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劭,被你爱着的人真幸福。”◎
回医院的路上, 车上的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偶尔等红灯的时候,陈熙会去看梁劭的脸色,梁劭像是浑然未觉, 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但她能想象得到他此刻内心的天人交战。
派出所里, 当刘旺问起孩子的下落时,梁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避而不答,而且从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提起过梁信的名字, 就是不希望梁信的身份泄露, 他不希望他哥是那个被亲生父亲否认存在, 被亲生母亲不负责遗弃的可怜孩子, 他希望他哥只是他哥, 是梁怀远的儿子。
可是,这件事梁信会怎么想?陈熙猜测,他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梁怀远的亲生儿子, 那他有没有哪怕一刻好奇自己的父母是谁呢?
正在这时, 陈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恰在此时,绿灯亮起, 她缓缓起步, 同时去接通了电话,因为单手操作不方便,不知怎么就按到了免提。
闻聪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过来:“伤好点了吗?”
陈熙尝试了几次,因为要看着前方路况, 所以并没有顺利关掉免提,只好放弃。
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闻聪:“什么时候回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但不同的人说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陈熙听得出闻聪应该是真的担心她, 只是那种担心不是普通上司对下属的担心,多多少少还是透露着一点不自觉的亲近和暧昧。
她明显感受到身边人的视线投射了过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也在等她的答案。
她沉默了片刻说:“月底应该差不多了。”
“月底?”对面的人似乎没想到她会给出这个答案,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你说还要配合警方做点笔录就能回来,这都过去一晚上加半个半天了,他们就这办事效率?”
陈熙不自觉瞥了眼副驾驶位上的男人,他微蹙着眉,目视前方,但陈熙知道,他的注意力也在这通电话上。
昨天太混乱,今天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到目前为止,陈熙都还没来得及和梁劭商量他们后续的工作要怎么办,自然也没告诉他,院里催他们回去的事。
陈熙说:“这一次外业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会儿回去再来人力物力还有时间上都耽误太多了,而且也没必要。”
“什么叫没必要?出了那么大的事还叫没必要吗?”闻聪忽然放软了声音,“熙熙,你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我真没法……真没法交代……”
陈熙打断他:“我说没必要来回折腾是因为那两个人昨晚就抓到了,而且已经审完了,可以确保我们后续的工作不会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所以说我没必要这时候回去,除非这个项目不做了。”
闻聪似乎没想到在他看来不作为的当地警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有了调查结果,但他还是问:“谁来确保?”
陈熙想说警方,但手机在这时候被人抽走,梁劭的声音显得有点低哑:“我来确保。”
梁劭:“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的工作失误,如果不能确保大家的人身安全,我也赞同让大家先回去,等这里具备条件时再来。但根据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制造这一连串事端的人都已经被捕,后续工作应该可以顺利开展。不过为了避免此前发生的这类事情,我会申请继续加大保障力度,也请你们再多给我们点信任。至于之前发生的这些事,领导们已经在商议了,不久后会给大家个说法。”
陈熙没想到梁劭会对闻聪说出这样一番话。
电话对面的人也沉默了片刻,最后说:“这事太大了,也不是我说了算,我需要跟领导请示一下,但在此之前,希望大家先不要冒然开展工作。”
梁劭:“明白,谢谢理解。”
……
在打这通电话之前,闻聪的想法是,说什么也要让陈熙回来,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或者干脆换人去干,反正这个项目不是第一次换负责人了。
但是这通电话结束后,闻聪也冷静了下来,他不是体谅梁劭的工作难处,也不认为多花费的人力物力耽误的时间比陈熙更重要,只是他知道,陈熙决定的事情一般人都左右不了,而且她那人很冷静,就算她自己不怕担风险,也不会拉着其他同事去冒险,所以说之前的危机或许真的解除了。
但就像他说的,这件事太大了,不是他能决定的。
闻聪抬手看了眼时间,出门直奔郭副院长办公室。
郭副院长正在接电话,见到闻聪来,他一边应付着电话那边的人,一边笑着朝闻聪招手,示意他过去坐。
闻聪笑笑,走过去坐下,脑子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开口。
电话另一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郭副院长哈哈大笑,然后一锤定音说:“行,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
见郭副院长挂上了电话,闻聪正要开口,却被郭副院长打断。
“你今晚有安排吗?”
闻聪:“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正好,晚上你跟我一起去,给你介绍个朋友。”
郭副院长没多解释,闻聪也很自觉地没有多问——领导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笑着请示:“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郭明达:“不用,你开车了吧?晚上下了班你来找我。”
“好的。”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闻聪斟酌了一下措辞说:“九龙那头闹事的人已经抓到了,就是些地痞小流氓,对当地政府不满,才闹出了这些事。”
郭明达叹气:“真不怪人家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对了,陈熙怎么样了?”
这话让闻聪有点不舒服,不过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还好,擦破点皮。”
郭明达欣慰点头:“那就好,但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他们当地负责人给个说法。”
“这肯定的……”闻聪顿了顿说,“昨天是说让咱们的人尽快回来的,但没想到他们警方办事效率还挺高,眼下那俩闹事的人都抓起来了,您看……”
郭明达:“能接着把剩下的工作做完再回来最好不过,毕竟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没少耽误时间,不过这事也不能强来,还得看大家意愿。”
闻聪松了口气:“我明白了。”
从郭副院长办公室出来,闻聪便把领导的意思转达给了陈熙。
……
晚上闻聪开车带着郭副院长按照导航到达了目的地,本以为就是个高档点的餐厅,谁知竟然是一家私人会所。
侍者将他们带到包厢,包厢里已经等候着两个人,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热情地迎了上来。
郭副院长介绍彼此,对方姓匡,骏连恒业的老总,他身边的人据说是他们公司销售总监。再加上这里过分豪华的装修和异常殷勤的服务态度,闻聪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今晚这是个什么样的局。
但是郭副院长却没什么不自在,而且闻聪看得出,他和这位匡总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听席间几人的谈话,闻聪才搞清楚,骏连恒业主要是做某种路基防护材料的,而且这家公司刚成立没多久,那位匡总之前也不是做这个的。所以别看郭副院长和匡总这么熟,但他们设计院还没有跟骏连恒业有过合作。
闻聪已经大概猜出了郭明达带他来的用意,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人或许钻营算计,想“进步”,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今天得来多么不易,所以他也格外爱惜羽毛,即便手上已经有点权利,但他还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从未越线。
可是今天这场饭局却把他带到了河边。没想好该怎么做,他只能一边逢迎着,一边又在关键的时候装傻充愣。
饭局结束,在回去的路上,他明显感觉到了郭明达情绪的变化,但他权当没有察觉到。
“你今天怎么回事?”坐在后排的郭明达忽然问。
“您说什么?”他回过头,然后有点懊恼地说,“哦,可能昨晚没休息好,今天没喝两杯就喝不动了。”
郭明达神色稍缓:“匡总人不错。”
他笑着应道:“是,跟我还算半个老乡。”
郭明达:“九龙那个项目该招标了吧?”
果然提到了这件事。
闻聪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是笑着说:“是啊,快了。”
郭明达点点头:“到时候你多关照下。”
闻聪说:“好。”
他转回身,觉得有点闷,降下了车窗。
夜风裹挟着一点微凉冲散车内的窒闷,他忍不住深呼吸,又是一年的春天了。
……
县医院的医生提前接到了领导的指示,给梁劭和陈熙做了个全面的检查,梁劭还需要再留院观察一天,但陈熙基本没什么大碍了。不过医院还是给他俩安排了一间双人间,让两人观察一晚再出院。
医院的条件还不错,至少可以洗个热水澡,俩人折腾完躺上床的时候,相邻病房都已经熄了灯。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拍打窗玻璃的声音在静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说这个季节的九龙有一半时间在下雨,难怪病房里的床单被褥都有种冰凉的潮湿感。
陈熙翻了个身,朝向梁劭。
对面床上的人动了动,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也转过头来,稀薄月光下,他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睡不着?”
陈熙:“有点冷。”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往床边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过来。”
陈熙毫不犹豫,抱着被子挪到了对面的床上。
医院的病床很窄,睡两个成年人着实有点挤。
他将她捞进了怀里,她顺势将冰凉的脚塞进他小腿之间。
他似乎笑了一下,然后扯过被子替两人盖好。
和自己床上冰冷潮湿的感觉不同,梁劭的床上温暖干燥,而且被子里还有股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
梁劭:“好点了吗?”
“嗯。”
陈熙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
“睡吧。”
她深深吸了口气,很满足很安心,但因为心里始终悬着一件事,让她迟迟不能入睡。
她知道他也没睡,于是问他:“真不打算告诉你哥?”
他们离开派出所的这一整天里,她知道他没有给梁信打过电话,可是她也看得出他的纠结。
她能理解他的态度,如果她是梁信,大概率是不会认刘旺这个父亲的,可是他们都不是梁信,没有人能替别人做决定,她知道这也是梁劭这么纠结的原因。
梁劭沉默了片刻说:“我不知道。”
“你哥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吗?”
“知道。”
“什么时候?”
“我父亲去世那一年。”
梁劭搂着陈熙,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投向对面黑黢黢的墙。
他又想起那个昏沉的午后,病中的父亲突然把他俩一起叫去了医院,却只让他进到病房里,让他哥在门外等着。
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在此之前他们父子三人之间几乎没有秘密,梁父对他们兄弟俩从来不会厚此薄彼,也嫌少有这么郑重其事的时候。
那一刻他和他哥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仓皇、恐惧以及一些乱七八糟不安的情绪。
他哥在他之前控制好自己的心绪,笑着说去外面等。
那一笑,让他那颗空茫的心暂时找到了支撑点。
他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午后惨淡的阳光从玻璃窗上投射进来,照在对面油漆脱落的斑驳墙面上。
他以前只觉得这里旧,但那一刻他嗅到一股腐朽的味道,让他很想冲出去透透气。
没有预想中的类似于交代后事的话,可是忽然聊起久远的过往也不是个很好的兆头。
他垂眼聆听,偶尔应上一声,不敢去看父亲的脸,目光停留在那只骨节嶙峋且布着老年斑的手上。
父亲的声音很平和亲切,但话说得多了,那种力不从心的干涩就显现了出来。
梁劭想给父亲倒杯水,却被轻轻按住了手,示意他安静坐着。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说,但我想他,甚至你,都有知道的权利。”
他茫然的抬起头,就听梁怀远说:“你哥他其实不是我儿子。”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却也糟透了。
那一刻,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哥长得和家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像?为什么读书对他而言算得上轻而易举,可他哥连高中毕业都那么勉强?为什么父亲在提到他哥的母亲时,言语中没有一丝情感?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却也是他万万想不到也万万不想面对的事实。
那是梁劭第一次听父亲提起电机厂的那段经历,讲述那段过去时,梁劭注意到父亲刻意没有说出梁信亲生父母的名字,但是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在他情绪波动时无意间说出了刘旺这个名字。
梁怀远说:“这些事我一会儿也会告诉你哥,如果他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可去电机厂和棉纺厂打听一下,应该有人记得他们俩,如果他没什么想法就算了。”
他理解父亲这么做的用意,这样的秘密瞒了这么多年,除了考虑梁信的感受外,或许在他看来,那对父母根本不配为人父为人母。
但是他没权利替梁信决定什么,即便他将他抚养成人。所以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件事,无论梁信对他的亲生父母是恨或是爱,找或者不找他们,都由梁信本人来决定。只是他即便真的要去找,也要费一番功夫。
最后梁怀远对梁劭说:“别为我的事难过,我走了,你还有你哥这个亲人。他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亲手养大的,你们永远都是最亲的兄弟。”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病房的,只记得门外的梁信大概是被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梁怀远的病房。
他颓然坐在走廊里的塑料椅子上,看着光将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再度打开,梁信走了出来。
他双眼通红,眼神中有茫然还有他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无助。
他缓缓站起身,走上前,兄弟俩无声的拥抱了片刻,至此谁也没再提过关于梁信的出身。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道他哥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怀有什么样的情感,或许很矛盾吧,因为矛盾,他不会刻意去找他们,但如果他知道刘旺就在汤古镇,他会不会想要见见他的亲生父亲呢?
陈熙:“那你哥这些年说起过他亲生父母吗?”
梁劭:“没有,倒是我很想见见他们,想看看什么样的人会遗弃自己的孩子,但也就是好奇而已。所以如果不是刘旺说了那些话诋毁我父亲,我根本不会告诉他他还有个儿子。我就是心疼我哥……”
他嫌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前:“梁劭,被你爱着的人真幸福。”
他的情绪似乎因为这句话有所好转。
他回抱住她:“那你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感受到眼眶中有一点点的湿润。不幸惯了的人其实很胆小,见到一点阳光就已经很满足,又怎么敢奢望太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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