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的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
梁劭这辈子没恨过什么, 但他恨这场雨。他在这世上的亲人本来就没有几个了，但是这场雨却夺走了他最爱的那一个。
年少时大哥撑起了他的一片天，成年后他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为了让他过上更好的日子。那时候有目标有理想有责任, 干什么都不觉得累，可是此刻,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还有没有意义。
手指间的烟快熄灭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秦露带着子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医院惨白的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 照亮了秦露的半边脸。
她眼睛红肿, 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你哥这么一走, 我们母子以后可怎么办？”
她声音颤抖又凄楚, 听得出是真的很难过。
梁劭的目光移到始终没有出声的男孩子身上, 他依偎在秦露身旁，身型看着那么单薄又瘦小。男孩子难得没有哭，但可以看得出他一直在强忍着。
他把烟蒂按灭在旁边的垃圾桶里, 走向他们母子。
他抬手摸了摸子航的头, 这孩子长得慢，现在才到梁劭的肩膀。
而就在梁劭的手摸上子航的头的那一刹那, 一直在他眼里打转的眼泪流了下来。
梁劭说：“还有我。”
下一秒, 子航猛地扎进梁劭怀中，宣泄似得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中有失去至亲的难过，有对未来的恐慌和无助。这让梁劭想起了很多年前，母亲去世那一年, 他也是这样避开旁人抱膝痛哭，那时候父亲备受打击, 根本顾及不到他, 陪在他身边安慰他给他支持的是大哥。
似乎是子航的哭声感染了秦露, 她别过脸去，像是不忍看儿子这样难过，无声抽泣着。
不难看出，这一刻，她也是真的很难过。
这一夜，梁劭几乎彻夜未眠。
其实他已经有36个小时没合眼了。
大哥出车祸的消息来得很突然，那时候他已经在赶往车站的路上了，他本以为他会收获一段新的人生，从此背负起另一个人的责任，直到医院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和秦露母子先后赶到他哥出事的当地医院，那时候人还在抢救。
那时候秦露和子航突然遇到这样的事，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他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一样茫然。
有些不擅长的事情是可以经过练习让自己变得擅长，可是有些不可以。比如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在梁劭短短三十年的人生中，他已经经历过两次这样的时刻，这一次，当他站在手术室外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其实从来都没变过，好像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
秦露不停问他怎么办，梁信会不会真的回不来。子航也只是不停的小声哭泣着。
他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说这话时他很麻木。
同事的电话打过来，问他为什么没按约定和大部队会合，他也只是简单地说家里出了事，跟对方请了个假。
那时候他想到了陈熙，犹豫着该不该把他这里的情况告诉她。
可最终还是没有。
他想着他哥这么好的人，总该走运那么一次的。他坚信着他能醒过来，像年少时的每一次那样，只要他回头看，他哥就在身后陪伴着他。
等他哥醒过来，他还是可以去找她，晚一点也没关系，到时候再解释，她应该不会怪他晚了那么几天，她看似很难相处，其实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有时候好人真不一定有好报，他哥真就没再醒来。
而他也在这一天，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身边的男孩动了动，在暗夜中翻了个身。
他下意识屏气凝神，就怕吵到他。
而下一秒，子航的声音响起，带着很浓重的鼻音，显然也是一直没有睡着。
“小叔，你说人死了真有灵魂吗？”
梁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能让这孩子舒服一点。
他反问他：“你觉得呢？”
子航：“我希望有，又希望没有。如果人死了真的有灵魂的话，那样我爸就能回来看看我们了，可是我们看不见他，也不能跟他说话，他一个人一定很孤单。但如果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我又会很想他……”
话说到这里，那孩子已经哽咽了起来。
梁劭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说：“不管他还在不在，他最后的心愿一定是你能好好的，所以别再哭了，不要让他担心。”
男孩子抽泣的频率渐渐缓了，好一会儿他再度开口：“我会好好的，可我还是挺难过的。小叔，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这一刻梁劭又想到了陈熙。
片刻后他转过头，在夜色中看着男孩子湿漉漉的双眼说：“不会的。不过你爸不在了，你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了，要学会坚强。”
男孩子得到了安慰，用力地点点头。
……
第二天一早，闻聪直到出门前都还在想着，出了昨天那事，他和陈熙又不约而同地都没在晚上的餐叙上出现，今天总该给郭明达一个说法的。
有时候他也很想任性一回，爱谁谁，说到底郭明达也不能真把他怎么着。可是对郭明达看向陈熙的那一眼，他始终无法释怀。
这件事本来就与她无关，他不希望她再因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被牵连了。
停好车子，闻聪直接去了郭副院长办公室。
以闻聪对郭明达的了解，被郭明达训斥一顿或者冷嘲热讽一番肯定是免不了的了，谁知当他提起前一天的事时，郭明达只是说：“一个指标而已，没论证清楚就尽快去论证。”
郭明达这态度，让闻聪有点摸不着头绪。
见他站着不说话，郭明达从文件上抬起头来：“怎么？还非得让我骂你一顿才安心？”
闻聪笑：“可不是吗？昨天捅了那么大的篓子，领导不批评几句，我心里不踏实。”
郭明达无奈笑笑，叹了句：“你啊……”
但郭明达却没接着说下去。
他起身走向窗台，随手拿起水壶给窗台上的几盆花浇了水。
这个过程中闻聪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过了不知道多久，郭明达才再度开口：“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我以为有些道理你懂，现在看来你还不懂。”
闻聪摆出一副受教诲的姿态。
郭明达顿了顿接着说：“人在一个地方生存，就得遵循这里的生存之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眼里容不得沙子，有什么说什么，如果是我不认可的事情，哪怕是领导安排的工作我也硬撑着不干，最后结果是什么呢？除了碰得一脑门子血，还有什么呢？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有很多你无法界定的东西，有很多人的面子你不得不给，但结果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最后这句“结果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让闻聪有点意外地看向郭明达，他还是无法相信，郭明达真的不责怪他办事不利。
闻聪斟酌着开口：“会上搞得这么难看，确实是我们工作做的不到位。其实项目组还是挺尽职尽责的，那个指标的事确实是我提前没和他们沟通好……”
郭明达打断他：“行了，甲方和专家们也没说什么，这事以后就别再提了，匡总那里，我和他解释吧。”
郭明达说着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这一次的党校学习我推荐了你去参加，你回去准备一下，把单位的工作安排好。”
这个安排就更让闻聪意外了。
一般被派去党校学习的多半是单位里重点培养的对象，也是最有希望被提拔的年轻干部。
他把郭明达交给他的事办砸了，郭明达却推荐他去参加学习，这是不是说明匡总那事对郭明达而言也并非那么重要，也或者，他看到他确实尽力了，就如郭明达自己说的那样，结果左右是他们也无法控制的？
到了这一刻，闻聪才彻底放下心来，郭明达既然不追究他的责任，那就更怪不到陈熙什么。
放松下来的闻聪又是一番自责和感激，这才离开了郭明达的办公室。
走在走廊上，闻聪又把昨天的事情复盘了一下，虽然内情让人很尴尬，但毕竟知道内情的人有限，昨天的会议面上也算过去的，只要郭明达不追究，情况确实也没那么严重。
闻聪走后，郭明达想起他刚才说项目组尽职尽责，不由得冷笑，可不是尽职尽责吗？可太尽职尽责了！
党校培训一般在京郊，封闭培训十天左右，几乎没什么时间再处理工作上的事。
所以闻聪暂时把一些紧要的工作交给了副主任刘青。
临走前，闻聪想了想又提醒刘青：“这几件急需处理的事情你先按照咱们商量好的去办，至于其他事情，不是太急的都等我回来再说。”
刘青应下，闻聪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如果这段时间有什么事，务必打电话给我。”
以前闻聪出差时间久的时候也会把设计部的工作暂时交给刘青，但还没有哪次像这次这么慎重的。
刘青失笑：“主任，你这就是去参加个十来天的培训，又不是不回来了。”
闻聪闻言也笑了笑，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就是觉得有点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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