外一位工程师。可是从那以后，刘旺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
不久后刘旺辞职离开了电机厂，两人再无联系，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刘旺离开不久后，刘旺那个女朋友再一次找到了梁怀远，而且带来了一个让梁怀远意想不到的消息——她怀孕了。
她希望梁怀远能帮她联系刘旺，但又不希望她未婚先孕的消息被其他不相干的人知道，毕竟这在那个时候绝对是极大的丑闻了。
梁怀远试着帮忙联系，但刘旺辞职之后便杳无音信，可女孩子因为还深爱刘旺，始终不想打胎，更要命的是，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打胎时机。
眼见着刘旺联系不到，女孩子的肚子也开始显怀，女孩子决定辞职，但这样也无法回家，所以她决定在九龙待产，同时不懈地联系孩子的父亲。
在梁怀远的帮助下，女孩子算是衣食无忧的过了几个月，但梁怀远时长出门很久，还总是去买一些女人孩子用的东西，时间长了，大家开始猜测梁怀远之所以不回北京是因为在当地找到了媳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对大家公开。
那年冬天，女孩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可是她却并不开心，因为大半年过去了，她依旧联系不到刘旺。
在第二年的春天，她留下一张字条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彻底消失了。
听梁劭说到这里，陈熙忽然发现以往很多次在脑海中出现的那些疑问，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记得方靖宇说过，梁劭的父亲曾只身一人带着个襁褓里的孩子——也就是梁信，来到了当时的汤古乡，是靠着乡里乡亲以及梁劭母亲的帮助才把梁信带大。
听到这个信息时，她以为梁劭和梁信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或许这里认识梁家人的所有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她想起她第一次调侃问梁劭他和他哥谁更帅的时候，一个分明不在乎这些的人，在那一刻对那个问题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
她后来以为是他很介意别人提及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可如今想来，这镇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他父亲是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后才认识了他母亲，那么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件事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梁劭那么在意他哥，他真正担心的应该是被人知道了梁信并非梁家人吧。
想通了这一点，以前所有不理解的事情就都好理解了。
为什么明明是兄弟俩，却一个资质平平一个天资过人？还有秦露对待兄弟俩的微妙态度，她是不是也知道内情？
她终于明白了他对他哥那种复杂的感情，不是简简单单的感激他供他读书，而是感激他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长久陪伴与支持。
另外两位警察似乎也猜到了什么，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在听到初恋生下了孩子之后，刘旺那副油盐不进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崩裂的痕迹。
“你说什么？”
梁劭扯扯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你这么惊讶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你说我父亲又是写信给你，又是托人捎口信的，就是为了让你当时的妻子怀疑他在外面有人。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能让你前妻和你离婚呢？我猜应该就是关于那孩子的事吧。”
刘旺：“不是……我以为他胡编乱造的，怎么可能那么巧呢？而且我收到信的时候离开九龙已经很久了，我没想到……”
梁劭：“我相信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的误会，你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你那时候正春风得意，害怕过去的事情拖累你，害怕一个孩子的突然出现打乱你既有的生活，所以你才不愿意承认他的存在，哪怕那是你的亲生骨肉。”
审讯室里响起沉沉的叹息，那是刘公林发出的声音，不知道他是感慨老友遇人不淑被人恩将仇报，还是感慨世事无常。
刘旺开始疲惫搓脸：“我真没想到，我真没……”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瞬由无措变得狂喜：“那孩子现在在哪？我儿子呢？他在哪？”
“你儿子？”梁劭冷笑，“你这样的人配有儿子吗？”
“你什么意思？”刘旺癫狂起来，“他死了？还是梁怀远把他送人了？我就知道！他才没那么好心！”
“嚷嚷什么？！”中年警察忍无可忍。
刘公林询问地看了眼梁劭。
梁劭站起身说：“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医院了。”
刘公林点点头：“对对，别耽误你养伤。”
……
作者有话说：
这文大概30万字完结，下一个开《年年》，劳烦大家移步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本作者和新文吧！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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