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敲打
是夜, 微风吹动垂帘,清晖阁一片静谧。
这是太平与婉儿这辈子第一次同室而眠,虽说一个在床,一个在榻, 可终于不再是阴阳两隔。
寝殿中的灯烛未灭, 只因太平扬言熄烛后大殿空荡荡的,她睡得不安稳。借着灯烛的明光, 太平隔着屏风望着坐榻上翻阅书册的婉儿。她每翻一页, 书页沙沙轻响,落入太平耳中, 竟是别样的悦耳。
婉儿爱书,甘之如饴。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太平还记得上辈子曾经吃过诗书的味,现下想来, 只觉可笑。分明那人爱她如命, 偏生当年不懂情深, 多恼了那些岁月。
婉儿虽说在看书,却只能集中三成的注意,她听着太平翻来覆去的声响, 知道她定是没有睡着。即便有屏风相隔, 婉儿也不敢抬眼往太平那边望一眼, 以免被太平逮个正着, 又借机胡闹。
婉儿再看了一会儿诗书,终是有了倦意。她搁下了书,轻手轻脚地钻入了锦被。明日将随二圣东幸洛阳,她记得此事应该是明年开春之事,突然提前了数月, 定有玄机。明明她已经努力不去改变什么,历史的进程还是与上一世有了不同。
往后……会如何?
婉儿记得那些大事,记得那些即将离开,或是即将出现的人,如果从现下开始就不一样了,那么太平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婉儿翻了个身,悄然深望屏风深处,心生阴霾,惴惴不安。
“睡不着?”屏风那边忽然响起了太平温柔的声音。
婉儿本想装睡,却听见太平起身下床的声音。
“已经很晚了……”婉儿看见太平绕过屏风,披着外裳似乎要出去,急忙坐起劝道,“明日还要早起,殿下还是早些安睡吧。”
“好。”太平笑眯眯地坐到了婉儿身边,不客气地拉起被角就往里面钻。
婉儿大惊,连忙压住被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那边一个人睡……害怕。”太平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煞有介事地继续道,“这边多个人,心里踏实些。”
不等婉儿反驳,太平便躺在了婉儿身边,额角在婉儿身侧蹭了蹭,“睡觉。”
婉儿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殿下……”
“就一晚,好不好?”太平眸光楚楚可怜,那哀求的神色像极了一只受惊的猫儿,只想找个安稳的角落好好休息。
婉儿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她缓缓躺了下来,本来坐榻便比床小些,即便两人身形娇小,共眠此处也显得逼仄。
若说太平的枕膝已经让婉儿情不自禁地慌乱,那现下的共枕更是让婉儿手足无措。谁料太平还极不安分地往婉儿这边贴了贴,脑袋往婉儿肩上一靠,久违的肌肤相亲让两人微微轻颤。
想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了热意,却只能佯作淡然,克制住那些不该有的举动。
气息已乱。
太平的身子变得有些烫,婉儿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沉。
意识到危险离彼此越来越近,两人翻了个身,背心相贴,各自抱了一只被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上辈子那些沉沦的炽热景象。
思念太深,情火太盛。
刻入骨髓的情深似海在翻涌,现下的情不自禁该如何纾解?
太平开始后悔今晚的“胡闹”,她与她久违地如此亲近,她却不能唐突地狠狠亲吻她,这样憋着如何能睡着?
婉儿也开始后悔今晚的“答允”,那些深藏心底的渴望好似跗骨的软针,每心跳一下,便刺得身体深处酥痒难耐。
“呼……”太平选择放弃,骤然掀开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佯作嫌弃的模样开口道:“八月盖这样沉的被子,是想中暑么?”
婉儿趁机道:“殿下若是不惯,还是回去睡吧。”
“这可不成!”太平干脆地把整个被子踢下了榻,凉意终于袭来,她下了榻,对着婉儿伸出手去,“走!”
“殿下要做什么?”婉儿认真问道。
太平懒得解释太多,将婉儿拉下了榻,拉着她来到自己床前,“这边空些,你陪我睡这边。”
“可是……”婉儿觉得不妥,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太平狠狠按在了床上。
她只觉心跳到了喉间,一双明眸睁得极圆,“殿下!”双手下意识地抵住太平。
太平的声音极是沙哑,像是黄昏时晒得滚烫的沙砾,“别怕,我又不欺负你!”说完,便倒在了婉儿身侧,拦住了婉儿下床的路,“睡觉!”
婉儿呼吸深沉,望着空荡荡的纱帐,似曾相识的一切不断在心间翻涌——那个雨夜,就在这寝殿之中,太平不知节制地教训了她一次又一次。
不可再想!
婉儿越来越滚烫,连忙蜷起身子侧过身去,生怕自己的异样让太平发现。
太平侧脸望着婉儿的背影,凝脂一样的颈上沁出了汗珠,不知婉儿可会如那时一样,热意退却,双颊羞红,看得人想狠狠地再吻她两口。
她想撑起身子,悄悄看她一眼,可她害怕再看一眼,她会犹如脱缰野马,不管不顾地恣意欺负她。
忍住!太平握紧拳头,压制住内心的激动,翻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眸。
这一夜虽不孤寂,却煎熬至极。
晨曦入窗,满室暖意。
太平醒来时,发现婉儿已不在身侧。她急忙坐起,来不及穿鞋便绕过了屏风,赤足往前跑了几步,当瞧见了妆台前绾髻的婉儿,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婉儿在铜镜中看见了太平,她低眉起身,对着太平一拜,“拜见殿下。”
太平怔了怔,这一幕太过熟悉,她害怕婉儿下一刻就会说出那些戳心的字眼,以至现下她只能沉默。
“殿下?”婉儿见太平满额是汗,半晌不语,似是中魇。
太平回神,“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婉儿温声问道。
太平摇了摇头,故作打趣道:“我这寝殿何时来了一个好看的新宫人?”
婉儿敛了笑意,“殿下妄语。”
太平笑了笑,扬声道:“春夏,本宫要梳洗了!”
“诺。”春夏已在殿外候了许久,听见太平的传召后,缓缓推开了殿门,引着三名宫婢走了进来,准备伺候太平梳洗。
洗漱之后,武后差了内侍来搬太平的行装,收拾妥当后,一行人便随着二圣的车驾出发了。吐蕃王子那日求亲不成后,这次二圣出行,他也没有理由再留在长安,便在同日领了赏赐离京西去。太子李贤送别吐蕃王子后,便留在了长安监国。二圣车驾沿着御街一路行远,浩浩荡荡,延绵数里。李贤立在城头,远望车驾,阳光照亮了他的朱袍玉带,也照亮了他脸上的自信笑容。
那日与母后详谈之后,他知道他与武后谁也回不到过去的母慈子孝了,只要他是大唐的储君,就避不了与武后的这一战。
君临天下,必须大权在握,岂容身后有人垂帘摆布?
趁着二圣这次东幸洛阳,有些事他必须先做,能削弱一点武后在朝堂上的势力也是好事。
马蹄踏踏声不绝,身后的长安只剩下了一个依稀的轮廓。
青山碧水,这是长安城郊草木最繁盛的八月。
太平的车驾跟在二圣车驾之后,在她后面,是英王李显的车驾。
婉儿掀起车帘,望向远处的葳蕤山木,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不止一次地渴望远离皇城囚笼,恣意山水之间。
如今得出皇城,却还是困在这方寸车厢之间,终其一世,只怕依旧摆脱不了囚徒的宿命。
想到这里,婉儿顿觉索然,当下放了车帘,拿起了身侧的诗文,徐徐阅读。
太平好奇地凑了过来,掀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山水依旧,风景怡人,“难得出宫,婉儿不好好看看沿途风景?”
婉儿淡声道:“不看得好。”
太平疑声问道:“为何?”
“徒惹牵挂。”婉儿对上太平的眉眼,“殿下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看看这本书。”
“你念……”太平在婉儿身侧坐下,闭上双眼,“昨晚睡得不好,我想闭目养神一会儿。”
原来她也没睡好。
婉儿欲言又止,最终信手翻了一页,尚未启口念诵,太平已顺势倒在了她的双膝上。
“殿下!”
“本宫头疼,莫吵。”
太平拉了婉儿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给我揉揉。”
婉儿看了一眼春夏。
春夏掩口轻笑,小声道:“殿下指名要才人。”
婉儿无奈,放下诗文,指腹轻轻地揉上了太平的额角。
太平嘴角轻扬,枕在婉儿膝上甚是舒服,虽说马车入山以后摇晃厉害,可因为心里踏实了,很快便倦意来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婉儿低头看了一眼太平熟睡的脸庞,车厢里实在是闷热,婉儿担心太平中暑,便将车帘重新掀起。
正当这时,一匹快马从后驰向了前方,追上了二圣所在的车驾。
“天后。”马上的内侍恭敬一唤。
武后掀起车帘,天子李治正躺在她膝上小憩。
内侍将密信递向了武后。
武后接过以后,示意内侍退下。
“诺。”内侍调转马头,又朝着长安方向驰去。
武后拿着密信,并不急着打开。
李治眯眼问道:“宫中有事?”
武后淡淡笑道:“小事罢了。”
李治皱眉,“当真?”
武后把密信递给李治,“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拆信一看。”
“朕怎会不信媚娘呢?”李治摆了摆手,翻身睡平后,喃声道,“长安有太子监国,乱不了的,媚娘还是专心陪朕去东都休养数月吧。”
“诺。”武后领旨。
车驾浩浩荡荡地行驶了一月,在进入东都之前,二圣分道而行,骁骑军先行护送天子李治与英王李显进入洛阳,穿过天街,进驻紫微城。羽林军护送武后与公主绕道西山,先行参拜刚修葺完成的卢舍那大佛。
卢舍那大佛庄严宝相,依山壁凿石而成,远远望去,八尊大像拱卫卢舍那大佛,或肃穆,或壮硕,或温顺,或狰狞,鬼斧神工,仪态万千。
武后与太平端然立在佛像之下,虔诚跪地祷告,不远处是随行的宫婢,再远些是威武羽林军。
婉儿当年在东都时,也随武后来卢舍那大佛前礼拜,世人都以为这是武后在祈愿,可婉儿知道,每当武后准备痛下杀手,她便会来此诵经三遍。
婉儿记得,太子李贤当初造反事败,武后曾经来过这里,如今离李贤造反之日还有两年,武后又是为了谁而来?
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虔诚祈愿的太平,她跪在那里,安静又明艳,大唐最得宠的小公主太平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一个。
希望一切与太平无关。
婉儿垂首,若是大佛真有灵,她希望太平可以远离这些纷争,至少这两年,她不想太平卷入任何杀戮之中。
太平并不知婉儿在为她祈祷,她之所以虔诚如此,只因上辈子她死前三日,她遁入山寺许下的那个愿望——
冷雨初停,山寺瓦砾残破,只有东南檐角下悬着一只生锈的铜铃,其余的铜铃皆以破败陨落。
叮铃、叮铃。
偶有微风吹响铜铃,发出破碎的声响。
那时的太平已经穷途末路,她并不怕死,准确说是已经等到了死的这一日。
唐隆政变后,她手握大权,甚至四哥李旦已经动了废太子李隆基的念头,她本可步步为营,走上权利的巅峰。
可走上了那个位置又如何呢?
她掌握天下,终是可以许她一世太平,那个与她并肩天下的心上人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听说了那个誓言,那是婉儿用命换来的誓言。
“我不稀罕你送我的太平长安!我要的只是你,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你啊!”
太平几近癫狂地在空荡荡的佛寺中怒喝,声音回荡在佛堂之中,像极了一声声的讥笑。
“我只要你回来……你回来啊……”
虽然已经过去三年,虽然太平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可每次忆起婉儿的点点滴滴,那撕心裂肺的痛感便会排山倒海而来。
窒息。
深切而无望的窒息。
痛哭一场,并没有宣泄任何痛楚,反倒将绝望放得更大。
生何欢,死何苦?
熬到了这一日,她终于将李隆基彻底激怒,对她下了狠手。
一阵癫狂的大笑之后,太平跪在了爬满青苔的佛前,她重新整理自己的仪容,然后虔诚许愿:若能再见婉儿,她愿在佛前诵经百遍,来世折寿十载。若是百遍不够,她便诵千遍,倘若折寿十载不够,她便折寿三十载。只要,还能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别怕”。
太平在山寺诵经了整整三日,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诵了多少遍经文,若不是李隆基派人来“请”,推倒了大佛,坏了她的祈愿,只怕她还要再诵上几遍,换来世一个善果。
回到现下,当初佛前种下的那一点点善因,终是换来了重活一次的善果。再见卢舍那大佛,太平虔诚祷告,一为还原,二为祈寿。
若是这辈子她还是只有四十余岁的寿命,减去十年,她便只有三十余年保护婉儿,实在是太短。
好不容易能与婉儿从头开始,好不容易能有机会重新许婉儿一个太平长安,她贪心地想要多几日寿元。
“愿佛怜悯……”
当太平虔诚许愿结束,睁眼才发现武后已经看了她许久。
武后微笑,“太平许了什么愿?”
太平也笑了笑,“阿娘呢?”
“佛曰,不可说。”
“那儿的也不可说。”
武后回头,示意紧跟的宫人退下,“退下。”
“诺。”婉儿与宫人们一起行礼,退至羽林军前。
偌大的卢舍那大佛前只剩下了武后与公主,只见武后拿出了密信,递向了太平,“拆开看看。”
太平接过密信,上面的火漆尚在,“阿娘没看?”
武后似笑非笑,“你看便是。”
太平把火漆拆开,把信笺从信封里拿了出来,看完后震惊地看了看武后,低声问道:“二哥在削阿娘的权?”转念一想,更觉不妙,“阿娘不该离开长安!”
武后轻笑,“为何不该离开长安?”
太平正色道:“阿娘在长安坐镇,二哥行事便有顾忌……”
“既然结果都一样,坐不坐镇并无区别。”说着,武后扶起太平,仰头望着卢舍那大佛的脸庞,那张脸庞与她很是相似,只是是她鲜少出现的慈祥模样,“不入地狱,焉能成佛?”
太平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大佛,又看了看母亲。
“掌局如下棋,有些子该舍时,切勿不可迟疑。”武后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等你真正懂得这句话,你便可以谋你想谋之事了。”
太平一直以为,谋事当先下手为强,可看阿娘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是做好了后发制人的准备。
“善谋者,知进退。”武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越想要一个东西,就越要克制自己,远离那样东西。”声音沉下,“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的心思。”
“儿受教了。”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
武后脸上重新有了笑意,眸光瞥向远处的婉儿,“需要阿娘教你如何驯人么?”
太平连忙道:“阿娘,儿可以的!”
武后从太平手中拿过了密信,不说可否,反倒换了一句,“天色也不早了,回宫吧。”
第24章 术道
月亮爬上洛阳城郭, 清辉洒满整座洛阳城,万家灯火通明,与月华相映成趣。
随驾女眷皆安顿在了紫微城后苑,一路舟车劳顿, 众人各入各宫, 安顿妥当后,便早早就寝。
天子李治初到洛阳, 头风又犯, 便下令免去了洛阳官员的朝拜。
与此同时,武后的一道懿旨传至太平寝宫——“宣上官才人觐见天后。”
太平惴惴不安了一夜, 没想到阿娘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婉儿收拾妥当后,便准备跟随传旨内侍一起去贞观殿面见天后。临行时,她往太平那边多看了一眼,只见太平低头翻书, 似是根本不把武后传召当回事。
如此也好, 免得太平与武后因她起什么争端。
“春夏, 外间日头正烈,你打伞陪才人走一趟。”太平淡淡开口,递了个眼色给春夏。
春夏点头, 急忙拿了纸伞出来, 跟上了婉儿。
待婉儿走远后, 太平才敢肆无忌惮地目送她走至视野尽头。
卢舍那大佛之前, 阿娘对她敲打的那些话言犹在耳,连上在清晖阁中阿娘说的那些话,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太多。
她现下只是公主,公主再得宠也无兵无权。无兵无权之人,拿什么保护在乎之人?她如今这样明晃晃地护着婉儿, 徒惹善妒者记恨,甚至还会引更多的人注意到婉儿,这岂是护她周全?
骄纵该有度,她在洛阳这几年,也该为自己谋点什么才是。
太平想了一会儿,立即唤了宫婢来,“随本宫去探望父皇。”
婉儿随着内侍,沿着贞观殿左边的长阶步入宫阙,安静候在殿门前等待武后传召。内侍入内禀告武后之后,便听见武后冷声应了一声,“传。”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对着武后行礼叩拜,“妾,上官婉儿拜见天后。”
“就你一个人来?”武后颇是惊讶,放下了折子,抬眼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只有春夏,并不见太平的踪影。
婉儿如实道:“回天后,就妾一人。”
武后轻笑,“看来,还不算愚笨。”说完,她并没有让婉儿起身的意思,抬眼看向身侧陪侍的女官裴氏,“把人带上来吧。”
“诺。”
裴氏领命,走出贞观殿不久,便引了一名民妇进来。
“民妇郑氏,拜见天后。”民妇的声音温和,足以让婉儿忍不住转过脸来。
是阿娘!
婉儿已经数月未见阿娘,现下瞧见阿娘,只觉她清减了不少。心头酸涩,却不敢在天后面前失仪,只得咬住下唇,忍下那一声“阿娘”。
武后将婉儿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笑道:“见到阿娘,怎的不喊一声?”
婉儿恭敬叩拜,“未得天后允准,妾不敢失礼。”
武后随便拿了本折子起来,信手翻阅,“本宫准你们母女相聚片刻。”
“谢天后!”婉儿的声音轻颤,得了旨意后,终是忍不住张臂拥住了母亲,久违地唤了一句,“阿娘。”
郑氏已是热泪盈眶,却还是先帮女儿拭去眼泪,“婉儿……不哭……不哭……”声音温柔,声声戳心。
武后眉角微跳,倒也不打断她们两个母女情深。她抬眼看向裴氏,裴氏心领神会地再次退出殿去,没过多久便端着一个红漆盒子走了进来。
婉儿觉察殿中气氛有变,不敢再与母亲多言,当下擦干净了眼泪,与郑氏一样,恭敬地跪在武后面前,不发一言。
“说完了?”武后淡声问道。
婉儿垂眸,准备聆听圣训。
“知道今日为何宣你们至此么?”武后徐徐问完,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注了几句,便合上了折子,放到了一旁。
郑氏忧心忡忡,握紧了婉儿的手。
婉儿认真答道:“还请天后示下。”
“本宫命你伴读太平,意在公主功课精进。”武后搁下朱笔,直勾勾地盯着婉儿,“你倒是厉害,公主功课确有进步,可骄纵心性不减反增,你说本宫该赏你还是该罚你?”
婉儿坦然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妾该罚。”
武后饶有深意地道:“哦?”
“一,未能规劝公主修身养性,妾之过也;二,无端招惹太子垂青,妾大过也。”婉儿说完,对着武后再拜,“三,妾怕死,是以蛊惑公主护之,妾最大过也。”
武后眸底闪过一抹狐疑,“你竟怕死?”
“妾怕。”婉儿干脆回答,郑氏吓得紧了紧她的手,单只听这三罪,哪个都是可以重罚的。
武后没有说话,似是等待婉儿把话说完。
婉儿眸光坦荡无邪,甚至多了一丝热烈的光芒,“妾怕有辱家门,空学十余载,未能学以致用,沦为庸才,年少而终。”
“妾怕阿娘年岁愈高,他年不能侍奉膝下,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虽然命如草芥,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意。
武后安静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上官仪垂首认罪的那一幕。上官婉儿虽是女子,却继承了上官家的脊梁,调、教数年,必见风骨。她忽然有些理解太平,为何对这小小才人如此袒护?非要凭一己之力,驯服这匹倔强的狮子骢。
郑氏窥看武后的脸色越发地严肃,担心女儿触怒武后,连忙叩首。
可是,她还来不及把那些话说出口,武后便先开了口,“裴氏。”
裴氏走至婉儿身前,屈膝将红漆盒子打开,把里面的镶金玉佩亮在了婉儿眼前。
“伶牙俐齿,倒还算有自知之明。”武后斜觑婉儿,“本宫念及上官氏只剩你这点血脉,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婉儿的余光已经瞥见那裴氏腰间也悬着这样一块玉佩。
这次武后没有说选择是什么,婉儿却已经了然。她深吸了一口气,侧脸看了看母亲。
郑氏在掖庭辛苦教她那么多年,并不想让她做个寻常百姓,可若成了武后之人,世人皆知武后的手段,也不知会有多少毒辣事情沾染婉儿的双手。
“阿娘,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没想到这辈子伴读太平的岁月竟这般短,武后因为太子之事既然对她生了罅隙,这一天便是迟早之事。
出宫是死路,这是她一早就明白的。
婉儿双手接过玉佩,恭敬地高举过头,“妾选这条路。”
郑氏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泪只能噙在眼眶之中,不断打转。
“你想好了?”武后再问。
婉儿坚定答道:“上官家不止男儿,妾也姓上官。”
“好一个,妾也姓上官。”武后语意深沉,“裴氏,带郑氏下去。”
郑氏不舍婉儿,下意识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抽手,轻拍母亲手背,只要她做得好,武后就算拿母亲为质,她与母亲皆可活。
“郑氏,走吧。”裴氏端声轻唤。
郑氏再拜,跟着裴氏退出了贞观殿。
“回去吧。”武后打开一本新折子,没有再看婉儿。
婉儿愕然,“回……公主那边?”
武后嘴角扬笑,笑意并没有温度,“你想留下,要拿出更多的诚意。”
“诺。”
婉儿往殿外走了几步,回头望向此殿匾额——贞观。
那是太宗皇帝的年号,也是武后从年少时燃起的初心。太宗盛名在外,即便也曾手段毒辣,杀兄逼父,可青史之上,是他有意装点也好,是他勤政搏名也罢,他明君之名已成。成王败寇,那是太宗之道,从谏如流,这是太宗之术。
每位帝王的道与术,皆是自修。武后难在女儿身,是以术需强于道,她只有够狠,才能恫吓住环伺之人。
若是太平呢?
婉儿不得不往这边想。她出身上官氏,当年因废后之谈落魄至此,武后不留她,反倒让她回到太平身边,以婉儿的敏锐,她已经嗅到了武后野心的味道。
上辈子的太平至情至性,虽说也曾染指权势,却从未认真修过自己的道术。让太平意识到危险,沉下心修自己的道术,这才是武后给她的真正任务。
既然可以蛊惑公主,自然能够引导公主。
婉儿握紧玉佩,望向前路,若有所思。
春夏撑伞给她遮住烈焰,小声问询,“才人,你没事吧?”
“无碍。”婉儿温和地对着春夏笑笑,“回去了。”
与此同时,太平来到李治所在的徽猷殿,入殿探视父皇。
李治头风难受,此时饮了汤药,正在休养。
太平走至李治榻前,尚未行礼,便瞧见李治对着她招招手,“太平,过来。”
“诺。”太平坐到李治身边,关切问道,“父皇可是难受得紧?儿帮父皇揉揉。”说着,便温柔地贴上李治的额角,轻揉了起来。
李治舒眉笑道:“朕有太平,实乃幸事。”
“能做父皇的女儿,也是儿之幸事。”太平深情答话,往李治身边挪了挪,“父皇要早些好起来,儿还等着父皇亲自指点马球。”
李治笑问道:“太平会打马球了?”
太平点头,“儿学了一阵。”
李治握住太平的手,“等父皇好些,便去马球场看看我儿英姿。”
“那父皇要快些好起来!”太平激动地道。
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忽然皱眉问道:“有一事,父皇已经想问你许久了。”
太平敬声道:“父皇请问,儿定知无不言。”
李治看了一眼边上的内侍,内侍们知趣地退出了寝殿。
“陈七是你阿娘让你抓的,还是你自己抓的?”
“陈七?”
太平歪头,似是想不起这人是谁。
李治提醒,“就是伺候你不周,累你坠湖的内侍陈七。”
“陈七不是死了么?”太平反问道。
李治忍话,看太平这天真的样子,只怕真是误打误撞。
“以后再游湖,下船时可要小心些。”李治爱怜地拍拍太平的后脑,“父皇乏了,想歇一会儿。”
“儿告退。”太平起身对着李治一拜,退出了寝殿。
沿着宫阶走了几步,太平忽然站定了。
“殿下?”身边打伞的宫婢担心公主不适,“可是哪里不适?”
太平没有应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宫檐,果然是层层叠叠,以为揭开一瓦便可窥见殿中情景,却发现瓦下还有瓦。
果然是她天真了。
那则言说太子生母的流言,风起于深宫,都以为是内侍多嘴胡诌,可惯居深宫多年的管事公公怎会不懂“人言可畏”四个字?东宫内臣若早知流言,岂会只在宫苑流传,为了太子权益,只怕早就渲染天下,人人皆知。近年来,太子与武后罅隙日深,在这个时候流言传出,无疑是在烈火上添了一勺烈酒,只会让太子与武后更恶彼此。
所谓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天子风疾多年,虽说多数日子都在后宫静养,也不至于流言半句未闻。遑论天子便是这流言的主角,于情于理也该下令封口。
父皇却是最后一人知晓此事。
要么是阿娘掩得严,要么就是父皇藏得深。
太平陡觉一股寒意直袭心头,方才父皇问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平终是明白。
这是一盘棋,一盘父皇与阿娘对弈多年的棋。
父皇势单力孤时,阿娘为援,同时也是父皇的刀,为父皇破开世家这层障,那是世人所见的“夫妻同心”;父皇风疾发作,多年难理朝政,眼看无法控制阿娘这把刀,便索性扶植另外一把刀出来,那便是太子哥哥,那便是宫人皆知的“母子不和”。
天子与妻姐那些艳事,阿娘要强肯定不会走漏风声,所以究其根源,只能是天子放出的消息。
此事,阿娘不可能不知道。
太平意识到这点后,突然明白了这次东幸的意义。
天子摆下的棋局,武后选择避而不战,太子便可趁势收拾武后在长安的势力,武后若是迎战,必是两败俱伤,得益者只有天子。
他明明是持刀者,却藏得如此之深。
太平冷笑,这便是父皇的术,当年隐在人后,看兄长们斗个你死我活,最后位登九五,君临天下。
这一回,她终是清醒,皇家只有“利益”,根本容不下“情真”二字。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太平合上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待再睁开眼时,她眸底多了一抹冷意,喃声道:“该走了。”
第25章 展翅
太平在紫微城的宫苑名唤流杯, 走过徽猷门往东行上两炷香的脚程,便是流杯殿的宫门。入了宫门,左右各有一阁,穿过空庭, 便是流杯殿的正殿所在。
太平入住紫微城的第一日, 之所以选中此处,除却有阁楼可以登高赏月外, 还因为这处庭院的西北角, 植有一棵梨花树。现下梨花花期已过,树木苍翠, 明年春来,定能开满枝头,只须微风徐来,梨花便可纷落, 如雪似絮。
太平想, 若能在洛阳住到那时, 她便可以跟婉儿一起收集梨花瓣,碾碎为笺。就像上辈子年少时,她侧目顾盼梨花下的婉儿, 眉目如画, 身姿亦如画。
贞观殿离此处有些距离, 是以太平先回到流杯殿。
“婉儿还没回来?”太平不敢流露太多关切, 入殿坐定后,喝了两口绿豆露,才故作慵懒地问道。
宫婢回道:“回殿下,才人尚未回来。”
“哦。”太平起身,走至殿门前, 抬眼看了看左边的阁楼,那儿高,也许可以看见婉儿回来的身影。想到这里,太平微微提裙,径直走向了阁楼。
宫婢连忙跟紧太平,楼阁有三层之高,空间却并不大。太平走至栏边,凭栏远望,附近宫阙尽收眼底。她下意识地望向西北方,那是贞观殿的所在。父皇在徽猷殿静养,平日政务都是阿娘在贞观殿处理,今日婉儿一定去了那儿。
贞观殿瑞兽傲立殿头,斗拱飞檐,若凰鸟张开双翼,似乎随时可以冲上云霄。
太平心间微烫,经年之后,她的阿娘会成为当世第一位女皇,她的婉儿会站在百官之前,朗声宣读登基诏书,成为后世称赞的巾帼“宰相”。
太平轻笑,她永远记得那时候的婉儿是怎样的意气风发。虽说不是真正的宰相,却已有宰相之风。她身着浅绯色的官服,与百官一样,戴上了乌纱,腰间悬挂了银鱼袋,即便身形不如朝臣伟岸,可她只要站在那儿,太平的视线中便只剩下了她一个。
太平微微低头,哑然失笑,视线中出现了执伞抬眼的婉儿。
太平的笑容如阳光一样灿烂,那袭红黄间裙鲜艳地印入了婉儿的心间。
婉儿确实看了她许久,大唐最耀眼的公主太平,生得娇媚动人,像是大唐最艳丽的牡丹,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获世人的目光。
片刻之前,太平沐在阳光之下,极目远眺,灿烂的日光勾勒出她挺翘的鼻梁,在她身上渲出了一抹熠熠光芒。
这样的姑娘,如何不夺目?婉儿一霎失神,陷在了太平的明媚之中。
“才人……”春夏小声提醒。
婉儿回神,从她手中接过纸伞,“你先进殿,我一会儿便来。”
“诺。”春夏领命退下。
婉儿抬眼,恰好撞上了太平投来的目光。好像一把阳光洒碎在心湖上,又暖又烫。
那一瞬,她意识到太平是不是重生,已经不重要了。
上辈子她爱她入骨,这辈子再与她相遇,也是爱她入骨。她的心,不论多少世,只容得下高阁上的那个小公主,也只许那个小公主携着暖阳闯入她的心扉。
太平莞尔下望,“此处风景甚好,婉儿可愿陪我赏一会儿?”
“诺。”婉儿答得干脆,垂眸之时,悄觉双颊暖了不少。
婉儿走至阁下,将纸伞递给了边上的宫人,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上阁楼。
太平回眸看向梯口,嘴角含笑。虽说现下只是阁楼楼梯,可太平相信,总有一日,她会端然站在含元殿前,看着婉儿盛装踩着宫阶走至她的身边,如此时一样。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婉儿眸有疑光,看了看太平。
太平忍笑伸手,“来!”
婉儿迟疑了一下,太平哪容她迟疑,当下往前一伸,把她牵得牢牢地,一起并肩站在栏边。
“婉儿你看那边——”太平指向贞观殿的飞檐,“像不像随时可以腾空而去的凤凰?”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低声问道:“殿下想飞么?”
太平侧脸看她,笑意依旧,语气却出奇地坚定,“想。”
婉儿怔怔地看着太平的脸,果然,这辈子的太平比上辈子的太平成熟得太早,兴许是武后早就选择了她吧。
在她还没有重生之前,这个大唐的历史轨迹,已经不一样了。
当意识到了这点,婉儿垂首,“请殿下先松手。”
太平本不情愿,可念及阿娘的提醒,她只能松开手。
婉儿往后退了一步,往后一瞥,“都退下。”
“诺。”随侍的宫人们听令退出了阁楼,候在了阁楼下。
婉儿骤然跪地,将武后送的玉佩捧在双手中,呈给太平看,“天后有令,妾要做殿下的引路人。”
太平原以为今日阿娘传召,定是为了教训婉儿,没想到竟给了婉儿这样的任务。
“你只比我年长一岁,如何引路?”
“妾姓上官,居掖庭十四载……”
婉儿抬眼对上太平的眸光,“善察言观色,懂趋吉避凶。”
太平肃声道:“这一步可不好走。”
婉儿却笑了,“妾自记事起,没有一步好走的。”
太平往前一步,在婉儿面前蹲下,“你想好了,扶摇九霄,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妾想好了。”婉儿忍下那句话,哪怕注定粉身碎骨,只要太平想飞,她也甘愿同往。只要,公主永远可以立于云端之上。
“婉儿。”太平一声呢喃,张臂拥她入怀。
久别一世,终是等到了这个拥抱。
婉儿不敢回抱她,故作严肃地道:“殿下又胡闹!”分明可以推开,她却心中酸涩,舍不得破坏这久违的一抱。
“难得你有良心一次,算是本宫给你的奖赏。”太平的语气如往昔一样轻佻,眼底却漾起了泪花。她情不自禁地收拢双臂,气息近在婉儿耳侧。
婉儿惊觉“危险”,忍住浓烈的思念,刚欲推开太平。
太平觉察了婉儿绷紧的身子,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吓了她,当下便快速松了双臂,拉开她与她之间的距离,“上官才人,明日再往阿娘那边跑一次,帮我带一句话给阿娘。”
婉儿心跳狂乱,绷住严肃的表情,低声问道:“什么?”
太平看婉儿的颊色染霞,很是可爱,她忍不住对她勾勾手指,“过来些,附耳说。”
“不可胡闹。”婉儿先警告太平,耳朵往太平唇边近了近。
“儿……想入无间地狱……”太平的气息吐上,婉儿只觉耳根瞬间烧了个通红。看着婉儿通红的脸,太平意识到了什么,若是上辈子,她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她。
可这辈子还不行,她还没有能力保护她。既然许不得她太平,便不要戳破此时的窗纸,当做不知不明,婉儿便不会一逃再逃。
婉儿慌然退后,“妾记下了。”
“今日御膳做了绿豆露,我给你冰了一碗,我们下去一起喝!”太平说完,起身扶起婉儿,“走!”
婉儿还是站在原地,“殿下,何谓无间地狱?”
“你告诉阿娘,她会懂的。”太平眯眼轻笑,“不提这些了,走!”再次牵住婉儿的手,太平拉着她一路走下楼阁,笑吟吟地走入流杯殿。
是夜,婉儿辗转难眠,“无间地狱”四个字她翻来覆去都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不过去了一次贞观殿,回来以后,太平像是瞬间长大了十岁,婉儿想,她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披衣起身,打开寝殿殿门,唤了宫人过来。
“殿下昨日去过哪里?”
宫人恭敬答道:“回才人,殿下昨日去探望了陛下。”
“只探望了陛下?”婉儿再问。
宫人如实点头,“嗯。”
“知道了。”婉儿关上殿门,回到了床边。
陛下定是与她说了什么。
“无间地狱……无间……”婉儿低喃这几个字,无间地狱是地狱最苦之处,太平要她传话武后,想必武后之前就与太平提过这个。
婉儿总觉得真相就在层纱之后,偏生视线朦胧,又什么都看不分明。
第二日清晨,陪公主用膳之后,婉儿依约前去贞观殿,谒见武后。
武后颇是好奇,婉儿主动谒见,必有要事。
“妾,拜见天后。”
“何事?”
婉儿看了一眼武后身侧的裴氏,武后递个眼色给裴氏,“都下去。”
“诺。”裴氏带着一干宫人退出了贞观殿。
武后拿起折子,信手翻开,“说吧。”
“殿下让妾带一句话给天后。”婉儿悄悄抬眼,细看武后的表情,“她说,她想入无间地狱。”
武后翻动折子的动作一滞,眸底闪过一抹阴沉,“无间地狱?”
“这是殿下原话。”婉儿如实道。
武后徐徐问道:“你与她说了什么?”
“妾没说一字,殿下便说这贞观殿像凰鸟欲飞。”婉儿想了想,继续道,“妾向宫人们打探过,昨日殿下去过徽猷殿,探视过陛下。”
武后却笑了,“本宫知道了。”
婉儿不能多问,只能垂首,思忖着武后这话的意思。
武后淡声道:“她让你来带话,可知她是什么意思?”
“妾,不知。”
“她信你。”
武后说完,声音沉下,“也让本宫信你。”武后脸上浮起了欣慰的笑意,“看来太平确实看重你,莫让她失望才是。”
“妾还想再见阿娘,不能让殿下失望,也不敢让天后失望。”婉儿叩首。
武后斜睨婉儿,“聪明人就是懂事。”略微一顿,她想了想,笑道,“回去告诉太平,好好练马球,自有用处。”
“诺。”
第26章 马球
同年十月, 紫微城马球场修整完毕,御马监就坐落在马球场北边。趁着今日风和日丽,太平换了一身飒爽大红圆襟球衣,踩着鹿皮靴, 带着随侍来到了御马监挑选马匹。
“婉儿, 这匹如何?”太平指了指其中一匹栗色大马,看向身后的婉儿。今日她为了练打马球, 特意把青丝都挽成一个髻, 如男子一般头顶乌纱帽。因为她生得明艳,所以即便穿了男装, 也不会被人误作少年。
婉儿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眉心点了朱红色的花钿,眉眼比刚出掖庭那会儿又长开了些,气质也温婉了许多。
“这匹太高。”婉儿上辈子也见过太平打马球, 她一旦兴头起来, 哪里顾得其他。婉儿目测了太平的身高, 看向栗色大马的旁边,那匹白马略矮一个指节,可毛色雪白, 极是好看。
“不若这匹?”
太平笑道:“既是婉儿选的, 那便这匹!”
“牵马。”御马监的管事递个眼色给内侍, 内侍将这匹马儿牵出来, 来到了太平身前。
方才有栏柱拦着,看不清马儿的全身,现下在阳光下一瞧,这马儿神采奕奕,瞳光清澈, 太平越看越喜欢。
“这马儿叫什么名字?”太平问道。
内侍回答:“回殿下,此马名唤千里雪。”
“千里雪……”太平喃念这个名字,也觉妙极,“好听!”说完,由内侍们搀扶着翻身坐到了马背上。
白马红衣,尤其鲜艳。
婉儿抬眼望去,只觉心弦微颤,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公主?
太平觉察了婉儿投来的惊艳眸光,她也享受这样的顾盼,转眸对着她嫣然一笑,“好看么?”
婉儿连忙垂首,心湖微乱,暗思太平问的是马儿,还是太平自己?
太平伸出马鞭,温柔地托起了婉儿的下颌,她逆着晨光笑眼如画,温声轻问:“好不好看?”
婉儿绷直身子,克制住自己的慌乱,沉声道:“好看。”
太平得意地笑了,收回马鞭,“本宫喜欢这马儿,公公请备注,以后是本宫的了!”
内侍慌神,瞥了一眼管事公公。
管事公公恭敬地小声道:“殿下若真喜欢,可向天后讨要。”
“本宫不管,从今日起,这马儿只能本宫一个人骑!”太平似是不悦,牵住缰绳,轻夹马腹,“驾!”
管事公公连忙道:“快些护着公主,当心些!”说完,便给身后的贴身内侍递个眼色,贴身内侍便转身往贞观殿通传去了。
“诺。”两名内侍快步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护在白马两侧。
婉儿轻叹,默默跟着太平走向马球场。
今日皆知公主要练球,是以马球场上并无闲人,偌大的球场只有四名羽林将士值卫,剩下的便是随侍太平的宫人。
“你!”太平接过马球杆,指向其中一名羽林将士,“上马,陪本宫打球!”
“诺!”羽林将士当即除甲解剑,只着了一袭劲装,拿了马球杆,翻身上马,驰入了马球场。
内侍抱着马球走至场边,待太平与羽林将士准备妥当后,将马球高高一抛——
“咣!”场外敲起了一声锣响。
都以为太平只是弱不禁风的小公主,哪知她身手敏捷,竟是先羽林将士一步,扬起马球杆,将马球叩在马蹄前。
“驾!”太平策马前行,风吹起了她的猎猎红衣,她带着马球一路往前,离球门越来越近。
羽林将士起初以为要想方设法地让着太平,不曾想太平打马球竟有一手,当下便放蹄猛追。
太平看准球门,正欲抡杆敲击马球,羽林将士却在她之前下了杆,将马球击至一侧。
“拿出本事来!赢了本宫,有赏!”太平虽然可惜,却燃了斗气,“驾!”虽是红妆,骨子里却流着帝家之血,刻入骨髓的骄傲,此时已全部激起。
婉儿远望太平的飒爽英姿,恣意而骄傲。她就像是一团火焰,轻而易举地落入婉儿的心间,深深地烙下名字。
心上人。
上辈子如是,这辈子亦如是。
眸光不觉多了温度,婉儿看着太平再次抡起球杆,侧身击球,在马球飞入球门的瞬间,她揪紧裙裳的手终是松开。
太平骄傲地勒马回首,却不是为了对羽林将士炫耀,她在观战的宫人里一眼便望见了婉儿。
“再来!”太平激动扬起马球杆,像是打了胜战的将军,只觉浑身血脉都在疯狂搏动。
就在太平忘形击球时,武后的銮驾已到了马球场外。
“天后驾到——”
内侍一声高唱,马球场众人纷纷跪地叩首,对武后行礼。
太平本可拦阻羽林将士的这一球,因为听见了这声高唱,一时失神,竟让羽林将士将马球击入了球门。
羽林将士不敢再击球,连忙翻身下马,对着武后行礼,“末将参见天后!”
太平怏怏地策马行至球场边,并没有下马行礼,嘟囔道:“都怪阿娘,害儿丢了一球!”目光很快落在了武后身边的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上,她认得这人的眉眼,哪怕如今尚有稚气,可她也认得他。
武攸暨,阿娘的侄儿,上辈子她的第二任驸马。
“没规矩,见了本宫也不行礼?”武后神情严肃,似是怒了。
太平懒洋洋地翻身下马,敷衍地对着武后福身一拜,“参见母后。”
武后眸底漾起了愠色。
婉儿悄悄地往太平身边跪着挪了一步,扯了扯她垂下的短摆,以作提醒。
太平耍性子似的拂开了婉儿的手,笑道:“别怕,阿娘最是疼我。”
“跪下!”武后突然一喝。
太平杏眼圆睁,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武后忍怒,睨视太平,“无规矩不成方圆,本宫简直把你给宠坏了!”说着,抬眼看了一眼不断喘气刨蹄的千里雪,“把千里雪牵回御马监。”
“阿娘,儿还没有……”
武后冷冷一瞪太平,太平只得忍话。
“马儿是本宫的,本宫想给你,你才能要,本宫不想给你,你想要便是僭越。”武后语气寒凉,哪怕平日最宠公主,今日也动了怒。
太平抬头,“那儿现下向阿娘要,阿娘给是不给?”
武后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暖意,惯于察言观色的宫人都知情况不妙,赶紧给太平递眼色。
太平全部无视,甚至连婉儿的低声提醒也当做未闻,“阿娘给不给?”
武后徐徐道:“告诉御马监管事,下次公主再骑千里雪,杀之。”
武后故意不言明是杀马,众人瞬间脸色惨白。
太平将马球杆一扔,“不骑就不骑!”
“捡起来。”武后狠声道。
婉儿急帮太平捡起马球杆,双手奉上,低声道:“殿下。”
太平只得拿起马球杆,别过脸去,“诺!”
一旁的武攸暨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他瑟瑟然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身后的裴氏。
“阿暨,过来。”武后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侧脸对着武攸暨招了招手。
武攸暨惶恐拱手一拜,走近了武后。
武后含笑看他,话却是说给众人听的,“重新牵两匹马儿来。”
“诺。”
内侍很快便牵了两匹马过来。
武后笑意微深,深得众人都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阿暨,你陪太平打。”
武攸暨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平,哪知却撞上了太平凶狠的眸光,连忙缩了回来。
“儿才不要跟他打!”太平最讨厌他这唯唯诺诺的模样。
武后挑眉,“这是懿旨。”
“阿娘欺负人,呜呜。”太平眼眶一红,再次将马球杆一扔,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向了马球场外。
“殿下!”婉儿唤了一声,看了一眼武后,得了武后的默许后,这才敢迈步追向太平。
武攸暨吓得呼吸都乱了。
武后恨声道:“越来越没有规矩!”说完,看向武攸暨,“阿暨,你素来恭顺,以后多教教太平。”
“诺……”武攸暨颤声一拜,握拳的手颤抖不止。
他哪敢教公主恭顺啊?
太平一路快跑,直到听见婉儿的呼唤后,这才缓了步子,等婉儿追上自己。
“殿下。”
“你先回去。”
太平脸上犹有泪痕,语气却已平静,望向徽猷殿的方向,“放心,我有分寸。”
婉儿沉叹,停下了追随的脚步,“小心些。”
太平也停下了脚步,嘴角微扬,“今日你说好看……”她迈步擦肩走过婉儿,留下一句话,“我记下了。”
婉儿怔怔看着太平走远,脑海中再现太平纵马飞驰的模样,只觉心窝一烫,细品太平最后说的这句话,总觉得另有所指。
太平走至徽猷殿宫阶前,呜咽大哭了起来,一路哭着奔入了天子的寝殿。
“呜呜……父皇……阿娘今日欺负我……呜呜……呜呜……”她哭得梨花带雨,李治本就头疼,听她这绵绵不绝的哭声,更觉脑袋嗡嗡作痛。
李治张臂,拥住太平,哄道:“不哭,不哭,朕听听,媚娘怎么欺负朕的小公主?”
太平抽泣不止,“儿不过喜欢那马儿,阿娘就扬言要把马儿给杀了……”
李治皱眉,“什么马儿?”
太平哽咽道:“千里雪。”
李治知道那匹马儿,确实是媚娘最爱的马儿,“不过一匹马儿……”
“不止……呜呜……”太平继续道,“她还当众罚儿跪下……非要武攸暨陪我打马球……儿又不喜欢那个傻子……呜呜……”
李治的眸光一沉,“武攸暨?”
“就是……阿娘叔叔的孙儿……”太平越说越伤心,“父皇要为儿做主啊……”
李治没有应话,只是轻抚太平的后脑,低头看着女儿稚气渐消的侧脸,若有所思。
第27章 为刃
太平在徽猷殿并没有待太久, 李治哄得她不哭后,便命宫人护送太平回了流杯殿。
婉儿一直在殿门前等候,瞧见太平徐徐归来,她终是舒了一口气。
“我渴。”太平走近婉儿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她哭嚎了这一阵, 嗓音也沙哑了不少。
婉儿低眉,迎入太平, 入了正殿。待太平坐定后, 便亲自倒了水来,双手奉上。
太平接过水杯, 接连喝了好几口。
婉儿抬眼示意春夏,领着殿中的宫人们退下。
太平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索性由着她,自己往榻头一靠, 合眼小憩。
婉儿走近坐榻, 并不急着问话, 只是静候在旁。
太平没有等到婉儿问话,忍不住睁开眼睛,“你不是有话问我么?”
“殿下想说, 自然会说。”婉儿话虽如此, 眼神却像刀子, 想剖开太平深藏的意图。
太平忍笑, “再倒一杯水给我。”
婉儿刚准备去拿边上的空杯子,却被太平按住。
“重新倒一杯,不用这个杯子。”
“诺。”
婉儿重新倒了一杯。
太平接在手中,并不急着喝,“婉儿你拿着那个空杯子。”
婉儿拿起空杯子, 定定看她。
“来,坐下。”太平示意她坐到身边。
婉儿迟疑片刻,还是坐到了太平身边。
太平执杯移近婉儿,往空杯子里面倒了一些水,笑道:“这叫此消彼长。”说着,她明亮的眸光对上了婉儿的,“阿娘越讨厌我,父皇便越喜欢我。”略微一顿,太平压低了声音,“太子哥哥正是如此。”
婉儿似是懂了一些。
“关于太子哥哥的身世,婉儿还记得那个流言么?”太平放下了杯子,肃声道:“阿娘处理得果断,却没有深究,分明已经动摇阿娘与二哥的母子之情,于大唐而言,皇后与太子失和,绝不是好事。可朝堂安静,竟在旁观阿娘与二哥相斗。”
婉儿认真地听着。
“最出奇的,父皇竟是最后知晓此事的人。”太平点到即止,“婉儿你信么?”
婉儿只觉背心发凉,所谓太子与天后内斗,其实是天子与天后相斗,毁了母子之情,全了父子同心。婉儿心绪复杂地看着太平,她不知道太平是何时看破这些的,可对于年少的太平而言,这无疑是残酷的。
她记得,天子疼爱太平,那是因为太平只是公主,不可能触及权势核心,对天子而言并没有威胁。也记得上辈子天后疼爱太平,起初只是一个阿娘对女儿的疼惜,是皇室难得的一份真情,可到后来是恨铁不成钢,太平弄权却不够狠,野心乍隐乍现,从未真正坚定过。天后深知,这样的人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所以越到后来,越是不放心太平,这才交代了婉儿,一定要好好保护太平周全。
父母之爱女,为之计深远。
可如今,摆在太平面前的是条分叉路口,要么帮自己的父亲,要么帮自己的母亲。婉儿知道太平选择了谁,易地而处,姑娘总归与母亲亲近些,她也会做太平一样的选择。
毕竟,太子一旦登基,照如今的势头,一定不会放过天后。
以婉儿对天后的了解,虽说天后如今避让东都,可长安那边一定是留了后招的。因为天后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女人,哪怕那个提刀人是自己的亲儿子,她也不会让李贤提刀抹上她的喉咙。
太子与天后的这场争斗,会以失败终了。天后也不是只谋眼前小利的女人,她选择把太平推向天子,一定是想给太平铺路。
只是,李贤就算倒了,太平之前还有两个哥哥,就算这两个哥哥也倒了,天子也还有其他的庶出皇子,除非那些都倒了,才有可能轮到太平。自古并没有哪位公主继承大统,就算天子的孩子只剩下太平了,群臣也可能在宗室里面选一个皇子继承皇位。要当上千古第一位皇太女,太平这条路实在是艰难。尤其是第一步,以公主之身走至朝堂上的第一步,难如登天。
婉儿惊觉手背上一暖,原是太平覆上了她的手。
“二哥是父皇攻击阿娘的刀。”太平语气平静,“若是这把刀折了,父皇便需要第二把。”太平轻笑,“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无间地狱。”
这是婉儿第二次在太平口中听见这四个字,第一次她似懂非懂,这一次她终是懂了。
“地狱苦寒,殿下再往前走,是真的回不了头了。”婉儿正色提醒。
“我有想保护的人。”太平笑了笑,目光却从婉儿身上移开,悠远地望向窗外透入的阳光。这一世,地狱再苦,她也愿意走下去,只要婉儿能够岁岁平安。
她紧了紧手,将婉儿握得紧紧的。
婉儿回味着太平这句话的深意,太平似乎在说她,又似乎在说武后。
“我想,婉儿也一样吧。”太平回头莞尔看她,笑意明媚,唇红齿白,这身大红马球衣穿在她身上,是真真的好看。
婉儿难以把目光从太平身上移开,“看来,平日妾小瞧了殿下。”
“婉儿确实……”太平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婉儿,“小瞧了我。”
太平的呼吸声极近,婉儿不免有些紧张,她知道她另有所指,这会儿只觉脑中空空,不知该往哪里想。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婉儿必须承认太平就是她的劫,一旦靠近,身不由己,只能沉沦。
“婉儿……”
“什么?”
婉儿极力保持着自己的淡然,可心火燃起,心湖已是红霞漫天。
“我眼睛疼,你给我瞧瞧。”太平眨了眨眼睛。
婉儿绷直了身子,“请殿下勿动。”说完,便准备给太平瞧瞧眼睛。她看得很认真,所以太平眼底渐浓的笑意尽数落在了她的眼底,她知道这次是中计了,“殿下骗人!”
“所以才说婉儿小瞧了我啊!”太平大笑,心情大好,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念想,便伸手去挠婉儿的痒痒。
“殿下!别!痒……”婉儿没有想到太平竟起了玩心,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太平按在榻上,不断挠痒。
她向来怕痒,被太平这一闹,岂有不反击的道理?
太平发现婉儿居然敢反击,不禁玩兴大起,笑声如铃,便与她厮闹在了一起。
春夏候在殿外,听见里面传出的笑声后,忍不住往殿门处挪近几步,探头往里面一瞧——山水屏风后,公主与才人倒在坐榻上挠痒为乐,笑声不绝。
公主喜欢胡闹,春夏已经见怪不怪,可一向稳重自持的上官才人也跟着一起闹了,春夏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太平与婉儿闹了一会儿,便倦然倒在了榻上,大口喘息。
喘息声透入婉儿耳中,那是不一样的诱惑。
婉儿也不知自己是笑得口干,还是另外种口干,她连忙从榻上起身,扶了扶微斜的发髻,急忙整理自己的衣裙,想要分散注意,不去在意太平的喘息声。
她背对着太平,并不知这时太平已经坐起,笑道:“没看出来啊,才人挠人痒痒的手段颇是厉害。”
婉儿敛了笑容,“殿下不学好,净带着妾胡闹!”说着,她隔着屏风往殿外一瞧,正好瞧见春夏缩了脑袋,不由得嗔道:“春夏怕是要笑话了。”
“她不敢。”太平才不怕。
婉儿白了太平一眼,“传到天后那里可不是好事。”
“你一定要活得这样战战兢兢么?”太平温声问她,眼底漾满了心疼。
婉儿避开太平的目光,垂首道:“妾是罪臣之后,苟活至今并不容易。”视线中出现了太平伸来的手,她愕然抬眼,“殿下?”
太平笑容温润,“以后我也要战战兢兢地活了,你牵着我,我牵着你,这样就不容易摔了。”说完,目光往掌心瞥了一眼,“别怕。”
别怕。
每次太平说这两个字,都会让婉儿满心温暖。太平的笑容,无疑是致命的诱惑,她伸来的手,更是无从拒绝。
“扭捏!”太平低斥,在婉儿迟疑之时,便牵住了她的手,“本宫耐心可不好,恼了会骂人那种。”
婉儿怎会不知?上辈子她惹她那么多回,真“罚”起人来,那可是又快又狠。脑海中重现那些旖旎画面,婉儿好不容易缓下的呼吸又沉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太平牵紧。
甚至,太平猛地一带,将婉儿拉着坐回榻边。
太平另一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咬牙道:“你就仗着本宫心情好,得寸进尺地惹本宫不快,哪日真惹恼了本宫,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婉儿岂会任由她恐吓,“殿下准备如何收拾妾?”
“还真不怕啊?”太平挑了挑眉。
婉儿坦然对上太平的眸子,“妾若无过,殿下若随意罚之,妾必当……”惊觉太平的唇往下凑了凑,婉儿只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压住了太平的唇。
本来太平只想吓吓她,不曾想婉儿的指腹压上,久藏心底的思念一涌而上,她忍不住启唇,想要衔住婉儿的指尖。
婉儿意识到了危险,连忙收手,就这一瞬的相触,她觉得身体深处有什么融化了。
可一瞬实在是太过短暂,短暂到婉儿很快复苏了理智,太平很快压抑住了热意,甚至佯作没有心的天真少女,冷哼道:“算你躲得快!”
婉儿起身一拜,“殿下是公主,应当时刻注意仪范,怎能像个野蛮丫头一样的,胡乱……咬人……”说完,她轻咬下唇,她心知肚明,那一下并非是咬,而是吸吮。只要想到这里,她的指尖就觉得烧得厉害。
好像……她又招惹了公主……
亦或是……公主悄悄撩拨了她……
可不管是哪一种,婉儿都觉得慌乱,这些事比上辈子快了整整一年,她与她之间似乎每相处多一日,便更危险一日。
危险来自太平,更是来自婉儿自己。
上辈子她不知未来,不敢爱,也不能爱,走到生命的尽头,婉儿是后悔的。这份后悔,是她最大的执念,也是她最难控制的执念。
浓烈的思念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割破她的理智,太平靠得越近,她越是忍不住想回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佯装多久,更不知自己还能理智多久。
太平也如是。
明知这时候不该撩拨,却忍不住撩拨,她生怕婉儿有一日远离她,又怕过早的真情流露换来婉儿的满身利刺。
即便是知道婉儿以后不会嫁人,太平也想婉儿这辈子心里只放她一个,只念她一个,只爱她一个。
她与她之间的防线,像是被心火烧到了最后一丝,随时可能断裂。这份危险,横亘在眼前,稍有不慎,便是烈火焚身,就此沉沦。
“本宫……”太平一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乏了……”
“妾,告退。”婉儿借机逃匿。
太平只能由着她,不敢戳破这层吹之即破的窗纸。
婉儿低眉退出了正殿,脸上余霞未消,她肃声对春夏道:“方才之事……”
春夏识趣地点头,“才人不必担心,奴婢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完,她压低声音,凑近了婉儿,“今日殿下才与天后起了冲突,这几日殿下自当规矩读书,足不出殿,奴婢知道的。”
婉儿怔了怔,也不知春夏是不是看穿了什么?
春夏又低声道:“殿下以前拉着奴婢胡闹,被天后知道了,奴婢还捱了板子呢。”
婉儿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春夏,谢谢你。”
春夏高兴地一拜,“才人客气了。”
太平以为放了婉儿,她可以静下来,婉儿以为躲了太平,她也可以静下来,可见不到彼此时,那些深切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如何平静得下来?
她,又开始想她了。
往后的日子里,太平读书用功了不少,婉儿伴读也安静了不少,两人绝口不提那日压唇的一瞬,只求对方留在身边久一点。
至少,一抬眼还能看见她的脸。
同年十一月,长安的折子如雪花飞来,那是武后意料中的结果。这几年来,她与李治齐心打压世家势力,拔除一些,便扶植一些寒门子弟上来填补空缺。武后在暗插自己的门生,李治也在暗插自己的门生。只是这些年来,李治头风日盛,军政大事皆是武后在打理,短短数年,朝堂上已遍布武后之人。
这些人出身寒门,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有谁愿意下去?他们也都明白,倘若武后倒台,天子也好,太子也好,绝对会调转矛头收拾他们。
保住了武后,便保住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谁要对付武后,便等于是拆他们的仕途。太子李贤雄心满满,想要趁着二圣东巡,对这些人下手,反倒让这些人连成一气,反过来弹劾太子急功近利。
太子是抓了不少人,可这些人不过是推出来挡刀子的喽啰,太子审得越凶,这些人捱不住自杀的就越多。口说无凭,死无对证,好多条线就这样断在了李贤面前。这些案件反倒成了太子的罪证,折子一封一封送到了武后手里,她一眼未看,全部转送到了李治手里。
折子无疑是烫手山芋,李治暗叹这个儿子行事太过刚硬,着了道吃了暗亏,偏偏他还不能放明面上袒护太子。李治下旨责问太子,李贤领下旨意,只觉惶恐,他此次一击不中,想必母亲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反击。
这颗惶惶不安的种子便在他的心间生了根,与那颗生母不是武后的种子一起发芽交缠,成为了索命的障,他知道这一世他注定与母亲不死不休了。
自古先下手为强,所以李贤便开始暗中筹谋,这几年,他准备低头苟活,以绵羊之姿活在武后面前。等他磨好了利爪,他一定会找准机会,一口咬破武后的喉咙。
从李贤暗中布置的第一日起,长安的密报便陆续传到了武后手里,她冷眼看着这个儿子一步一步走入绝路,这把李治最骄傲的刀,终有一日要折在她的掌中,只要想到这一点,武后就觉得可惜。
李贤若是亲近她一点点,确实是储君的好苗子。
同年十二月,吐蕃来袭西境,李治下令讨伐吐蕃,西境战火燃起,注定这是个漫长又煎熬的冬日。
第二年春,西境战事胶着。二圣决意回返长安,主持大局。
春末,圣驾抵达长安,各回各宫休整。
回到大明宫后,武后从不宣召太平请安,也不让太平请安。曾经宠爱的小公主,如今事事被武后冷落,宫中甚至还传出了流言,把洛阳马场一事大肆宣扬。反倒是李治,还时常宣太平入殿闲话家常。
一时之间,只见天子宠,不见天后怜。起初李显与李旦还会来安慰太平,可事情被武后知道后,便告诫了两人,两人往清晖阁走动便越来越少。
武后在惩治公主的骄纵,这是大明宫无人不知之事。
九月,战事暂停,两国互通使臣,开始议和。
李治终是可以松一口气,武后提议,在大明宫马球场开一场马球赛,二圣观礼,看诸位皇子一较高下。
李治允准。
是日,秋风凉爽,马球场边,旌旗林立。
“今日是个好日子。”太平穿好了大红圆襟马球衣,由着春夏帮她穿上了鹿皮小靴,笑眯眯地看向婉儿,“看我今日如何威风!”
婉儿面有忧色,她知道今日不仅仅是马球赛,“殿下还是小心些。”
“知道啦!”太平起身站好,“春夏,拿我的马球杆来!”
“诺。”春夏退出了正殿。
趁着现下正殿只有太平与她,婉儿走近太平,作势给太平捋平衣褶,低声提醒道:“殿下……定要注意……”
“我若伤了,婉儿会哭么?”太平含笑打趣。
婉儿肃然,“殿下!”
太平扶住婉儿的肩,这数月来她长高不少,如今已经与婉儿齐高,公主长开了的眉眼越发地娇媚,眼底的温柔如月光一样柔和,足以浸润婉儿所有的忐忑。
只听公主轻轻一笑,“安心,我会回来的。”
第28章 见红
大明宫日当门外, 那是今日比试的马球场所在。
含光殿的琉璃瓦上,瑞兽林立,偶有雀鸟落上兽首,被场上的锣鼓一惊, 便振翅穿入了斗拱之间,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日虽是众皇子比试马球,可太平央着也要入场, 不等武后反对, 李治便允了太平所请。自此,武后脸上就没有过一丝笑意。
婉儿本该坐在后宫女眷的末席上, 可武后给了恩赏,命她坐至邻席,无疑是莫大的恩宠。武后的恩宠,是羡慕, 也是危险。婉儿坐在席间, 大多数时候是低眉不语的, 不用她四处张望,便知周围投来的眼神不少是不善的。
李治也赏了美酒给婉儿饮用,言语之间夸赞上官氏有此女, 应当宽慰。今日这恩赏的戏, 绝不能只有媚娘一人独美。
婉儿承着这莫大的恩宠, 笑是肯定笑不出来的。她如坐针毡, 只觉是被二圣架在人前炙烤,偏生她逃不得,避不得,只得受着。她想,今日的公主也一样焦灼吧。
锣声骤响。
皇子的马球大战拉开了序幕。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球场之上, 婉儿终是可以抬眼看向球场,看向她牵挂着的公主太平。
今日比试,本该是英王李显领一队,太子李贤领一队。因为太平非要下场比试,所以天子李治临时改了规矩,让李显领着弟弟李旦一队,李贤领着妹妹太平一队,每队再加三人,凑齐五人小队。
李治不是没有其他妃嫔生的皇子,只是看今日这阵仗,武后观战,岂容其他皇子上阵抢了儿子的风采。是以其他皇子借故推脱,只得从羽林军中各选三人凑队。论马球本事,哥几个中最厉害的是李显,最弱的是李旦。所以李治这样一分,倒也算公平。
临上阵前,李显拐了一下李旦,笑道:“别怕,有三哥在,今日不会输!”
李旦想的却不是这个,他看了一眼李贤,“二哥毕竟是太子。”
“他不是带了太平么?有太平在,他肯定赢不了!”李显摩拳擦掌,国家天下那是二哥的事,这小小球场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不想作假。
“可是……”李旦还是迟疑。
李显正色道:“母后跟父皇都看着呢,你在母后面前耍把戏,小心母后下旨炖了你的咕咕!”声音微微低下,“今时不同往日,母后已经不宠太平了,你若惹得母后不快,我可保不住你的咕咕。”
李旦脸色变得煞白,翻身上马,接过了内侍递来的马球杆,“三哥说的是。”
“听三哥的,好好打!”李显翻身上马,这些日子武后甚是疼他,所以今日说这几句话时,底气十足。
“咣!”
内侍敲响了大锣,宫人们逐个给两队左臂上拴上了不一样的带子,李显这队是蓝色带子,李贤那队是红色带子。
当栓到太平这里时,太平摆了摆手,“今日就我一个穿红衣,是哪边的还不清楚么?不绑!”
李贤皱眉看她,带了这么个骄纵的妹妹,他只怕赢不了这场比试了。满心焦躁,他忍不住往李显那边看去。自从母后回来后,母后甚是宠爱三弟,偶尔还留三弟随侍身侧,问询治国对策。
他不过是个亲王,这些事本来只该太子做的!
李贤满腹怨愤,即便早知二圣回来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真遇上了,说不恼怒都是假话。他的视线缓缓移到了武后那边,若说之前母后像是笼罩在他头顶的乌云,让他坐立不安,现下的母后便是无处不在的魇魅,等他布置好一切,他定要亲手除了这个魇魅,走出母后给他这么多年的阴影。
哪知武后似是觉察了他的窥视,坦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那高高在上的气势,让李贤下意识地想要低头。他强忍住了怯意,故作凛然地对上了武后的视线,他是大唐的储君,应该拿出储君该有的气魄来。
武后眼底浮起一丝赞许,她微微一笑,端起酒盏,轻抿了一口,目光便移向了白马上的李显,笑意浓郁了几分。
李贤握紧缰绳,指节咯咯作响。
“可恶!母后竟把千里雪赐给三哥了!”太平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李贤侧目瞧去,只见小公主满脸愠色,很是不满。
是啊,如今他与太平一样是母后嫌弃的子女,是同一“阵营”的兄妹。
“太平。”李贤轻笑,“想不想要那匹马?”
太平猛点头,“想要!”
“那就好好打!今日的彩头是父皇金口一言,我们若是赢了,二哥便请父皇下旨,把千里雪赏给你!”李贤激励太平。
太平扬眉含笑,“放心!今日不会输!”
“咣!”大锣再鸣响。
一名小内侍走到了场边,准备抛掷马球。
“太子哥哥,我们走!”太平策马当先,奔至场中,捏紧了马球杆,侧脸紧紧盯着小内侍手中的马球。
盯是盯在马球上,余光却忍不住往婉儿那边瞄了好几眼,确认婉儿看着她后,她舒坦地笑了笑。
待十人齐聚马场中部时,小内侍将马球往场中一抛。
各队的羽林将士争先抢占好位置,皇子们高高扬起马球杆,准备勾下马球,一击把马球击到对方的那半场中。
太平可不与他们抢,论身高她矮众位哥哥一截,就算在马背上站起来,她也抢不到马球。索性她就等着看,到底是哪位哥哥抢到了第一点?
李显熟稔地抢到了好点,马球杆一勾,马球便像是被球杆黏住一样,跟着马球杆落在了地上。
太平看准时机,马球杆往前一戳,马球被捅出了老远,李贤趁机策马追球,抡起马球杆一记狠击。
马球如流星般飞向李显西边的球门,太平的马儿已经追向了马球,她算准了羽林将士不敢尽全力拦住她,是以轻松摆脱三人,抡起马球杆,猛射球门。
李旦本是最后的屏障,见太平这般气势汹汹,马球忽然夺面而来,他连忙勒马躲避,等四下欢呼声雀起,他知道太平那一球肯定是打进球门了。
太平得意地昂起头来,一身红衣在阳光下极是耀眼。
那抹鲜红落入婉儿眼底,轻而易举地勾动她的心弦,婉儿不敢高声赞许,只能在心间暗赞一句,“好!”
“瞧瞧朕的太平!”李治颇是高兴,看向武后,“朕要是年轻个十岁,朕定要领太平与这几个儿子大战一场!”
武后面色自若,拧了颗葡萄下来,喂向李治,“太平顽劣,小胜一场不过趁人之危罢了。”这话一出,众人噤声。
李显本来也想说几句太平,可听见武后这样说,他不敢火上浇油,只得扬声道:“再来!”
太平不服气地勒马回头,昂头道:“这明明是兵不厌诈!母后你看不起儿,儿这次堂堂正正地赢一球给你看!”
武后冷嗤一声,没有应声。
婉儿只觉背心发凉,若不是早知这二人是在演戏,她真要为太平捏把汗。武后的杀气都快漫到马球场中了,太平还这样不知分寸,不知内情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没有哪个敢再多说一个字。
“东宫胜!一筹!”内侍高声一唱,又一名小内侍捧着马球走到了马球场边。
小内侍垂着脑袋,似是第一次上这样的场合,所以身子瑟瑟发抖。只见他白瘦的小手捧着马球往天上一抛,这回马球因为颤抖的缘故,没有飞很高。
太平看准时机,挥动马球杆当先一勾,立即调转马儿,抽出一杆,催动马球往前滚动。
不对!
击打马球的第一下已觉这颗马球异常沉重,催动马球前滚便再次坐实了这个猜想。这里面有猫腻!
当太平意识到了这点,当太子准备接手马球时,太平将马球勾到了自己的坐骑蹄下,一人一马击球前进。
李贤怒呼:“太平!不要逞强!前面有人封堵,你不分球过不去的!”说话间,他看见李显带着李旦纵马驰到了太平之前,不由得急声道,“球给我!”
“不给!”太平咬牙,惊觉左边有羽林将士探来马球杆,想要把马球捅出她的球杆范围,她连忙勾起马球。
李贤看准机会,伸杆来要球,当他的球杆勾住马球,正欲发力,太平的马球杆也追了过来。
仓促之间,李显跟其他两名羽林将士的球杆也追了过来,几只球杆撞在了一起,马球似是张了眼睛似的,猝然飞向了武后。
“不好!”李贤惊呼,想要补救已是来不及。
谁也没想到场上会出这样的变故,武后已经来不及躲闪,正当这时,一条身影掠向了武后,用背脊挡下了这一球。
李治大惊,看清楚了这人是谁,急声道:“速传太医!”
婉儿扑倒在武后的几案上,砸翻了一堆鲜果酒盏,背心处因为马球的重击,霎时沁出了一团血色,像是一朵渐渐盛放的大红牡丹,将她的背心缓缓渲红。
“婉儿!”太平慌了神,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奔向婉儿,还没来得及触及婉儿,便被左右拦下。
武后徐徐起身,睨视婉儿,对于婉儿的这个反应,她很是满意。这算是对她的第二次试炼,她通过了这次试炼,以后有些事可以放心交给她去办了。
“母后,你没事吧?”李显快步跑了过来,关心地看了看武后。
武后看了看随后赶至的李贤与李旦,目光最后落在了太平身上,“你的哥哥们第一时间想的是母后,你呢?在你心里,母后竟连这小小的才人都不如?”
太平忧心忡忡,看着婉儿颤然趴在几案上,她怎么可能半点不慌?她强行忍下所有的关切,跪在了武后面前,“儿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武后往前走了一步,视线落在了那颗染血的马球上——马球内藏利刃,因为抽击的缘故,利刃突出了皮革,是以打在婉儿身上,才会一击见红。
“你们是想要母后的命么?!”武后寒着脸,忽然一声厉喝。
众人齐跪。
“天后息怒。”
“母后息怒。”
李治脸色煞白,看着那颗染血马球,震惊无比。
正当这时,婉儿忍痛支起身子,哑声道:“此事定有蹊跷……还请……还请天后彻查……”
听着婉儿那破碎的声音,太平心疼极了,她知道今日母后定有动作,却没有想到母后的动作竟是借他们的手袭击自己,更没想到此事竟会伤及她的婉儿。
“婉……”
“殿下!”
婉儿打断了太平的轻唤,忍痛跪地,对着武后叩首,“请天后……彻查此事……”她本可以不说后一句,可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妾与殿下伴读日久……深知殿下不会做这样的事……若……若真是殿下所为……妾愿与殿下……同罪……”说完,额头叩在地上,泥灰彻底污了她眉心的红梅花钿。
太平紧紧握拳,焦急地往身后望了又望,只希望太医可以快些来,快些医治婉儿。
“不是这个日益骄纵的公主,难道是东宫太子?”武后冷声反问,一句话戳得李贤脸色乍变。
“母后,此事与儿无关啊!”李贤叩头喊冤。
李显彻底被吓坏了,急忙叩首,“儿也不知此事,儿是冤枉的。”
“三郎莫怕,母后看得清楚,你与此事无关。”武后先行安抚李显,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自太平拿球后,一不分球,二不射门,与太子同是一队,竟还争抢此球,实在是反常。”武后如刀的目光落在太平与太子身上,“本宫确实要彻查此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旦坐实,若是公主犯上欺母,当削去宗籍,罚入感业寺削发为尼,诵经忏悔,若是太子犯上欺母,陛下你说,该如何处置?”
话茬突然回到了李治身上,李治算是看明白了,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推个羽林将士出来便能平息此事,可媚娘是铁了心的要把此事闹大,这是明晃晃的一石二鸟之计。
一除太子,二除公主,凡是与她不亲近的孩子,她都要下手拔除。
她是想让他这个天子做真正的孤家寡人,废了他的刀。
李治扶额,“此事……”他苍老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旦身上,终是有了一丝亮色,“来人,拿下方才参与击球的两名羽林郎!”
“诺!”宫卫上前,把那两人拿下。
“太子,公主,英王,皆有嫌疑。”李治绝不会让武后把李显给摘出去,“四郎,此事全权交由你来调查,朕只给你十日,若是调查不出,当同罪论。”
李旦眉梢一塌,“这……儿从来没有查过案……”
“朕意已决!”李治这话不单单是说给李旦听的,也是说给武后听的,她想废他的刀,那他便拉着儿女一起废。
媚娘他日想做亲儿子的太后,这次便不会做得太绝。
武后知道李治的心思,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好,既然陛下开了口,我便等四郎调查的结果。”她又强调了一次,“十日,母后等你十日。”说完,她扬起声音,“自今日起,太子禁足东宫,公主禁足清晖阁,英王禁足英王府,事情未水落石出前,谁也不得进出这三处传递消息!”
“四郎,来。”李治对着李旦招了招手,拿出了令牌,递到了李旦手里,“你要查案,这三处朕准你自由进出。”
李旦其实打从心底希望二圣能看见他的好,他总是被兄长的光芒覆盖,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竟得了这样一个任务。
掌心的令牌极是沉甸,李旦想,这次完了,他肯定什么都查不出来,只怕最后也只是同罪的下场。
正当这时,李旦觉察到了婉儿投来的目光,他微微侧目,只见婉儿对着他似点非点地顿了下首。
难道她有法子?
如今不管是谁有法子,只要能过了这关,都是他的女菩萨。
第29章 长安
因为太平被禁足清晖阁, 所以婉儿必须留在含光殿避嫌。
李治实在是头疼,事情如此发展,全看武后让与不让,他只望他最后那一招能逼得武后退后一步, 小惩大诫, 大事化小。命太医好生照看婉儿后,李治便先回了寝宫, 他确实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想一想后面的路。
太医碾制好了伤药,呈与宫婢, 让宫婢给婉儿上药。毕竟是才人,这些太医又是男子,实在是不便近身。
武后从宫婢手中接过伤药,挥手示意殿中的宫人全部退下, 又递了个眼色给裴氏, “去挑两个宫婢来, 以后伺候上官才人。”
“诺。”裴氏最后一个退出含光殿,顺手带上了殿门。
婉儿瞧见武后在榻边坐下,似是要给她上药, 她忍痛欲起身, 却被武后按下。
“趴好。”武后淡淡开口, 语气不容任何人忤逆。
婉儿忐忑从命。
武后拿起白羽, 沾起一些膏药,抹上了婉儿伤处——她的衣裙褪到了腰间,凝脂一样的肌肤上,那个指节大的小血口子已经止了血,静静地停在蝴蝶骨之间, 就像是一块上好的东海白玉上凹入了一点血色。这本是光洁无瑕的美人身姿,从此后便要多这么一道伤痕,实在是可惜。
羽毛轻缓地抹在婉儿的痛处,婉儿被伤药蛰得生疼,只能咬牙忍住,不敢痛呼一声。
对于婉儿的反应,武后倒有些吃惊。
她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能忍下这样的痛,这份坚韧若是用在伺机复仇,可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敌手。
“你本可以掀案挡球,为何偏偏以身为盾?”武后手指微微用力,白羽压在伤口上,似是要把膏药碾入血肉之中。
婉儿不禁痛嘶一声,颤声道:“妾没有想那么多。”
“没有想那么多?”武后拿起白羽,再沾了一些药膏,“你最后说那句,是说给本宫听的,还是说给太平听的?”
婉儿知道那句话不该说,可那个时候她想说,明知会招来现下这样的处境,她没有半点悔意,“殿下确实无辜,天后是知道的。”
“哪个殿下?”武后明知故问,这次涂抹的动作轻缓不少。
婉儿绷直了身子,哑声道:“公主殿下。”
“太子殿下便不无辜了?”武后再问。
婉儿如实答道:“公主殿下待妾很好,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于情于理,妾也必须护殿下周全。”
武后涂抹的动作停下,短短数月相处,太平居然可以驯服这样一个人,武后半信半疑。不过念在她扣了郑氏在手,上官婉儿就算是另有所图,她也料定这小姑娘跳不了多高。加之这次婉儿以救驾有功之身求了这样一个恩典,倒也算得上帮她顺水推舟了。
“本宫瞧你递了眼色给四郎,说说你想如何吧?”武后瞧药膏涂得差不多了,放下了白羽。
婉儿没料到自己的一个小动作,居然也被武后看到,她只得沉声道:“等。”
武后眸光复杂,“等?”
“殷王殿下这十日定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婉儿知道后面这几句话不太好听,“天后行事,滴水不漏,这本就是一个必死之局,除非有人以命换命。”说着,她微微回头,坦荡地对上了武后的锐利眸光,“若十日后,东宫无人出来替太子顶罪,妾愿意替公主顶罪,换公主安然无恙。只求……天后可以善待我的阿娘,让她可以安享天年。”
她不是在与武后做交易,她只想让武后心安。她生性聪慧,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也至情至性,就算死了,也能全忠义,成孝道,不负任何人,也没有辜负她的姓氏——上官。
太平上场之前,她还没猜出今日这局会如何排布。可她看见太平与太子争执那颗马球,她便知道,太平并不知武后的谋局走向,当马球飞向武后,她便恍然。上辈子她在武后身边待了那么多岁月,武后的手段与谋略她能窥懂一二,所以她知道武后这一局谋的不仅是天子李治对太平的信任,还有东宫内臣对太子的保护。
武后的谋略,不输男儿。她一旦出手,必有后招。这一次,她把后招藏在了这一招之下,一颗藏了锋刃的马球换东宫内臣一条命,确实值得。一般官员是接近不了内廷的,东宫想要推一个人出来顶罪,此人的身份必不是寻常人,否则于理不合,不过是徒劳一场,根本保不下太子。断太子一臂,无疑是激太子一道,母子之间再无半点情分,只有你死我活。她等的,便是这个儿子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殊死一搏。
树桩已备,只等太子撞树,她只须守株待兔便好。
如今朝堂之上,天后的势力与太子的势力已经斗得水深火热,这个时候,武后算准了东宫不可能不管顾太子死活。
若是天子李治与那些人真选择把太子弃了,太平自然也得舍。虎毒不食子,可万一李治真横了心杠上了,险中求生也不无可能。婉儿方才的陈情,便等于是给了武后一个定心丸,如若真到了这一步,她愿意牺牲自己,保住太平。
武后不得不承认,上官婉儿这个姑娘似是会读心术,总能切中她的软处。难怪太平如此看重她,这样的人若能驾驭,必能如虎添翼。
“这些日子,你留在这里安心养伤。”武后给她拉了拉衣裳,虚掩住婉儿的伤处,“四郎若来问你,你就照你想的说,他其实不笨,一点就会明白。”
“诺。”婉儿领命。
武后起身,睨视于她,“待此事过后,你便回本宫身边伺候。有些路,必须太平一个人走,早些放手,她便能早些长大。”
“诺。”婉儿声音微颤,终是到了这一日,竟比上一世早了一年多。
武后转身,徐徐离开了含光殿。
没过一会儿,裴氏领着两名宫婢进来,吩咐道:“你们两人,从今往后,便跟着才人,好生伺候。”
“诺。”两人齐声答话。
婉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不禁侧脸瞧去——
站在裴氏左边的那名宫娥微微垂头,她是个鹅蛋脸,生了一双单凤眼,柳眉微扬,只淡淡地点了些口脂。
婉儿只觉酸涩,故人再见,亲切之极。
“才人,她叫红蕊,她叫……”裴氏见她看来,便与她介绍这两人的名字。
“留下她便好。”婉儿含泪轻笑,“我不惯太多人伺候。”说着,她多看了一眼红蕊。
裴氏点头,“红蕊,好好伺候才人。”
“诺。”红蕊福身一拜,走近榻边。
裴氏领着另外一名宫娥走出了含光殿,留下婉儿好好休养。
红蕊跪在榻边,抬眼瞧见婉儿通红的眼睛,她只当是才人伤口痛得难受,便温声安慰道:“会好的。”
婉儿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是从眼角涌出。上辈子,红蕊陪了婉儿近三十年,她也看了婉儿与公主近三十年的纠葛,对婉儿来说,红蕊不仅仅是贴身宫婢,还是陪伴她近三十年的亲人。
久别重逢,婉儿怎能不高兴?
“红蕊,我想喝水。”婉儿噙笑看她。
“奴婢这就去倒!”红蕊初次来伺候贵人,不敢怠慢,处处小心翼翼。
婉儿看着红蕊熟悉的背影,忽然觉得踏实不少。她释然笑笑,想起了如今被禁足清晖阁的公主,这十日只怕她并不好捱。
“才人,水来了。”红蕊双手奉上。
婉儿接过水杯,温声道:“红蕊,研墨。”
“诺。”红蕊连忙去研墨,待磨好墨后,她扶着喝了水的婉儿从榻上坐起,走向了几案。
婉儿坐下,提笔沾了沾墨,疼痛让她不禁蹙了蹙眉。
红蕊怕才人受凉,连忙抱了一件袍子来,小心地罩在她的肩上。
婉儿想了想,便在宣纸上写下了第一句“叶下洞庭初”,随后又写了一句“思君万里馀”。她想,倘若太平真是重生之人,她会懂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倘若太平不是重生之人,字面上看,太平也能懂婉儿在担心她。
算是宽慰,也算是告别。
从今日开始,她与她不能再同室而眠,抱膝谈话。
“把这封信,送去清晖阁,交给公主。”婉儿只折了一道,“倘若羽林军问起,你便说,这是我想出的下句诗,大可呈给羽林军看。”
红蕊迟疑地接过宣纸,小声道:“天后今日下令,言明不准互通书信。”
“这首诗天后也看过的。”婉儿知道怎么应对武后,若是武后问起,她会说这是她答应太平之事,伴读结束前,她会写出这句诗的下一句。
红蕊想想,上官才人今日救了武后,如今是武后心中的恩人,她既然敢这样做,想必武后并不会深究,当下红蕊收下了宣纸,“诺。”
“去吧。”婉儿挥手,“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红蕊点头,当即离开了含光殿。
这边太平被羽林军送回清晖阁,她满心挂念婉儿伤势,先是打发春夏去问,可春夏根本就出不了清晖阁的大门。后来太平忍不住,亲自去门前,又被羽林军给劝了回来。
“还请殿下莫要让末将们难做。”羽林军将士纷纷低头。
太平悻悻然回到了正殿中,她只要一闭眼,便能想起婉儿那染血的背心。她害怕,打从心底害怕。
坐立难安。
太平再一次踏出正殿,仰头看向清晖阁的匾额,脑海中重现的是上辈子她从飞羽营赶回这里的那一夜。
婉儿倒在血泊中,尸首分离。
那无疑是太平这辈子最大的梦魇,她害怕这样的事情重现,更害怕这辈子她还是保护不了婉儿。正如现下的她一样,双翼单薄,连保护自己都艰难。
应该不会有事……
太平不断在心间重复这句话,她记得她的婉儿会成为称量天下文人的上官大人,今年她才十五岁,还没有显露她的光彩,她不会有事,也不该有事。
纵使知道将来走向,纵使不断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可没有亲眼确认婉儿无事,太平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何人?!”
突然听闻羽林将士大声喝问,吓得那个拿着宣纸的小宫娥一惊,颤巍巍地拿出宣纸,“上官才人命奴婢来送诗,说是答应过公主殿下,要想出下一句。”
太平听到了红蕊的声音,又惊又喜。短短半日,故人再现,她竟成了婉儿身边的宫人。
“让红蕊进来!”太平急呼,目光紧紧盯着红蕊的脸庞,她比那年送诗盒时稚嫩许多,可依旧亲切。
羽林将士肃声道:“天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太平无奈,只得走近羽林将士,“婉儿想出哪一句了?”
红蕊摊开宣纸,后面那一句“思君万里馀”印入了太平的眼底。
“噌!”
羽林将士拔剑,将宣纸一剑削开。
“思君……万里馀……”太平眼圈一红,思绪大乱。婉儿原本就记得这句话,还是想出了她本该写的这句话?婉儿是想告诉她,她记得她,还是想告诉她,她挂念她?
红蕊被这一剑吓得木立在地,等回过神来,眼泪噙在眼眶里,连忙跪地道:“奴婢知错!”
“快走!”羽林将士一喝,脚踩在了一半宣纸上。
“放肆!”
红蕊才起身,便听见了太平的怒喝。
羽林将士知道这下公主是真的怒了,当下往后退了一步。
太平往前,弯腰捡起了两半宣纸,这是婉儿给她的书信,岂容他人践踏?她一边珍之如宝地抱在怀中,一边红着眼眶怒视这名羽林将士,“你叫什么名字?”
羽林将士意识到自己是闯祸了,骇声道:“末将……末将杨峰。”
“本宫记下了。”太平逼视他,眸光如刀,竟有七分武后的神韵。
羽林将士不敢与公主对望,急忙低头跪下,“末将知罪!”
“本宫有一言,欲赠才人,红蕊你稍候。”太平挑眉怒瞪一众羽林将士,“本宫写什么,都会给你检视,若觉不好处置,大可现下就禀告天后!”
羽林将士相互递了个眼色,便有一人起身退下。
太平冷眼看着,并不放在心上。不管婉儿是哪种想法,她大抵只想她安心。可太平也一样,也想让婉儿安心。
她快速回殿,拿纸笔写下了一句祝福,用的是二十年后太平才练成的笔法。倘若婉儿真是重生之人,她也会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便婉儿不是,也能当作她对婉儿的祝福。
太平拿着书信走了出来,在羽林将士面前一展,“看清楚了!本宫写的是什么!”说完,她将书信折了一道,递给了红蕊,“回去告诉上官才人,本宫喜欢她这两句诗,若是她有闲暇,本宫等她作完这首诗。”
“诺。”红蕊接下信纸,迟疑地看了看一旁的羽林将士。
羽林将士本该拦下,可公主已经怒了,万一公主证实无罪,今日管束多了,日后在宫中行走可就是份艰难差事了。
反正此事已报之天后知晓,他们也看过往来书信内容,应当也可交差。
红蕊看羽林将士没有拦阻,福身一拜,便转身离去。
太平含泪笑笑,转身回了正殿。
春夏担心公主,“殿下,气太多,伤身。”
“她应该是记得的……”太平细想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她不止一次动过疑心,上辈子的婉儿是冷的,她一直追着她,暖着她,直到最后才明白她早已暖透了她的心,可这辈子的婉儿不一样,她会哄她了,会由着她胡闹了。
春夏看公主又哭又笑的,更担心了,“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久别重逢,我心里高兴。”太平低头看着几案上拼在一起的宣纸,心道:“这一世,你休想再抛下我一个人跑了!”
她才不要她“思君万里”,她只要她,岁岁平安。
春夏不懂公主的意思,她越想越不对劲,“殿下,可需要传太医?”
太平苦笑,“本宫没病!”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春夏担心极了。
“春夏,你今日怎么回事?巴不得本宫有病?”太平故作恼色。
春夏急忙捂嘴。
太平心中滚烫,她确实有“病”,思念之“病”。低头再看那两句诗,她不禁轻笑,她记得上辈子她写这首《彩书怨》时是怎样的认真,她更记得她抽了她的梨花笺,当着她的面大声诵读,然后探身问道:“婉儿,告诉我,这首《彩书怨》你是写给谁的?”
上辈子婉儿不说,直到终局太平方才领悟。
这一世,太平已不稀罕这诗写给谁,她只稀罕与这写诗之人相守到老。
红蕊拿着太平的回信回到含光殿,恭敬地跪在了几案前,将回信双手呈上,“殿下命奴婢将此信交给才人。”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然能把书信送出来,接过信笺,徐徐打开,只见上面写道——愿婉儿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砰砰!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看着这一行小字,那熟悉的笔法她怎会不知。
果然如此……
公主记得她,记得她所有的一切,可伴读的这些日子里,公主却学会了克制,学会了隐忍。
公主还是公主,却选择了另外的方式爱她。
视线一瞬模糊,婉儿忍泪别过脸去,那些一次又一次的怀疑终是坐实,太平想要这天下,只怕还是为了上辈子的那个理由——她只要她。
“才人?”红蕊小声问道。
“殿下还说了什么?”婉儿哑声问道。
红蕊想了想,回道:“殿下说,若才人有闲暇,殿下等才人作完这首诗。”
傻殿下……
眼泪滑落脸颊,婉儿却笑了。她低头看着太平写给她的那句话,指腹轻轻抚过“太平”二字。
既然殿下已入无间地狱,那她也甘愿从之。
她只想她的公主,能够真正“太平”。
风起禁庭——
婉儿望向含光殿外,太平也望向清晖阁外,在这座深宫中,有那么一个人,永远在她们心房最滚烫的地方。
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护她,一世长安。
第30章 暗流
羽林将士一路奔至紫宸殿外, 裴氏引着羽林将士进了殿中,将士跪地行礼,如实禀告武后,“才人与公主通了书信。”
正在看折子的武后眉角一跳, “书信可扣下了?”
羽林将士摇头, 沉声道:“末将还记得内容。”
“说。”武后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写下了批示。
羽林将士想了想, 确保没有漏字, 方才开口,“才人给公主写的是一句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武后的动作一滞,将折子移开,拿了一张宣纸过来, 把这十个字写了一遍, 递给裴氏交给羽林将士确认, “可是这十个字?”
羽林将士点头确认,“是这十个字!”
裴氏将宣纸平展在武后案头,她看武后脸上没有笑意, 低声问道:“可是暗语?”
武后没有立即回答, “公主回了什么话?”
羽林将士再道:“公主写了一句祝福, 愿才人福履绥之……”他忽然哽住了话, 不敢再说下去,随后的那两个字可是公主的封号。
武后睨视他,“怎的不说了?”
“后面四字,头两字是公主封号,后两字是长安。”羽林将士再拜。
武后嘴角微扬, 露了笑意,“原来如此。”
羽林将士请示道:“天后,此事如何处置?”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武后挥手,示意羽林将士退下。
“诺!”羽林将士退出了紫宸殿。
裴氏不解其意,她只觉上官婉儿不该在这个时候与公主互通书信,尤其是天后还下了明令。
武后搁笔,拿起写了诗句的宣纸,笑道:“这下本宫踏实了。”
裴氏一头雾水。
武后笑意渐深,看来真如婉儿所言,太平以诚相待,换了婉儿的报之以琼琚。一个写诗寄语担心公主,一个祝福伴读划清界限,做戏也好,真心实意也罢,都在情理之间,也落不了旁人口实。
“顶罪者准备得如何了?”武后没有再深究太平此事,问了裴氏另外的事。
裴氏垂首,“人已经备好。”
武后眸光微沉,“知情人呢?”
裴氏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已经处置妥当。”
“也包括那两个参与击球的羽林将士?”武后只想确认无误。
裴氏点头,“过了今晚,那两人会畏罪自杀,定是死无对证。”
“他们的家人……”
“奴婢会处置妥当的。”
武后挥袖示意裴氏退下,“下去吧。”
“诺。”裴氏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重新拿起朱笔,只觉朱笔的分量又重了些。在她案头堆积的折子,那是大唐的军国大事,这个血腥地狱,她必须走到底。
只有坐上那个位置——
武后看向对面空置的龙椅,虽说她如今大权在握,可那龙椅她还是坐不得的。她的满腔抱负,她的宏大心愿,都要等她坐上去,接受臣民山呼万岁后才能开始实现。为了这一日,她已经走了数十年,谋了数十年,如今正是关键时候,她必须忍下那些恻隐之心,把这一步给踩踏实了。
上官婉儿说的不错,这个局是必死之局,可她说的又不全对,因为这个局并没有结束。
若是派去击球的羽林将士没能把球击过来,她便再谋一回。若是半途被击球的儿女们发现了异样,她便顺水推舟地把罪都按在心腹身上,毕竟朝中不少人想她死,死无对证虽说不能拉那些人下水,可也能恫吓那些人,让他们更加惶惶不安。
英王李显,她必须给他脱罪,毕竟剩下的这四个儿女,最好控制的便是这个三郎。四郎李旦最懂藏拙,此案肯定什么都查不出,她想四郎肯定做做样子便会作罢,最后等着一顿责罚便是。
东宫要救太子,或是李治想救太子,便会有人牺牲。与其牺牲太子臂膀,倒不如牺牲公主,让公主扛下此事。太平骄纵,这些时日又常常与武后争执,若能把此事按太平身上,李治乐见,东宫也乐见。这几日,那边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把脏水泼向太平,是以武后才会第一时间责难太平,将计就计引着那边的人往太平这边设计。
马球是前局,由激怒太平抢球开局。
后局才刚刚开始,由太平为饵,守株待兔。
此局若成,东宫不仅要断臂膀,太平也会真正让天子信任,甚至会有机会触及那个“权”字。万事开头难,尤其是女子想涉足朝堂,这是太平的第一步,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作为太平的母亲,武后唯一能给她的保护,便是那个顶罪人,既是太平最后的护身符,也是她反杀收局的关键人。
起初觉得上官婉儿的出身最是适合,灭门之恨,胆大妄为也是合情合理,可武后给婉儿上药后,她对这个小姑娘生了兴致,把这枚棋子放这里弃了,未免大材小用了。
想到这里,武后看了看婉儿的那句诗,绝口不提她自己如何,只关心太平如何。她又想了想太平写给婉儿的祝词,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愿婉儿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这哪里是简单的一句祝词,分明是一句要挟。太平是在示警她这个母后,婉儿安,则太平安,婉儿有事,则太平也会有事。
“还没飞起来,就敢反咬阿娘了。”武后笑了笑,太平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思,也算一种别样的欣慰。这次太平没有明着跑出来保护婉儿,却选择了这样的法子保护婉儿,看来这些日子婉儿在那边确实办了不少事,教了太平不少。
“上官婉儿……”
武后眸光复杂,想到这丫头咬牙忍痛的模样,她不禁多了几分好奇。
李旦今日本是去英王那边办公事的,却被李显拉着说了好久的话,李显瑟瑟不安,李旦安抚了好久,他才终于缓和了一些。李旦离开英王府时,看了一眼天色,这个天色进宫问询太平,只怕才到清晖阁,宫门便要下钥,他也问不了多少事情。所以李旦选择作罢,直接去了东宫。
李贤气急败坏,东宫众臣安抚了大半日,他还是没办法安静下来,手中提着佩剑,好几次想脱口而出,他受不了这样的阴霾日子,他只想与母亲来个痛快。
李旦上前抱着兄长不断哀求,李贤终是放了佩剑,红着眼眶问他,“你来当太子,如何?”
李旦惶恐,急忙跪地叩首,“弟惶恐!”
李贤眼底闪过一抹鄙夷之色,“是惶恐我,还是惶恐母后?”
李旦不敢答话。
“哈哈哈,母后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太子,她容不得我的,哈哈哈,容不得的。”李贤又哭又笑,环顾东宫众臣,“她是要砍了我的一臂,要你们其中一人的命啊!”
上次监国时他动了武后的人,李贤知道武后一定会报复,可没想到用的竟是这样的法子,足以诛心。
“殿下,事情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其中一臣急声提醒。
李贤冷笑,“哪里还有转圜?”
“公主。”此人只提醒了两个字,防备地扫了一眼李旦。
李贤顿时了悟,他佯作难受,坐倒在地,“四郎先回去吧,我头疼,想歇一会儿。”
李旦知道他们想利用公主扭转乾坤,可如今的太平已经不是母后宠溺的太平了,马球场一案,一定要一个人出来顶罪。
若是太平……
李旦只觉背心生寒,她可是他们的亲妹妹啊!
“还不走?”李贤看李旦木立在原处,催促道。
李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作罢,对着李贤行礼后,垂头离开了东宫。
夜色已深,候在门口的内侍牵过了马儿,伺候李旦翻身上马,又提了灯笼来,准备引着殷王回府。
李旦回首看着“东宫”二字,身在帝王家,便要把一颗滚烫的心变成世上最凉薄之物么?他垂下头去,看着腰间缀着的白银云纹鸽哨。
太平虽然骄纵,他却知道太平最是心善。当初敢冒着被母后责骂的风险,收留他的咕咕,他终是欠她一份人情。
鼓声在长安城中响起,那是宵禁的开始。
热闹了一日的长安城将进入静夜,亮起百家灯火,又次第暗下。
“殿下,快回府吧,不然一会儿金吾卫要来了。”内侍催促李旦。
李旦点头,再深望了一眼东宫紧闭的宫门。
罪在太子,兄妹皆安,罪在太平,这个妹妹只怕命不久矣。
权衡轻重后,李旦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他策马往前走了一阵,忽然想起了球场上那个受伤的才人,明日去那边走一趟,再听听她那边的话。
静夜无声,各方势力已经开始了各自的破局。
李治躺在榻上,望着远处的小窗,月光落入小窗,落在地上如雪似霜。
手指拨弄着两枚棋子,一黑一白,久久不发一言。
内侍德安凑近天子,轻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李治喃声问道:“朕这里有两枚棋子,该舍哪一枚呢?”
德安看了一眼他掌心的两枚棋子,不解天子之意,“老奴愚钝,不知陛下深意。”
李治皱眉,“朕老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了。”人也会变,一如媚娘,也一如他。夫妻同心多年,创下如今这样辽阔的大唐疆域,他是感激媚娘的,可一旦沾染了野心与权欲,夫妻也就没那么同心了。
德安劝慰道:“陛下尚是盛年。”
“头风发作,几欲碎骨。”李治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若没有这头疾,如今也不会这这样的局面。”
这句话德安不敢接。
李治满是深意地看看他,“你才不愚钝。”伺候多年的内侍,哪个不是狐狸?
德安惶恐叩首。
李治倦然摇头,将两枚棋子放到边上,唤德安扶着,走向了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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