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睡梦中的男人微微蹙眉, 像是即将要醒过来了。
陈熙下意识低下头，不让梁劭看到她已经醒了。
而就在他拿过手机来看的那一刹那，陈熙也看到了来电人的名字, 是“嫂子”两个字。
陈熙闭上眼，重新装出熟睡的样子。
大概是怕吵到她, 他直接挂断了电话。然而还没等多久，他手机再度震动起来，她猜测还是秦露。
她不知道秦露究竟说了什么,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然后他把她轻轻挪到了旁边的枕头上, 起身出了房间。
梁劭怎么也没料到, 他哥还尸骨未寒, 秦露在闹出那么多事后, 竟然又提出要离开所谓的“伤心地”，去开始她的新生活。
他意外之余只有愤怒。
他难得有点冲动地直接拨通了秦露的电话，压着火气开门见山地问：“你要走, 那子航呢？你打算怎么办？”
秦露像是早就想好了, 语气不急不缓地说：“他要留在九龙上学，不能跟着我东奔西跑的。而且我刚去那边什么都还没有, 工作要找, 房子要找，带着他也实在不太方便……”
秦露断断续续说着：“我倒是没什么，就怕他跟着我受苦……”
梁劭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每个字都是折磨, 让他头痛不已。
窗台上恰巧有盒烟，他就那么把手机丢在一旁, 任秦露独自絮絮叨叨, 他则是趁着点烟的工夫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了一些。
对面的人似乎终于说完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问：“这事你考虑过子航的感受吗？他才刚没了父亲，你又要离开。”
“我又不是不要他了，我在那边安顿好就会回来接他，最多也就等个一两年。”
一两年啊，还是在这样的时候，她说得倒是轻巧。
秦露继续道：“再说他已经长大了，总会理解我的。”
梁劭哂笑：“是吗？你真的在乎他怎么想吗？”
大约是他的态度刺激到了她，秦露忽然提高了音量：“为什么我总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以前考虑你哥的，现在要考虑子航的，可是谁考虑我的感受了？”
说着她又抽抽噎噎了起来：“我也只是个普通女人而已，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经营着旅店，谁关心过我在意过我？”
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在意她，那他哥这些年的付出又算什么？
想到过年时他哥对他说的那番话——想必那时候，他哥就已经洞察了一切，可是他哥还是让他不要怪她……
每一次想到他哥，都让他更厌恶秦露。
发泄完情绪，秦露终于放软了声音：“阿劭，其实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
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他直接打断她：“我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拦着。”
秦露失望透顶：“可是我不明白，我们究竟为什么不可以？过去我们就是一家人，不是相处的很好吗？我始终觉得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是不是因为你哥……”
要说感觉，她给他的感觉现在只有厌恶和恶心了。
秦露继续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哥，那就是因为北京那个陈小姐！”
提到陈熙，秦露一改凄楚的语调，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跟她就有可能吗？你们根本不会有结果！”
生活总有些磕磕绊绊，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很少让自己对什么事认命，但唯独有些事的结果是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改变的，比如亲人的离世，还有他和陈熙。
短短几个月内，他先经历完死别又要面临生离，疼痛久了，逐渐会变得麻木，学会接受现实，可是此时此刻，听到秦露近乎于诅咒的话，他的火气又在一瞬间被点燃。
梁劭冷声打断她：“我觉得你的离开对子航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你这样配做他的母亲吗？你想走随时可以走，但是我希望在我回去前子航还是好好的，否则……我也只能对不起我哥了。”
秦露的自私他无法想象，他还真担心在他回去前，她就已经丢下孩子走了，如果子航真在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他怕他会竭尽所能让秦露这辈子都无法安生。
大概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秦露忽然就没了气势：“阿劭，我其实……”
梁劭不耐烦道：“行了，我会尽快回去。”.
陈熙刻意在床上等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出去。
让她意外的是客厅里没有人，厨房门倒是紧闭着的，透过上面的磨砂玻璃窗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那人高大的身影。
推开门的一刹那他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了出来。
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她只听清了“好好的”、“对不起我哥”之类的话，还有最后那句“我会尽快回去”。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总有人和事会排在她的前面。
上一次是工作，这一次是秦露。
可是秦露又是以什么立场这样要求他的呢？陈熙忽然觉得荒唐至极。
她正想转身离开，男人却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
“你醒了？”
陈熙只好站住脚，也不掩饰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直截了当地问：“要走了？”
他看了她片刻，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缘故，她总觉得他看向她的目光格外的深邃。
好半晌，他才“嗯”了一声。
陈熙点点头：“烧退了？”
“嗯。”
“……”
他们之间竟然只剩下了这么无趣的对话。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起床时应该加一件衣服的。
她转身往卧室走去，梁劭在身后叫住她。
“陈熙。”
她回过头，他还是那么站在阴影中看着她，神色不明。
两人就那么对视了片刻，她在他之前开了口。
“好好保重……”说着她目光移到他指间的烟上，片刻后又移回他的脸上，“继续戒烟吧。还有……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有人说，最决绝的人未必是最无情的人——她终于能够体会，有的人看似狠绝，其实只是料到自己会动摇、会不舍，那么就干脆把这把斩断过往的刀递到对方手上，让真正无情的那个人来做这无情的诀别。
过了好久，梁劭才艰涩地说出一个“好”字。
之前看她那么神色自若，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们这一次分离意味着什么……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但是她怎么可以把诀别的话说的那么轻松？
他自嘲地笑笑，他怎么忘了，这才是他认识的陈熙啊，果断、决绝，对闻聪是，对他也是。
至于昨晚，或许就是酒精在作祟吧。
心房像是破了一处，刺骨的冷风呼啸着钻入，让一腔热血逐渐冷却。
……
风尘仆仆赶回了诚信旅社，梁劭直奔秦露的房间。
秦露房门半敞着，里面很凌乱，显然是在收拾东西。
梁劭推门而入，秦露见是他，先是愣了愣，然后很快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梁劭只关心一件事：“子航呢？”
她磨磨蹭蹭地说：“在后院。”
梁劭转身要去找子航，却听秦露又说：“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停下脚步回头哂笑：“我很好奇，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儿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丢下他离开，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和不舍吗？”
听他这么问，秦露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有了点为人母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说：“怎么不会呢？他这孩子不够聪明伶俐，总是做错事，而且还很黏人，但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他谁心疼他？可是我的前半生都奉献给他了，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我不想再留在这里，而他跟着我，我们谁都好不了。我也是不得已，我只能做这样的决定，不过这也是暂时的，我会尽快回来接他。”
说什么为自己活一次？什么才叫为自己活？无非就是自私的人为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换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
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秦露又收起了悲戚的神情，不屑道：“你不就觉得我自私吗？那你呢？你这么怕我走，还不就是不想管子航吗？你哥在的时候真把你当成亲弟弟，赚那点钱也要供你读书，那几年我说什么了？现在你哥刚走你就不想管他儿子了，你比我强在哪？不过你放心，你哥还有点存款，我只带走一部分，剩下的钱还有这个小旅社，足够子航读书生活……”
忽然间，秦露的话嘎然而止，她的目光越过梁劭停在他身后的某处，她的神情也从刚才的不屑转为了慌张。
梁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整颗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他回过头，果然就见小小的男孩手扶着门框站在那，不知已经来了多久了。
秦露上前一步叫了声“子航”……
梁子航却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后退了一步，显然并不希望秦露靠近。
“别怪妈妈……”秦露哽咽。
然而子航没等她把话说完便转身跑走了。
子航虽然年纪小，但梁劭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懂，见这孩子这反应，他心里不免自责，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害到他的。
这么想着，他也立刻跟了出去。
男孩子发了疯的跑，梁劭一直在身后追，直到到了镇子外的河边，子航才停了下来。
见他不再跑，梁劭远远停下脚步，片刻后，才走上前去。
子航知道他来，并没有动，目光沉沉望着河面。
还是梁劭先开了口：“如果，以后让你和小叔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男孩子闻言只是笑了笑，但梁劭却读懂了那笑容中包含的心酸——他大概在想，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子航本来就很懂事，却又好像在一夕之间成熟了很多。
这种撕裂式的成长梁劭自己也曾经历过，所以他心疼他，却也无可奈何。
沉默了好久，子航才开口，关心的却不是他自己
他问梁劭：“我妈说你想去北京和那个漂亮姐姐在一起，你要是留下来，你俩岂不是要分手了？”
这一回换梁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回答子航：“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我只能留下来了。”
对这样的答案，子航很意外，毕竟他见过他小叔提起那个姐姐时温柔又幸福的神情。他小叔这么好，那么多女孩子想嫁给他小叔，所以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他小叔喜欢，他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
可是，怎么会分手呢？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梁劭无奈呼出一口气：“大概是我不够好吧。”
闻言，子航含泪的双眼瞬间染上了怒气：“怎么可能？小叔你这么好！”
梁劭失笑：“比你小叔我好的男人多得是。”
男孩子无比笃定地说：“不可能！我觉得她再也找不到比小叔你更好的对象了！”
听了这话，梁劭并不觉得欣慰。
他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半晌才说：“但我希望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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