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晃川从黎皇后那里出来,瞬间便散了骨头,半分太子仪态都懒得端,扯掉身上狐裘披风丢给身旁康福,道:“热死了。”
如今虽天已入冬,但贺晃川乃烈阳之体,让他规规矩矩穿着应和时季的衣服简直就是折磨。
此刻甩掉那身束缚,他就穿着在立政殿换的那身单衣站在寒风中,却是难得的自在。
贺青崭自幼体弱多病,他的衣服也很少做成繁复华奢的样子平添累赘,而是流畅利索的剪裁,颜色也只有黑金二色,只是绣的图案做出了明暗的区别。
现在穿在贺晃川身上,倒是更衬出他腰肢纤细、挺拔风流。
“啧。”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探出来,在他腰间来回摸索了一番,贺晃川不闪不避,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贺潜岫。
“在外头跑这一趟,又瘦了。”贺潜岫叹息道:“你这忙碌起来就废寝忘食的毛病,可得找个人好好管管你,最好是能追着一口口喂到你嘴里的才好。”
“嗯……”贺晃川嘴角噙着丝不怀好意的笑:“就恐怕有这胆量的人,还没出生。”
他对自己的德行还是很有数的,平常想放松畅快的时候,跟人怎么胡闹荒唐都成;但等他忙起正事时,连身边人呼吸声大了点都成了不得了的罪过。
夸张点说,贺晃川打从襁褓里睁眼,就觉得吃奶只会耽误他完成霸业了,谁都没有江山社稷重要,上辈子就连路怀雍都不敢在他批阅奏折的时候打扰他。
甚至有次威远侯府犯了事,路怀雍不得已放下身段,学着女子洗手作羹汤来讨好他,那副柔顺的样子真是多年来头一遭,但就这样贺晃川也不为所动,还因为路怀雍打断了他的思绪,盛怒之下摔了镇纸将人毫不留情面地赶了出来,直到三天后康福问他君后那边如何处置,他才想起这茬,又去将人哄好了。
路怀雍那副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对他低头谢恩的模样,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这么一看……或许,他贺晃川还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话可别说太满。”贺潜岫笑着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这世上啊,都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贺晃川闻言意味深长:“就像长姐与那裴雪琼吗?”
“咳咳……”贺潜岫一个没绷住咳嗽起来,难得眼神躲闪起来:“不管你听到的传闻是哪一版,事实都跟你想象得不太一样。”
“哦?那事实是什么?”贺晃川道:“难道裴校尉并不是被逼迫的?”
“他当然不是了!”贺潜岫桃花目瞪得滚圆,紧接着却又偃旗息鼓道:“但也是不大情愿的……这事说来也怪我……”
她故意望向远处来躲避贺晃川好奇的目光,道:“刚跟他相遇,是在皇家猎场,他将我误认成了公主的侍女——”
“哦。”没等她说完,贺晃川便抢先一步,推断道:“所以你将计就计,骗得少男真心,又良心不安邀人至公主府想坦白真相,可怜裴校尉真心错付,便愤而自刎?”
“就你聪明!”贺潜岫瞪过来,随后又抿唇:“谁知道他竟会起了要明媒正娶我这个公主侍女的念头。”
贺晃川不以为然:“毕竟私下与公主侍女互通乃是重罪。”
“你——唉,算了。”贺潜岫对弟弟的不解风情无可奈何,继续道:“他自刎却不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而是我提出可让他做侧室,他才激动起来。”
这下连郎心似铁的贺晃川都摇头:“长姐何不就选他做驸马?”
反正前世最后也是这般安排,早让他们在一起,就能借口给裴雪琼调任,省得在这禁军校尉的职上,说不得往后又会生出什么风波来。
“你懂什么?”贺潜岫嗔他一眼,踌躇片刻却是忽然低声道:“他的身份……究竟是有些派不上用场,我是想……把这个位置留给能帮得上你的人,最好血脉也好,这样若你将来没有子嗣……”
说到这里无需点明,贺晃川便心领神会,他喜好龙阳,无意娶黎家女为太子妃的念头贺潜岫早就知道。活了两世,贺晃川为了江山可以殚精沥血,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想牺牲自己,本来前世他是意图来个兄终弟及,而老二贺青崭是将来要继承圣龙王之位的人选,自不在考虑范围内,老三到老六又跟他不是同母所出,后来这些弟弟更是被他杀个干净。
也就剩个老七贺青屿,所以说,就算上辈子贺青屿不造反,最后皇位也是他的,但他与路怀雍对自己恨之入骨,怕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长姐是瞧不起我吗?”贺晃川正色道:“我岂是那等要靠长姐牺牲婚姻来帮扶的无用之辈?你若真心喜欢那裴雪琼,明日我就去父皇那里说情,求来赐婚旨意。”
“你啊……行了,长姐还不知道你的本事,也许是我自己庸人自扰了吧……”贺潜岫说着替他抚平衣襟,仔细端详了他的脸一番,才后退两步道:“他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操心,别再这站着了,赶紧回宫吧。”
贺晃川笑:“嗯。”
说完却在原地目送着贺潜岫走远,他久无波澜的内心有了些触动。
前世他做梦也想不到,还有一日能这样与贺潜岫谈笑说些亲密话,这得来不易的人生,他此次定要好好享受。
“殿下。”身旁康福这时询问道:“可要回宫?”
贺晃川正觉心胸开阔,不想又回去扎进奏折堆里,便道:“随便逛逛吧。”
说着先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康福带着一群人连忙跟上。
行至湖边,贺晃川低头看着薄冰下缓缓游动的锦鲤,忽然来了兴致道:“这景倒是好看,去年不是进贡了只波弦纹的琉璃缸吗?捞几条放进去,摆在书案前,闲时盯会儿歇歇眼正好。”
康福赶紧道:“小的这就派人去捞。”
“嘁,孤哪用得着你们这群笨手笨脚的。”贺晃川不屑,说着竟是干脆脱了靴子,挽起裤脚,沿着没入水中的石阶走下去,脚刚触及水面,便浮现出黑色的鳞片。
“啊!殿下!这……使不得啊!”康福本来想说不合规矩,但又想不出来是不合什么规矩,在圣上之下,太子不就是规矩吗?不过是下水抓条鱼,谁又管得了?
贺晃川更是置若罔闻,他甫一下水,湖里的锦鲤竟是全都聚拢过来,鲜艳斑斓地如同虹光荡漾在覆着薄冰的湖面上,那场面看得一众宫人心潮澎湃,纷纷跪下口呼千岁。
贺晃川没去管,他弯下腰手揽过那些锦鲤,刚要吩咐康福去拿个盛器,却不知队列中有名侍卫擅自走出,解下外袍,走到贺晃川面前,单衣跪在水中,用手中外袍系成兜状,垂首道:“属下不想断了殿下兴致,因此擅作主张,还请殿下勿怪。”
“没见过的面孔,你是新来的?”贺晃川眯起眼,他身边亲卫的衣服用料都是避水的材质,的确可做盛器用,但他不记得自己身边有这样“胆大”的人。
“回殿下,属下是虎贲中郎将罗先江之子罗骏,以头名过了选拔,入东宫已当值两月有余了。”
两个月,那就正好是他去凉州的时候,贺晃川挑眉:“抬起头来。”
罗骏依言抬头,露出一张英俊又有少年傲气的脸。
原来如此,贺晃川了然,笑道:“果然俊朗,以后你就到内殿当值吧。”
罗骏立刻双目一亮,不顾尚在水中,便低头磕了下去:“谢殿下赏识!”
……
……
山野中。
仇岚正循着梵音往上走,四周越发雾障重重,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遥遥瞧见了巍峨庙宇的飞檐,仇岚突然顿住脚步,就见雾气中现出一道人影轮廓,朝他迎面走来。
男子一袭宽大的道袍,面容清俊却毫无血色,犹如冰雕雪铸,更诡异的是,他的身躯穿过雾气时没有带起丁点涟漪,对仇岚也视若不见,径直擦肩而过。
仇岚瞬间明白过来这就应当是那王爷儿子的魂魄,难道那白毛鸡竟没骗他?
——唉,他承认他有觊觎人家羽毛的成分在,所以动手急了点,但愿白毛鸡能安息吧。
想着仇岚动用妖力上前拍住那男子的肩膀,问道:“喂!你要去哪?”
魂魄与活人眼中所见的世界不同,他此刻才发现仇岚的存在,脸上浮现出惊疑,随即又转为焦急道:“自是去见我母亲!你又是何人,为何挡我去路?”
仇岚直截了当:“怎么见?你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吗?这山里有树木遮挡还好,等走出去,外面的烈阳瞬间就能将你晒得魂飞魄散。”
“你……说什么?”男子身躯一震,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什么都回想起来。
他名为姬岚,虽为靖南王府的公子,却因命格不详从出生起就被送往山上寺庙,十九年来不能迈出门槛一步,然而等到削藩在即,靖南王务必要挑选一个儿子入京为质,他们却都想起他来了。
然而显然有人不想让此事轻易促成,数日前,有刺客潜入寺庙欲取他性命,他虽然自小跟随僧人修习武功,但仍旧寡不敌众,最终被毒刃刺伤,躺在床上等死的日子里,他心底竟有终于从人世解脱的欣喜,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见母亲宁夫人一面。
虽然从出生起就离开了母亲身边,但姬岚十九年来身边却从未缺少她的痕迹,几乎月月收到宁夫人寄来的东西和信件,那些衣服上细密的针线和温暖的字语,都让姬岚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牵挂他,也成了他在世上最后的牵挂。
倘若得知他的死讯,多愁善感的母亲不知要如何挺过去,而质子的人选也要另换,靖南王恐怕也会迁怒于母亲。
而就在姬岚不能瞑目的濒死之际,他听见一道声音为他指出明路——只要将身体借给狐仙,它自会完成你的遗愿。
“求仙长替我照顾母亲,我愿意用身体作为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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